【本书下载于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书本网http://www.zaxsw.org/】   嫡妻奋斗记   作者:宝金   十六妹   裴十六娘坐在矮榻上,手中紧紧攥着描眉的细笔。她指节发青,过了一会儿,那笔“啪”地一声断了。在宁静的房间里,这微弱的声音还是吓得侍立的婢子打了个寒颤。   “随他吧。”裴十六娘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贱户也好,良民也好,他要,就随他……”   这话是说给站在堂下的一名婢子的,她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嗫嚅半晌,才道:“那婢子直接去回话?”   十六娘没有发声,抬起右手,轻轻挥了挥指尖。   世家贵女,死都得死得仪态万方,至于死的时候有没有人关心,那不重要。   婢子退出房门之后,十六娘终于微扬起头,一声细细的呜咽发出,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瘫软在自己的梳妆匣前,妆容也还只着了半边,眼泪散入鬓边。   我只当与你成婚是最好的开始,却不知道,对你来说,与我结发是飞来的横祸。   若早知道这个,何苦为你塞外建功欣喜若狂,何苦熬夜燃灯亲绣嫁衣,何苦在春日冶游见你那一面,何苦将自己一世姻缘当做无情棒去打散你们一双鸳鸯!   她倒在榻上,细白牙齿紧咬嘴唇——再后悔也没有用了,青庐入过了,宗祠祭过了,虽然她身子仍然清净,可这桩婚事,再不会有改变的机会了。   娘家裴氏,高门大族,担不起嫡女被人休弃的耻辱。夫家秦氏,三朝勋贵,也忍不下子媳和离的破事。   就这么撑着吧。他一心记念着那个乐户家的女儿,便由他讨进来做妾吧,他若不想搭理自己,也便由得他吧。只要他给自己娘家那边的面子上还过得去,怎样不是一辈子呢。   想到“一辈子”,裴氏的手抓住了裙摆,她心里如同被虫噬咬一样疼——她才十五岁。刚刚及笄就欢欢喜喜嫁了秦家二郎,谁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而回忆转到成婚之前自己的种种希冀与欣喜时,她就觉得连呼吸都艰难。那个万事不知愁的,从来被捧在爷娘掌心里头的十六娘啊,你可没有想过,这世上,你得依靠一辈子的人他会待你全无情意吧?   就当为了真心疼爱她的阿爷阿娘的脸面,死也要死在秦家。   她躺在榻上,任凭绝望如同潮水一样,慢慢淹上来,让她连呼吸都不能。   ——成亲一个月,他未曾亲近过她。而在今日,他听小厮说了什么,便急急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后遣了人回去告诉她——他要迎一个乐户出身的歌姬回来做妾。   那歌姬姓乔,据说同他情投意合很久,只是碍于身份,做不得正房娘子。他曾许诺她,待成了亲便迎她做妾。而她等了三十日,急了,一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蘸着血写了诀别书给他。   这样的事,再借十六娘八个胆子她也做不出。用自己的命去要挟一个男人纳自己为妾,何等下作,可偏偏二郎就吃这一套……   若他们当真是这样深深眷恋彼此的一双人,成全他们也许也是好事一桩——然而这样的话,她十六娘算什么?她对二郎的情愫,并不见得比那乔氏少啊!从幼时,两家爷娘便时常把他们并在一处打趣儿,亲也便从那时候定下了——可他怎么就不欢喜名门出身的未婚妻,连注意她都不曾,反倒一心看中一个出身贱籍的歌舞伎!   十六娘躺了好一阵子,才翻身坐起来。走去几边,捏起一颗乌梅子填进口中。那一丝半点儿的甜酸味儿绵绵不绝,好容易才驱开她口中的苦涩。   然后她坐回镜台前头,拈起一根新的画眉笔,沾了黛色,细细描出两边娥眉,接着画颊红,贴花子,一丝不苟。她手还在颤着,但可喜没把妆容画毁了。   搁了笔,十六娘站起身来,用帔角蘸了蘸眼尾残存的湿意,推开门走了出去——她自己的婢子也在屋门口等着。   “娘子……”陪嫁婢子拥雪抬起眼,看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这位娘子:“……现下去哪儿?”   “去阿家那儿。今日……问安得晚了。只愿阿家莫怪!”   拥雪目瞪口呆地望着没事儿人一样朝老夫人屋子走过去的十六娘。她没法理解十六娘怎么能这么快就平静下来——难道她真的就松口让那乔氏进门?这不兆示着今后的日子里她也要让着那小狐媚子了么?这种事情,谁第一个服软,就注定今后也是要溃败千里的啊!   “快啊!”十六娘走出几步,顿住脚,回头颇为嗔怪地看了拥雪一眼。除了她声音里头还有点潮意,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哭过。   拥雪忙拔脚跟了上去。   阿家秦王氏,是二郎的亲娘,也是十六娘母亲的堂妹。这段姻缘开始也抱着亲上加亲的意思来的,而秦王氏待十六娘,那是当真没话说的好。   可是今日,十六娘前脚进了屋子,停在屋门口的拥雪后脚就听到一声器皿砸地的脆响:“你说的这算些甚?!”   喝问的声音,赫然来自秦王氏。   “儿……儿说,二郎他想要迎个妾室回来,儿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十六娘的声音软得还带着几分怯意。   “妾室?那个乐户出身的?”秦王氏的声音几近震怒:“你……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儿能怎么样呢阿家!”十六娘急道:“那小娘子都割了手了,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怎么敢大意!再说,儿纵使想拦,也拦不住啊!”   “我来拦!”秦王氏啪地一拍案几:“决计不能让那狐媚子进秦家!”   “阿家!”十六娘叫了一声,却再没说出下句话来。她何尝不希望夫君不纳妾,可此时秦王氏若是不许,二郎定会以为她从中挑拨……   “你不怕!”秦王氏站了起来:“姨母在,他定不能委屈了你!”   十六娘咬紧了嘴唇,看着秦王氏叫婢子嘱咐几句,那婢子便飞也似跑了。   “过来,过会儿二郎回来,你就按我说的做!”秦王氏脸色发青:“我看他是要我这个娘,还是要那狐媚子!”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秦家二郎秦云衡才急匆匆进门,迎头撞上在外间抹泪的十六娘。   “青天白日你哭什么?”秦云衡口气许是有那么些冲,唬得十六娘打了个颤儿:“二郎……阿家她……都,都怨奴!”   “你说话啊!”看着又开始哭的十六娘,秦云衡有些急躁:“别哭啦!阿娘她怎么了?”   “奴想着,聘妾也不是小事,就想来问问阿家有什么要准备的。”十六娘手指紧绞帔角:“可阿家一听便拍案大怒,然后……就昏过去了。现下已经醒了,脸色十分不好!”   “医士呢?”   “在里头诊脉。”十六娘嗫嚅答完,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你……!”秦云衡一跺脚,冲进了内间:“阿娘!”   十六娘未料到他直闯,只好也提了裙摆跟着进去。那原本在给老夫人诊脉的医者忙退开几步,任秦云衡冲到榻边。秦王氏恰好睁了眼,正与秦云衡四目相对。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指着秦云衡的鼻子,半晌才从喉咙里哽出一句:“逆子!你……”   话音未落,秦王氏眼睛翻白,又厥了过去。   “阿家!姨母!”十六娘顿足大哭:“您醒醒!都怪儿……都怪儿……”   “够了够了别哭了!”秦云衡话语带冲,一把将哭倒在榻前的十六娘拽了起来,之后拍她颤抖肩头的动作却轻柔了不少:“不怪你,都是我的事儿!老先生,敢问……我阿娘的病况如何?”   “急火攻心……”医士拈了拈山羊须:“病况不重,不打紧,吃几服药就调理过来了——只是郎君啊,老人家架不住气,您和府上娘子可得多注意些。”   秦云衡点头,瞥了十六娘一眼,重重叹了口气。   送走了郎中,十六娘才抽抽搭搭终于止住哭啼,房间内登时寂静。她不敢和秦云衡对视,那双清朗的眼睛随时都能攻破她的心防,更何况她刚刚分明是依了秦王氏演了出戏。   虽然不是她没理,可她就是会心虚。   “你就说了这几句话,阿娘就昏过去了?”秦云衡平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是,二郎,都怪奴,是奴没想到……没想到阿家她……”   “你也知道我阿娘有多恨妾室。”秦云衡叹了口气,唤她乳名:“你何须非得找她来商量?家事都交到你手中了,你自己做主便是……阿央,你叫我怎么说你?”   “奴也不知道该怎么……总不能就悄没声儿抬进来,像给宠婢抬位份一般吧?”十六娘原本绵甜的嗓音都哑了:“那样,我怕你怪我……”   “……嗨,”秦云衡摇头:“不至于。但是经这么一闹……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赎她的钱钞,我已经给了。”   十六娘心里一凉,垂了头,想了许久,才道:“这样吧,咱们再等等……待阿家气消了,再慢慢同她解释吧。”   说是这么说,她其实也巴不得秦王氏能阻住这事儿。   “慢慢?”秦云衡唇边却浮起一丝苦笑:“来不及了。灵娘她有身孕了。”   十六娘吃了一惊。她虽没听过“灵娘”这个名字,但猜也猜到那就是乔姓的歌姬。   “奴见过的阿爷的妾室们,都是五个月才出怀的……”她道:“劝阿家也只需要不过一个月时间,应当还等得起吧?”   “已经两个多月了。”秦云衡脸色一红:“再说,不仅仅是出怀了不好看的事——若是抬进来没几个月便诞下孩儿,会有人说闲话的。”   十六娘听着,脸色益发白了起来——两个多月,那岂不是秦云衡刚刚自前线回来准备成亲的时候?   那时,她在为眼前的这个人兴致勃勃地学着做主母要学的一切繁杂事情,而他,却在和另一个女人耳鬓厮磨,山盟海誓!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挤得出笑容:“可是,若阿家不同意便接她来,日后她的日子也会惨淡!”   “那就要多烦劳……十六妹了。”他伸手,握住她手腕,眼神如深潭闪动的水光一样温和:“你的好我记一辈子。”   饶是十六娘已经尽可能用从阿娘那儿学来的贵妇风范压着自己的悲愤,此刻听了“十六妹”这三字儿,依然是像被针戳了一样。   她用力甩开了秦云衡的手,对着一脸惊愕的他吼道:“谁是你十六妹!谁要你记着!”   心底里她在惨笑,十六妹啊,那是成婚之前他对她的称呼。从幼童时代开始,他的一声声“十六妹”曾多少次让她心潮起伏,让她从心坎子里开出花来,可现在这个称呼,怎么就那么可笑又刺耳呢。   乔灵娘   秦云衡眼中的愕然许久才退去,他终于苦笑道:“我还不习惯叫你娘子,并不是有意要气你……想来阿娘也不想见到我,你一个人留在此间,待她心情平复些再遣小厮婢子来叫我吧——我在房里等着。”   十六娘咬紧牙关,方才的爆发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好一阵子才点了点头:“好。”   秦云衡一出门,秦王氏的贴身婢子如儿就进了外间,小声道:“娘子,进去吧?”   十六娘尚望着秦云衡的背影发呆,听了这话竟打了个寒颤,才回过神来,仓皇应了。   可一进内间,望着从榻上坐起,脸色如铁的秦王氏,十六娘就觉得自己刚刚鼓起的勇气散得差不多了。她嗫嚅道:“阿家,方才……儿做的可还像样?”   “还凑合。”秦王氏在如儿的搀扶下坐直了:“二郎说什么?”   “……他很为难。”见如儿开始给秦王氏捶腿,十六娘也靠近两步,在秦王氏另一边跪下来,双拳不轻不重地敲在她大腿上:“那乔氏已然有身孕了,若再不接进来……”   拳下秦王氏大腿上的肉突然变得紧绷,十六娘不敢抬头,连呼吸的声音都放轻了不少。   “身孕?”秦王氏冷笑,后半句声音倏然压低:“那还真是进退两难——让她进来了也是一出笑话,不让她进来,还偏生逆了那天理人伦。只是天晓得这狐媚子怀上的……哼。”   十六娘颔首,许久才嗫嚅道:“阿家,二郎说她身孕是两个多月上的……应该不至于……”   秦王氏却不再搭腔,好一阵子,终于冷森森地笑了:“好得很——我的郎君给我寻觅了一宅子的妾室对付,如今,我的亲儿又弄来这么个野狐!也好,我总归是要去的,但是阿央,你得跟着我学,怎么对付这些妖精——秦家护卫了三代君王了,家大业大,这一支又是嫡系,天知道有多少花妖狐鬼想溜进宅子里头!你阿娘与你阿爷情投意笃,后宅子里的勾当,还得我这个做姨母的来教!”   十六娘给秦王氏捶腿的动作慢了下来,待又恢复原速时,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五天后,十六娘站在面含微笑却殊无半分温柔之意的秦王氏背后,望着在她们面前盈盈下拜的乔氏,心里止不住的厌恶与好奇像是翻腾着黑色泡沫的海面,起伏不止。   乔灵娘腰肢娉婷,肌肤如雪,眉画得极美,衣着却素净,竟是半点也不像是十六娘想象中妖冶的妾室模样。   只是,当她抬起头时,十六娘心中才发出一声鄙夷的冷笑——原来是个杂胡么,来自波斯血统的蓝绿色眸子,源于突厥人天生浓郁的眉睫,承自中原人纤薄的朱唇……这样的女人,纵使再怎么美艳,终究上不得台面。   妻与妾,争的无非两样东西——家中的权柄,郎君的心。除非秦家的长辈都被猪油蒙了心窍,乔灵娘决计不可能夺走自己的地位。至于郎君的心,想起来十六娘心中便闷闷地疼——罢了,既然从来没有得到过,让别人得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多是伤心一阵子罢了。   从乔灵娘问了安开始,秦王氏一双眸子便在她身上游移,终究却只是含笑挥了挥手——和十六娘如出一辙,那只扬扬手指的挥法,十足优雅,分明疏离。   “老夫人的意思是您可以退下了。”婢子如儿解释道:“请吧,乔娘子。”   乔灵娘深深的蓝色眼睛中闪过一丝自尊被刺痛的怒意,却终究默然离去。   她出了门,秦王氏刻意提高的声音便从背后传了出来:“果然是个妙人儿,难怪二郎看得上她!”   乔灵娘心头一喜,顿住了脚步,想再听下去,一张俏脸却登时被秦王氏接下来的话气得血红。   “可惜是个杂胡,又是做妾的,今后我这屋子就别让她进来了。若她有事儿,你们都安排给十六娘照看吧。”   杂胡如何,妾又如何?她精心打理过的指甲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作为这一刻耻辱的见证。   秦云衡正候在门口等着她。乔灵娘抬头,眼中委屈盈盈,轻声叫了一句:“二郎!”   “怎么?阿娘她有没有难为你?”秦云衡急问。   “没有……只是,她似乎很看不上奴。”灵娘垂首,黯然道:“奴出身杂胡,老夫人说,今后奴不要再进她屋子了,有事便找十六娘。”   她满心以为秦云衡会皱眉,会打抱不平,至少会怜悯地看她一眼。却不料秦云衡只是咳了一声:“阿娘年轻时受过妾室欺负,所以……你也莫和她老人家计较,日后你诞下了孩儿,她定不会再给你脸色看。十六娘心好,你的事儿若是告诉她,倒胜过告诉阿娘。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乔灵娘一腔委屈登时被堵在了胸中,又不敢和秦云衡发泄——这男人是她在这大宅子里头的唯一依托,怎么敢得罪?只得闷声道:“奴省得这些!二郎且不必为奴挂心!”   秦云衡点了点头,携住她手:“走吧,咱们去看看十六娘给你备下的住所!”   乔灵娘应了一声,心中却忆起刚刚在房中看到的十六娘的模样——大概是很美吧,但那面目却总有些模糊,记不清楚。倒是她那一袭宝蓝色裙子配上朱砂红帔子的衣裳好看,裙腰上斜贴了一双金鹧鸪,环配着压金线卷草纹,更是富丽。   想到这个,她胸中益发憋闷——二郎道他阿娘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她便穿了最是素净的一身衣裳。谁晓得那老妇人仍然看她不顺眼,那十六娘穿得那么娇艳,不还是站在秦王氏身边,一副得志样子?   正想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灵娘抬头,但见一个着青衣文袴男装,梳双鬟的婢子迎了出来。那婢子满脸笑容:“婢子在此处等久了呢。郎君可终于来了——乔娘子好人物!日后婢子便跟着娘子伺候了!”   秦云衡抬抬眼,朝灵娘道:“这婢子叫含春,最伶俐不过的。娘子遣她来伺候你,可见她妥帖。”   妥帖?灵娘心中冷笑——这明明就是埋伏在自己身边的暗线吧!可她脸上却起了笑涡:“是呢——今后要多麻烦小阿姊了。”   婢子含春扑哧一声笑了:“哪儿敢当!乔娘子请进吧!”   手被秦云衡牵了一下,乔灵娘跟着进了屋。触目所及,屋中陈设虽比不得方才在秦王氏房中看到的豪奢,但应有尽有,该贴螺钿的贴了螺钿,该设金粟的也设了金粟,竟是挑来拣去也没话说的一间好房子。   灵娘脸上不禁浮起一丝笑意——难不成那十六娘当真是个实心眼子的?她道:“多劳娘子费心”,眼睛却仍在房间内部打转。   之后,她的笑容卡住了——墙上,赫然挂着一把紫檀木描金琵琶。   “这琵琶……?”   含春方才还在兴致勃勃地念叨这屋子完全是娘子比着自己房间的摆设收拾的,此刻听了这话,俊俏挑尾的眼中更是闪露出一丝兴奋:“啊,琵琶啊!娘子说乔娘子该是最擅弹琵琶了的!宅子里女眷无聊时难以找到事情消遣,怕乔娘子不习惯,就……”   乔灵娘脸上的笑容风干剥落——她固然是弹琵琶的好手,也正是因了这个,让二郎对她青眼有加。可是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歌伎了,还要琵琶做什么?提醒她出身的卑微么?!还特意和她道是宅子里女眷无聊,难不成意影射她做歌伎时忙着迎来送往的“忙碌”?   秦云衡看在眼里,也蹙起了眉头:“娘子不晓事,你们也——罢了罢了,把琵琶拿走,再别放在此处了!”   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女子的声音:“乔娘子——啊,可巧二郎也在!”   秦云衡心中正微愠十六娘准备失当,此时听到这声音更生恼意:“拥雪?你来干什么?”   “娘子遣奴来送些首饰给乔娘子!”拥雪笑吟吟进来:“刚刚娘子回去,说乔娘子貌若天人,只是打扮太素净了些。若是好好穿戴起来,一定美得人移不开眼睛!是而特意挑了套首饰遣奴送来啦。”   拥雪手中捧着一个螺钿盒子,走到近前,便双手交递给了乔灵娘。   灵娘看了秦云衡一眼,见他也饶有兴味地盯着那盒子,便将盒子打开了——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套金首饰。   金子灼目的耀眼色彩也罢了,真正吸引人目光的,是步摇、钗子、金花和耳坠上镶嵌的,那些雕琢精巧的瑟瑟石。青绿质地的宝石被雕琢之后闪动着水光一样清澈明快的光泽,宛如胡族美人的眼眸……   灵娘见此,心中顿时松快了——原来那十六娘真是个待谁都好的笨女人!可一扭头,便看到秦云衡脸色阴沉:“娘子说把这套首饰给灵娘?”   拥雪点了头:“婢子岂敢欺瞒郎君?”   “……”秦云衡劈手夺过了那螺钿盒,啪地扣合:“拿回去!随她送什么,不送也罢,这套首饰怎么能轻易给人?”   “……娘子说反正她也不戴……”拥雪像是怕了,轻声辩解。   “二郎,这首饰是什么来头?”灵娘有些眼馋,但还是得作出无所谓的模样:“很贵重么?那奴怎么敢收?”   “贵重倒不是最贵重……”秦云衡阴着脸:“这是成亲时我自己送她的礼物。怎么好随便送人?”   “诶?不是的……”拥雪脱口争辩道:“郎君看错了!那一套是结条金丝,可这一套是实打实的金钗环!看起来相似,实实是不同的。再说,乔娘子的眸子可不就像瑟瑟石一样美丽,这套首饰最配她,娘子才叫婢子送来……”   “是么?”秦云衡复又打开盒子,细看一番,脸色终于缓和,才把盒子递还给灵娘:“那你就拿着戴吧——也是娘子一番好意。我原以为她不知轻重,看来是错怪她了。”   他没有注意灵娘唇边瞬时僵硬的笑——她可一点也不爱听人把她的眸色和瑟瑟石做对比,胡人血统带来的美貌虽然引人注目,到底是卑下身份的证明。   十六娘先在房间里放置了琵琶,又遣人送瑟瑟石首饰给她,究竟是无心的,还是有意折辱于她?   琵琶谶(捉虫)   “你还想得起那面琵琶?”秦王氏似笑非笑盯着十六娘:“看来倒是阿家小看你这孩子了。”   十六娘扶着她臂弯,碧色缎履翘头踢上一颗小石头:“儿当时没想到这许多。是婢子们问布置时要放些什么摆设,儿才想起这琵琶的——只是在库里摆了这许多年,未必还能弹。”   “那可是面好琵琶。当年他阿爷还在的时候,花了不少银钱呢。”秦王氏抬起头,轻轻吁出一口气:“只是……红颜易逝,这几年间,再没有谁能弹出那样好的曲子,配上这把琴了。”   “……”十六娘不言语,她所给与灵娘的,是秦府中一位谁都不敢提起的美人用过的琵琶。那女人的惊才绝艳与肚肠流出一榻活生生痛死的下场,是这深宅大院中最绮丽和最可怕的传奇。而面前不动声色提起这位美人的秦王氏……   春日已经渐暖,十六娘还披着锦袍,想到这个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风起了,吹下梨花花瓣,飘落如雪,也如葬礼上漫天飘飞的纸钱。   十六娘被自己这不祥的预感惊到了,忙掐了自己掌心一把,强笑着变了话头:“阿家,今年梨花开得好,想来儿还是有口福的。”   秦王氏俯下身,拈起一片花瓣,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咱们家的十六娘,自来就是有福的。新妇进门,这花儿也开得格外繁盛呢……这棵梨树,据说是七十多年前至圣皇帝赐下的,说起来我活了多半辈子,这神京里的瓜儿果儿也差不多都尝过了,却不会有谁家的梨儿比它结得更甜脆了。”   “儿打小就最盼姨母家给送梨儿。”十六娘吃吃地笑:“今年可否能尽着儿吃?”   秦王氏也笑了,打了十六娘的手背一下:“尽说些痴话!你目今是这府上的娘子,真真的当家主母,你便是要把这树都吃了,也没有谁拦你!”   二人说着便要再往前行,在另一边扶着秦王氏的如儿却顿住脚步,低声道:“老夫人,那个人来了……”   果然,隔着不远的几处亭廊,乔灵娘分花拂柳而来,身姿妖娆得很。   秦王氏原本脸上带着的几丝笑意突然就变了味儿,她冷声道:“人老了经不住风,我先回去歇着了。你却要去看看那人——都有身子了也不晓得好生养着,她腹中的孩儿比她金贵,这她可是不知道吗?”   十六娘登时尴尬,和如儿对了个眼色,才道:“那……那儿去了。阿家回去好生歇着,儿明日早上探阿家去。”   秦王氏半分也不想和灵娘照面一般,应了便走。半老的人了,动作比如儿都丝毫不见缓的。   十六娘看看越走越近的灵娘,心下十分发愁。但愁着也不是办法,见得灵娘到了跟前,也只好给贴身伺候的拥雪使个眼色,才朝灵娘道:“今日天气和煦,你也出来走走么?”   灵娘的表情并不甚好。她见十六娘,心中那疙瘩便益发明显地硬起来,然而脸上又不能不挤出点儿笑,看起来委实别扭得很:“正是,日日呆在房中,也很是无聊的。”   “还不习惯吧。”十六娘笑起来:“府中就是这样——我便是怕你寻不到消遣,才派人找了那琵琶送你。弹着可还顺手么?那是一把好琵琶!”   灵娘听到那“琵琶”二字,便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底下窜上来。然而十六娘这样说,她也不好冲了主母的,只能道:“并没有弹呢。”   “哦?”十六娘不意她如此回答,斜了明净的眸子瞥了她一眼:“是嫌它不好么?”   “弹琵琶是乐伎的事情。”灵娘口气有些硬,顶了一句:“奴既然进了秦家,虽然不算作什么正经主人,但到底没有操此贱业的缘由了!”   十六娘一愣,勉强笑道:“那是要怪我考虑不周了。要么,我叫婢子给你换一架琴可好?”   灵娘原是有意将十六娘一军的,然十六娘开口说要送她琴,她却没的好说了。琴不是谁都能学的,她寻常乐户的爷娘,哪儿供得起她学琴?再说乐坊里出入的那些子弟,家中多半不缺会弹琴的嫡妻,他们觅得可不就是琵琶胡乐的妩媚妖娆?   “那倒不必,多谢娘子好意了。”她道:“奴没学过那个,就是赏了奴一架琴,奴也是弹不来的——比不得娘子自幼所学呀。”   十六娘究竟是未曾有过和妾侍勾心斗角的经历的,是而并未听出灵娘话语中的反意,倒觉得这灵娘如此说就是抬了自己一把,心中自有几分得意,笑答:“那有什么的?这七弦琴啊,倘要学,也不需多久便能会了的——你若只是弹琴娱己,我也可以教你!只是我也不十分精通,你可嫌弃?”   灵娘怎生会有和十六娘学琴的想法,此时听她这么说,登时头疼起来。她想了想才道:“真不必了,奴这身子……受不得劳累的。”   十六娘心思纵宽,听得灵娘说起身孕,意思却也等同于挑明了,她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如今灵娘身边的婢子全是秦府的旧人,她也不十分忌惮,登时便不再忍了,道:“既受不得劳累,那在房中歇着便是了,如何还出来走动呢?无论如何,这总是累过弹琴的吧?”   她话中讥刺意味太浓,灵娘不意这看上去涵养极好的大家贵女会直接撕破脸,心里头恨着嘴上却说不得,直憋得脸色发青,讪讪道:“那奴现在便回去!多谢娘子关照了!”   十六娘冷笑道:“也不必太急,到底你身子要紧!回去可好生歇着养养吧!你的住处离此间可是不近,观花看鱼难免不便,下次想来可得捡个身子舒服的时候!”   灵娘丢下一句“不劳娘子挂心”便径自去了,十六娘看她走开,咬了牙恨恨道:“她倒还嫌起我来了!这秦府的娘子可是姓乔么?!”   拥雪是跟着十六娘长大的婢子,长她两岁,两人素来亲厚。见娘子发狠,竟也气得笑了出来:“奴的娘子!您行行好吧,她进门的时候您忍了,现下却恼什么呢?便是再恼也奈何不得她!仔细她把话朝二郎那边一传,叫您白讨一身骚气呢!”   十六娘听了这话,原是扭了头也要回去的,却硬生生停下了。她深吸一口气,望住拥雪,道:“我若拦着不叫她进门,那是当着二郎叫他难堪的。如今她纵使在二郎面前说我不是,到底二郎未曾亲见,也许……并不会相信呢?”   拥雪低声念了句佛,才道:“奴也只盼如此。”   话虽这么说,她心底下却并不当真以为事情有如此简单。谁告状会只告一遍就作罢呢?若是十六娘仍旧不得二郎的宠,纵使二郎此时不信,可只怕他总有一天是要信的。那时十六娘当如何自处?   说起来,也只好祈望佛主菩萨保佑娘子罢了。   十六娘也不说话了,主仆二人自回了她所居的沁宁堂,一路无言。小婢子们倒也有眼色,这一天竟是没人寻事打扰十六娘的。直到了半下午,秦王氏才遣了如儿的亲妹子丹儿前来,请十六娘去说话。   然灵娘那边的境况比之十六娘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自小在人堆里打滚,哪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只言片语之间,她早就明白这十六娘对自己虽不说有天大的恶意,但至少也无尊重可言的。自己在她眼中的地位,怕还不如个婢子呢。   一想到含春向她房中的小婢子们说十六娘待下人何等亲厚的事儿,再同今日自己受到的“礼遇”一比,灵娘就觉得心里头被人扎满了针。   她憋了一肚子话想和秦云衡说,然而待得秦云衡进门,却是一句都讲不出来了。这男人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时都是两个小奴子给搀着的,一头倒在榻上便是沉沉睡去。   灵娘牙都快咬碎了,扭头便斥了婢子去煮醒酒汤来。她委屈得要命,进秦府之前,秦云衡哪曾这般待过她?慢说是倒头便睡看都不看她一眼,便是连不答她话的事儿都是不曾有过的!   醒酒汤须臾便端了上来,灵娘绰了汤匙,叫醒睡得迷糊的秦云衡,一口一口给他灌了进去。这汤酸得叫人闻了都受不了,秦云衡喝了自是清醒不少,皱了眉道:“我睡一会子你都不依?”   “奴哪儿敢!”灵娘丢了汤碗,声音便哽咽起来:“奴好心好意给二郎醒酒呐,不然明日二郎醒了又要头疼!”   秦云衡一笑,伸手揽过她腰:“这么点大的事儿,怎么就又要哭了?”   “……奴有委屈,二郎听是不听?”乔灵娘的眼睛一储满泪水,便益发盈盈动人:“二郎,奴……这秦府若当真容不下奴,奴便走也是无妨的。只要今后秦家还认奴这孩儿……”   秦云衡蹙眉:“不成话!谁容不下你?”   “……是娘子……”灵娘垂首抹了一把泪,勾着头委委屈屈将十六娘今日说与她听的话添油加醋同秦云衡讲了一遍。到得动情处更是哽咽得肩头都抽了起来,极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然而秦云衡却很是尴尬,半晌才道:“约莫你想多了吧?十六娘不是那般人。她说这话,多半是你讲了什么惹着她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她还算是极好相处的了。你若不把这种事儿记着念着,她更不会有意刁难你——我先下困得很,你让我先睡一觉怎样?”   灵娘急怒之下自然气恼难平,她无论如何也不信秦云衡会真心护着十六娘而把她丢到一边儿去。十六娘是嫡妻不假,可那又怎么样?秦云衡喜欢的女人不是她么?   “二郎!”她顿足道:“连您都不念着奴了,这府上哪儿还……您纵使不念当初疼着奴护着奴,好歹也要念这孩儿……”   “你够了!”秦云衡原本已经又靠回了枕上闭起了眼,此时却猛地坐起身来,眉头紧蹙,喝道:“有完没完了?我疼着你护着你,可是为了让你来烦我来糟践我发妻的?她是嫡妻,纵使千般不是也是这府上的主母!你若不行止失当,她何苦同你为难?!”   灵娘一口气梗在胸口,顿了片刻,一字一停,道:“难不成二郎怕她?”   “……”秦云衡胸膛起伏,却是再不说一句话。二人僵持片刻,他跳下榻来,穿了履便朝外走。灵娘也不拦他,自坐在榻上哭泣。   她拿捏得准秦云衡的性子,他是见不得别人因他伤心为难的。若不是这一点,她只怕也没法子把他紧紧攥住了。   别看他现在出门了,不要半个时辰总是会回来的。灵娘一边哭着一边在心里发狠,她和秦云衡处了这么久,怎生会治不住他!   鸳鸯囊   十六娘房中,一架雕金灯树熠熠摇晃着火光。秦云衡睁开眼时,但见灯树边坐着的十六娘正高高扬起右手。她右手指尖与左手捧着的绣品间连着一根细细的丝线。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嗓音有点儿哑,大醉之后,难免如此。   十六娘这才抬头,展颜一笑:“好一阵子了。二郎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秦云衡揉着头坐起来,他的太阳穴涨着疼:“几更天了?”   记忆里灵娘好像给他灌了醒酒汤,不过那汤大概并不算太好,他现在还是头疼得很。   “二更。”十六娘的绣针扎回锦面:“奴从阿家那里回来就看见二郎在休息,也不敢出声——二郎是喝了酒吧?奴叫拥雪去熬些酸汤了,过会儿吃些东西想来会舒服些。”   “不必。”秦云衡下了榻,朝她走过来。半道上停下,拈了一颗梅子含进口中,这才到她身边跪坐下:“略微有点儿头疼,不碍事的——你在绣什么?”   “牡丹。我十一姊要过生辰了。”她答。   “……惠妃么?”秦云衡道:“那你不该用正红色绣的。这绣片是要拿去缀在衣裙上吧?若是用正红色,是僭越。”   “是枕屏——又不是整件都是正红色,皇后大抵不会在意的吧?”十六娘说着话,手上的活儿却停了:“要么奴换个颜色?你看,用朱红色绣了花蕊子,花瓣用鹅黄色绣如何?”   秦云衡莞尔,道:“你这绣技当真是精进了不少,绣好了大可当得起精美两字——可还记得你当初绣给我的鸳鸯,活像一双鸭子,现在大概学会了吧?”   十六娘听了这话,原先听了夸奖生出的几分高兴却又没了,又绣了两针,才低声道:“学是学会了,可是还有人要奴绣鸳鸯么?”   她这话说得小声,又低着头,模样自是楚楚。秦云衡怔了一下,伸手托了她下巴,将她面庞转向自己:“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问我要不要么?”   十六娘朝后躲开,又垂下头去,不言不语,好一阵子才道:“鸳鸯鸳鸯,自当郎有情妾有意才配得成双的。奴若是绣了,怕叫别人看着心烦,还落成个笑话呢。”   “谁敢笑话你……”秦云衡气得笑道:“待这牡丹绣好,便再给我绣对‘鸭子’吧。你看,这个我还带着呢!你倒也给我换一个,这都好几年了!”   他从袖子中解出一个香囊来,那香囊上是堪称拙劣的绣技绣出的一双鸳鸯。   十六娘抬眼一瞥,当即又急又气,伸手便抢了过来,凑到灯树上去烧。秦云衡反应略慢,等夺回那香囊,却有一半都被烛火烧掉了。里头盛装的香丸也掉了几颗在火上,香气顿起,却带着股焦味。   “你要干些什么啊!”秦云衡恼了,却又不敢对十六娘粗声大气。他也知道她是因他冷淡才心有不忿的,是以这话开头是责问的口气,到了落尾,却带上了安抚的调子:“纵使恼我,你也不该烧这个啊。好歹是定亲时你送我的仪物,烧了大不……”   他没说下去,十六娘抬眼看了他一眼,嘟着嘴从他手中又拿回了那香囊,将里头的香丸倒出在手上。之后解下了自己裙带上系的新锦囊,把香丸放进去,扯紧了口,放回秦云衡掌心:“喏,这个给你。就当奴送的是这个吧。这只绣得不好,拿出去,谁人都笑话。”   “既然惹人笑话,我收着便是,你拿走它是作甚?”秦云衡生怕她又做出什么来,紧盯着她。   十六娘将那残破的香囊在手上拿着翻来覆去地看,道:“你看,这……只剩一只了,它独个儿在这里,多孤单?若是两只都烧了,还能做个伴呢。”   秦云衡定睛去看,果然不假。那水中游曳的一双锦鸟儿里,雄鸟依旧是毛羽鲜艳,回着头往后望着爱侣的模样,然而原本绣着雌鸟的地方已经被烧掉了,仅余的一点儿也被火烛燎得焦了。   他伸出手指去摩挲烧坏的地方,心里头闷闷地烧着一股火。十六娘绣着香囊的时候还小,他却已经是青春年华。接了十六娘这礼物,只觉得好玩又好笑,随手便丢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然而转眼和她成了亲,却不知怎地又想起这锦囊,巴巴叫婢子给找出来,装了香丸带在身上。   原本也不算太在意的东西,如今被她给烧了,他怎么就觉得胸口堵着个什么呢。   “这一半也不要留下了吧?”十六娘看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灯烛的缘故,十六娘的眼睛像是汪着水笼着光。   “不。”他从她掌心拿回香囊,道:“我留着。”   “又不能用……也不好看。”她说:“留着做什么?叫灵娘看见了,又要恼我绣香囊给你是有意欺负她呢!”   “……你们到底怎么了?”听到这个,秦云衡蹙眉道:“今日她确实说你有意惹她伤心的,我说你是无心,她反倒更急……你把她怎么了?”   “奴不会说话不会办事啊。二郎若有意,就请责罚吧。”十六娘叹口气道:“她有身子,奴该让着她的。”   “我就说……”秦云衡也跟着叹气,却是如释重负的模样,道:“她是被人惯坏了的,你莫和她计较。若是实在心烦,便是躲着她不见也好。她腹中有孩儿,这些日子也只好委屈你。今后总会补偿你。”   十六娘心道自己何尝不是娇宠大的,气上了头,反倒笑了:“奴要什么补偿?该有的奴也都有了啊。”   秦云衡一时语塞,看着十六娘,支吾一阵才道:“当真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要?”   “二郎觉得奴还缺什么?奴缺的……那能给奴么?”这话已经是鼓起了十六娘最大的勇气。   “……能。”   她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虚假,那个人的目光里很是笃定。   “可是并没有给奴啊。”她低声道。   “时间还没有到啊。”秦云衡笑了:“你才十五岁,急什么?你是我妻子,迟早要做女人做阿娘的,怎么,不信我?”   “灵娘又比奴大多少?”十六娘豁出去了,道。   “她同你不一样。”秦云衡道:“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儿,同你怎么比?”   十六娘悻悻一笑:“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不也能有幸为二郎诞下长子么?”   秦云衡眉头微微一皱,道:“说起来这个,我倒是想问你——你愿不愿将这孩儿抱去养?”   十六娘吃了一惊,针扎进了指肚,血渗了出来。她忙将指头放在口中含着,话音也有些不清楚:“奴养?是要认那孩儿为嫡子么?”   “并不是,只是你来教带罢了。她的儿子,做不得嫡子,认也做不得。然而灵娘那样的性子,怕养不好儿子的。”秦云衡很是为难的模样,道:“你看看我阿兄,就该知道……”   “灵娘知道你要奴把她亲儿抱走么?”十六娘打断了秦云衡的话,道:“她也甘愿?”   “这……我还没有同她讲。想来不会甘愿吧……可那又怎样?我说了,她不会拒绝。”   十六娘垂下眸子,半晌才“哦”了一声。这二郎当真是处处都为那对母子想。灵娘生出的孩儿若是得她十六娘养大,怎么都比让生母养育要高出半个头的。再说了,亲儿在她手上,灵娘就不大可能主动对她发难,依她性子更不会处处为难灵娘了——然而这安排她自己看透,就难免心中郁愤。   这孩儿抱来,灵娘定然恼她。而今后她有了自己的亲儿,又要把这孩儿怎么办?丢回给他生母必是行不通的,那不还算是半个嫡子么?   十六娘苦笑,却又想到了秦云衡方才提到的兄长——秦云朝。那是当年最最得宠的妾侍所出,还一度可能代替秦云衡占上这嫡子的身份。可天有不测风云,秦云衡的父亲战死疆场,转眼间这妾侍便出了“意外”,竟在一次游春时落下马来,被惊了的骏马踏破肠肚。伤重难癒却不得一时便死,在秦府偏院的榻上哭嚎了七八天才咽气的。   之后,秦家这位长子也便活得格外不称意了。   秦氏家族在军中声望极高,这秦云朝从十五岁从军至今也有个七年了,始终只是个校尉。和从戎不过四年,却早就领了五品郎官袍带的秦云衡一比,顿见云泥之差——秦云朝在军中府中是何等受人排挤啊!   十六娘嫁进秦府之前就听说这长房和嫡系不睦的事情,现在听秦云衡自提此事,想来,他是怕自己也有个万一之后灵娘母子落得如此下场吧?   见她久久不语,秦云衡咳了一声。   “奴不愿意。”她抬起头,道:“灵娘在府中的处境,二郎并非不知,若当真为她好,何忍让她母子分开?真若如此,叫她怎么看奴呢?再说,依二郎的话,今后奴自己生养了,却又如何待这孩儿?”   秦云衡蹙眉道:“那……”   “奴想……灵娘只是害怕罢了。这偌大秦府,没一个是她旧日相识。”十六娘说着,心却抽绞得生疼:“二郎若是肯多关怀她些,说不定等孩儿落地,她也便不会是如此性子了。”   秦云衡怔了怔,猛地站起,道:“我来之前似是把她气哭了……我是不是该回去看看?”   ……回去?   十六娘怔了一下,然后苦笑着点了点头。   把自己的夫君推到别人身边,还是在刚刚柔言软语之后,这叫谁能受得住呢。可话是她自己说错的,自作自受,她不能哭。   既然装作大度的话都说过了,哭了不就露馅了么?出嫁前阿娘说过了很多,她记得虽少,但这不要出尔反尔的一条,还是不会忘的。   秦云衡转身便走。十六娘看着房门重新闭合,才丢下了手中绣了一半的牡丹。   她俯身,泪水涌出眼眶,心中浮起很久之前的一幕——那时秦王氏来裴府,同她阿娘谈心,她路过门口,听得人哭泣,便伏在门上偷听。   秦王氏的声音哽咽着,颤颤巍巍说了什么,她记不清,唯一能记住的只是一句话:“奴这一世的眼泪,都是流给他。”   那时秦王氏还年轻,她还小。如今她长大了,秦王氏老了。   可她的眼泪,也要像秦王氏一样,一世都为这一个人流么?也是她自己太蠢,其实,她大可不必活得如此艰难……以娘家裴氏的地位,她纵使杀了灵娘,秦云衡也不敢把她如何,他纵使再恨她,二人也一样要相伴终生,生儿育女,得藏祖陵。   然而十六娘又隐隐觉得,这样强横的所为能获得的,其实并不是她想要的。正是如此的左右为难,才硬生生让她把一颗心都扭成螺蛳了。   哭了一阵子,十六娘觉得身上冷开来。她便起了身,想找件衣裳披上。却惊然发现房门正敞开着。   而秦云衡倚着门框站着,目光沉沉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垂下,房内的灯火照不亮他的眼睛,而神京春夜永远都浅浅刮着的微风,将他宽大袍服吹得鼓胀起来,更显得身形如树,俊拔宁静。   手足会(捉虫)   二人相对无言,许久,十六娘猛地转过了身,背对秦云衡,道:“你……你不是走了么?”   “……”秦云衡不答,径自走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你当我不是人么。”他低声道:“你这样,我怎么会看不出。”   十六娘哽咽得答不出话来,眼泪一滴滴打在秦云衡手背上。   好一阵子,她才道:“奴知道二郎心里头念着灵娘……其实奴也并无强求之意。可奴心里头放不下啊,为什么同样是女子,二郎就当……当看不到奴一般呢……”   “谁说的。”秦云衡低着头,脸贴在她高高的发髻上,道:“谁说我看不到你?只是,我终究不可能对两个女人都一样的……”   十六娘轻轻挣了挣,道:“奴宁可没听到……奴比不上灵娘,是不是?”   “并不是比不比得上。”秦云衡道:“你是正房嫡妻,是名门淑女,年轻美貌。处处都胜过她……可我喜欢她,你明白么?我待你心思不薄。只是你莫同她比了,可好?别叫我为难。”   十六娘想点头,却只觉头有千斤重,教她再也抬不起一般。半晌才道:“天晚了,奴倦得很了,二郎可以……可以去陪她。”   “你不用我陪着?”秦云衡颇为意外。   “奴喜欢二郎。”十六娘低声道:“二郎明白么?喜欢二郎……所以,不忍心勉强。今后奴不会叫二郎为难。就去吧。”   “我去了,你不会哭么?”秦云衡问道。   “无妨的。”十六娘使劲儿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努力挤出笑容,道:“二郎,奴甘心。”   秦云衡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伸手拭去她腮上泪痕:“好,你好好歇着。”   他俯下头,想要亲吻她额上。然而触唇的却不是十六娘光洁的额头。   她举起手,挡住了他的嘴唇。秦云衡愣住,道:“这是何意?”   “奴不要。”她退后了一步,道:“不该奴的,奴一点儿都不要。”   秦云衡怔住,从来没有谁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也从来没有谁直接这样告诉他喜欢他。   “那……我走了?”   他看着面前身形依然纤细的少女用力点着头。她马上还会落下眼泪的样子,可是却那么坚决地拒绝他好意给她的暖意。   不是她的,她就不要么?   秦云衡想了想,还是转身出了门。只是心里似乎空了那么一块。   那一夜,他终究是没有去灵娘那里,只在书房里躺了一夜,却未曾合眼。他不知道十六娘这般做到底是为何。旁人家的女眷,难道不都盼着夫郎垂幸么?怎生她却把自己朝外推……这样的她,同婚前见着自己便黏上来撒娇的她,差得也太过分明。   然而第二日,一大早就被叫到母亲房中的他,再看到十六娘时,却不禁怀疑,自己昨天的所见难道只是做梦么?十六娘还是老样子,梳着漂亮的发髻,一丝不苟地打扮好,连看到他时的笑容都还是一样。   他看着她,心中有些纳罕,及至听得秦王氏一声咳嗽,才回过神来。笑道:“儿失态了,阿娘休怪。”   秦王氏意味深长地觑了十六娘一眼,笑道:“这怎么能怪?你们伉俪情深,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秦云衡讪笑,偷眼望向十六娘,却见她脸上竟将方才的笑意都瞬霎敛去了,心里不由一颤。   十六娘的神态,秦王氏也看在眼里,心知此事有蹊跷又不好问,便轻嗽一声,道:“罢了,先说正事,这大郎和三郎都托书说要回来了,你们也得先准备些。”   十六娘一惊,这才转过脸,狐疑地看了秦云衡一眼。见他也是一脸不知所谓的神色,才道:“阿家,这是何时的事,这二位……又要几时到家?”   大郎秦云朝,三郎秦云旭,这两个都是庶子,但在秦府的地位却是截然不同。三郎的生母是秦王氏自娘家带来的婢子,后来脱了奴籍,才做了妾,同主母自然亲厚。然而她故去的却早。这三郎自小在嫡母身边长大,也算是半个嫡子了。   若真是这俩人一同回府,想来也是惯着秦云旭忽视秦云朝的。   “三日之后。”秦王氏道:“你得安排好了。三郎一大家子人,神京之内虽有他的宅子,想来也不见得就不住在府中,大郎更是除此间无处可去。他又未曾娶亲,这住在何处,却是要费心的。”   十六娘应了,心里头却叫苦。秦府后宅那么大,安排下一个人,自是不难的。然而要安排得可秦王氏的心意,倒也不容易。秦王氏不愿意多见秦云朝,又不能把秦云朝往自己和灵娘的住所附近安置,这一来多半个后宅就排不进人了。   其他地方虽然也有的是房,却多半年久失修。秦云朝和秦云旭二人回来得又快,要收拾怕是来不及了。   十六娘心中盘算不提,秦云衡却道:“三弟回来,我是知道的,怎生那人也回来了?”   秦王氏同秦云朝的母亲不睦,连带着秦云衡也同秦云朝兄弟失和,俩人自幼便斗得乌眼鸡一般,十六娘是知道的。此时秦云衡的话落入耳中,她眉头不由蹙得更紧——这下可好,原本想着二郎的书房旁边还有几个院子能住人。如今看来,若是把秦云朝安排过去,这后宅里莫提别人,兄弟二人怕都要打起来了。   等从秦王氏屋内出来,她也顾不得前一夜同秦云衡的一番龃龉,忙拽住了他,道:“二郎,你看如今奴把阿兄给安置去哪儿啊?”   秦云衡顿住了脚步,盯着十六娘道:“你当真想按我说的办?”   十六娘点头,便听得他丢出俩字来:“外边。”   “……外边?”十六娘失声叫道:“这怎么行?”   “有余钱的话到随便哪个街坊里头买个宅子给他!”秦云衡脸色很不好:“我不想见他,一面都不想。要是没余钱,你随便把他放到什么地方,只要我看不见便是!”   十六娘简直咬牙。秦府架子虽大,余钱却着实不多。就凭秦云衡的俸禄,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口奴婢也就是堪堪够用罢了。纵使加上几代祖宗领有的封地田庄,那一年才能余出多少钱来?还有不少要拿去给族里办公学呢。为了让秦云朝不要在秦云衡面前出现,再买个宅子,那比割她的肉还疼!   当女儿在家的年纪当然不会考虑银钱这般俗物,然而如今当了主母,便不能时刻都由着性子来随意花销了。   当日下午,十六娘拽着拥雪,硬是将秦府内宅里里外外转了个遍。最后方在院子西角上觅到个安静院落出来。又赶忙地遣着婢子小厮打扫干净,填上家什摆设,一切收拾停当也就到了这二人抵京的前一夜。   第二日早晨,十六娘打扮妥当,便要在府中准备迎接这叔伯二人的。近晌午时,外头大街上车马声响,紧跟着一名少年郎君悠然晃进了秦府大门,前呼后拥的却是好一群莺莺燕燕。   这少年圆脸,长得和秦云衡片分不似,明明年纪轻,却已然蓄起了胡须。只是一双眼睛非常明动,还带着几分跋扈的稚气。   “阿兄!”少年进了门便大咧咧招呼:“你可太叫可怜的三郎伤心了!成亲也挑着我去南方游玩的时候,我连杯喜酒都没喝到!”   秦云衡好气又好笑,道:“婚期早就定了,可不是你自己巴巴要去南方过冬的么?且闻江南一带冬季比北方尚冷出几分,你是给冻傻了才将这事儿赖给我的吧?”   “反正我没喝到喜酒是实不是?是了,那便是要怪你的。”秦云旭向来无赖,晃到了他们面前,朝十六娘一打量,便笑了:“若事先不知道,我还真看不出来这一脸温淑贞静的二嫂便是当日裴家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女娃了!”   十六娘大为羞窘,脸一红,忙举了团扇遮住半张脸,低声道:“三叔取笑了!”   秦云旭笑着还要说什么,却听得他那群莺莺燕燕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二弟,弟妹。一向安好。”   这话问得很是合衬,然而那声音却冰凉得像是最深的噩梦里泛起的寒意。   十六娘甚至打了个寒颤,朝秦云衡身后退了一步,才敢抬起眼去看。秦云旭的妾侍们散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那边过来。   相比秦云旭,秦云衡和这位倒是更像些。甚至,连他们俩此时看向对方的目光,也是一样抵触而又带着不得已为之的客套。   十六娘在心里暗暗评价着他们两人,却不期秦云朝看了她一眼。眼神相撞那一霎,她只觉得血都被冻住了,心底下毛毛地凉。   他要如何看待这秦府中的人,才会有那种极端平静中糅杂着绝对厌憎的眼神?   她不自禁伸了手扯住秦云衡的袖子。秦云衡瞥了她一眼,不着声色地伸手与她相握,才向秦云朝道一声:“阿兄胜常。”   击蹴场   十六娘目睹这兄弟二人不冷不热的会面时,已然默默松了一口气。既然两个人都巴不得不见对方,那不碰面,不也就是说不会滋事了么。   除了当晚的夜宴上,秦云朝的一名侍妾和乔灵娘巧言利语互相讥刺了几个回合之外,两边儿的人还当真都安安分分地过了好几天。   然而这世上最不缺的,恰是等闲起波澜。   当拥雪通传那秦云朝的侍妾前来拜访娘子之时,十六娘正在当窗绣那夜她丢下的牡丹。她的十一姊裴含,是至尊身边得宠的惠妃,长十六娘七岁。虽是十六娘阿爷先妻所出,却与她甚是投契。   她的生辰,十六娘自是要好好准备的。裴氏富贵,犹自比不得宫中,十一姊哪里会稀罕珍宝物什呢。十六娘盘算来去,也唯有手绣一扇枕屏送她还算是有些心意。   然而如今离她生辰只余数天,这枕屏还差多半,正是赶工之时听得那侍妾要来见,心中难免有些烦躁。只是想到那侍妾和灵娘言语相斗之处,又转了心念,点点头,道:“也好,请她进来吧。”   那侍妾进门时,一双眼早就将十六娘这居室打量了个分明。之后才行了礼坐下,恭声道:“娘子,奴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哦?”十六娘挑了挑眼眉:“你说便是了。”   “奴也知晓,在府中比不得别处,放肆不得的。然而这几日清闲,却着实无聊——娘子若有余暇,可否借府上击蹴场与奴们使使?”   十六娘原当她是要来说和灵娘相干的事情的,已自打叠了精神准备说辞。不料她只是想借个击蹴场,心上的弦登时松了:“那自然可以……你们,你们要击蹴吗?如果没有马的话,府上的马你们也尽可骑用……”   那侍妾显是喜出望外,道:“如此吗?多谢娘子了!”   十六娘脸上微微飞红,有些迟疑,却又开口道:“我……我想和你们一同击蹴,可好么?”   她自小在娘家便喜欢击蹴为戏。走马镜场,扬杆击球,俨然是惯玩的。然而自进了秦府,府上虽亦有击蹴场,可女婢们同她不熟,秦云衡唯有一个庶姊正当龄,却又是已经嫁了人的,当真是找不出人同她玩。如今这侍妾既然说到要击蹴,十六娘自然心驰神往。   那妾侍也是个灵巧人儿,见十六娘这般,不禁笑了,道:“娘子肯赏脸,那是再好不过的。奴们求都求不来呢。”   “那甚是好!”十六娘击掌,笑道:“对了,统共都有些谁去?”   “奴姊妹两个,外加三郎的姬妾们。娘子要来,便恰好十人。”   “三郎有七个姬妾随着来吗?”十六娘道:“他倒是会享福!”   “那可不是?”侍妾微笑起来:“娘子,奴的名字唤作挽云,娘子若是还有什么不尽的吩咐,大可遣了婢子们去唤奴。”   十六娘点了头,笑意止也止不住。此时未褪稚气的模样落在那挽云眼中,却叫挽云唇边的微笑停了那么一霎。   是日秦云衡又来她房中转了一圈,有的没的说了些闲话。见十六娘兴奋,便好奇问了一句,听说了要击蹴为戏的事情,却微微蹙了眉。   “怎么,二郎,不……不行么?”十六娘正在兴头上,见他如此,心中打鼓。   “倒不是。”秦云衡答罢,想了一会儿,才道:“大概是我多想了。女娘们玩耍一回也没什么,只是你可多当些心,府上的马多半烈性。”   十六娘听得秦云衡许她玩耍,又起了兴,笑道:“那不劳二郎费心!奴虽然不敢说精通马技,但击蹴也玩过许多次了,不会掉下来的。”   “不单是你,还有她们。”秦云衡道:“她们也容不得有什么闪失。”   十六娘点了点头,不在意道:“奴知道的!”   彼时的她决计想不到,偏偏就是她,闪失了。   并不知道那原本浇了油筑好的击蹴场如何会突然多出一个坑,也不知晓场外边秦云衡缘何会同秦云朝一并出现,只是当秦云衡惊叫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的马已然脚下一绊栽倒。   饶是她反应极快,脱出马鞍,仍旧被甩得斜飞出去。   甚至来不及惊慌。   直到身体撞在谁怀里,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无意间,便紧紧攥住了那人的手。   那一刻,天地都静了。   “阿央!”秦云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阿兄,请你松开内人。”   十六娘有些僵硬地抬起头,却发现她原是跌摔在秦云朝怀中的。而差那么几步,秦云衡没有接到她。   她打了个寒颤,忙松了手,朝后退了两步,却觉得腿上没有半分力气,几欲跌倒。   秦云衡伸手携住她,上下看了一回,才道:“我叫你小心的。如何不听?方才若不是阿兄站在此处,你这般摔出去,是多凶险的事情!”   十六娘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靠在他身上,什么都说不出。心还在胸膛中疯狂地搏动,她喘不上气来。   “你到底……不要紧吧,可还好?”   他的声音软了些,眼神中责备之意也减消不少,丝丝分明的尽是关心。十六娘狠狠喘了两口气,才觉得右脚腕刺心地疼。   “奴……脚扭着了。”她低声道:“疼得很。”   “……”秦云衡几近无奈地瞥她一眼,高声唤了奴子去找医人来。   十六娘此时方才定下心来,她喘上几口气,将头靠在秦云衡颈窝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半晌才想起要和秦云朝道谢,然而当她抬起头时,却发现秦云朝已经走开了。   许是感觉到她在看他,秦云朝回了头。四目交对也不过是一瞬间,十六娘却发现他对自己笑了。那笑意很浅很淡,甚至只能算是勾了勾唇角,但眼中神色,已经不再是初见时当着秦云衡那般冷漠凛冽。   ……这……似是……   十六娘觉得呼吸都停滞了一刻。然而秦云衡的声音响了起来:“可好些?还怕么?”   她摇了摇头,道:“没事了,二郎……只是当着她们搂搂抱抱,怕不成体统吧……?”   “嘿。”秦云衡似是叹似是笑,道:“刚刚缓过神来就念叨体统了——你现在不若从前好玩了。”   “……啊?”   “走吧。”秦云衡将她抱起来,朝自己的居所走去:“在你那里等医士来过,我好给你涂药。”   十六娘一怔:“不用的,二郎,奴有婢子。”   “……”秦云衡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怎么,是看不上我给你擦药?”   “只是不敢劳动夫君。”她偏了头想看他神情,终究徒劳:“当真不用如此待奴。”   “……够了,我要给你擦你便应了便是。你还未曾发现自己嫁人后格外聒噪么?叫人……”秦云衡阻了她的话,然而他自己的话也不说完。十六娘的心跳本来就还未曾平息,此时听着秦云衡这样讲,心中像是被谁用羽毛轻轻扫过一般,竟又慌起神来。   到了沁宁堂,秦府惯请的女医已经候着了。秦云衡虽然已经将十六娘放下,但却仍是亲搀着她的。二人看来分外亲密。落入那女医眼中,这四十岁上下的妇人也不由勾了头。十六娘害羞,挣了秦云衡的手,却险些儿跌倒。惹得秦云衡又将她埋怨了几句。   “所幸未曾伤着筋骨,”那女医小心翼翼在十六娘脚腕处按了按,道:“只是扭伤,郎君若有解淤通散的好膏子,给娘子涂些便是,将养几天就好。”   “好大姊,你出门不带药的么?”秦云衡嘴上怨了女医一句,扭头又遣了婢子去灵娘处取药。十六娘微怔,道:“什么药,却在她那里?”   “军中治跌打的膏子。她从前起舞,易伤着……”   十六娘哦一声,再不出言。那女医倒是乖觉,早早便告退了,连此次的诊费都不曾索要的。   遣去取药的婢子须臾即回,期间十六娘不再同秦云衡多言。她并非是没有脾气的纸人儿,夫婿的灵药,偏得放在妾室手上,她心中怎能痛快得了?   秦云衡看在眼中,只是不言语,从那婢子手中取了药,便蹲跪在十六娘面前,将她所着靴袜扯下。似是料到十六娘一定会挣扎不肯让他如此,他左手抓住了十六娘脚腕上三寸处。   果然,十六娘惊讶之下抽脚想躲开,却被他制住,动弹不得。一时脸热,道:“二郎你这般……不可以的!”   秦云衡轻声笑道:“十六妹果然是长大了。我碰一下你的脚,都不答应了……”   “哪里有郎君为娘子做这样的事的!”十六娘急得想踢他,但想来此般似乎更加不合礼数,只能作罢,转而尝试说服他:“二郎,奴自己来也不妨事的!”   “……”秦云衡抬眼瞥了她,含笑不说话,手指蘸了青碧色药膏,在她脚腕处涂抹。十六娘实是不愿他如此,突生一计,推秦云衡道:“你涂错地方了二郎!奴自己来吧……”   秦云衡点点头,却不松手,竟将药膏在她脚腕处满满当当涂遍:“这下总有涂对了的所在吧?”   十六娘一怔,突然笑了出来:“何故非要给奴亲手上药呢?”   “我总觉得,前几日是叫你失望了。”秦云衡站起身来,从婢子手中接过熏了香的手帕揩净手上残余药膏:“可是……其实,你若不想那些有的没的,我总归不会叫你太难过吧?”   “……”十六娘抬起头,注视他的面庞,道:“二郎,你盼望我脚伤能好么?”   “……自是如此,可……如何?”   “那便,不要再提这样的话。”十六娘有些艰难,却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若奴有一天能绝了这念头,那是奴自己的事。然而如果是你来逼奴绝了念头,就未免太过残忍。二郎,你应知晓,成亲前的裴央,是何模样。若你再多提此事,奴怕这药,会被奴丢到窗子外头去。”   溜须者   秦云衡看着她,眉头微微蹙起,道:“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奴并不知道。若知道,不致有今日。”十六娘已经无从分辨自己到底是冷静着还是疯癫着,话语出口,她的心脏亦在疯狂搏动,只是心中,如雪后大地,平整洁白,找不到任何存在。   “那便罢了。”他转过身,侧脸道:“你若当真不想用,丢了也罢。只是,同你所说的一般,我也有话要说——若有一日,我不愿待你好,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而我愿待你好之时,你要我放弃,似乎,也不算是多么磊落光明的事。”   “奴并不是……”十六娘欲解释,开口半句,又停下,道:“罢了。”   “你记着一句话吧。”秦云衡走到门边,停下脚步,低声道:“鸳侣同心,夫妻同命。”   他走了许久,拥雪才朝着侍立的小婢子们使个眼色,待她们退去后自己走到十六娘身边:“娘子,何苦拂了郎君好意?”   十六娘垂着眼眸,半晌抬头,道:“大约是,中邪了吧……我也知道,该对他曲意奉承。只是我受不住他从灵娘那里分一点点温存给我,我……并不求施舍。”   “那怎么是施舍!”拥雪若非婢子,简直想揪着十六娘的领子用力晃醒这不出息的主人:“郎君待娘子好,那是天经地义啊!娘子纵使不想你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也要想他……他这辈子都是您的夫婿,这样顶撞,之前受的委屈不就白白浪费了吗?!”   “我……并不是谁都可以操控的傀儡啊。”十六娘侧仰起只化了淡淡妆容的脸,平平道:“纵使此世我只能在这深宅大院幽闭终老,也并不想拗断骨头去逢迎他。我若待他好,是我自个儿想待他好,若不想,也没有谁能为难我如此。方才难不成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可……是娘子不懂郎君的意思吧?”拥雪道:“娘子,何苦心如明镜!便当郎君是加意疼爱着你便是,便这样享用便是……”   话未说完,十六娘携起了她手,轻轻拍打她手背,含着一丝苦笑,道:“若我终究如阿家那般,在夫婿面前说不得一句话,你可还会陪着我?”   “那……奴自然陪着娘子的。”   “那便是了。放心,我不会叫你们落入如此境地。”十六娘手上加力,脸上也显出了一丝微笑:“这位表哥素来吃软不吃硬,但并不是不懂事理的人。待他……待他冷静下来,不会同我为难。”   拥雪只好不言。   她担心的怎么会是秦云衡为难她们呢,她怕的,是十六娘如此的坚持,在后宅里总会碰个头破血流的。纵使她是娘子,也不会例外。   心中忖度着,拥雪也顺着十六娘的意思退出了屋门。心念一转,她朝着秦王氏的住所疾走而去。   而在她朝秦王氏诉说时,堂下侍立的另一名婢子的神情,她并未注意到。   不到半个时辰,灵娘便听到了那婢子一五一十的汇报。她手中盘绞着一股红线,脸上含着盈盈笑意,只将一腔心思都憋在笑脸后头。待婢子说罢,才道:“你同我讲这些,是要怎么样?”   “奴……”那婢子语塞,想了想才道:“奴觉着,娘子许会想知道……”   “哦?”灵娘的嘴角别有意味地挑起:“你叫谁娘子?和我讲这个,是要告诉我,有人和我一样愚蠢地顶撞了夫婿么?你是来帮我呢,还是嘲笑我……?”   那婢子打了个寒颤,连称不敢,心中早把自己骂了千百遍。在秦王氏身边伺候,她如何会不知那一夜灵娘硬生生把二郎给气走了的事情?更莫提此事在秦府里几乎传成了尽人皆知的笑话。   做婢子的,不怕不会拍马屁,却最是怕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不会溜须好歹还有份钱饭,说错了话,便不知要朝谁讨一口饭吃了。   “我可没看出来你不敢啊。”灵娘坐直了身子,脸上虽还有笑意,只是神色却甚是肃厉:“你背着老夫人来和我说这些有头没脑的,若让旁人知道了……你该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下场的吧?”   “……奴……”那婢子慌得跪下了:“奴只是……绝无……”   “真没用。”灵娘冷笑一声,朝她走了过来,弯下腰细细看了看她,道:“眉清目秀的,怎生偏就如此愚蠢?你同我讲了这么多话,我会叫旁人知道么?莫说老夫人了,娘子她都能一指头碾死我。”   “您……您的意思是……?”婢子仿佛见到一丝希望。   “你回去吧。”灵娘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支浑金钗子,塞进她手中:“你若是在老夫人面前诬告我,我也方便告你偷盗。”   那婢子一怔,想了想,没命价磕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灵娘问道。   “银朱!奴叫银朱。”她的声音犹在发颤。   “好了,我知道了。去吧。”灵娘挥挥手。自十六娘和秦王氏处学到的动作,她做来还不甚熟练,然而已经有了那么几分模样了。   银朱忙立起身转头走去,然而刚进院子便和含春碰了个照面。   “……银朱?”含春蹙着眉招呼她:“你来……为何事?”   “啊?!”银朱慌乱之下将那金钗子失手掉在地上,忙弯了腰捡起:“我……”   含春面色一僵,心中自已明白,但她此时却不能深究。若是得罪了灵娘,岂不是白白来此一遭?然而她心思尚算得灵巧,随即道:“老夫人叫你来送乔娘子东西么?”   “啊啊?”银朱已经乱了方寸,此时当真是见杆子就爬:“是呢,是……是送东西。”   “乔娘子果真好大方,赏婢子也如此阔绰。”含春也不多说,盈盈笑了,道:“银朱阿姊现时便回?奴那边有乔娘子上次赏下的碧针茶,若是阿姊也愿意尝尝,奴现下去替你包些。”   “不……不必了。多谢多谢,那茶含春阿姊自己留着喝吧!”银朱觉得此时手脚上才微微有了些暖意。方才和含春的一碰,当真吓得她魂儿都飞到了九天以外。   “阿姊慢走,路上仔细些。”含春带笑招呼罢,转身进了屋内:“乔娘子,那藕羹差不多是时候了。”   “是么?”方才一幕尽落乔灵娘眼中,她暗自恼恨银朱不争气,却又不好问含春,只能先丢下此事:“那你随我一同给二郎送去。”   含春应声,心里却不由生出几丝遗憾。她自打进了这院子,便叫灵娘看住了。寻常时,和十六娘与秦王氏都通不得消息。难得这银朱撞上门来——碧针茶,秦云衡唯给了灵娘的,若是有人发现银朱处也有这茶……   然而银朱慌手忙脚的,居然不要茶就走,灵娘又要自己陪着送藕羹,这一出打算自然落空了。   可是,含春在裴家的时候,也早就听闻过,这位十六姊夫……从不吃甜。乔灵娘既然惹了他,作为赔罪的,缘何却是甜腻的藕羹呢?   含春手中捧着藕羹,腹中计较着,随灵娘穿过秦府的重重回廊。到得秦云衡书房前时,那藕羹已经退散了热气,正好入口。   这时间的拿捏上,灵娘委实是细心的。   秦云衡身边的小厮在外头站着,灵娘上去说了两句话,便折返回来自捧了藕羹进去。含春在外头等得脚酸,心中更不是滋味。   她是十六娘带来的婢子,如今被指派来伺候乔灵娘,明里暗里委屈也吃了不少。如今她在外头候着,想着自家娘子受的委屈,又想着灵娘特意带她来,未尝不是显摆,心头那些压着的事儿便翻腾起来。   这灵娘,何尝是个好相与的女人?至少她腹中有那么多的心思,同娘子的直率没得比。可郎君为什么偏就喜欢她呢?因她能歌能舞?   他甚至能为她接受一向讨厌的甜食。含春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她无法不对灵娘生厌,然而作为婢子,她能做什么呢。   违拗灵娘的意思,此时便是违拗老夫人的意思……若她的厌恶破坏了秦王氏的计划,她和娘子的一切委屈,都找不到人来讨回了。   许久,灵娘才面有得色地从书房中出来。含春眼尖,发现她耳上已然换了一对耳坠了。想来是郎君刚刚给她的——可他事前怎会知道她要来?如此说,这耳坠,是他早就买好了预备给她的吧?   含春咬了咬牙,换上笑容,道:“乔娘子,郎君对那藕羹……可还满意?他喜欢甜食么?”   “喜欢啊。既然是我送来的,他怎么会不喜欢呢。”乔灵娘似是有心似是无意,瞥了她一眼,面上隐隐得色。   含春觉得自己的胸口快要胀破了。她垂首,应了一声,心中却暗下了决定。   既然凡你送来的他统统喜欢,那我,便将这藕羹熬到他下口都难!反正府上的蜜糖不要我去买。   秦三郎   “阿兄。”圆脸的少年郎从书房的隔间里出来,道:“你当真那么喜欢这灵娘?”   秦云衡有些尴尬,道:“这……”   “不愿说也无妨啊。”秦云旭向来跳荡,他挑挑眉,事情原本就算过去了。然而此时,他却又加了一句:“阿兄愿意喜欢谁,那是阿兄自己的事儿,只是可怜了裴家那小娘子。”   “……”秦云衡眉头猛地蹙起:“你这是何意?”   “阿兄从来不听族中闲言碎语么?”秦云旭随意捡起秦云衡桌上的镇纸,在手中一抛一抛地把玩:“得不到夫婿的眷顾,她早就成了秦家的笑话了。做事言语还偏要合乎规矩,像个嫡妻的样子——呵,仿佛当下谁还在乎她呢。”   秦云衡的脸青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闲话也不是我传的,阿兄同我为难,何苦呢?”秦云旭像是畏惧了,可他的神态,分明是还要讲下去:“听闻旁系里头颇有些女眷想结交这位灵娘。让向来循规蹈矩的二郎新婚未出三月便抬回家来也就罢了,可进门后,明明怀着身孕仍能专宠,这是……呵,只是阿兄,她们都听说的事,言官未尝听不到。”   “……言官?”秦云衡气得笑道:“他们还管得了我家事?”   “阿兄总该考虑秦氏声名。”   “秦氏声名便只落在我一人身上?”   “阿兄是嫡子,若阿兄做了败坏族望之事,自然不缺人去向至尊挑拨。”秦云旭承自他母亲的细长凤眼眯起,道:“至尊的宠妃,又偏生是裴家娘子的阿姊……你这般待她,纵使她不计较,那些陪嫁来的下人,未尝不会传话回娘家的。”   “并不是我要‘如此待她’!她那般性子……”秦云衡苦笑:“我想待她好,都让她生生撅到南墙上去了。”   “阿兄难不成不愿演一出举案齐眉的戏么?既堵了旁人的嘴,又叫裴家娘子顺了心,府上里里外外,也便消停了。”秦云旭挑了挑眉眼,道:“裴氏娘子如今好生漂亮,我回府之前,只道她尚未长开眉目,阿兄才如此。可如今一看,倒是想冒着责怪问阿兄一句,新婚之时夜夜伴着如此佳丽入眠,你当真未曾动心?”   秦云衡摇头道:“我也是男子,佳人在侧,怎么不动心?只是不舍得罢了。”   “这是哪门子的舍不得!裴氏娘子望着你的眼神,但凡是人看了都替她惋惜。难不成你的不舍得,就是要她落到如此境地?”秦云旭道:“阿兄莫怪我直言,我最是性喜打抱不平的!”   “于是你是看不得二嫂落魄而责备兄长吗?”秦云衡劈手夺过那镇纸:“莫玩了,这玉兔子镇纸是十六娘的陪嫁!摔坏了她要不高兴——我总是念着十六娘还年幼,灵娘又有身子,怕我与十六娘好上惹她难过,这才忍下。如今凭你一说,全是我的错了?”   秦云旭嗤地一笑:“可不全是你的错?二嫂都及笄了,能嫁人,还算得了小么?至于你那妾室的身子,恕我直言,便是寻常人家正房娘子有了身孕,都绝没有禁着夫君亲近旁人的道理。她若要难过,随便你哪一天同裴氏娘子好上,都是要难过的。难不成为了这个你就一世不近旁人?那么扶庶为嫡,以妾为妻,这般昏头事怕也离阿兄不远了!天下何曾有面面俱到的好人的?阿兄终归是没好好亲近过女人,才生出这般蠢主意来——除了那些女俘不谈,你真正处过的女娘行,也只有这灵娘一人吧?”   “你……”秦云衡顿生几分恼羞成怒。他与秦云旭,是从小便一起长大的。二人年纪也相近,打小便同出同入同习武同读书,兄弟二人原是好得像一个人的,是而秦云旭待他便向来没大没小。可这话一提起,无论谁说,都算是狠狠戳了秦云衡痛处的。   他本来便不是个喜欢同女子来往的,自成年后又久在边关,怎生会有秦云旭这般多的风流事儿?可是男人若不得许多女人青眼,说出去到底是丢人的。秦云旭这般说,简直是直斥他不像个男人了。   秦云旭见阿兄眼看着便要翻脸,口气微缓,却仍道:“阿兄,我便同你讲,你若真讨上十房八房姬妾回来,慢说那灵娘不敢摆脸色,便是裴氏娘子,也定会打叠起精神好好伺候你。若是不听话,你大可空她们几天不理睬,一来二去女娘们也便都老实了。一家子当你是主人,这才是男人过的日子,然你这般算什么?且不提裴娘子与你不睦,她究竟有裴家嫡女身份的,就连妾室亦敢哭闹给你使气儿,所谓家主不似个家主,便是阿兄你这般!”   秦云衡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半晌才道:“方才说见不得十六娘落魄的不是你么?若我讨十房八房姬妾,她不是更落魄?”   “有几房姬妾,如何就使她落魄了?你这般只宠着灵娘一个人,她自然被比下去,若雨露均沾,那她借着正房地位自可立身。阿兄竟有这般想法,当真是孩儿话!”   “你当雨露均沾就能消停?”秦云衡道:“一宅子女娘就是一宅子麻烦,谁不想多替自己儿女多讨些好走的。我是懒得对付女娘行,不若你,天性就喜欢绕着她们裙角儿跑。”   秦云旭苦笑:“那是因阿兄是嫡子,自你这儿,讨得到好!我那帮姬妾们便是再得宠,不过是晚上多遭我闹腾一两回的好处。旁的衣服首饰,人人都不差那些,我是端得平的。人皆道生为嫡远好于生为庶,我看啊,这事儿上,倒是我做庶子的沾光。阿兄试想,阿爷六房妾室,加上母亲,统共才有三个儿郎子成人,那四堂叔也是六房妾室,如今倒有十来个儿郎子等着分家产。旁的不提,难不成阿兄你信咱们阿爷只能有三个儿郎么?我是不信……我生母的事,阿兄也知道。”   秦云衡无法回答。他岂能不知那噩梦般的十来年,秦府这光鲜艳丽的后宅里都发生过什么事的?莫说那些不甚得宠的姬妾,便是自己的母亲,堂堂正正的嫡妻,也只得深居简出,免得与“那人”冲撞。至于旁的人,若是碍了“那人”的眼,有的会被发现与人私通只好自尽,有的会碍着阿爷的眼终于在冷清中寂寂死去。而秦云旭的生母,在生了他之后颇为得宠,第二年又怀上身孕,却在分娩时遇了不测,饶是女医和婆子腿都累软了,也没把她保住。至于那刚刚落地的小娘子,还没满月,也因体弱夭折了。秦云旭嘴上不说,可他知道,这弟弟始终是把母亲和妹子的死记在心里头的。   那段日子里,整个秦府里唯有“那人”,唯有秦云朝的生母,得尽宠爱,风华照人。   他母亲出身王氏,亦是世家大族。然而一来族人远居,在这神京中唯有嫁进裴家的姨母一门亲戚;二来家道渐渐中落,也撑不起嫡妻的架子了。那时随着母亲走亲戚,便是见到表妹十六娘,他都会觉得自己矮了三分。   十六娘的生母是她阿爷的第二位妻子,裴氏在神京中地位极高,便是皇室也不能不看重的。这样泼天富贵下养出的十六娘怎生能不好看。小娘子的一条新裙子都能用得起至尊赐下的上好宫锦,衬着她粉团团脸蛋儿,委实是玉雪可爱。   然而许是因她兄长姊姊都年长她太多,十六娘除了陪着如今已是惠妃的十一姊刺绣弹琴外,似是整日价都盼着他去陪她玩。秦家的马车停在她府外不要一时三刻,跑得脸通红的十六娘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当着大人的面,央他们放他走开,好随她摘莲蓬打秋千去。   如此数年,到得他十四岁时,两边便为他们订了亲。那时十六娘才九岁,那么小的女孩儿,却硬缠着她十一姊替她画了图样,绣了那个鸳鸯香囊给他。   现在想来,怕是这场姻缘,也是阿娘有心为他觅来的吧。裴家的声势谁也不敢惹,他阿爷就算看在裴氏女的份上,也不会听任那女人折腾他们母子两个。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除了母亲,似乎也唯有十六娘,是真心待他好了。   他不喜吃甜,同婢子们说过多少遍,厨房中备下的点心也始终是放过许多蜜糖的,那是为了投契长兄的口味。同阿娘讲,她也只会叹一口气,把他搂进怀中轻声安抚,却不敢声张。   这样委屈的事情,他自然不会与十六娘说,却不知她从哪里知道。下次他再来裴府,十六娘便闹着厨房备了整整一桌各色点心小食,拉着他非要他吃。他一一尝过去,竟没有一样带有丝星半点甜味。   “以后你若不想吃甜食,便来这里吧。”他还记得十六娘的小手紧紧攥住她自己的袖边,有些慌张地邀请道:“我们家的厨子,会做这些吃食,大概会比较合你心意……”   后来,她更是把自己的珠花塞进他手中,道:“那些婢子再不听话,你便拆了这珠花送她们。拿了你的,总不好意思再为难你!”   那时候十六娘是如何待他,此时,他又是如何待十六娘的?她进门一个月,未曾沾她身子,反倒纳了一房带喜的妾室回来……亦难怪三郎说这样话,他这般作为,怎么看都比阿爷当年所为更过分些。   正忖度间,秦云旭等得不耐,开口道:“阿兄,容我告辞可行?三弟我佳人有约,误了时间,可是大大失礼啊。”   秦云衡这才醒过神来,送秦云旭出了书房门,他扭过头,看着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藕羹,苦笑一声,将小厮唤进来:“你拿去喝了或者倒掉吧。空碗给灵娘那边送过去。”   他仍是不喜甜味。奈何灵娘只会熬藕羹,若拂了她好意,自然不妥当的。可真要他把这藕羹喝了,简直比要他命更痛苦。   甜味于他,不止意味着从不曾喜欢的一种滋味,更意味着那段不堪想不堪忆的往事……成年之后他驻守边关自然辛劳,然而日子再苦,他都不愿去吃哪怕一块蜜饼。   那小厮飞也似地跑了,秦云衡遂也出了书房。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居所——记忆里,那朵珠花,理应还在的。   翻笼倒箧一阵子,他果然翻出了那朵如今看来已经很小的珠花。然而珍珠雪白光润,犹不减当年。只是人总是变得比物事要快些……此时他若拿这珠花给十六娘看,怕她又会发作起来,将这珠花也丢掉。   她如今会是这样,想想倒也有多半是他的错。只是这错,要如何才能补呢……或许他一开始便不该应友伴之邀赴那场宴会,如若遇不到灵娘,如若没有那惊鸿舞中四目相对的一霎,他与十六娘,便可郎情妾意地一世相随吧。那样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相好,于今日的他,却是再无可能了。   珠花攥在他手心里,微微硌得疼。   狐媚子   第二日清早,沁宁堂内,十六娘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郎。   她较十六娘年长不少,看上去总有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亦是胡人,只不过血统明显纯过灵娘,若不开口说话,当真与粟特女子无二。   然而当她开口,一切便都不同。   她所说的,是地地道道的神京言语,而仪态之媚好,竟叫十六娘都看得心驰神往,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三郎上哪儿找来如此的女人做他的妾啊?十六娘在心中微微惊叹,她见过的美人儿不少。几次进宫探望十一姊,怎么样的娇媚,她都算见识过了。然而纵使是宫中的佳丽,也要逊色这胡姬几分。   更可叹的是,她面貌并不算十分艳丽的。在以美貌出名的胡族中,这样的长相,只不过中人之姿,莫说比不上胡族富商家的女眷,便是和西市里沽酒的少女们比,也未尝算得上出众。她单凭一股媚意,便能叫人失魂落魄的,这胡姬实实比灵娘高出不少。   “你说什么?”回过神,她才有些尴尬地轻轻咳嗽两声:“方才……我没有听清。”   “奴说,奴是三郎的妾,姓石。”胡姬垂下的细密金色睫毛挡住翠绿色眼眸:“听闻娘子昨日同姊妹们击蹴受了伤,便前来拜望。望娘子莫与姊妹们计较……”   “邀我去击蹴的,是大郎那边的挽云。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的姊妹们头上……可是,我昨日并未见过你呀。你没有来击蹴吧?”   “奴家人也在神京中,昨日是回去见阿娘了。”她答:“否则昨日便来——今日才过来,已经是极失礼了。请娘子莫怪。”   “哦。”十六娘不置可否,心里转了几个念头,才笑道:“你原也是神京出生的么?又姓石,可是昭武商人之女?”   “娘子果然颖慧,”女郎夸人的口风也是淡淡的,配上她的笑容,却叫人不由不打心里欢喜:“奴阿爷阿娘均是昭武人,祖上从商而来,在神京居留亦有数代。”   “这样么……”十六娘对她稍稍看重了几分。胡人虽总是比较低微的,但真正的昭武商人,同贵戚皇亲亦是甚为亲近。这石氏家中既是商人,身份自比乐户之女灵娘高出不少来:“我的足伤并不要紧,却劳你和姊妹们操心了……且替我谢她们一番吧。”   “娘子不怪罪她们就是娘子厚德了。”石氏微微笑了:“果然传言非虚,娘子是个好相与的人。”   “是么?”十六娘自然喜欢旁人夸赞自己,因笑道:“你们打哪儿听说这话的?”   “府上的婢子们都是这么说,”石氏道:“据说还有一位乔娘子,她的性情不大好吧?”   十六娘和灵娘素少见面,石氏既问了,却又不好不答。只得讪讪一笑,道:“她有身子的人,脾气古怪些也是有的。她素来也不会四处走动,你们若不遇到她,便都是无妨的。”   “娘子……也是遇不到她便好么?”   十六娘讶然,望住石氏,见她略略歉意地一笑:“奴冒昧了。只是族中风言风语颇多,奴今日见了娘子,便失了态,求娘子莫怪。”   “须臾之间,这‘娘子莫怪’,你已说了三遍了。”十六娘苦笑:“我并不是那般小气的人,只是灵娘之事,我实是不想提起的。”   “奴省得。到底……都托了女身,甜也好苦也罢,无非都是这样。”说到此,石氏住了口,半晌才道:“听闻娘子擅绣,奴那里有些上好的捻金线,同宫中市上常用的片金线不同,用来刺绣许更好些。奴手笨,留着徒费了好东西,便带来,也算是一点点心意罢了。”   说着,她自自己袖笼中掏出一团金线球,递与拥雪。拥雪拿给十六娘,便看着十六娘的眼睛都亮了。   “这金线是怎生制成的?怎么会是圆的呢?竟似是可以直接用作刺绣一般!”十六娘惊道,颇有几分喋喋不休的势头:“也是你们西域传来的奇巧玩意儿么?你可会制?我正要绣一副枕屏给我十一姊——啊,她便是宫里头的惠妃,若用这金线,想来会比用片金缕押绣好看得多!你若还有多的,可能都给了我么?”   “奴手上并没有,不过奴家中铺子里头有金工会制这个。”石娘子道:“人道红粉赠佳人,娘子若喜欢,奴叫家中多制些取来便是——只是这捻金线费工费时,连夜赶制,也须得几日时间。娘子可否等得……?”   “这样么?”十六娘眼中的光芒略暗:“那怕是等不得了。这一团金线,不足绣出一朵牡丹的。阿姊生辰已近,实在来不及,那也只好作罢……”   石氏却摇头,道:“不见得如此。娘子,整朵花儿都由金线绣,美则美,久看却无韵味。再说至尊未必喜欢妃嫔奢靡的,奴以为,您不若用这金线作点缀,略略绣上几针,想必亦不会差。”   十六娘一怔,笑道:“你说你手笨,我却不信了。如此心灵之人,怎会手拙?”   “那便是奴懒,疏于练习吧!”石氏吃吃笑了:“宝剑随烈士,红粉赠佳人。娘子能用它绣出至美的图来,那便是这金线的大福气了。”   “这……”十六娘被夸得脸上微微绯红:“到时候枕屏绣得,阿姊若是喜欢,我定要好好谢你的。”   “岂敢言谢?娘子看得上,也是奴的造化。既然娘子的阿姊生辰在即,奴也便不叨扰了,金线奴会催着制作的,娘子若用完了这些,只管开口便是。”石氏说着告辞的话,带着微微笑容,碧眸流光间,十六娘看着心里也是一酥。   这样的媚,怕当真是狐精才有的吧?连女子都受不了,想来秦云旭便是再久历花丛,也抵抗不得呢。   还好,她不是二郎的妾室。否则自己真是再无宁日了。   拥雪送石氏出了门,折回头便道:“娘子,所幸她是三郎的妾!”   十六娘方纫了那捻金线,正蹙着眉在绣样上细细比量,听她如此说,便是一笑:“你也这么觉得?”   “她说话行路,那模样就叫人没法生厌的。”拥雪道:“奴猜,哪天三郎讨了正房娘子进门,怕也要被她压得死死的呢。奴原以为,那乔氏便够妩媚的,却不想同她全然比不得啊。”   “这话可不得乱说。”十六娘刺下第一针,道:“乔氏怎么也算作是嫡系的女眷,便有人说她是狐狸,你也不得跟腔的。省得惹了麻烦。至于这石娘子,人家巴巴来门上问候我,还送了如此贵重的礼物,你可知道是多大的好处么。怎生还说人家不是呢?”   “奴并不是说石娘子不是!”拥雪忙辩白道:“奴只是好生羡慕她罢了——娘子,且容奴乱讲一句,您若添上三分媚,那乔氏如何还能在府中这么张狂的?”   “她又怎么张狂了?”十六娘并不抬头。   “昨儿个她熬了藕羹给郎君送过去呢。”拥雪道:“奴最瞧不得她这狐媚子嘴脸!”   十六娘一声冷笑:“藕羹?谁同她讲二郎愿意吃藕羹的?这怎生是张狂呢,分明就是犯傻。”   “可郎君还是把那藕羹留下了。”拥雪道:“郎君身边的奴子说,他自己虽然不吃,却不叫乔氏知道他不喜吃,这一来一去,可不还是顺着乔氏么?!”   十六娘默然,又绣了几针,才道:“随她吧,爱送什么便送什么,他们郎情妾意的,同我何干。”   “……”拥雪实是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听着“郎情妾意”四字,她都从心底下隐隐疼起来。   明明该和郎君好的,是自家的娘子,才不是那灵娘。如何到今日事情尽皆反了过来?娘子心心念念都在郎君身上,莫说她,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她怎么就不知道争一回呢!   “您甘心么?!”好一阵子,她才鼓足勇气道:“娘子,您同郎君青梅竹马,这许久了,您难道甘心拱手便把夫婿让给那灵娘?”   “不甘心。”十六娘头也不抬,手上的针脚纹丝不乱:“可那又如何呢,我不甘心,二郎便会倾心于我么?”   “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拥雪真是恨透了娘子这“淡然”的气派——谁在半夜里睡不着起来刺绣的,她可是都看在眼里。   “那你倒是说个办法给我听听。”十六娘道:“我该做什么才是办法?去打她的脸?将她推下高台?给她饭菜里下毒?和二郎讲她坏话?找人寻访她爷娘家人,将他们痛打一番?这些事情,要做统统可做,只是做了之后呢?”   拥雪被十六娘一番问给噎得说不出话来:“那您也不能和郎君耍脾性的,莫说别的,昨日他亲自给您上药,那是多亲昵的所为!”   “他给我上药,无非看在我是他表妹罢了——纵使还有别的,也只不过是因了这正妻的面子。想来不知谁同他说了什么,他大概是怕让下头的人觉得他看轻我,因而对我不敬吧。他倒是个好人,只是不算作好夫君罢了。”十六娘轻描淡写:“我岂是不动心,但若真应了他的好,往后愈发自以为是起来,总免不了有一日要碰上一鼻子灰。如此还不若从不曾当真的。”   “娘子既然知道……那好歹在旁人面前也做些恩爱模样啊。”拥雪坚持了最后一句。   “做那些恩爱模样也不过惹人笑话。进门二月,二郎未曾沾我身子,这事情,秦氏裴氏宗族都传遍了。倘再装出恩爱相,别人不信还好,若是信了,该道二郎或我生有毛病了吧。”十六娘道。   “……娘子当真好一口歪理邪说。奴缠不过您。”拥雪终究败下阵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的。”十六娘拿起小剪,将线剪断,道:“你们只是怕我越来越惹二郎的厌——然而他并不若寻常男人,以我所知,这位表兄最最受不住的,便是旁人为他伤心费思量。我行止如此,他不会不知我是为了什么。如此只会愈发待我好……你看,我用这捻金线绣了一点儿,可好看吗?像不像这花朵儿映着日光的模样?”   姊妹间   十六娘的枕屏,单用一团金线委实难以绣完。然而说来也巧的很,每当她用罢手头上那些线而又不好再朝石氏讨时,石氏便总会亲来,再送上一小团。   “这金线是如何制的?”十六娘曾问过石氏:“若是费工费钱钞,我不好白拿的。西域商人虽豪富,到底也……”   石氏但笑,问多了才道:“只是将片金线细细缠在蚕丝上,便成了这捻金线。说来并不甚难,只是寻觅手下有分寸的工匠稍有不易。我家的工匠亦是从西域延请来的,是而这神京内外,亦只有娘子的绣品用得上这捻金线。”   十六娘闻此也是难免庆幸的,而那金线亦不负所望。当她熬着夜绣罢一整副枕屏,将那绣品第一次彻底铺展时,连她自己都险些惊喜得落泪。   但见烛光之下,金线与彩色丝线的光芒交相辉映。浅浅散落在异色牡丹中的几针金线挑绣,仿佛是在花瓣上斟落了缕缕阳光。而枕屏正中,一朵全用金丝与明黄线绣出的盛放花朵,更是灼得人睁不开眼睛。   那样美的一幅图,竟不似是人工,恍惚便是真真的花儿一样。   倘若没有石氏赠与的捻金线,她这幅牡丹图,怎生也不会有如此的气派——赠送给后宫中位次仅低于皇后的阿姊,也唯有这样的气派才配得上!   然而,自打这牡丹图绣好之后,石氏却不再造访。十六娘想要致谢,遣了婢子去请,她也已事务繁杂为由尽数推脱。直至十六娘将入宫贺寿的前一天,石氏才翩然到来。   彼时十六娘正在试衣。她原是倾心于一条罩着翠色轻纱的碧绿色锦裙的,那裙摆上层层叠叠用片金线押着蔓支莲花,很是富丽,穿到宫中也绝不寒酸。然而石氏一到,便笑着朝她建言:“娘子曾穿过的玉色上衣配上那条湖蓝长裙,想来更合衬些。”   绣那枕屏的数日间,石氏同十六娘已然渐渐熟识了。十六娘待人原本便不喜带着心机,这阵子又益发觉得石氏同她投契,听了这话也便差婢子去寻那两件衣裳来——她虽记不清自己还有这样的一副,然而石氏着实会打扮,她也是清楚的。既然石氏如此说了,想必有理。   然而婢子们将那玉色上衣和湖蓝裙裳寻出来后,十六娘便不禁蹙了眉:“那衣裳在府中穿穿也便罢了,入宫这样穿戴,岂不是太寒碜?颜色也太素了些,阿姊的生辰,我总要穿得喜庆才好。”   “娘子若要喜庆,奴记得还有一条胭脂色的帔子,帔角也缀着小银铃。”石氏道:“那帔子搭上这身衣裳,倒有别致的奇巧呢。想来也不会输了旁人。”   “……”十六娘思忖片刻,道:“那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我看不出它会胜过我身上这一套的啊?”   “娘子为自家的阿姊贺寿,自是以幼妹的身份前去。一则做阿姊的总希望看到妹子还是从前天真无虑的模样,二则宫中是非远多于宫外,不张扬,总是好的。”石氏说到此,突有欲言又止之意,半晌才补充道:“娘子若以为奴的看法有几分道理,明日妆容上也不妨清淡些。”   十六娘愕然,她原本是打算把自己收拾得花朵儿一般去赴阿姊的生辰宴的,究竟她也才十五岁出头,哪有不爱美的道理?然而明日寿宴之主,又到底还是十一姊裴含。倘她真穿得过于艳丽,倒和自己的阿姊抢了风头,委实也不妥。   她便应了石氏,只是心中不得不存有几分遗憾。裴氏族中有不少当龄的小娘子,然而如她这般,出嫁之后便不得夫婿眷顾的,却并无旁人。想来自己的事儿早就传成了族中的笑话,十六娘是何其渴望凭借明日绝色惊艳的一眼狠狠还击那些看不起她的人,但这样的愿望,和十一姊的面子相比,还是顾全后者来得重要些。   第二日,十六娘准时入了宫。惠妃裴含所居长兴殿,此时已是里里外外忙成一片。十六娘下了宫内交通的小辇,登时便被淹没在一群群的宫娥中。   惠妃这品级,仅仅低于皇后和贵妃。然而今上并未曾立贵妃,是而裴含这生辰,纵使未曾大肆宣扬,却也赫然是这宫中的大日子了。不仅是娘家裴氏的近亲,便是其他妃嫔,也来了不少。殿堂内外一时衣香鬓影,来来往往皆是如花佳人。   若不是那引路宫监一路高喝着让道,十六娘亦不知自己会被来来往往的人撞到多少次了。她这一身衣饰打扮,虽然玲珑可爱,在一群贵妇人中却绝不出众,丝毫无有气势。   进了惠妃的内室,十六娘方才放下一口气来。对着那正梳妆的美丽妇人,她轻轻唤了一声:“阿姊!”   惠妃回头,眼中面上登时全是惊喜,然而这惊喜稍纵即逝。   “阿央!怎生清减了?那秦家二郎果然慢待你?”   这位十一姊脾性远好过自己,十六娘是知道的。然而她又极护家中人,十六娘更是清楚。如此情势,她只要点个头,只怕惠妃便会立刻遣人去秦府问罪了。   “阿姊从哪儿听来的?”十六娘强笑,道:“只是这几日为阿姊准备寿礼,熬夜久了,总归会清损些。”   “咱们姊妹还备什么寿礼?”裴含又是心疼妹子,又是欣喜她前来,自抓了一支金钗别住头发,便站起身亲手把十六娘拽到了妆台前,这才复又坐下让宫娥们为她打扮:“就算要送,你随便挑样物事便好——何必累着自己?”   “阿姊的生辰怎么好随便应付呐?”十六娘在裴含面前,便不自觉又成了当年拽着阿姊裙角不撒手的小女娃:“这次我绣了枕屏要送给阿姊!拥雪,快把那枕屏拿来!”   “……还好只是个枕屏。”惠妃道:“若绣一面屏风,我都怕我的十六妹要瘦成一把骨头了。”   “阿姊说笑呢!若是整面屏风,纵使做妹子的一片孝悌之心,也绝没有自己一个人动手的道理……”十六娘看着两名宫娥将小小的枕屏在惠妃面前拉展,自觉地住了口——她的绣艺,是惠妃入宫前手把手教的。若说绣,惠妃比她强出许多来,在宫中所见的精品绝品又极多,这幅枕屏的好处,自然逃不过她眼睛。   “……”惠妃竟是一时无语,细细看了许久,才道:“我看不清显——十六妹,那花瓣上的金光和正中的花儿似是一种线绣出来的,那是金线吗?如何有这样耀人的!”   “是金线,阿姊好眼力。”十六娘自得地笑出来:“夫家三郎的妾室赠我的!”   “金线……不是扁的么?”惠妃迟疑道:“你可是将几股金线扭着绣的?那也不该如此细啊?”   十六娘洋洋得意地将捻金线的事儿说罢一遍,只惹得惠妃不住惊叹,末了才道:“这枕屏若是给至尊看到,怕是立刻要你秦府那妾室家里的金工去尚方呢!如此灵巧,也亏得你能寻到这般人儿!”   “那倒是她家的福气了!”十六娘一口应承下来,笑得眉眼弯弯:“阿姊,今日开宴,至尊可会亲来?我看不少妃嫔也到场了呢……”   “至尊……大约会来看看吧。”惠妃似不经意,答道:“我倒是宁可只咱们家中的女眷相聚一番,来得人多了,多少添事端——你来时可看到咱们家中的人了?姊妹们都来了么?”   “我没见着几个人的,那宫监引着我捡人少的地方走。”十六娘道:“不过路上也看到了六姊、九姊和几个未出阁的妹妹,想来大家都要过来的。”   惠妃微微的笑容突然一僵:“六姊?她来做什么?”   十六娘这才想起不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阿姊的请帖是发给所有姊妹的,六姊……想来也不愿单独落下的吧。”   口上解释着,十六娘心中却直叫苦。六姊是阿爷的妾室养下的,那时当家的是裴含的生母,两个小娘子之间自然连带着不睦。况六姊成亲没多久,夫家便因言获罪,六姊夫贬官路上惊忧交加,竟就那么去了。六姊守寡时未届双十,如今却过了七八年了。她常在娘家居住,性子虽称不上乖戾自用,但几分喜怒无常,却也还是有的。十六娘未嫁时也不常与她打交道。   寡妇,总是不那么受人欢迎的。   十六娘想着,默默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倘若十一姊知道六姊前来赴宴时还穿得花团锦簇,只怕当场便要拉下脸来,如此谁可都不好看了。   惹这般麻烦,不若闭嘴,叫十一姊自己看去。倘若当着宫中一众妃嫔的面,也许她会将怒气压住几分。   这么寻思着,十六娘自闭了口不言。惠妃亦不出语,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为惠妃梳头绘妆的两名宫娥停了手,皆退后一步,那是梳妆完毕的意思。惠妃这才慢慢起身,看了十六娘一眼,道:“你穿得如此素净,只怕咱家的那些姊姊妹妹们,都能压过你一头了。”   “是给阿姊贺寿,又不是来比谁穿得好看。”十六娘笑吟吟道,她站起身,伸直了双臂,转了个圈儿,帔子上缀着的银铃铛一阵响,便惹得惠妃终于又笑起来:“都嫁了人了,还同个小女娃儿一般!这叮当叮当的,若不知道,只作谁养的猫儿狗儿来了!”   十六娘索性再扮个鬼脸:“阿姊可饶了我吧!秦府里我要撑出那主母架子来,已经累得要去半条命了!”   惠妃笑着弹了她额中花子一下:“罢了罢了,由着你闹!过阵子见了姊妹们,你可莫丢了颜面便是!”   十六娘忙整肃了面容,端起双臂,盈盈一礼:“那是自然。阿姊看我如此可还像样?”   “我这个妹子啊……!”惠妃这话却是向周围的宫娥说的,感叹之中,却十足的都是疼惜得意。   同榻人   待惠妃理罢妆容,由十六娘伴着出来时,长兴殿里里外外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那些宫妃自是不会为讨个好赖在长兴殿不走的,送罢礼多半就离去了。而布罢小宴,除了必来伺候的,宫娥宫监也便各归处所候着。是而长兴殿的侧殿内,此时亦只有裴氏近支的姊妹妯娌十余人。   裴氏宗族兴盛,惠妃只延请了自家的姊妹。即便如此,亦是堂堂一室的珠光宝气。除去裴王氏同几个年长的嫂子不言,年轻的女眷们无不光华耀眼——然而满室璀璨中,却无人比得过六姊裴绍。   无他,只裴绍头上,簪着一大朵牡丹花。   以神京天气,牡丹当还未开的。此时戴金子戴银子都容易,便是插上一头宝梳,也无非是几近夸张的炫耀。唯独戴上这一朵盛放的花儿,却不是单有钱便能做得到的。   她这一朵花,生生将惠妃的光华都比下去了。   惠妃脸上自然不好看,笑容亦多了几分僵硬:“难得姊妹们来的全,当真好事。”   十六娘在她身边,一侧眼便看得分明,心中不禁暗喜石氏的建议——被旁人比下去有什么相干,又不是进宫来选美人儿的,这样素净打扮,合了阿姊的心意,倒比什么都要紧。   “阿央也下去吧。”惠妃道:“今日没旁人来,咱们姊妹姑嫂间,自家人说笑,不必讲什么虚礼。”   堂下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惠妃向来好相与,她这么说,自然就由得大家热闹了。然而十六娘分明看出这堂下位置的排布极有讲究——坐她上首的,唯有母亲和几位嫡出兄长的正妻,旁的庶姊妹们全在下头。若惠妃真想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话,何必如此安排?   到底是在皇宫中,这虚礼,不管想不想讲,都不得不讲。倘过阵子至尊亲自到了,裴家的女眷还给惠妃坠了面子,怕是要挨罚的。   正这么想着,外头便有宫监进来通报至尊亲来。惠妃忙忙出去迎,满室女眷的说笑声,也瞬时消弭下去。一种略微紧张的期待,在这处所内不着痕迹地弥散开来。   天下无人不知有皇帝,然而,并不是谁都见过他。十六娘至宫中看望阿姊也来了七八次,却没有一次遇到过这天下人的主宰。   过不了多久,皇帝便携着惠妃的手同入室中。十六娘登时大为失落——那不过是个略有发福的中年男子罢了。而他身边她的十一姊,却鲜明艳丽宛若六姊头上那盛放的牡丹。   这样的一双人,看起来,倒是委屈了十一姊……   正想着,她便看着至尊的目光在一众女眷中滑了过去。经过她的时候并未停留,然而望向裴绍的时候,却有那么一刻,停下了。   她看在眼里的,惠妃自然也看在眼里。   十六娘登时觉得方才咽下的茶汤涌上了喉头——至尊面前,惠妃自然不可吊下脸来,然而那瞬时蹙起又松开的一双娥眉,分明是带着几丝不悦的。   待君王落了座,惠妃便将在座的裴氏女眷介绍给他听。讲到十六娘时,惠妃道:“这是家中十六妹,才嫁与秦将军做正室。”   她讲着,十六娘便站起来行礼。她行动之间,帔子上铃铛响动,惹得至尊笑了起来:“小秦将军?那可是个放着祖宗爵位不要,非得以军功自获提拔的倔儿郎子!回家去告诉你的夫君吧,这爵位封地,朕还给他留着。待他替朕开疆拓土立下功勋,总还是你秦家的!他那般的儿郎子,讨了你这样小女娃儿般的正妻,说不定也很有些奇趣。”   十六娘一怔,竟不知是笑好还是怎的好,支吾道:“至尊说笑了。”   所幸至尊只是含笑挥手,亦不再接话,十六娘自退回席中。   待惠妃将一众女眷讲毕了,这才道:“这位是六阿姊。”   说到这儿,她便不再说。总不便直言她孀居在娘家吧?然而至尊等得片刻,不见她说,竟自问道:“这位六姊……是谁家的娘子?”   “姊夫早亡。”不等裴绍开口,惠妃便答道:“六姊……孀居在家呢。”   “这般……”至尊面色宁定,看不出情绪,道:“红颜薄命,也是可叹的。”   裴绍颔首,不言语,头上的朱砂色牡丹却依旧开得恣意。   至尊也便不接口了,含着几丝笑意,环视一圈,又侧过头同惠妃私语几句,很是甜蜜的模样。许是见自己在场气氛过于整肃,没过多久,他便自起身要走了。惠妃忙送出去,十六娘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对这位看上去很是和蔼的至尊,她有些惧意。   纵使他离开,她心里头仍是有那么几处地方,不甚妥当。   她既觉得至尊面容有些苍老,配不上阿姊如花年华,又看着这一双人情意绵绵,难免有几分歆羡。   也许阿姊真心是喜欢至尊呢,那样或许就可以不在乎他年纪相貌吧?   这么想着,十六娘捧起面前的茶,啜了一口。宫中秘酿的好酒,今日总是要尽人痛饮的,而她酒量不佳,酒品更是堪虞,饮酒之前这几口茶,或许就能使她免得现眼。   果不其然,送走了至尊,一屋子女眷说话间便又复热闹起来。自是不会少了人朝惠妃献媚的,来来往往敬过数盏酒,眼见着惠妃脸上便益发添了红。   十六娘原不甚会饮酒,此时吃了两盏子,觉得这酒味醇厚微甜,便又多喝了几口。这也就半醉了。   她头正晕着,看惠妃亦颇有不胜酒力之意,便自己站起身道:“阿姊若醉了,我扶阿姊回去休息可好?”   惠妃含笑瞥她,醉意浮上,眼波灵动:“唯我这十六妹待我最是贴心!阿娘,儿不敬,实是受不住了,便先去歇歇,求阿娘莫怪!”   裴王氏哪里敢不许自己这尊贵的继女去休息呢,忙满口应了,又轻推了十六娘一把:“你不是要去扶阿姊么,快去啊!”   十六娘便上前,搀着姊姊,两个人同往长兴殿里惠妃常歇宿的暖阁过去。到了榻边,亦不知惠妃作何打算,竟非要扯着十六娘陪她共寝。酒劲儿上来,十六娘自己也困得上下眼皮子分不开,半推半就,也便在阿姊身边团团身子睡下了。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总是缠着十一姊玩。有时累了,阿姊还在读书或者绣花,她便这样躺下,在阿姊身边睡了。醒来的时候若不动弹,不久便能发现十一姊会含笑瞥她一眼。   然而算来自惠妃进宫,已有六年,这一双姊妹未曾如此亲近过。   十六娘睡得很沉——这么多年,十一姊身上的熏香气息都未曾改变。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十六娘但觉无比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隐隐听到什么声音,慢慢也便醒了。然而彻底清醒的一霎,她猛地红了脸。   虽然未曾与夫婿成就那一番温存,然而出嫁之前,嬷嬷总归要把该讲的讲清楚。此时耳中听到的,分明是男子的喘息和女子的□。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深宫之中,男子唯独至尊一人,然而十一姊却正躺在自己身边,犹在安睡!   那女人是谁?十六娘觉得一股灼烫的愤怒自她心尖烧过周身。她诚然知道,自己的阿姊不过是至尊几十个女人中的一个,然而几个时辰之前,她方见得至尊与阿姊郎情妾意的一幕。此时听得这声音,便分外可笑而可怕!   她侧耳细听,虽有几分羞涩,却仍是竭力想听出那女子是谁的。然而□声断断续续,要辨出是何人声音,却是难上加难。   十六娘不敢动,怕惊醒了身边的阿姊。这声音她听着都颇感难为,若让阿姊听了,该会何等伤心!   声音的来处隔着一层墙壁。十六娘知道,那是惠妃寝阁的内间——谁能在那个地方,与至尊成就好事呢?到底是谁,如此大胆?   她想着,却越想越觉得心里凉丝丝的——宫娥们岂会让寻常女娘进入惠妃寝处的内间!那女子怕是……   那一处的声音终于停了,男人的话语声,在喘息声停止片刻后,微弱却清晰地传来:“你若无事,早晚间来陪陪你这妹子也好。”   十六娘登时便觉得自己手足皆硬得动弹不得。   想到是一遭,确知,又是另一遭了!   女人的声音终于传来,她吃吃笑道:“至尊要奴常来,是来陪惠妃呢,还是来陪……至尊您呢?”   十六娘突然就恨起自己来。方才若将一杯酒泼在她脸上,那才好呢。   一个孀妇,打扮得如此美艳,难不成还可说她心中无杂念么。她勾到手的可是至尊,是十一姊的郎君!纵使她同十一姊不睦,可到底也是同一个府上长大的姊妹呀!   还好阿姊没有醒来。她若是知道,该是如何伤心。   她瞥了十一姊一眼,然而那一眼看过去,却无法再移开半分了。   裴家的嫡女,至尊的爱妃,这世上最是荣贵的女子之一——她的十一姊,早已经睁开了眼睛。   在她脸上,看不出悲伤,看不出失意。然而那般平静,来得比如雨的泪落和嘶哑的哭喊,更叫人心悸。   两难事   惠妃侧首,与十六娘的目光交撞一处。   “阿姊。”她无声地叫道。   惠妃伸出修长的食指,比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二人便如此躺着,许久之后,有男子的脚步声从内阁里出来。他低声同宫娥们说了什么,便出去了。   涂饰着铅粉,惠妃的脸色看不出变化,然而她的目光却冷沉着。十六娘不敢出声,只是望着阿姊,心里纷纷乱乱。   许久,惠妃坐起身,轻声道:“阿央,你便在此处躺着,若是累了,再睡一会子也无妨的。阿姊有事,过阵儿遣宫娥唤你起身你再出来,千万听话,莫让人知道你方才是醒着的!”   她还是哄小女娃儿的口气,十六娘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抓住惠妃的衣袖:“阿姊……当真万勿与至尊斗气!”   “哪儿会呢。”惠妃笑得发苦:“我不同你们,小夫妻别扭了,便谁都不理谁。我若惹至尊不快,岂不是给裴家惹事的?”   十六娘这般方才松开阿姊的袖子。她看着惠妃推了床屏出去,心里堵得难受。   她不清楚自己所恨的是谁,是至尊,还是六姊裴绍。男女之事,若至尊不愿,六姊便是打扮得再美艳,亦成不了什么的。然而至尊啊,那是天下人中最不可违抗的……他想要的岂有得不到之理呢。   这一双男女!她咬了唇,心里狠狠地恨自己——方才酒宴上,真该借着醉意,将裴绍头上那朵牡丹摘下丢掉的!   这不要面皮的人,竟做出如此事情来,万一传出去,阿爷该气杀了!至尊还要她常至宫中呢,那岂不是欺负到十一姊头上了么?!十一姊不是个受气的人,想来总有一日会报复六姊,那也好,该叫这骨头轻的女子知道这世上还有规矩人伦的!   十六娘原本便觉得,十一姊配了至尊,只做个妃子,颇亏了她那样好相貌好人才。此时更是益发难过。这世上男子难不成都是如此么,待他好,便理所当然地要被他辜负?   至尊如是,二郎如是,旁的男子呢……三郎不必提,他最是个眠花宿柳的人物,大郎……她实是不熟,然而未曾娶妻便有两房妾室,想来那事儿上,亦不会如何收敛。   可女子呢,她的阿姊,纵使心中苦闷,对那人仍需笑语嫣然,依要毕恭毕敬。若是旁的人家,妇人尚有瞒着夫婿寻摸一名少年相好的办法,多少也算些报偿,可阿姊身在宫中,何等的委屈痛苦,也唯有她自己一身担当!这般,纵有一日能好好教训一下六姊这不知轻重的女人,可那又能解得了恨么。   十六娘想着阿姊,又念起自己,心里万千念头,几次差点默默落下泪来的。然而惠妃走前嘱她不得叫旁人知她醒来,她也便不敢动弹地躺在原处。   躺得久了,困意便如潮水般涌上,然而她又不敢睡。眼皮粘连在一处,可那无法言明的恐惧藏在心中,她始终不曾真正睡着。   十六娘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些什么——只是,从阿姊走开的时候,她便觉得这深宫里的安静,仿佛是有生命的巨兽逐步迫近她一般,叫她心上死死绷起一根弦,勒得胸口生疼。   待到帐中原本的几丝日光都已经暗去,而殿中烛火已经燃起的时分,才有年轻的宫娥来唤她起身。彼时十六娘已是倦极,强自撑着不睡去罢了,竟自觉看不清那宫娥面目,只听得她道:“秦夫人可速速起来吧。秦府只道有急事,遣人来宫中催娘子归返呢——秦将军已经在便门外候着了。”   十六娘甚至想了想她口中的“秦将军”意指何人才坐起身来。她头疼,明明并未睡着,却仿佛是才从最深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口中是苦的,周身百骸,没片分气力。身子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宫娥搀着她出了殿,自有辇子在外候着。十六娘乘辇到得便门内,那几个守门的宫监便将门打开了。及至此刻,十六娘方被夜风吹得清醒起来,她扭头看向辇后跟着的宫娥:“我带来的婢子呢?你可告诉过阿姊我要走了?”   “惠妃已经知道了。”宫娥垂首答道:“您所带来的那位小阿姊,她留在惠妃身边,惠妃还有事儿要嘱她呢……”   十六娘愕然:“嘱她?阿姊要说什么,同我讲岂不一样?”   宫娥摇摇头,显是不知了。十六娘心中生疑,正待再问,便听得门外有人唤了一句:“阿央!”   她回头,但见秦云衡骑马立于宫门之外。隔得远了看不清他面庞,但她能隐隐觉察出他的紧张。   那宫娥似乎告诉过她秦府有事了!十六娘心中一急,也顾不上再追问拥雪的事儿——想来宫中也无甚人会对她的婢子做什么,便忙忙下了辇,在宫娥的搀扶下朝他走去。   她甫一迈出宫门,秦云衡便跳下了马,几步向前迎着扶住她。那宫娥自然松手,十六娘顿觉从他手上传来的力道拖着她朝前,站立不稳之时,竟一下摔进了他怀中。   “二郎,府上出了什么事?”她靠在他身上,只觉得心都放下来了,强自压住的醉困之意如今无需再忍,她几乎抬不动腿了。   “并没有……没有什么事。”秦云衡低声答:“只是你如此晚了还不回去,我有些……想念你。”   十六娘有些诧异,然她是着实累了,亦无心多问:“当真无事?奴头疼得紧——二郎还带了车来,便许奴歇歇可好?”   “头疼?你是……喝了太多的酒吧?”秦云衡似是并无责备之意,只是手臂紧揽十六娘的腰,叫她十分不舒服。然而她拧腰想要躲开之时,却没有气力,仍是叫秦云衡半搀半拖才上了那犊车的。   秦府这犊车甚是宽大,里头还备了锦褥小枕的。十六娘进去便被秦云衡安置着躺下,那犊车随即行进起来,倒是十分平稳。   然而秦云衡却并不下去,只坐在十六娘身边,背靠着车壁望住她。十六娘已经合了眼小憩,无意间翻了身,手便搭在了秦云衡膝上。他怔了一下,却伸手将她修长五指笼住了。   看起来,她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而事情并没有他想得那般坏。   当听说她在长兴殿小憩,而至尊亦进入那室中一个多时辰未曾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血都烧起来了。   十六娘的相貌,他心里头是清楚的。只要她打扮起来,那当真可艳惊四座。而至尊……身为臣子,虽说不得那人坏话,却也知道,这至高的君王,最是风流。   倘那样的事情当真落在他身上,他该如何做?只当没有发生过,还是拼得一死也要雪耻?   他是至尊的臣子,是世代忠良的秦家的嫡子,这般身份,他躲不开。然而他也是她的夫婿,是她的天,此般担当,亦无可逃。   于是最终还是亲来接她了。无论如何,他的十六娘,他是知道的。倘若至尊当真对她做了什么,他这做夫婿的,总不能再叫她更痛苦。   然而还好,十六娘看上去只是多饮了些酒。   借着犊车内燃着的烛光,他细细看着蜷在他膝边睡着的十六娘。过得片刻,他弯腰,轻轻噙住了她的唇。   并不知道哪里来的欲念。然而那带着微微酒气的柔软口唇,宛若最挑逗的邀约,让他难以自持地渐渐俯下身,以致压在她身上。   他喘息的片刻,已然感到不适蹙起眉头的十六娘,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一挣,喃喃道:“不可!至尊,奴有夫君……奴的阿姊是您的妃子啊。”   那一刻秦云衡几乎僵住。   当真是如此么,她……   他伸手,猛地扯开她的衣带。大片雪白肌肤暴露出来,却不见他最不愿见到的红痕。秦云衡轻轻出了一口气,唇边竟不自觉地溢起笑意来。   然而此时,十六娘觉得冷,正睁开了眼。   她看见他,亦看见自己衣不蔽体的模样,脸色不由一变:“二郎,你……你做什么?”   许是她的反应出他意料,竟使他方才的庆幸复又被疑虑盖了过去。秦云衡略有踌躇,但终究还是问了出来:“至尊他,对你做了什么?”   十六娘愕然:“至尊对我?……并未做什么啊,二郎何出此言?”   “那么你方才所言……”秦云衡原是决意不在十六娘面前提及他的顾虑的,然而事到如此,他才惊觉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猜疑与嫉恨,那是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无法抹去的阴影:“若他当真未做什么,你何以……何以说出你阿姊是他妃子你有夫君这般话!”   “……奴当真这么说过?”十六娘似是被他那样神色吓住了,她拉起自己的衣服,想要遮蔽身体。   “你还要我说一遍么?”秦云衡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阿央,无论发生什么,你同我说,我自可以不计较。当真无需骗我!”   “奴并未骗二郎!”十六娘急道:“至尊他……”   “果真么?”秦云衡气得笑了出来:“十六妹,你当我什么都不知?你在长兴殿小憩之时,至尊也进去了。那一个多时辰,他当真什么都未曾做?”   十六娘怔住,许久才道:“谁同二郎这般说,他为何不将事情说清楚?至尊当真什么都未曾对奴做——阿姊当时便在奴身边啊!二郎,至尊便是再风流,亦不会当着自己妃嫔的面同她的姊妹……”   “你!”秦云衡气得脸色泛青:“你只当我好哄么?是了,至尊无论对你做出什么,我都……不能怎么样,然而我到底是你的夫君!这般耻辱我自不能同至尊清算,可对你,我并非全无办法!”   “奴当真并不曾这般!”十六娘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转。她不知谁向秦云衡说了那般话,又有意不将事情说清,只得将原已打定主意不说的事儿讲出来:“那时奴与阿姊在外头小憩,可至尊在内室里头,那边儿……另有旁人。”   “旁人?”秦云衡欺过身来,伸手握住她手腕,力气大得可怕,目光也如刀般刺人:“你倒是说说,还有谁,能进惠妃的内室里?”   “……六姊。”   “……你六姊?”秦云衡手上的力气不自觉便松了,他惊怔了许久才道:“她不是……那你……”   “奴同阿姊一起休憩的。”十六娘心中又怕又急,解释的声音也小了下去:“睡得迷糊时听得里头有声音……是六姊和至尊……”   秦云衡不再说话,十六娘亦闭了口。车轮碾过神京石路的轧轧声传进车中,也传到无尽远的夜里。   很久之后,他扯过犊车里备着的薄被,披在她身上,低声道:“阿央,不恼我的话,靠在我身上吧。莫着凉。”   无衷言   十六娘看了秦云衡好一阵子,慢慢靠了过去。   “二郎,那赶车的人,不会将方才的的事儿说出去的吧……”她轻声问道。   “不会。”秦云衡道:“这老人家是阿爷旧部,战场上伤了头,什么都听不到的。”   “……”十六娘微微点了点头,突然伸手环住了秦云衡的脖子,将面颊埋在他肩上,轻轻啜泣起来:“二郎,你不知道奴有多怕。”   秦云衡不言,轻轻拍她的背。   十六娘道:“六姊来宫中时便有意打扮了,那时奴并不知道她用意……这一来十一姊该多伤心的!六姊倘一人寂寞了,再寻个郎君嫁了,亦不是难事,为何偏得要……”   秦云衡叹道:“六姊怕是不愿做主妇的吧?同至尊做下这等事情,既荣耀了她自己,又不必如寻常女子为夫婿操劳,那是轻松不少的。”   “可至尊是十一姊的夫婿呀。”十六娘有些恼他这般不痛不痒的言语,侧了头瞪他:“亲姊妹的,她也真……”   “人心不若水,亲姊妹如何呢,古代尚有姊妹同嫁一人之事,难道当今便不可么——我猜,若六姊未曾有过那一嫁,怕是进宫做个才人她都愿的。”   十六娘默然,好一阵子才道:“男子皆是如此么,但凡自送上来的女子,无论她是谁都……我原先只当至尊专情于十一姊的。”   “专不专情,做外臣的不知晓。”秦云衡道:“然而你岂会不知,你十一姊入宫这些年并无所出,倒是旁的妃嫔有儿有女。若至尊专情她至那般地步,岂会有旁人诞育孩儿的。说得丑些,裴家的六姊,在至尊眼中和旁的女人怕也是一般的,成欢了也便是一会子的逍遥。与她是谁,怕没什么干系。”   “……宴席上,奴还不当至尊是那样人的。至尊还说奴是小女娃儿,说郎君是个倔儿郎子,倒是个心意随和的长辈一样。”   “他说你是小女娃儿?”秦云衡一怔,竟解了面上阴沉,笑了出来:“倒也是,你这般打扮,若不梳妇人发,怕是说你未曾及笄也有人信了。然而也幸是这样穿戴……若你锦衣华服入宫,事情难说会如何了。”   十六娘点点头,秦云衡并未将话挑明,然她知道他的意思——若她盛装打扮,且能比过六姊,难说至尊会看上谁。倘至尊有意要她,秦云衡同十一姊,均是无计可施的。   她想到自己原先挑中的那条绿色长裙,那样繁复美艳的一身,若真穿上了,再配上富丽首饰,未尝就比不过六姊的牡丹。   “该谢谢三郎家的石氏娘子的。亏得她提醒奴,莫盖过阿姊的风华,奴才着这一身的。”她道:“她同我讲阿姊在宫中,穿衣要讲位份,太华贵的衣裳穿不得……若非她,奴只怕也打扮得尽身富丽地去了。”   “侥幸了。”秦云衡轻舒一口气,道:“实当好好谢她,改日你捡些女子喜欢的小物件送了她吧——我单是见那笺子上如是写着,犹自气郁到几不能言。倘不是她,此事当真闹过一出,我还有何面目对天地?”   “这奴知道……可究竟是谁写了那笺子送二郎呢。”十六娘盘玩手上丝绦:“这人是要帮我,还是……要让二郎生疑忌?将话只说一半,这般行止,实在叫人费解。”   秦云衡并未回答。他亦说不清那送纸笺的人是谁,说不清那人究竟是为何才如此的。既然彼人知晓十六娘当时身处长兴殿,亦知晓至尊进门出门的时刻,怎生会不知道惠妃同十六娘在一处,又何故要待至尊出了门才将消息通传于他?   说到底,那人大约是刻意要叫他疑心至尊对十六娘做了什么的。这样推看,怕多半不是好意吧。   “无论如何,你还是少去宫中。”他拥着她,轻声道:“你阿姊该是能谅解你不去探看她的。”   她并不能帮惠妃做什么,也许唯一能做的,是少给她添麻烦。秦云衡的语意她自然懂,便也点了头,顺从地应了。   秦府正在神京西南,距皇宫亦不甚远。犊车行进虽慢,然而过得一阵子也便停下了。十六娘揭了帘探看,才发现已然到了秦府的东侧门边上。   “还好来得及。”秦云衡跳下车道:“再晚一阵子,便该宵禁了。”   “二郎亦不是第一次闯宵禁。”十六娘下了车,道:“从前不也有几次半夜才回来的?”   “那不同,那是随金吾的人饮酒,自然无妨。然而今日,若有人问我缘何去宫外接人,我都是解释不清的。”秦云衡道:“倘有人问起你此事,你只说是我急着寻你回府便是。别的切莫同外人提。”   十六娘点头,却不料秦云衡伸手将她抱起。她一惊,正要挣动,便听得他道:“莫动!我既亲去接你,自是因与你情意深重!那又何妨当着旁人的面稍有亲近的?”   闻听此言,十六娘亦只好不再挣脱——秦云衡抱着她的姿势,叫她很是不舒服。   那赶车的聋老人自去叩门,然而门扇张开之际,出现在黑黝黝门洞里的,却是秦云朝。   “……阿兄?”秦云衡一怔,亦只好将十六娘放下:“你怎生在此?”   “路过。恰好此处并无人在。”秦云朝道:“二弟这样说,我岂不是只该当做听不到叩门声,走开去便是?”   “并不是此意,阿兄为我开门,自该多谢的。”秦云衡有些尴尬:“然而此般情状,被阿兄看到,却是有些不妥,因而……”   秦云朝瞥了十六娘一眼,竟微微笑了笑:“不妥?二弟亦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儿郎子,转眼要做阿爷的人了,犹自这样喜欢玩闹,原也知道此般叫人撞破会不妥的。”   此语一出,秦云衡自是僵立不知如何作答不提,连十六娘,原本满满当当的窃喜,也尽数去空了。   要给秦云衡诞育第一个孩儿的,是乔灵娘。秦云朝这般说,却好像十六娘才是这三人中后来的狐狸精一般,趁人家怀着喜,使尽周身解数要夺人情郎。   然而秦云衡亦扫到了十六娘那一霎间失落的模样,他咬了咬牙,道:“多谢阿兄提醒,只是阿兄亦不是少年郎君,总会知道夫妇之间嬉闹戏狎可远过于此的!这一场叫做兄长的看去,是我的不是,然而喜欢玩闹,却不算是什么错处吧?”   他这样强自辩解,是有意要盖过秦云朝那话中揶揄十六娘的意味了。十六娘听在耳中,怎生会不明此意?可她却无从欣喜——秦云衡越是要证明他们小夫妻间亲密,便越是叫她落成笑话。倘若他们夫妻当真亲密,她缘何还始终是女儿身的?   秦云朝冷笑:“是了,做兄长的此刻此时现身,好生不知趣的。二弟与弟妹请便,此间距我所住地方不近,天又晚了,回去太迟怕不好。”   秦云衡眉头微蹙:“怪我疏忽,还未问过阿兄来这边是有什么事儿呢。”   “没什么,只是拜望了母亲。”秦云朝竟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有意挑了唇角,似是有意讥嘲:“二弟这边已经迎了正房娘子,无论按嫡庶之序还是长幼之别,若我这做阿兄的再不娶亲,怕要叫秦氏落下笑名了。母亲许是忙二弟这头的事,不记得我,我也只好去提醒一下。”   秦云衡被这话刺得血往头上涌,然而他又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只得悻悻道:“阿兄若看上谁家闺秀,大可开口便是。”   “当真?”秦云朝微笑,看向躲在秦云衡背后的十六娘:“我看上的便是弟妹的娘家人——河东裴氏长支的十三娘子。”   十六娘悚然抬头,她原是想着自己的心思,然而也零零碎碎听了这兄弟俩的几句斗嘴。此时听闻秦云朝欲求她裴氏女儿为正妻,当真是愣了一下的。   裴家累世公卿,要娶裴家的小娘子,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以秦云朝的身份,岂能轮得着他点着谁就是谁的?   然而且慢——那十三娘子,是谁啊?   十六娘确是河东裴氏长支出身,家中姊妹的次序,是要算上同祖父的几个叔伯所出的小娘子的。那几家人同她家多少有来往,姊妹之间也多多少少见过几面,唯独这十三娘子,她实实毫无印象。   虽然她排行十六,前头定有一位阿姊要排十三,想来是哪位叔父家庶出的小娘子。可她只知这个啊,那同一无所知,也是不差毫分吧。   “奴家的十三姊吗?”她竭力回忆,却终于不得不放弃:“那是哪位叔父的掌珠?阿兄莫怪,奴在家做女儿时,一向少同这些亲眷走动的。”   “是弟妹的二叔。”秦云朝道:“如此弟妹可能想起?”   十六娘恍然——难怪她不知道!她听自己阿爷提过,这位二叔父,虽不是嫡子,却染了一身嫡子都消受不起的毛病。连嫖带赌,端的是挥金如土。老祖父在世时,总不能看着自己亲儿落魄,是而他还颇过得去日子。然而老祖父故去,兄弟分家后,二叔父便飞也似将家产花光,且还欠上了几位兄弟的钱财,从不曾还的。   她阿爷被这弟弟气得险些昏过去,竟放了恶犬,将二弟撵出门庭。河东裴氏家主自此不与这二叔父来往。故而自她记事,便从没有过二叔家人来府上的。   然而好歹同在神京,又是一个姓氏,消息多少也能听说些——这二叔父穷到无法可想之时,竟将十六娘那故去的祖父为他买的两房美妾也卖了,只留下一妻。可惜这位正房娘子的肚子也不甚争气,二十余年,唯出一女。   想也知道,有那般阿爷,这素未谋面的十三姊,无论她性情容貌如何,想嫁人,都很是个麻烦。   十六娘虽知道,无论谁家女儿嫁了秦云朝都不会落好,然而他既然看上自家十三姊,那便另可打算——且先去二叔父家中探看一番吧。若当真穷到那般境地,那叫这十三堂姊嫁入秦府,也好歹算是桩功德。日子顺不顺心的暂不论,但如何也不必为吃穿发愁。   归宁日   通天坊中,暮春清晨干暖的阳光匀匀洒在一重重飞檐翘角之上。着男装跨骏马的十六娘驻于裴府侧门外头,半晌过去,仍在犹豫。   她已经戴上椎帽了,垂下的纱挡到她胸前。然而这还不够,要进裴府,她恨不得找一张帘幕把自己全裹上,叫谁都认不出她才好。   手指头绞着马缰,十六娘当真是后悔了。前一夜她做了两桩错事,其一,不该表示出对秦云朝要娶妻这事的热情,哪怕谁都看得出来这热情尽数来源于客套;其二,不该在回了沁宁堂之后将似是有意求欢的秦云衡推出去——就算是草草成就了好事,她今日也不必守在裴府门口却不敢去叫门的。   算来已经三个月了,她居然还是女儿身,此事堪称荒谬!阿爷阿娘一定不愿见她这丢尽颜面的人了!   “娘子……”一大早赶回秦府又随她出来的拥雪在她身后唤道:“您还是快回去吧。过一阵子,旁的族人出来了,见您这般,岂不更……”   十六娘抬手压了椎帽帽檐,心里头像是遭人塞了一大团干茅草。拥雪不能将话说全,但她知道,拥雪的那“岂不更”之后,一定要接“丢人”二字了。   “去叫门吧。”她简直有几分唉声叹气的意思。   在秦府时,她怎生也是主母,谁也不敢当着她面对她不敬。连秦王氏,当着她面也只说二郎不晓事,却不会说她一个不字。然而到了裴府外头,她就只是这府中数名嫡女里头的一个,不见比别人多什么,只见比旁人少……   昨日在十一姊生辰的宫宴上,阿娘看她的神情便很是不妥了。   还好,裴府的侧门开了。十六娘忙跳下马,快步进了门,却正遇上从前在娘家时同她颇亲近的母亲的婢子朝玉。   “十六姊!”朝玉蹙着眉,很着急的模样:“怎生此时回来了呢!”   “怎么?”十六娘心里一颤。   “娘子昨儿很不高兴,奴听着她同郎君提到十六姊了……十六姊此时过去,怕正触了她呢!”   “……到底是我阿爷阿娘,能怎生的。”十六娘虽是怕,却还是硬了头皮道:“且带我去吧……”   朝玉怔了怔,苦笑道:“那十六姊随奴来。”   十六娘跟着她朝爷娘的居所过去,心里很是找不着底儿。她昨夜答应了秦云朝去打听十三堂姊的,可却没想到自己不识二叔父居所这一遭。今早忆起这一桩了,又没想到本可以遣个婢子去向三叔父四叔父打听这,竟自己巴巴地送上爷娘门来,那不是自个儿作死么!   然而人已经到这儿了,转头逃走,显是不能。   到得爷娘居所外头,十六娘竟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一般。便是洞房夜后见阿家,她也未曾如此紧张过的。   朝玉看她一眼,无奈道:“十六姊等等吧,奴进去和郎君娘子说一声。”   十六娘看她进了门,手指甲都快捏进掌中去了。   然而朝玉旋个身子便转了出来:“娘子叫十六姊进去。”   十六娘狠下心,一步跨进了门中。   然而她前脚进门,一只茶盏便紧接着飞了出来。正砸碎在拥雪脚前。拥雪惊得面容失色,抬头却正对上朝玉一脸无奈地掩了门。   之后,朝玉示意她噤声,两个婢子站在庭中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亦难怪,房内,十六娘垂首站着,牙齿咬紧嘴唇,半句话都不敢说。而裴王氏垂腿坐在榻上,狠狠瞪着这不出息的亲女。   她们并无人出声。   “阿娘阿爷待你太好。”许久,裴王氏才道:“竟把你养成了这般性子!阿央,你知不知道……你,你要将阿娘气杀了么?!”   “儿只是……”十六娘不敢抬头,辩解的话,出口一半,又被她自己咽了回去。   “你有半分做主母的样子没有!”裴王氏斥道:“莫同阿娘说你为着谁——你为人家,人家可为你么?裴氏的颜面你当做什么?”   “那并不是因为儿才……”   “不是因为你?秦家姊夫几次主动与你示好,你说了些什么?!”裴王氏冷笑道:“若不是我长了个心眼打听了些,还真不知道我这亲女如此倔强——你是做正房的,却费这劲儿同那狐媚子争郎君的心意,争不到,还要使脸色与郎君看!这话说出去,旁人牙都笑掉了!”   “阿娘!”十六娘快哭出来了,声音里尽是委屈。   “你管他喜欢谁呢。”裴王氏又急又气,全然没理会女儿的郁愤:“先成了礼事,这般才是夫妻!待你诞育下小郎君,那狐媚子再如何又能怎的?她生下的便是个金人儿,也只当铁使!”   十六娘默然,她怎也不敢和自己阿娘犟嘴的。阿娘所说,句句都在理,可她看到秦云衡牵挂灵娘的模样便恼他,便不愿同他多纠缠。那气儿上来,也不是她想克住就克得住的啊。   “你倒是说话呀。”裴王氏见十六娘不言不语,益发着急:“我怎生有你这般的亲女的!说来都怪阿娘阿爷太宠你,你才成了这般骄纵的吗?”   “不……阿娘。”十六娘只好开口:“儿只是……这叫儿怎么说清楚呢!”   “我看你也不必说清楚了!”裴王氏是个急性子,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若还有些心,还不想叫你阿娘披发自尽以谢裴氏祖宗的话,便听着阿娘的话照做!你回府之后,该立时去找秦家姊夫……”   “……”十六娘苦笑道:“阿娘不必再说了,您要说的,儿尽知……”   “你尽知?你尽知还……”裴王氏顿足,道:“罢了罢了,你这要命的小阿姊,要气杀你阿娘才甘心的吧?!还亏你知道回府上一趟,听我这老盘荼鬼啰嗦!否则阿娘真要被你气出病来了!”   十六娘连抬眼看看她都不敢,只能垂着头,诺诺连声。   “好了,阿娘要说的都说尽了,你回秦家去吧!既然你尽知,早些叫阿娘抱了外孙儿才是正理!”裴王氏口气微微缓和,道:“你阿爷说他不想见你,你也莫留了!叫族亲们看了,只道你是回娘家诉苦的呢!他们嚼阿娘的舌根子,我是不怕的,可你还小啊,你丢不起这颜面的!”   十六娘愕然:“阿娘!儿来便是还有事要问的!”   “问什么?”   “二叔父家在何处?二郎那庶兄,想讨二叔父家的十三堂姊为正妻……”   “你是要你阿娘的命啊?”裴王氏怒道:“自家的事儿都折腾不清的,你管谁要讨谁做妻做妾呢?!”   “阿娘!”十六娘急道:“您这是要儿的命吗?儿都应了秦府来问这一声——再说了,儿只是去二叔父那边看看……”   “看什么看!”男子声音从居室深处的围屏后响了起来。十六娘登时站直了——那是她阿爷裴令均。   着宽松袍衣的裴令均慢慢走出来,他脸上不见怒意,却十足威严。然而十六娘到底是被娇宠惯了的。她阿娘性子急,还叫她畏惧几分,阿爷却最疼她,无论他何种神色,十六娘都不怕的。   “阿爷……”她哀声柔气地唤道:“儿都知错了,阿爷可再莫说不愿见儿啊!”   裴令均实实也不愿为难这心爱的幼女,见她眸子闪动依依可怜模样,也只叹得一口气:“你这催债的小鬼!阿爷都要变成族中的笑话了,你却还想着替那秦家大郎讨正妻呢!敦伦礼不成,你自己的婚事也不算尽数办完的。怎生不先尽心完了自己的事儿呢?”   “可阿爷,儿这……都应了,总不能就,就不了了之了吧?”十六娘上前两步,牵了父亲的袖子,声音软嗲:“您便告诉儿那二叔父家中住址,儿遣奴子婢子去打听,总不至于坠了阿爷的面子呀!”   “你待秦家二郎,倘有这般乖顺的一半,自不会坠了阿爷面子的!”裴令均斥了女儿一句,可到底不能再狠下心接着责备她:“那家子住碧城坊!你遣个奴子去探看便是了,倘要你亲至,谅他没如此大的风光!”   十六娘听说过这碧城坊,那是神京南边各色闲人居住的地方。   “儿知道的!”她脆生生笑着,心里却有些紧——人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且不论二叔父是何等人物,便是碧城坊这处所,也绝不是一个女孩儿生长的好地方。   那十三堂姊若染上一身碧城坊市井女人的习气,纵使嫁进秦府,也是要给裴氏宗族狠狠丢人的。   十六娘委实是没谱的。若两位“秦裴氏”都不堪至斯,祖父的在天之灵,怕是要夜半托梦,狠狠责打她这嫡孙女吧?   “知道便回去吧!莫再与秦家姊夫置气!”裴令均又叮嘱了女儿一句,他到底还是不放心的。这幼女,是他心头的宝,养在家中宠了十多年了。如今一朝之间要她放低身段逢迎夫君,岂是易事?做阿爷的既怕委屈女儿,又怕落下笑柄,委实为难。   十六娘笑道:“阿爷这是怕叫儿讨了家中一碗饭吃?儿便是吃了晌饭再回,也不误什么的!”   “……”裴令均瞪了她一眼,却终于道:“罢了,你要留,便留阵子也不妨!阿爷总归不少你这一口饭食的。”   十六娘咯咯笑,正要再和阿爷阿娘卖个娇痴,便听得外头有女子同婢子说道:“你同母亲说一声吧,我要进宫陪十一妹呢。”   那是六姊!十六娘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她抬眼看了阿爷,道:“六姊又要进宫?昨日不才见过十一姊的?”   “她怕是想含儿那里的宫糕了吧。”裴令均不以为意道:“她同含儿也未见得多好的,不为吃,怎生会急着赶到宫里去?你也莫管她了——她在府中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折腾婢子们罢了!”   阿爷这般说,十六娘自然不好再出面拦着六姊。只得闷闷应了一声,道:“我好容易回来,还抵不过几块糕饼的?”   裴王氏失笑:“你同你六姊哪里有这般好?竟会闹这样脾气!难不成你也想随着她入宫去见十一姊么?”   十六娘登时语塞:“那,那是不必了,儿回秦府还有家事要办的……”   现在叫她进宫,她是决计不愿意。   裴王氏听了这话,却又恼怒起来:“秦府里有事要办,你这做娘子的还满天下乱跑?旁人要笑你爷娘没教好女儿了!既这般,你且回去吧。哪一天该做的都做了,你再来爷娘这儿讨打也不迟!”   敦伦成   秦府的马厩中,秦云衡正赤着上身,拎着一把粗刷,蘸了清水,刷洗爱驹玉花骢。这马儿是阿爷阵亡的那一年早些时候时从突厥人处要来的,诚然是宝马,然而也最是性烈。除开他外,旁人是统统不认的,这几日间突然闹起性子,更是踢伤了数名马夫,不得已,只好由他自己来伺候它。   玉花骢还是小驹子时他便常带着它,若非如此,只怕连他也靠近不得。   猝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二郎”,他才回头,便见十六娘着男装,牵了一匹马,正站在马厩外头。   “谁家的小郎君,如此俊俏?”秦云衡只觉她这般打扮很是可爱,便笑出声来,对她道:“可定了婚事,讨过娘子未曾?”   十六娘不意此言,一怔之后丢了马缰,伶俐如小鹿般跳进了马厩中,砸了秦云衡肩膀一拳:“二郎笑奴呢!”   秦云衡亦未曾料到她穿着男装便敢跳过栅栏,忙挡在她和马儿中间,道:“快出去,省得玉花骢踢你咬你!”   十六娘斜睨了玉花骢一眼:“是么?它要踢我咬我?”   说着,她从马槽中随手抓起了一把干草,递到玉花骢面前:“马儿马儿,你可要咬我的?”   秦云衡失色,却见玉花骢竟然毫无不安之意,只垂了头将她手中的草料叼起,香美地嚼了起来。   十六娘得意了,道:“你看,它也不厌憎奴的——二郎莫不是忘了,它还是小驹子的时候,亦在裴府养了几个月呢。它还认得奴的!”   秦云衡索性将手中的刷子塞给她,道:“那你来刷!我也好歇歇!”   “使不得!”十六娘不接:“刷马要光着背膀的,否则溅一身水岂不难受?奴可做不得!”   他失笑:“那你还不快出去,在这儿呆着,说不得也要溅你一身水!”   十六娘笑着瞥他一眼,转身便依样跳了出去,然而出了马厩又不走开,只趴在栅栏上看他刷洗马儿。   两人相处,若无人开言,总是尴尬。秦云衡默不作声地又干了一会儿,突道:“你今日不是归裴府打听那十三娘子的事情么?怎么回来得如此快?”   “就等着二郎问这话。”十六娘道:“阿爷阿娘把奴赶回来的。”   “什么?”秦云衡将刷子丢进已经空了的水桶中,又安抚般拍拍马颈子,便也出了马厩,从搭在外头的衣物中挑了件长袍披上,将其余衣裳丢给十六娘:“怎么这般的……”   “说奴给裴氏坠了颜面啊。”十六娘道:“既不会做主母,又不是个好娘子……”   “这样?”秦云衡蹙眉道:“那我该陪你去。他们总不能当着我责备你。”   “那也总不能每有人笑奴就叫郎君去呀。”十六娘实在不知下一句该如何说,只能笑着,装作全不把这些话往心里头去的样子。   “你在乎旁人笑话么?”秦云衡顿住脚步看住她。   “……大概……也还是在乎的吧。”十六娘不敢看他,也无法不敛了笑容,低声道。   她装着浑不在意的样子来秦云衡面前摆出这般模样,自是有盼望的。阿娘既然那般同她说过了,她又不是天生痴愚,如何还会不明白?只是无论如何,要她拉开面子主动求取秦云衡的怜爱,那是极难的……她只能示意,盼他懂罢了。   此般情状,他若还无反应,那今日也只好就此作罢,改日再提吧。   她惴惴不安地等着,等不到言语,却等到了他突然低头,在她额上轻轻的一吻。   十六娘惊住了,心下当即便极是欣喜,然而秦云衡亲过那一下后却不言不语,甩开大步直直走了。   十六娘实是不知他此般何意,又不敢问,只能加快了步伐,跟在他身后。   看不到他的神情,也不知道他那亲吻是为怜悯还是旁的,她心中自是有不安的……秦云衡走得很快,所幸她亦男子打扮,加快步速的话,倒也不至于被甩丢了。   然而秦云衡猝然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却没来得及站住,竟撞在了他身上。十六娘鼻梁高挺,这一撞,疼得她一瞬便溢出了眼泪来,那怎生也控不住的。   秦云衡不防之下也叫她撞了个踉跄,然而回头时,却正看见十六娘捂着鼻子,眼中也水汪汪的,倒像只小犬一般。登时便笑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呀,十六妹?我嘱咐婢子给我备水好沐浴的,这一身洗马溅上的水,实实难受——可你一路随到此处,是什么意思?”他伸手揉了一下她的鼻梁,这动作却纯是兄长对妹子的宠溺了。   “……奴……奴拿着二郎的衣裳呢。”十六娘羞窘之间,急中生智地想到了手上抱着的一堆:“难不成二郎是要奴拿回去沁宁堂?”   “呵,我都忘了。”秦云衡从她手中接过衣物,道:“好了,你回沁宁堂吧。过会儿我去找你。”   十六娘听得“你回沁宁堂”时,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然而听到后半句,又踏实下来了。   或许,依着阿娘的教导,她当真会过得轻松许多——只要他待她好就是了,管他喜欢谁呢?秦云衡已经按她的期望做了承诺,这样已经很好了啊。   她有意笑起来,点点头便跑了。秦云衡看她背影远去,突然就禁不住地笑了出声。   他从军前,记忆里头的十六娘便是这般模样。如此的她,方是他看着长大,打心眼儿里宠着的表妹。   然而此刻,身后却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二郎笑些什么?”   那是灵娘。秦云衡只好回身看着她,他尴尬非常,甚至有几分羞愧,问出的话也极仓皇:“你如何来了?”   “奴不可以来见二郎么?”灵娘一双灵动的蓝眼睛望着他,十足固执:“奴又不是故意撞破好事——可二郎……似乎也不打算在此,同娘子做些什么吧?”   “那……”秦云衡咽下“自然”二字,改口道:“那你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思念郎君啊。”灵娘垂下头,她肤色若雪,此时面颊上淡淡红晕,分外动人:“郎君既然要沐浴,那奴便先回去了……”   秦云衡怔了怔,他终究是未曾拦她——拦她做什么呢,他看着十六娘,只是有些欣喜罢了,灵娘却来搅这一出,怎么想均是故意的,这叫他如何能不没趣?   身边的小厮恰好此时出来,秦云衡随手将手中衣物丢给了他,小厮见他脸色不好,竟是连一句“水备好了”都没敢说出口。   直至沐浴更衣之后,秦云衡心里依旧是不大妥帖的。然而想着应了十六娘,又不好不去,只得着了屐子出门,可偏巧又遇上了秦云朝。   兄弟二人似俱是心绪不宁,寒暄两句,也便散了。只是这一场相遇,叫秦云衡原本便不甚佳好的心绪更坏了几分。   沁宁堂中,十六娘原本已经更了衣裳——在家中,又不骑马,自是不用再着男装了,更莫说二郎要来,她怎生也要好好打扮一番。   若讲她心下丝毫不怨秦云衡,仍是如当初般只是喜欢他,那是决计不能的。只是事到如今,无论她乐不乐意,这一步也都要走。她已然去马厩边寻他了,秦云衡也应允她了,一切都是比着她的希望,这怎么也比秦云衡不理会她要强。   闻得婢子传报二郎到了,十六娘几乎是跳起身来。她心在胸口挣得极快——知晓要发生什么,由不得她不紧张的。   然而秦云衡进了门,面色却并不甚佳。十六娘一怔,忙迎上去,试着唤一声:“二郎?”   秦云衡径自向榻上坐了,亦不开口,只挥手示意婢子们退下。十六娘不知他何故如此,看着房中唯余自己二人,亦只好壮了胆子,轻手轻脚又走到他身边,跪坐在他膝边靠着。   秦云衡看了看她,伸手将她揽住。然而除此之外,再无表示。   见他眼中殊无半分欢喜,十六娘自己也败了兴。可今晨阿娘的言语还深深烙在她心上,她是当真不能再错过这机会了!她不想叫阿娘难过,那便只好硬着头皮,装作未曾看到秦云衡的不快……   鼓起所有的勇气,她伸出手,环住了秦云衡的腰。   这是她能做到的所有。双手互握,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秦云衡终于回过了神,他看了十六娘一眼,猛地伸手托住了她的下颏,口唇覆上她的唇瓣。   他们是夫妻,无论他的心上人是不是她,这都是迟早要做的事情。他做晚了,便让她过得如此艰难,倘再若不如此,谁知道还有多少风言风语等着他们?   十六娘自己是拘谨的,秦云衡托起她脸庞的那一刻,她便连方才那一抱的勇气都丢失得干干净净了。她从不曾与男子如此接近过!说不上是怕还是盼,她自觉这身体已经连她自己都控不住,硬得同石头一般。   “二郎,二郎。”她小声急促地喊他:“奴怕得很……”   秦云衡停下动作,手把住她的腰肢,他失笑道:“你怕什么?”   十六娘闭上了眼睛,有眼泪从她眼角滴出。她摇摇头不再说话——她的惧怕,怎是语言能说清的?然而她将原本被压在下头的手抽了出来,握住了秦云衡的手腕,带着莫大的决心。   男人的重量与温度,不可抵御地朝她压下来。这一刻,她等得迟了三个多月。   然而终于到了。   出阁前嬷嬷讲述的疼痛如期而至,却比她臆想中更剧烈得多。十六娘紧紧咬着嘴唇,若不是秦云衡的一句“当真疼,你哭出来也许好些”,她许是要把牙都咬碎了。   然而一哭出声来,她便再也忍不住。沉重在身,她喘气都不易,就那么几丝胸中的气息,还混着潮湿的泪意尽数挤出。她的脸渐渐泛红,几乎要窒息。   可就在思绪都开始混沌的时刻,她的呼吸突然清朗起来。秦云衡竟揽着她的腰翻了身,让她伏在了自己胸前。   “这般会好些吧。”他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但你别动,别动!”   不需他说,十六娘哪里敢动?她疼得眼前发黑,连他的动作都让她不堪再忍耐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女人在这样的“亲近”中是如此痛苦,可这还算作是男子给她们的荣耀啊。不经这一场,便算是一个女子永远不能洗脱的奇耻大辱……   十六娘不知自己的心内究竟是欢喜还是惘然,却清楚这一场,是她这一世都忘不掉的可怕与痛苦。   无所凭   夕阳的余晖,斜斜照进沁宁堂卧房的西窗里。那橘色的暖光,如同一床锦被,铺照在十六娘后背雪白肌肤上,染出流畅妩媚的曲线来。   然而她感觉不到暖,却只觉得自己恍如一个桃木人偶,如今被主人从中间折断了一般。腰仿佛已经断开了,而再往下,撕裂的剧痛也并未随着秦云衡停下动作而淡去。   她的发髻已经半散了,艳丽的桃花妆,亦被汗水与眼泪冲得化开不少,情状实为狼狈。她的身体压在秦云衡身上,实是没有半点儿力气可以让她往旁边移开一分数寸。   而秦云衡,虽然她知道他仍有力量,却也一点都没有把她从自己身上推下去的意思。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勉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朝榻内躺下了。秦云衡却也跟着一个翻身,照旧是把她半压在下头。   “二郎!”十六娘不想抬头看他,她知道自己这一刻是何等面目,声音里尽是委屈。   这一刻她不再是有意为了裴氏的声名而妩媚的十六娘,不再是一定要获取郎君爱慕的年轻妻子,她只是她自己,只是从不曾受过如此对待的少年女郎。   她不高兴,不舒服,就是不高兴不舒服了,她不想忍耐,也不觉得自己应当忍耐。   秦云衡被她这一声喊得心里一颤:“怎么?”   “你要折腾死奴了。”十六娘抓起丢在榻上的帔子,用帔角胡乱擦了擦脸。   这话她说来全然未想到不妥,却引得秦云衡怔了怔。他脸上渐渐泛红,像是喝醉酒了一般,终于抓着她的肩,强将她拽了过来。   “你做什么?”十六娘慌了,眼中尽是惧怕。   “你……很疼吗?”秦云衡见她如此,原有几分的旖念,却又被关切尽数压了下去。   十六娘点头,她如何能不疼的?再说,秦云衡只顾着自己尽兴,她那般痛苦,都引不起他怜惜,心里头的疼,却也不比身上少几分……   秦云衡登时失措。他占有过不少女人,然而对那些女俘,无非是发泄罢了,便是破了人家身子,如今亦是连面容都不记得的。对灵娘,他固然有怜惜,可那时,灵娘也不是处子之身。   不知如何答,亦不知如何做。他只能伸了手臂,将十六娘揽住。   十六娘亦不挣脱,她静静躺着,垂下眼眸,心里空落落的。她已经按阿娘说的做了,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喜悦。   他待灵娘,怕不会是这般的吧……   “你哭什么?”   过了一阵子,她听得他如此问,这般才知晓自己在哭,便仓皇擦了擦眼泪。可她未着衣裳,红粉便擦在雪般皓腕之上,亦是一番风情。   秦云衡看得心头一热,却不敢再有造次。   反正她是他的妻子,此后日久天长,总是要同他相伴一世的。   因为长久抓握武器而生了茧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细嫩脸颊。   于他,那是发于心的怜宠,却不知,此番于她,是锁在魂中的折磨。   次日,十六娘醒得晚了,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秦云衡也已经出门。她甫一坐起,便觉得下头一阵疼痛,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许是声音大了些,拥雪竟直接推开了床屏:“娘子,可有不适?”   那是自来跟着自己的婢子,然而十六娘的脸还是瞬时便红透了。她低声道:“没……并没什么。”   拥雪竟笑了起来:“当真吗?那么娘子现时要起身?奴来伺候娘子沐浴可好?”   这番殷勤,竟比往日远甚。十六娘苦笑,连拥雪都是这般兴奋之极的模样,若是阿爷阿娘知道了,该不再恼自己了吧。裴家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其实无论容貌性子,都不输旁人的……这样总能证明得了了吧?   如此,这般也值得了。   婢子们备水极快,想来是在自己起身前便准备上了。十六娘甚感欣喜,身体浸在温热的水中,她这才觉得那些酸痛不已的所在尽皆轻松下来。正闭了眼轻舒一口气,却听得拥雪在旁道:“二郎今早去衙门中了,出门前叫婢子们烧水呢。”   十六娘一怔,她看着拥雪:“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和她们都高兴得很。”拥雪笑道:“老夫人那边也知道了,一大早叫银朱过来,说叫娘子今日好好将息,不必过去问安了。娘子,这一回,您终于是把郎君拉回来了!”   一时之间,十六娘竟然不知该如何答她。   她把二郎拉到自己身边了么?就凭这一夜,也算是成了么?   他走前叫婢子给自己烧水,怎生也算是关怀,可是,他的心真会因这一夜好合,而到得她这一边?   十六娘唯有苦笑。经了这一夜,她和他,也许比从前好一点,但也只是那么一点而已。秦云衡并不是不通人事的少年郎君,他见过的女子,比她有风情的定有许多。而自己昨日情状如何,旁人不知,她自个儿岂有不知之理?若她是男子,也一定要嫌自己木讷呆笨的。   可是这般丧气话,是绝对不好同旁人说的。   “你们且出去吧。过得一阵,有个人来添热汤便是。”十六娘想了好一阵子才道:“叫我自己呆一会子。”   拥雪原以为娘子亦会高兴,却不料她如此说。然而转念一想,她这般时刻,害羞亦是有的,便自笑着打了面颊一下,道:“奴没有眼力,娘子心里头有事,是早该出去呢!”   十六娘勉强笑了笑,她实在不想说什么了。一忽儿想着父母该不为她感到羞耻,一忽儿又想着自个儿这一世的运命或许就这么坏下去,心中纷乱得仿佛有狂风呼啸,天地里万物间,居然就找不到一样东西可以让她稍稍倚靠。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裹了锦被躺在榻上,且还正对上拥雪责备的眼神:“娘子昨夜也太累了些?怎生沐浴时都能睡着的?”   十六娘抿唇不答,拥雪又道:“石娘子来了,给娘子带了只小猫呢。”   这句话却叫十六娘稍稍打起了精神:“她在外头?怎生还带只猫,这府中又不缺猫儿!”   “石娘子抱来的可不是寻常猫儿!”拥雪到底亦是少女心性,比划道:“那猫儿同只雪球一般,毛儿又白又长,双目还不是一个颜色,听石娘子说,这是她家里的商队从……那叫什么地方?反正是极西边的胡人处弄来的!啊,还有,听说,姚皇后也有这么一只,只是比石娘子抱来的大些!”   “当真?”十六娘来了兴致,一时便把秦云衡同灵娘都忘到脑后去了——倘若石氏能弄来一只皇后才有的猫儿,日后待这猫儿产下小的,送一只给阿姊可多好?   她忙唤着拥雪替她着衣梳头,待石氏进来时,十六娘原本浸湿的几缕头发亦尚未干透。   而在石氏怀中,正有一只雪白小猫,倦倦地团成一个球,抬起眼,满是不在意地环视了一圈房中的人。   “石娘子!”十六娘高兴起来,击掌道:“这猫儿真是好看!”   “奴家里头的商队带回来的,神京内外,蓄养着这般猫儿的也超不过五人。”石娘子笑道:“奴听拥雪小阿姊说娘子喜欢猫狗犬马,恰好商队带来这么一只,奴便有心将它带来了。”   十六娘笑着剜了拥雪一眼,手上却忙着抱过了猫儿。那猫好大阵仗,换个人抱,竟是丝毫也不慌张的。   “它叫什么名字?”十六娘细细打量着猫儿。   “只有个胡语名字。”石娘子道:“娘子叫起来拗口的话,不妨自取一个也好。这猫儿极聪明的,不消几天,听熟了便知道了。”   “额上有撇灰毛。”十六娘伸手摸摸小猫的头:“像是云遮月一般——月掩,这名字怎样?”   “娘子取的好名儿。”石娘子笑了,道:“这猫儿可珍贵得很,娘子当心别叫它跑丢了!”   十六娘亦是欢喜,道:“那自然——你先教我莫穿锦衣,又赠我这小猫儿,叫我怎样谢你才好?”   “谢?那怎生说得上!”石娘子的笑意突然微有凝滞,片刻之后,她道:“不过,奴确有个不情之请!送这猫儿给娘子,原是想换……”   “换什么?我若能为,你尽可说!”十六娘正在兴头上,满口答应下来。   “娘子府上的一名乐伎,长得很合三郎的意……他虽未曾开口,可奴想……”   “你要……你要替三郎讨个乐伎?”十六娘笑意尽皆僵死面上,她简直不敢信自己听到的话:“你不,不怕的么?”   “不怕啊!”石娘子亦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闪动着眸子,咯咯笑起来:“娘子试想,三郎身边,比奴生的好看的姊妹岂不多了去,可他偏生便最宠奴。若是奴无几分过人之处,只怕将他的妾婢们朝外推都来不及了,岂有为他再寻佳人的道理呢?”   “可是……”十六娘只觉说话间马上要咬了自己舌尖:“无论他怎生宠你,新姬妾进门,总是更……”   石娘子笑道:“她到得三郎身边,无非是个侍婢罢了!奴怕什么的?”   十六娘见她心意已决,虽怎生也难赞同她意,可一时之间又寻不到词句拒绝。只得推说秦府奴婢众多,身契一时寻不过来,过几日觅到再给她送去。   石娘子亦不催,之后也不提此事,只同十六娘聊些猫儿习性,言辞里,将那月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果真是西域商人家中养出的小娘子。十六娘暗叹,若石娘子要卖这猫给她,只怕要个天价,她也会付了。   不过,如此精明的胡商之女……她难道会做折本的事儿么?要个乐伎给夫君这样看上去怎生都不讨好的事儿,难不成,亦有玄机?   存贱籍   待送走石氏后,十六娘便叫拥雪去取秦府下人们的身契来给她看。这些契子虽然都放在她这边,然而闲着无事,又有谁会把这些随身带着的?   寻一个乐伎的身契,自然不劳她自己动手。可今日石氏提起的乐伎,她却全无印象,彼时,她便生了个念头——她要看看,秦府上下到底有多少奴婢的。   身为这府中的娘子,当然不是只摆出正房嫡妻的架子,或者陪郎君共度几个良宵便是尽了全责的。她嫁入秦府至今竟不知秦府有多少奴子多少婢子,几许买来的,几个家生子。说起来,这般做娘子,怕也不太像样。   这一日终归是无聊得紧,翻翻身契,倒也可以打发些时间。   拥雪来得很快,手上捧着个大盒子,里头满满当当皆是身契。然而盒上落灰,想来已经很有段日子没有人开看了。   做婢子的自然不能拿这样脏兮兮的东西给娘子,拥雪在进房的地方便顿住了脚步,将盒盖取下,交由小婢子捧着,自己捧了无盖的盒子过来。   然而正在此时,原本蜷在十六娘膝边打盹的月掩猛地跳了起来,朝拥雪扑了过去。拥雪大惊之下连退两步,却还是失了手将那盒子打翻了。此刻她离十六娘已然很近,那些新的旧的身契,像是大片的雪花一般,兜头从十六娘顶上飘下来。窗户原本便半开了,借着几丝风,那身契更是飘得大半个屋子都是。   “这猫!”拥雪气急败坏,然而看十六娘毫无愠意反倒掩着口笑得开心,她也不敢接着骂月掩半句,只好放了盒子,和一屋子小婢子一起捡拾身契。   月掩似是当玩了个极好玩的游戏,侧了头,看拥雪一眼,喵呜一声又窜回了十六娘腿边,依样把自己团成雪球儿,睁了蓝绿异色的眸子只是撒娇。   “自个儿不小心,还怨猫儿啊?”十六娘笑得开怀:“你早该在外头把灰掸了才是!”   说着,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月掩两下。   “娘子!奴不是想着娘子急着要看吗?”拥雪手上捏着几张身契站起身来,满面委屈:“这小贼猫!娘子你看,它多会认主人的!”   她说这话时,月掩正在十六娘腕上的莲花牙镯上蹭脖子,一副娇憨模样。   十六娘大笑:“这家伙会讨巧罢了!”说着,她也捡起榻上散落的几张身契:“拥雪阿姊!莫生气,我也帮你捡拾几张!”   拥雪羞急:“娘子这么说,是要奴婢怎么样?”   然而十六娘却不再答话——她脸上的笑意,在看到手中的身契时,突地便凝固了。   拥雪不知她怎么了,又不敢凑上去看,急得喊了几声娘子。十六娘方才似回了魂来,声音略颤,道:“你们把这些身契都放下吧——拥雪,你去府门口候着,二郎一回来,便叫他快来!”   说话时,她脸色极为不好。   拥雪知她定是看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然而,秦府的身契会有什么蹊跷呢?她想不透。若说身契上出漏子,十有□是强买良民为奴,只是秦家父祖三代,如何会有这般做的缘由?秦府内绝不缺奴婢啊。   心里想着,她也只得到府门口候着去——二郎一大早去兵部,谁知道几时能回来?可娘子如此说了,便是要等到天黑,都只得候着。   幸喜过不了多久便听得门外马蹄响动,紧跟着便见了秦云衡。   “郎君!”她叫道:“娘子让奴在此处等郎君呢!”   这话似有歧义,眼见着秦云衡脸色微红,而跟着他的奴子们暗对眼色笑起来,拥雪真恨不得踩自己一脚。可此时她再多言,亦毫无裨益,只好恨恨垂了头。   秦云衡跳下马来,径自朝沁宁堂的方向过去,边走边道:“她是不舒服了还是怎的?我听三郎说,石氏弄了只猫儿要送她,可拿过来了?”   “猫儿是拿来了……可娘子怎么了,奴委实不知。”拥雪走得不若秦云衡快,跟得很是辛苦,气都有些上不来:“娘子看了身契……”   秦云衡猛地顿住脚步,扭头看她:“娘子看了身契?看身契作甚?!”   难不成那身契里真有蹊跷?拥雪觉得心慌起来,支吾道:“石娘子想要一名乐伎,娘子便寻身契来着……”   秦云衡抿了抿嘴角,步速更快,竟如跑的一般。拥雪在后头跟不上,却也不敢叫他慢些。   及至秦云衡闯进沁宁堂正屋,里头的婢子早就被十六娘打发出去了。而这府邸的女主人,十六娘,正斜倚榻上,她的口唇面颊皆无血色。   “你……看到了什么?”他走过去,问出口的话,带着心慌的犹疑。   “看到了不该看的。”十六娘低声道,她从裙边拖出一张身契,放在矮几上:“二郎,灵娘的身契……她还是贱籍的?缘何这身契上写着买乐伎?”   秦云衡僵立,他不知如何答。一切均实实写在那纸上——十六娘看到了,他如何否认?   “你都看到了……还问我作甚。”半晌,他低声道。   “你混蛋!”十六娘尖叫一声,跳下榻来,抡起手,狠狠抽了他一耳光:“你讨个妾室,我不拦你,可你怎生能讨个未脱贱籍的女人!不给她脱籍为何还要抬进府中!”   秦云衡抚住被她打过的面颊,几乎不敢相信她会如此:“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十六娘气得眼睛通红,她完全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亦忘了自称“奴”:“你疯了么?!良贱不婚,你难不成不知道?!要她做妾,你是要免官罢职流放边疆的!你愿意,那也便罢了,可阿家怎么办,我怎么办,你全然不想的么?这世上如何有你这般人!我若知道你未给她脱籍,便是死也不会同意她进家!纳她为妾的文书呢?官府也给看过,也许了吗?!”   “没有!”秦云衡道:“根本没有纳她为妾的文书——就只有这张身契而已!”   十六娘原是一腔怒气,此时却愣住了:“怎生会没有?”   “要给她脱籍,哪里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可她有身孕,偏生等不得。我便先把她当奴婢买回府中,日后再……”   “……日后?”十六娘面色煞白,冷笑道:“哪儿来的日后!你难道忘了我亲兄长一个月前正调任了西边十二个坊市的官长!纵使你给她脱了籍,她依旧是我阿兄治所之内的民女——这样你还是不可娶她!要我阿兄再次调任,无论如何都要好几年了,这样她等得么?那孩儿落地,连庶子都算不上,更不能随着你姓秦!”   秦云衡心中亦急恼,冲口而出:“那难道还有旁的办法?若她进府,好歹我能护着她和孩儿,若不进来,她一个乐伎,你说我如何忍心叫自己的儿女随着她长大?”   “那你便忍心——叫那孩儿在咱们府中,像个奴婢生下的儿女般长大?”十六娘颓然坐下,道:“既然未曾纳她为妾,未曾有过这般文书,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二郎,我原以为你当真喜欢她,喜欢到事事为她计算好了那般的。”   “……除了至尊,谁能事事都为心爱的女人算好呢?”秦云衡低声道:“便是至尊,怕也有不如意事,否则韩才人如何会枉死,你该知道的。”   “……”十六娘摇了摇头,她实在不想再多言半句。至尊的韩才人之死似与姚皇后有关,然而这同她无干。秦云衡举谁为例,如何解释,她皆无心听。   她只当秦云衡对灵娘,是有如同传奇故事中的少年那般,能为佳人放弃一切的深深爱慕。然而,现在看来,他待她,也不过如此。   他并不会为灵娘放弃自己的地位和家族,这对她十六娘而言许是好事,然而,这岂不是也证明,他待她的情意要更浅些?   秦云衡亦走到榻边,隔着矮几同她对坐。他伸手拈过那张身契,盯着看了一阵子,叹了一口气,复又放下。   而十六娘亦终于平静下来。她想了想,心中便又几丝后怕爬了上来。   她站起身,走到秦云衡身边,坐了下去,伸手轻轻摩挲她刚才掌掴过的部位:“二郎,奴……奴刚刚真的急了,怕了……”   “你怕什么?”秦云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尚未怕。”   “奴怕二郎想不清楚,做下那等事来。二郎若当真……奴真不知道要怎生是好了啊!”十六娘终于哭了出来,这却并不是伪装——从看到那张标明灵娘仍是贱民的身契开始,她便陷在巨大的恐惧中,无处可逃。若秦云衡当真纳了身为贱民的灵娘为“妾”,他会被免官,纵使走再多门路,也得远远贬到边疆去。   他曾说过,鸳侣同心,夫妻同命。若秦云衡遭此一劫,她裴央,自然也免不了。   而直到此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还在身子里面。   秦云衡似乎微有动容,却未有言。许久才道:“我不会那样的,永远不会。阿央,你觉得我那般痴愚么?”   “二郎痴心于灵娘,奴知道的。”她抽噎道:“倘奴是二郎,怕情急之下无法可想,多蠢的事儿也都做得出……”   “你闺阁女流,自然……”秦云衡道:“罢了,莫哭了。这下可放心了?如今纵使灵娘脱籍的事儿行不得,苦的也是她,同秦府上下里外一概无碍的,你有什么可哭?”   “奴哭,是因方才失态了。做娘子的哪可这般……”十六娘道:“二郎不在意的?”   “你见过哪个男子被自家妻子掌掴还可不在意的?”秦云衡脸色复又不好起来:“我知你恼怒,然而夫妻伦常,你怎生可以这般!日后若真有个什么事,你莫不是要找把刀将我杀了么?”   “……”十六娘此时知晓自己做得过头了,心上亦悔了,可此时又能如何的?再说那一刻,怒意确是占满了她心窍,除了那一耳光,她真想不到自己在盛怒之下还能做什么。   她垂了头,不敢出声,许久才道:“那二郎要如何?要不,二郎也掴奴一掌……”   “罢了吧!”秦云衡气得笑了出来:“我便忍你一回!若我打你,怕你要伤着了。到时又是无尽烦心!”   传闲话   十六娘听他这般说,正松了一口气。她擦擦眼角余泪,话说得口是心非:“二郎若如此,奴心下更是过不去……”   “难不成我当真还要罚你么?”秦云衡看她一眼,道:“你还是去照照镜子吧——这几日你格外爱哭,脸都花了,比那猫儿还像猫儿。”   十六娘脸上登时红了。她可不就是一直在哭的么?说起来,进了秦府当娘子,她的日子就没有一天顺心过。   “奴先去重绘妆容。”她起了身,便要唤婢子,然而她尚未曾开口,外头候着的婢子便恰好出了声:“娘子,老夫人派人来叫郎君和您过去呢。”   十六娘登时失色。她回头,望了望秦云衡的脸——他天生肤色白皙,在边关被晒了许久之后才有了几分古铜色,然而最近在神京中休养,又白了回来。那红色的掌印,在他面颊上分外清晰。   她怎么从不知道自己有如此大的气力的!   “二郎……”她声音几乎带着哭腔:“阿家叫您和奴一同过去,这可怎生是好?”   秦云衡亦是无奈:“能怎么办?现在纵使取冰来敷,一时之间也是来不及。”   “阿家看到奴这般,不是要气坏了么……”十六娘急得额上生汗:“二郎,二郎,奴求求你,你别去好不好?就当你不知道。”   “我怎生能不知?阿娘若不肯定我在你这边,如何会遣人来叫咱们两个的?”秦云衡道:“罢了,你若想不出个法子,便别出声。”   十六娘望着他只顾点头,看着他冲门口吼了一声:“闭嘴!”   “二郎……?”她惊异:“阿家派来的婢子也在外头呢。你这样不妥的吧?”   “阿家若无要事,不会扰了你我相处的。她巴不得你早些……”秦云衡道:“她若没急事,那婢子该走了。可她若执意要咱们过去,你便认了吧,我亦没有办法。”   十六娘闻他此语,只好惴惴听着外头的动静。她多希望如秦云衡所言那婢子会走开——然而外头女婢的交谈声依然在。   “奴怎么敢的?”那声音稍陌生些,想来是秦王氏身边的小婢子:“老夫人说要请娘子和郎君一同去,他们不来,奴自个儿回去要被老夫人恼啊!”   “这是谁,如此不晓事!”秦云衡低声骂道:“别管她,便多拖延一阵子,阿家也总不好对你我说什么!”   “可阿家会不高兴的啊……”   “难不成你以为,她看到咱们及时前去,之后发现我挨了你一巴掌会更高兴些?”秦云衡道:“你把枕头取来。”   十六娘只好取了枕头给他:“二郎这是要怎的?”   “我躺一会子。”秦云衡道:“过会儿见了阿娘,只说那红印是枕痕未消便可——至于那婢子,吵了我休息的,你自出去应付吧。”   十六娘心中叹了一声。睡觉压出的枕痕同掌痕如何能一般的?然而此时也无甚他法——秦王氏的婢子便在门口候着,她便是想叫自己的婢子去取冰,也是难以做到。   她去搬了锦被给秦云衡盖上,然而又觉得这行止过于亲昵,难免有些不自然,便自解释道:“总该装得像些的!”   秦云衡却笑了:“这床被今早未曾熏香?我嗅得到你的气息。”   十六娘脸色登时通红,她背过身去不理他,过了阵子才走到门边,轻轻推了门溜出去。   庭院中,正立着几个婢子。除了她自己房中的,也有一个高个儿女婢甚是面熟。想来那便是被秦云衡骂做不晓事的主儿了。   “你叫什么名儿?”她面色不甚善,做娘子数月,这使脸色一招,倒是当真练出来了。   那婢子原正四处张望,听了这话,猛然转过头看到她,声音立刻恭敬起来:“回娘子,奴叫做银朱。”   “你是阿家身边伺候的?”十六娘听了名字便有了几分印象:“我倒听说过你,只是未曾识得人——怎么,阿家有事?”   “正是,否则,奴怎生也没有那么大胆儿来讨郎君同娘子的嫌……”银朱说罢这一句,许是醒悟自己讲得太多了些,忙变了话头:“敢问娘子,郎君亦在房中吗?”   “……二郎正在小憩,你却这般大叫大嚷的。”十六娘装作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他恼起来,我亦没法儿求情的。好在他困倦得很,又睡下了,大概是不会罚你了,你便也莫催了吧——先回去复了阿家的话,待二郎起身,我们立刻便去的。”   “那……那奴告退了。”银朱听了十六娘说话,却也不像方才一般非要他们同去秦王氏处回话了。她虽然自存了些心思,然而公然惹娘子不快,这般自讨没趣的事儿却做不出来。   只是,出了沁宁堂众人视线所及,她却并不曾往秦王氏的住所过去,反倒四周看看,朝另一个方向,飞也似跑了。   自昨日郎君同娘子一道之后,灵娘想必要急坏了。然而老夫人那边却很是高兴,使唤得几个婢子左右跑奔的,她也始终没抽到空闲去找灵娘。   此刻十六娘他们不跟着她来,倒是正落了她下怀。若是赶着去见灵娘一面,将今日所见尽数回她,想来也能落个“共患难”的好处……   果然,灵娘此刻,再不如初次见她时的傲慢。那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眼眶下一片青肿,像是通宵未眠一般。   见得她,灵娘只能勉强一笑:“银朱阿姊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情?”   “奴刚刚去了娘子那边,老夫人邀她和郎君一道过去呢。”银朱道:“刚巧回来,奴便顺道来这里探望乔娘子一番——含春阿姊不在么?”   “难为你还记得我。”乔灵娘苦笑道:“我只当这府中,人人皆把我忘到脑后了——便那含春,也不知是跑到哪儿去了!世人皆锦上添花,谁记得雪中送炭的!”   银朱放了心,更添了几分暗喜,口中却道:“怎么会?只怕是现在大家都不好冷落了娘子才……人人皆看得出郎君真心疼惜乔娘子的。”   “是么?你见过这样的疼惜——任我怀了孩儿,他却同娘子日日纠缠,不来看我一眼?”灵娘叹了一口气:“罢了,我这样的身份,不能怨恨谁的。只怪我自己命苦,投生到了那般家中……”   “您好歹还有些盼头!奴们做婢子的,岂不更是命苦?”银朱也跟着叹气,道:“譬如说奴,家里头原也是好人家,奈何阿爷喜赌,败了家产,病了无钱医治,去得忒早。阿娘和弟弟要吃要喝,奴做长女的,也只好自卖为婢……”   “呵,这世上,除了娘子那般大家贵女,哪个女子不是一身的苦?”灵娘却并不对她的波折谈论什么,只道:“你说老夫人遣你找娘子和郎君过去,那是为了何事?”   “大抵是大郎的婚事。”银朱被打断了诉说,多少有几分意兴阑珊,却不得不恭顺答道:“大郎想要聘娘子家中十三堂姊为正妻。”   灵娘精心绘出的眉瞬时蹙起:“娘子家中的十三堂姊?”   “正是呢。”银朱道:“听闻那是娘子二叔父家的女儿——那二叔父倒同奴的阿爷有些相近,喜赌,又是个庶子,无甚家产。膝下唯独这一个小娘子,要的聘礼多了,便一直耽搁到了二十岁。”   “二十岁?”灵娘似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她笑了,口气中带着几分讥诮:“那样老在家中,爷娘还指望要多少聘礼?难不成他家这女儿是灵芝,偏生越老越俏的?”   “可不是么,大家都是这般说——然而那做阿爷的偏敢大开口地要好多聘礼呢!”银朱眉飞色舞道:“那能如何的。这十三堂姊,便是家中再穷,到底姓裴!单这一个姓啊,便值八十多匹绢——还不算别的!”   “……”灵娘的笑意突然掺了几分尴尬:“那……大郎也答应了?”   “左右府上出这资银的。”银朱道:“又不是花他的钱,白得一个娘子,有什么不好?还是那句话,那十三堂姊便是庶出,也是姓裴的。若不是她阿爷不争气,这样的世族出身的小娘子,大郎如何能求到?”   “单是个姓便如此金贵。”灵娘似笑似叹,然而她确是不快了。这一座府邸里,放进两位“秦裴氏”,叫她怎么办?十六娘也当真够狠的,明知嫁了大郎的女子定然没有好日子过,还能坐视自家的姊妹嫁进来!难不成,她就这么想要个同姓姊妹做帮衬的?   只是,不知那十三堂姊是何性格?若是和自家这娘子一般,那还好些,可人道穷家的孩子多少要厉害些……只怕这大郎的姬妾们会更不安呢。   想着想着,她也不顾银朱还在,竟微微笑了起来。罢了,大郎讨谁家的小娘子为妻,如今同她有什么相干呢?新妇进门后,便是个极厉害的女娘,左右也是祸害大郎的妾罢了,怎生也折腾不到她头上。   再说,若是那新妇发现秦府中唯她夫婿最不受待见,又该如何看这拉她进火坑的堂妹?姊妹翻脸成仇,那才有趣味。   倘真有那么一天,她灵娘,是很乐意看到的。   富贵相   十六娘未曾料到,秦云衡说是躺一阵子,居然还真的睡过去了。   待他醒来,已然过了一个多时辰。果不其然,他朝下枕着枕头的那半边脸印了枕上刻花,掌印倒不是很显了。   这样的话,但望阿家看不出。   秦云衡揉了揉眼睛,起了身,整了衣裳便要走。然而看到她,眉心便是一蹙:“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这一张花脸,却还没有重上妆吗?”   “……二郎在睡觉,奴哪敢叫下人进来。”十六娘嘟哝了一声,扬声叫了婢子,然而当为她梳妆的小女婢进门时,她心里却是一咯噔——方才,二郎要她赶走那银朱,她就这么顶着一张花脸出去了!   婢子们的嘴是有多长呀,十六娘又羞又气,不消几天,怕“娘子不知为何在郎君面前哭得妆都花了”的事儿,便要传遍整个秦府……   然而脸已经丢了,想再捡起来,当然是做梦。   果然是被灵娘的事儿给气傻了,竟然如此失仪!十六娘简直想掐自己一把。   重新理了妆容,她这才随着秦云衡朝阿家那边走。又拖磨了这一阵子时间,秦云衡脸上的枕印亦消了不少,那个掌印更是隐隐约约,几乎看不出了。   然而,进了秦王氏的屋子,十六娘仍是心虚的。还好秦王氏并不曾注意儿子脸上的异常——想来她也没心思注意,只因秦云朝居然也在此处!   他们一进门,秦云朝便笑道:“二弟夫妇情笃,当真可喜可贺!”   这话,听起来全无玄机,然而从秦云朝口中说出来,却叫十六娘很是有几分不快。   且不说秦云朝面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不说这话语中暗含的嘲讽,单是那双丝毫不带笑意的眼睛,便叫人心里头塞了个什么一般难受。   若是不想笑,何不就如他第一天回府时一般,冷着脸也好……至少那样看上去只是可怕,如今看上去,却是可怖了。   十六娘正胡乱想着,秦王氏开腔了:“衡儿同阿央想必也知道了你们阿兄的事情——听说前日阿央还特意回裴府问过,如今却怎么样了?”   十六娘一怔,脸上微热:“阿家,奴只问到了二叔父家中的些许境况,却并未去他家看过……”   这话说来,秦王氏想必不会怪。   那一夜她同二郎遇到秦云朝时,他便说是从这边来。那样,阿家总该知道他想求娶裴家十三娘子的事——以阿家的性子,岂有不先下手打探清楚,便邀了秦云朝和他们夫妇共商此事的?   而既然阿家要打听,怎生也会知道那二叔父家住在碧城坊的事儿——这样的地方,寻常官宦人家的女眷都绝不会前往,她十六娘不去,如何说都合道理。   果然,秦王氏并不见责怪,却也不说别的,还是瞄着她,微微勾勾唇角:“是么?你爷娘说了他家什么?”   “二叔父家不甚宽裕,住在碧城坊,那地方虽乱,十三堂姊却是很好的。”十六娘道:“我阿爷同二叔父向少来往,然而同是裴姓族人,总归听得到消息。这些年来,二叔父荒诞不经的传闻亦不见少,然而却绝无谁人说这十三姊不好的。”   “这样么——你全族中,竟无一人说这女娃儿坏话?”秦王氏似是有些意外,抬了抬眼皮,却又笑了——十六娘看得出,这笑意并不是装出来的:“那样,倒也值那么多聘礼!只是不知她相貌如何?”   “相貌吗?”十六娘想了想,她该如何形容这十三堂姊的面貌呢?她并不曾见过真人,只是听阿爷提到过一句,那堂姊长得真真是裴家女儿,同曾祖母竟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家中人打小便说她生得也像极了曾祖母,那么,十三堂姊同她,也该是相似的吧。   “听说,和奴有些像。”她道。   “和你像么?”秦王氏讶异道:“你这样面相……”   这话是脱口而出的,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连忙住了口——十六娘同秦云衡定亲之前,她是找过奇人偷偷看过十六娘的。那人同一众神异人士一般,绝口不提十六娘同秦云衡是否相配,却只神神秘秘透露一桩事情:按十六娘的面相,她是能做诰命夫人的。   既然儿媳能做诰命夫人,那儿子岂不是可光宗耀祖?秦王氏想着这一点,益发定了心,要裴家将十六娘定给秦云衡。   而十三娘若也是这般相,岂不是说那秦云朝也有富贵的一日?念及这一桩,秦王氏心里便颇不是滋味。然而这话不可明说,她只好改口道:“我不信堂姊妹有那么相似的——不若阿央你抽空将这位十三堂姊请来府中,也好让我做母亲的看看。”   十六娘虽看出阿家心里头有事,却只道她是想看看这未来的儿妇是否好拿捏,便也没有往深里猜度,满口子答应了。   隔日,十六娘自遣了婆子去邀请这素未谋面的十三堂姊来秦府一会。   秦家早已经找了人去朝十六娘的二叔父裴令蕴探口风,这做阿爷的,多少也知道了些事儿。如今见侄女遣人接女儿入秦府相会,自能想到些什么,竟是兴奋非常。他家中无甚钱财,然而女儿若能嫁入秦府,钱财上自不会亏了娘家的,这般想着,他居然也下了心,仔细打了几样金饰给十三娘子。   十三娘子在家中养到二十岁,岂有不恨嫁之理。如今有人流露出那般意思,她面子上仍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却哪里有不高兴的?见阿爷破天荒地给自己金饰,更是兴奋得半夜都没睡着觉。   可临去秦府做客的前一日,十六娘又遣了婢子嬷嬷来——这次,竟然送了好几身新衣与她,金银珠玉首饰也给了足足三套。   这一来,裴令蕴当真是上了兴头。他知道,侄女嫁的是秦府的嫡子,而自家小娘子若嫁只能嫁庶子——可堂妹做着当家娘子,哪里有苦了阿姊的道理?这婚事八字尚无一瞥,侄女便送了这么些好东西与女儿,可见秦府的富贵,当真不逊于他嫡兄!   看着自家女儿在屋中兴奋不已地试新衣,裴令蕴亦在院子里没脚地打转。他很是想朝十三娘子要几样首饰去当了换钱试试手气,然而现在,他又偏生不敢惹他这心肝女儿生气。   待到第二日,十三娘子坐上秦府来接她的通幔锦车时,裴令蕴已经生生熬得眼都快红了。   他年轻时花天酒地,早就养了一身纨绔毛病了,自阿爷走后,兄长又不肯接济他,这二十来年,过得岂是人过的日子!如今幸好有这个女儿,竟是上天派下来救他于穷困落魄之间的!这般想着,裴令蕴连带着看自家老妻都顺眼了不少。   十三娘子前脚出门,他后脚便绕着老妻好一阵子痴缠。妻子尤氏缠不过他,晴天白日的,竟也许了他,趁着兴做一段糊涂事儿。   再说十三娘子,她知道爷娘心中的期盼,自己更是紧张。同阿爷不一般,她自打生下来,便是过着苦日子的。裴氏的富贵,她一丝片毫都没有享受过,除了这个姓氏,她同左邻右舍的贫女无二——不,也许比她们还可怜些。人家好歹不流着名门望族的血,不必同那些显贵亲眷相比,她却始终生活在“河东裴氏”的阴影之下。   她永远都会记得,她十四岁时随阿娘游春——说是游春,不过是出城走走,哪里有几分闲情逸致,反倒要时刻注意地上有没有野菜的。那样落魄原是无妨,然而刚出了城,便见数里锦缎行障铺开,隔断旁人的目光,护着里头的贵主。而周围同来“游春”的平民女眷尽是一脸歆羡。   她们说那是谁家的娘子们同小娘子们也出来戏耍,说她们一个个打扮得宛如天上仙子,说连她们骑着的马所佩戴的辔头都是缀着金铃铛的。   “谁家呀?”那时十三娘子问了一句。   “还能是谁家?河东裴氏!”最是喋喋不休的女孩子,带着奇异的得意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河东裴氏么?”   那一刻,明明是光暖风清,十三娘子却想哭了,她从没有这么伤心过。   同一个姓氏,甚至同一个祖父,她怎生就投错胎了呢,阿爷怎生就投错胎了呢?若不是这般,她也该在那锦障内,骑着戴金铃的骏马,穿着最好最好的绸缎啊。   也是她那时不懂事,将此事说与阿娘听了。未曾想过阿娘当夜竟抹了一夜的眼泪,更惹得输了钱财的阿爷大怒,差点将阿娘打昏过去——他居然说自己的运气是被阿娘哭走的呢!   坐在秦府的马车上,十三娘回忆起这一幕,鼻子难免一酸。   裴家的荣耀,她到了今日,总算是享受到了——秦府派来的这辆通幔车,虽然不如传闻中一般有黄金打就的车饰,却也是富丽堂皇。车内的一切装饰皆打着细细银粟,那真的是银子!更不要提车内四面摆置的绣褥彩靠,那丝线的颜色都多么鲜丽!   原来,自己的姓氏,确是有好处的!只是,不知那位十六堂妹,是什么样的人物?从前阿爷形容起大伯父,总是用尽了各种恶毒词语,只把他说成是不顾兄弟死活的冷面人。然而,这桩婚事,若不是大伯父嘱咐了堂妹,又怎么会找上门来呢?这样说来,大伯父和堂妹,该都是面硬心软的好人!   想到前一夜阿爷改口夸大伯父,竟把从前当做“冷血”证据的种种重新解释为兄长无奈逼弟弟改过的苦心,十三娘子就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一定无错。   过了小半个时辰,车停在了秦府的侧门口。十三娘没有婢子,只能自己掀了车帘要下车。然而她正要跳下去时,却正望到秦府门口一个穿着彩绣长裙的身影。   “是十三姊么?”她竟然走上前来,已经渐趋灼热的阳光照在她高盘的乌黑发髻上,精巧的金首饰闪闪发光。那是丰裕的、满足的、骄傲的光芒啊。   十三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面前的人,比自己小四五岁,容颜同自己酷似,却总多了那么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也许,那便是坊间传说的贵气吧?   若是自家阿爷不嗜赌如命,她也得以在裴氏宗族所居的通天坊长大的话,会不会便同这十六妹一般,娇美雍容,气度非凡?   她正晃神,那天上仙子一般的人儿又道:“你们还不快去扶着我阿姊啊?”   从她背后过来两个婢子,这两个也长得好看,一左一右竟扶住了她:“十三娘子下车当心!”   原来,这才是裴氏的女儿应该过的日子……十三娘竟觉得脚下有些软,心中更有些空——富贵便如糖一般,不碰也罢,碰了便再也放不下手!这秦府里看着便好大规矩,若是自己今日做的不好,惹了府内嘲笑,这婚事告吹,她可怎生甘心得了!   这么想着,她便如阿娘再三指导的,努力挺直了腰杆。旁的不说,她好歹也是裴姓的小娘子,这时候怎生能给这骄傲的宗族抹黑呢!   夙世缘(捉虫)   十三娘子在秦府这多半日,过得是束手缚脚。   虽然她见着的,除了自家的堂妹裴央之外,也唯有秦家的老夫人一个算是主人,可秦府婢子们的穿戴言谈,已然让她心中难安了。一来,她怕自己露了怯,二来,她也打心眼里想进秦府做这大郎的正妻。   即使未曾见过那可能成为日后夫婿,相伴终生的人,但她心中,世上再如何的男子,都抵不上自家的阿爷更可怕了。   天可怜见,给她这样热心的堂妹,给她这样一门婚事!若能嫁入秦府,她一定不会给堂妹添任何麻烦,一定会做个像样的妻子。   然而送走了十三堂姊,十六娘心中却沉得像是塞了巨石。   她原本想着,若是二叔父家当真穷困,这位堂姊也是个泼辣的小家女,那么娶进门倒也无妨。稍加点拨,想来也可以在这府上过下去。   可这一见面,她便难以忍心再叫这十三堂姊嫁进来。   秦云朝的妻子不比旁人,那进了府,便是冲着受气费力不讨好去的。她若是听丈夫的呢,定讨阿家的气,听阿家的呢,又不惹夫婿喜欢。外加秦云朝常年在外,这着实是个苦差事的。   虽然未曾问过十三姊的意见,然而秦府若不再提起此事,二叔父大概也不会主动贴上门来……至于他家的穷,自己悄悄贴补堂姊些东西便是。   这般主意打定,十六娘便急着要去回阿家。想拦着秦王氏,她总得在秦王氏主意打定之前进些“谗言”才有可能。   可秦王氏偏养成个极果决的性子,十六娘心知,要在她下决心之前到,自然是越快越好。于是,她几乎未带犹疑地走了要穿过回廊的一条小路。   俗谚道,欲速则不达,十六娘无事自然不会想到此语,然而想到此语的时候,掉头就走都不可能。   回廊里赫然有个男人靠着柱子坐在栏上,衣衫襟尾披地,正斜着面,看着她们。   十六娘登时觉得血都不流了。   若是二郎或者三郎,她自可过去,说笑着应付,然后接着朝阿家那里去。可面前偏生是秦家三子中最最难缠的,大郎秦云朝。   这般,她只好硬着头皮,蹭过去,好生生行个礼,道一声:“阿兄胜常”,便想加快脚步溜走了。   然而,就在她想要走开的时候,秦云朝站了起来。那不凉不热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弟妹何故如此避我?我想,我并没有对弟妹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吧?”   十六娘顿觉自己后颈都僵了,她只得转头,面对他,道:“那自是没有。阿兄如何会做出这般罔顾天理伦常的事情?”   “……罔顾天理伦常的事情,这府中自有人做,我做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秦云朝竟然笑了,不顾十六娘瞪大的眼睛,又道:“只是,罔顾天理伦常,那也要有个缘由——我却不知我有何必要对弟妹不利的。”   十六娘心中方才升腾起的恐惧倏然消失,一口气松下来,才道:“阿兄莫说笑,奴还要去阿家那边,有事儿要说呢。”   “这要说的事,是不是关于……裴十三娘?”秦云朝突然一挑眉,那一瞬,十六娘竟生出了“他同二郎好生相似”的错觉。   “……如何?”所幸她还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很是不顾礼仪的,偷偷看了她。”秦云朝的话像是一个初涉□的少年说的,可脸上丝毫不见情绪:“就像我从前所见一般,她很美。”   “是么?”十六娘登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看自己那堂姊的模样,显然是看上秦府这庶长子娘子的身份了,倘若秦云朝再来个“两情相悦”,自己岂不是打鸳鸯的那根棒?   她都打过秦云衡同灵娘了,再打秦云朝和十三堂姊,只怕也造孽太深……   “你做妹子的,大抵要考虑阿姊的终生。你若想去同母亲说我配不上她或者别的,让她不能与我成亲,我也绝不怪你。”秦云朝盯着她的眼看,看得十六娘向后退了一步,险些踩中默默跟着她的拥雪。   “然而……我一定要她。”   这话说出,十六娘原本握着的拳头又加紧了几分。   秦云朝说话的口气,不似陈述,亦不是宣布,而是一种……近乎诱惑的意味。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说,她亦觉得心头微微一酸——大概,是触景伤情。不久之前,她的夫君曾遣了人告诉她,他,一定要另一个女人的……   “你这位十三堂姊,面容同你,当真相似。”秦云朝说罢这话,停顿片刻,又道:“人大抵会比较喜欢同自己相似的人,如果是这样,你会不会为这堂姊的终身多想些——我虽不能言要给她一世荣华富贵,但只要秦某活着,定不会许任何人,欺她辱她。”   十六娘听得这誓言,一时心中震慑,竟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她才道:“你这话当真?你那两个妾室……”   “若她们敢惹她不快,我自会打发。”   “……今后呢?也不要妾婢么?即便你飞黄腾达?”   “自然。”   十六娘站在原地,她第一次细细打量面前的人。他同秦云衡,当真相似。从眉眼到口鼻,身格体型,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只是秦云衡比他年轻些,他比秦云衡却有了几分沧桑意味。   夕暮时分残阳斜晖,秦云朝一身寻常家居打扮,却掩不住他一身狼烟中冲杀出的漫不经心的精悍俊挺。这般模样的他,着实让十六娘不敢再看了。   这人……这人若是自家的郎君,或者二郎能同他一般,该是多好!   十六娘既歆羡十三堂姊,又有些自伤,笑意里自有几分勉强。   “阿兄……从前见过十三姊么?”她不知自己为何要问。   “大概是见过吧。许是做梦的时候。”秦云朝脸上难得有些真切笑意,虽倏忽即逝,但十六娘确是看到了。   这叫前世的夙缘么?那自己同二郎算什么,前世的孽缘?如若今生如此,自己前世一定是坑了他许许多多钱吧……   她不愿再想,便道:“那奴知道了,自当为阿兄筹谋。”   “如此么……多谢弟妹。”   不知为什么,十六娘总觉得,说出这句话的秦云朝,比之前说出“梦中见过”的他,要稍稍低沉那么一些。   或许,只是有朵云飘来遮了些阳光的关系?   待秦云朝离去,她仍同拥雪往阿家那边去。许是她走慢了又不说话,拥雪便开口了:“娘子,您看大郎当真会待咱家的十三娘如此好么?”   “我哪里知道……”十六娘答得没精打采:“不过他既然那么说了,就该是真的。”   “那……娘子想要促成此事?”   “是啊。”十六娘终于打起些精神:“你没有听到阿兄说么,他只道一定要十三堂姊——你想想,若把他逼得铤而走险,对哪家的声名都不好。二叔父是不怕谁戳脊梁骨了,可我身为秦府的娘子,难不成能看人家说咱们府上的人统统没规矩?”   拥雪不再说话,她心知娘子说的“没规矩”是指谁——十六娘狠狠扇了秦云衡一耳光的时候,她就站在房门外头。同站在廊下伺候的婢子们相比,她还能隐约听到房内响动的。   然而,听到一声脆响,她便悄悄溜到了廊下。无论这一下是娘子打了郎君还是郎君打了娘子,她一个做婢子的,都该当做一无所知。   踏进秦王氏住所门里之时,十六娘的心思与她来时已然完全不同。   “阿家,今日觉得……奴那堂姊如何?”她试探着问——单是她愿意,那是毫无作用的,这十三堂姊能不能进秦府,还是得秦王氏说了算。   秦王氏原本在逗鹦鹉的,此时回过头来,脸上还带着笑容,道:“人是很好,只是没怎么见过世面——讨进来无妨,阿央你却要多费心,帮着你那堂姊。这府中人多,谁也管不住人心,要叫她多提防。”   十六娘应了,心中既有些欢畅,又有几丝遗憾——若二郎待她,也能像大郎待这十三堂姊一般,她怎生也情愿的。   只是,二郎的心,不在她那里。这如何也勉强不来。   说是羡慕,无非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这边看着自己脚尖出神,秦王氏也看着她,心中自有盘算。   原以为这十三娘子同十六娘相似,面目怕也是福相,白便宜了秦云朝,她自然不甘。然而今日,十三娘子亲至,她才发现,两人虽然相似,但十六娘脸蛋儿更圆润些,眉目鼻梁间细微差异之处,更是颇有几处。   按那些相士的说法,十六娘果然是福相,可十三娘子虽然同她相似,却远不会如此好命。   这般,她便没什么可忧了。再看了十三娘子的老实驯顺,她更觉得这儿妇堪堪可意。此时纵使裴令蕴再要多些聘礼,她也肯答应了。   “那么,儿叫府上的人择日寻媒子去提亲?”十六娘道。   “可以。”秦王氏答应完,才又补充道:“你最好快些。说不定几时大郎便要回戍地了。”   十六娘应了出门,她一大早起身,陪堂姊阿家游玩一整日,虽然并未出秦府,仍是累得腰酸。外加这几日,秦云衡挨了她一耳光后非但没有当真恼她,反倒颇有意笼她心思,夫妻之间,那推推就就的事情也做了几回。她疼倒不算太疼了,只是又累,又觉得心中别扭。   此刻,她当真想回去好好歇息一夜了。天保佑二郎不要再来求欢,她当真受不住。那年轻军官的身子,哪里是她受得起的,一场欢好,饶是他有意温存,最终她还是周身骨头都要散了般的疲惫……   如若男女之间只能凭此事接近,她倒也无话可说。然而二郎分明不同灵娘做这般事情了,待灵娘却似是半点也没有冷落的。   于是,他越是柔情蜜意,她便越觉得自己只能凭身子取悦他,那般羞耻和隐恨,叫她时时都想翻脸,想掐他咬他,想狠狠骂他——然而她到底不敢。   返了沁宁堂,她推开卧房门的时刻,甚至闭了眼祈祷。然而耳中还是响起熟悉的声音:“你去阿家那边了?可用过饭未曾?”   十六娘差点瘫在门上,她睁了眼,望着已经燃起的灯下,好整以暇翻弄书卷的夫君。他眉目如大匠工笔勾点描画,含笑含情,望着她时当真英秀端俊。可这个笑容啊,在叫她心疼上简直不亚修罗恶鬼。   果真是前世积下的孽缘么。那么,如若这一世,她吃了苦流了泪,将前世欠他的都赎了偿了,来生能不能换她来作践他呢?   好日子   “奴身上不适。”她心知自己此刻面色定不会如何好,便信口半扯了个谎出来,自顾自走到榻边,踢了绣履缩上榻去:“无心用饭——二郎若未进,自己去也好,叫灵娘相伴也成,奴是不想动弹了。”   这一世她是女人,面对着夫君,自然打不成骂不成,然而不理他,到底还是可以做的——谁也没迫她一定要事事顺着他意。再者,便是她极力讨他欢喜,他待自己也未见得会比待灵娘好,那她何必日日都赶着伺候他呢。   任是谁,想来都有不想搭理旁人的时候,这并无什么值得怪罪吧。   秦云衡怔了怔,站起身便出去了,须臾转回,道:“我叫拥雪拿饭食来这里。你若是不适,更要进些食水的。”   十六娘翻过身,看了看他,心中竟生了几分烦意:“二郎若要进晚饭,便在此处吃也无妨,只是奴自己不愿吃。”   “……”秦云衡蹙眉道:“这是如何了?今日你十三堂姊来,你是饮了酒么?”   “……饮了一些。”十六娘道。她心知肚明,自己心意烦乱,同有没有饮酒并无干系。   秦云衡点了点头:“那我再唤拥雪去烧些解酒汤水吧。多少吃些饭食,不然明日益发难受。”   “二郎这般,倒像是人家家里头的娘子。”十六娘无法对他发怒,只能半嘲半逗了他一句。   “当真?”秦云衡至她榻边坐下:“如是,你便也做一回郎君,我来服侍你如何?”   十六娘一惊,尚未问出如何服侍,外头拥雪便同几个小婢子一起端了饭食来。秦云衡示意她们将饭食放下,之后竟自去盛了一碗花鸭汤饼,端至她榻前,道:“便是这般服侍,可还满意?”   十六娘登时脸上绯红。她原非不饥饿,只是想着秦云朝就益发觉得自家夫婿总有些不可意,此时遇着秦云衡,心里头自然是不对劲儿的。然而她亦未曾想过秦云衡会给她把汤饼端到自己榻前来……从成婚后,秦云衡还未曾待她如此好过。   “二郎……”她低声道:“我可以去那边吃的,你不必……”   “你不是不舒服么?”秦云衡修长的手指捏着银匙,舀了一匙汤,送到她口边:“偶然如此,不也很好?反正亦无旁人知道。”   “二郎这样对我,若是灵娘知道,该做如何想?奴怕她心里不好……”十六娘噙了汤咽下,才突问出这样一句。   秦云衡脸上淡淡的笑意突然凝固,片刻,他冷笑一声:“她如何想,有何干系?”   十六娘一怔:“你同她争吵了?”   这一日,她都在忙十三堂姊的事情,自然不会关心秦云衡和灵娘是不是闹了不快。只是,听到他这样说,她突然觉得心里头一喜。   幸灾乐祸,人之常情。   “我和她吵什么?”秦云衡脸色更阴。   ……这肯定没发生什么好事!十六娘很是想笑,然而面上仍是忧虑:“二郎,若她当真惹你不快,你便同奴说也好——奴到底是府上娘子,这内宅的事情,该奴承担的,自不会推脱。”   “你同她也没什么好提的。”秦云衡道:“我不想说,你也莫问。”   十六娘有些尴尬,轻嗽一声,很是不讨巧地岔开话题,道:“二郎,您还是将碗交与奴吧。自己吃饭,奴还是会的。”   许是经她提起灵娘心内不快,秦云衡亦未曾坚持,便把碗递与她,又去取了银箸给她。自己却并不进餐,只坐在婢子们搬进来的食几边,似是有所思。   十六娘挑了汤饼慢慢吃,心里头却动着念头——二郎会为什么同灵娘不快呢?而且,看他这般,似是这样龃龉,还不能叫她这做主母的知道。   他们闹了不悦,十六娘自然是高兴的。书本上都道女子不该嫉妒夫婿的欢宠,可有几个女子是真能做到的?至少她是做不到的了。想到灵娘连自己在府中唯一的护持都敢开罪,她当真是打心眼儿里开出花来。   然而,灵娘到底是做了什么,才把二郎气到提都不想提起她啊?   十六娘想起从前,灵娘亦曾将二郎激怒,让他起了身到自己这边来。然而她事后寻人问含春,才知灵娘那日原已讲了她许多不是,又恰好吵了二郎休息,他才愤然离开的。这样愚蠢的行为,秦云衡尚能宽宥,当天晚上还念着她有身孕,返回去安慰她——比这更出格的事情还能是什么呢?   她这样寻思着,竟不知不觉间被一口肉汤呛住了,登时咳得整个人都无法稳住身子。那碗汤泼了一多半在锦被茵褥上,秦云衡匆忙跳起身来接过碗去时,她已经咳得脸蛋儿通红。   “吃些汤饼都呛得着自己。”秦云衡将碗放回桌上,才反身回来,在十六娘身边坐下,不紧不慢地为她拍背:“若叫外人看了,只怕要生疑我慢待嫡妻慢待到了如此地步——叫她吃些汤饼都当罕物呢!”   十六娘脸上更添了几分红。这汤饼里,拥雪特意加了些醋的,此时呛住,杀得嗓子眼略疼。又被秦云衡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责怪,她怎生能不羞的。   “你可还要再吃些?”秦云衡问着,她只好摇头,他便又取了水来要她漱口。   待她将漱口的水吐入他手中捧着的小盂时,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想来方才是忘形了,他若问到自己为何呛住,她怎么答,似乎都是不大妥当的。   所幸秦云衡并未询问太多,只是叹她不叫人省心而已。于是,十六娘便颇感有几分庆幸。   至于他这般评述自己,她从来便不会上心。秦云衡待她原本便如待亲妹般宠得厉害,此般过于亲近而接近狎昵轻薄的言语行为,于旁人家的夫婿许是极失身份的事情,于他却甚是寻常,全然无须考虑的。   再说,想着灵娘和秦云衡不睦这件事,便是他今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一通,只怕她还是笑得出来的。   灵娘啊,灵娘啊。想着这个名字,十六娘都觉得心中大为快意——你夺我夫婿心意之时,想不想得到,也有一日,你会把他激怒到早早便来我房中候着?   原本在见到那张身契之时,十六娘心中唤为“灵娘”的那块石头便轻了一多半——婢和妾,几乎是天差地别判若云泥。灵娘既然不是良人家出身,那便永远做不了妾,纵使秦府里,她同下人们都念着郎君的心意,格外厚待她些,到底也还是个“婢”。郎君若有一日不再宠她,她便什么都不是了。   而如今,这一日看上去也为期不远了。   这一日,当真称得上是个好日子。   这般想着,十六娘脸上竟不自觉浮上了几丝笑意。落在秦云衡眼中,自叫他有些不解。   “笑什么?”他道。   “奴……奴很是欣喜。”十六娘自幼也说过不少谎话,而面对秦云衡,只要故作羞涩将头垂下,不同他对视,是决计不会出纰漏的:“二郎许久未曾如此待奴。”   “……有‘许久’么?”秦云衡诧异道:“我待你不向来是如此的?这么多年了你总该知道。今日并不比从前更疼你些许。”   “成婚之前,二郎是待奴很好的。”十六娘斜侧了脸,眸光婉然,盯着他,道:“只是成婚之后……二郎怕是要避嫌,反倒不再如从前一样亲昵。”   她说着这话,眼看着秦云衡神情由诧异变了郁郁,自己心里也微微酸楚——男子婚前所言所行,是不是统统不可信任?她并不信自己同二郎是毫无感情的,亦不相信有什么人待未婚妻会如他从前待自己那般体贴温柔。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便满怀欣喜地嫁到秦府里头来……   而婚后,原本更该亲密无间,可惜,有了那么一个人,一切便不再有“应该”。   他与她这一刻的相守,反倒像是从谁那里偷来的一般!   秦云衡在她身边坐下,久久不言。过了一阵子,他拽过她来,伸出手捂在她额上:“准备洗了妆容,歇息吧……阿央,别怪我。我亦会后悔那一日所为,只是做都做过了,总不能……”   他手心的温度,匀匀暖暖传到她额上来。花子背后的胶被烘化了,之后,他将那片观音立莲金箔花揭了下来,却并不曾说话。   秦云衡便是这样!始终都是这样!他从不说不知该如何说的话,却叫人猜——可怎么猜呢?他后悔做过什么,她哪儿能肯定,哪儿敢肯定?   十六娘自己站起身,叫婢子为她洗净面容,薄薄敷了面膏。待她们张罗着更了茵褥枕被,为他们脱去衣衫,二人便就寝了。   拥雪退出房门前,还特意吹熄了几盏灯烛。隔着床屏和垂帘,外头淡淡的烛光透进来,和着袅袅帐中香,是颇有些情致的意蕴。   十六娘只着贴身亵衣,倚着秦云衡躺着,他却并未对她做什么。想来他并无心思吧……这般想着,她益发觉得困倦,然而将睡着时,却听得他低声唤她。   “如何?”迷糊中她应道。   “我不纳妾的。”他道:“你尽可放心。除了灵娘,旁不会有人能叫我冷落你。避嫌这话,再也休提。谁也不配叫我同你要避嫌。”   捅娄子   第二日,十六娘醒得早些。她睁眼时,秦云衡尚正酣睡。她亦不愿吵了他,便自悄声起来。   她尚未洗面,只着了衣,便听得房门外头似有动静。屋内尚有婢子候着,得了她一个眼色,便推了门出去看,回来时面上便有几分不快。   “怎么了?”她悄声问。   婢子亦凑过来低声答:“乔娘子在外头跪着呢。”   十六娘一怔,随即恍然。昨日秦云衡那般态度,她可还没忘。想来灵娘此次捅下的漏子有些大,否则也不至于要如此匆忙地来求他原谅了。   只是,那到底是什么错儿?   “她要做什么?你再去问问。”   婢子应了,旋即带回话来:“乔娘子说,郎君若不宽宥她,她今日便不起来。”   十六娘得闻灵娘在外头时便老大不快,此时听了这话,心头更是一股火冲起来——灵娘当自己是什么,又当她这主母是什么?莫不说到她门前跪着便已经很失礼了,居然还要求二郎的原宥!岂有求男子求到旁人门前的?   “我去了她也不起来么?”十六娘道。   “娘子要去见她?”婢子诧异道。   “让她跪到二郎起来,便又是我的错。”十六娘道:“莫管她起不起身,我该说到的总要说到。做正房娘子的,岂可如她这样不讲规矩?”   她的最后一句话有意压低了声音,那婢子听得也笑。十六娘待婢子们一向是好的,她不再打算戴用的首饰,随手便赏了她们。这房内的下人们,便也随着她不喜灵娘。   于是,待十六娘推门出去,便正看着灵娘跪在庭院中间,周围的婢子们齐齐站成一个圈,却没有一个人扶她。   这已然是初夏时节,然而一大早的,地上还是有露水,跪得久了,自然对身体不好。   “乔娘子来此作甚?”十六娘出了门,却不往前走。   “奴昨日惹了二郎不快。”灵娘不抬头,声音里无波无澜。   “你便一直跪到二郎起来?他昨晚累得很,这一时半会儿,大概是出不来的。”十六娘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然而灵娘的表情却并不如她所想一般羞怒交加,反倒依然是初时的古井无波。   “奴等的是二郎。”她道:“娘子便当看不到奴也好。”   “这怎生能当看不到?”十六娘自觉能够忍着和她说这么多句话便已然不错了,此时口气亦渐渐坏下去:“你若要跪,在自己院子里头跪着亦无妨,在此间却如何能和我无干?你自个儿岂不知道自己还有身子的,如何当得住这样!”   周围几个婢子已经对着目光,暗暗笑了出来。十六娘的心思,此时院子中的每个人都清楚——灵娘在这里跪着,她得不断地劝,要么劝到秦云衡起身为止,要么劝到灵娘站起来为止。否则,秦云衡纵使此时无话可说,今后想起来,却未必就不会介意。   可灵娘却不再答话,只是垂了头跪着,安安静静,像是化作石头一般。   十六娘一怔,心中怒意更甚——灵娘这般,分明是不把她看在眼里的。若是前阵子,她这般拿乔,十六娘尚可容忍,然而此时既然知道她连妾都不算是,十六娘又如何能耐下性子容忍她的忤逆?   “那你便跪着吧。”十六娘同她僵持一阵,终于忍无可忍,道:“我进去看看二郎可醒了没有。”   她转身时给身边的婢子抛了个眼色,那婢子便急急到了灵娘旁边,低声道:“乔娘子可起来吧,您便是不顾自己身子,也要想想腹中小郎君……”   “二郎都不在乎,我有什么可在意的?”灵娘的声音不大,然十六娘正细心听着她的动静,此刻自然是听了个清楚的。   她原本也还没有进到房门中,此时便扭头,冷笑一声,道:“什么小郎君?”   灵娘一怔,抬起头望着她。这是很久以来她头一次同十六娘对视着——却不料,初见时那除了美貌毫无锋刃的娘子,此刻的目光冷得能把人的血活活冻住。   然后,她看着十六娘走过来,俯下身。   十六娘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帐中香味道,十分好闻,然而她的话语声音虽低,却十足呛人:“你自己该知晓自己是什么人的,如此作为,是要借着那个生下来也是奴籍的孩子来要挟二郎么?”   灵娘骇然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对主母的称呼么——当你还是个奴婢的时候?”十六娘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堪称是耳语,然而这话在灵娘耳中,却比炸响的天雷还要可怕数分。   “你怎么……娘子,您……怎么知道?”   “身契都在我这里,我要看便看。”十六娘站直了身,冷冷一笑:“你要讨二郎宽宥,我原本不该管。然而二郎正睡着,我不愿为这般事情搅了他歇息!你要跪,也待到他起身,去他书房门口跪着吧!那时大约要到了正午,既显得你委屈柔弱,又不至受凉伤了胎!”   说罢这句话,她也不去看灵娘那瞬时灰败的面色,转过身便进了房中。   她从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如此尖酸,然而面对灵娘,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好声气的。   究竟不能不在乎。就算她无法威胁自己嫡妻的地位,但到底是,看着便恶心。   她一跨过门,婢子们便在身后把门掩住了。十六娘努力盖住唇角边的笑意,却盖不住心中的畅快。   仔细憋了一阵子,待把笑意彻底抹去,她才朝内室进去。然而刚过了门槛,便看到秦云衡已经穿了衣裳,正坐在榻边。   “二郎?你起来了?”她有些惊诧,忙道:“方才灵娘在外头跪着呢。”   “你把她打发走了?”秦云衡平静得有些可怕。   “是,晨间地上还有露水,会凉。”   “你就该让她跪着。”秦云衡猛地站起身,道:“她那破身子,自己都不在乎,你何苦为她考量?”   “奴并不是为她考量,是为二郎。”十六娘望他,道:“她到底是二郎心爱的人。”   秦云衡的表情瞬时极为复杂,半晌才悻悻道:“莫提她便是。我也不想再……”   十六娘看在眼中,心里头有了些底气,便也不再纠缠,道:“二郎昨晚未用饭,现在岂也是不饥的么?”   “现在?罢了,我没那心思。”秦云衡道:“你若饥饿,我陪你吃些便好。”   “……”十六娘淡淡一笑,道:“那奴什么时候也这般气二郎一遭,倒要看看二郎是不是也会恼到如此地步。若不会,奴要恼二郎的。”   “你……这是吃哪门子醋来?”秦云衡无奈,道:“那般事情,你三生三世都是做不出的。”   ……哪般事情呢?十六娘心下益发好奇。待秦云衡更了官服,出门准备进宫面圣,十六娘便连忙唤了拥雪,要她去打听二郎到底为何恼了灵娘。   她却不料,拥雪听了这命令,并不转身,反倒瞬时便笑了起来,脸色泛红。   “你笑什么?”十六娘问,却随即醒悟:“你们这群小盘荼鬼,都知道了是不是?却无人告诉我的!”   “奴是早上才知道,当着郎君,哪儿敢同娘子说?”拥雪道,又附了身子,在十六娘耳边道:“郎君昨日在她那边看到了……玉势。”   十六娘一怔。她虽已为人妇,却从未见过这样物事。   “她怎生不收好的?有这物倒也无妨,可是……总不能见人啊。”   “那物事怎么能不收好?”拥雪嗤笑道:“还不都怪郎君,他去的是不该去的时辰,看的是不该看的事儿,那般才会见到的!”   “你是说二郎正撞见……”十六娘骇然,随即失笑:“这样她也敢来我这里求二郎?这般丑事,若是叫阿家听说了,定要打折她脊骨了!”   “那谁知晓呢。”拥雪道:“不过,倘只是用玉势……奴觉得郎君不会有如此气愤的。到底她自己做来还有些分寸,想来不至于伤了腹中胎儿。想来郎君还看到了什么吧?”   “你这是要说什么?”十六娘扭过头,她脸上终于变了色:“这样话可别乱讲!你说出去要打嘴的,万一传坏了,别人……”   “奴省得,不会累着娘子。”拥雪忙应了一句,却又低声道:“娘子,此事……须得提防些。”   十六娘点了点头,将手边的书拿来翻了要看,拥雪忙退回一边儿。然而十六娘眼睛看着书上字迹,心中却动着念头。   若真如拥雪所言,秦云衡在灵娘那边看到的,不止“玉势”……那么,依他的性子,会不会就这么忍下?大抵不会吧?   再说,灵娘自己也不是个蠢人,她的依靠是秦云衡,可更是她腹中的孩儿。此时她若因秦云衡不同她亲近而勾搭别人做了那般事情,万一掉了胎,便是秦云衡未曾发现其缘由,也足够她倒霉的。   这样想来,拥雪所未言明的,大抵是谣言了。而十六娘此时也真心盼着它就是谣言——此事若真,定不能不查。可府上此时各色人等皆有,却向谁查去?难不成直接拷问灵娘么?她既然能同旁人成事,二人定多少有情的!说不定未曾问出事儿,反倒毁了秦氏声名。   “拥雪……”她翻过一页全然未曾留意看过的书,低声嘱咐道:“你叫灵娘那边院子的婢子们多加心看着。近日咱们都得忙着大郎迎娶十三堂姊的事儿,绝不可出了岔子。”   “那若……”拥雪并不把话说全,然而目光里的意味,十六娘岂能不懂的。   “没有‘若’。”十六娘道:“如有,便是做婢子的的错。你亦可知会她们一声的。做好了,我这儿有金钱银钱赏赐,做差了,以秦家的地位,叫她们生不如死,也不是难事。”   她已下定决心要将此事死瞒住,无论真相如何,都不能有纰漏。否则秦氏声名若是败了,大郎那婚事,怕也是堪忧。   若那般,莫说秦云朝那句“一定要她”里破釜沉舟的意味会带来何等的危险,便是阿家那边,她都不好过关。   笺中语   “去给我查。”十六娘面色铁青,指上义甲扣入柔软的缎垫中,声音发狠:“都只当我是个摆设么?什么乱话都传!不管这话是何人说出来的,抓出来一概给我往死里打!留一口气便是!”   她原本叫拥雪去嘱了下人们不许讲灵娘的不是,然而谁曾料到,隔不了多久,石氏便来她这边了。明着是送些南海崖州沉香来,暗着却言语示意她这消息已经传到了三郎的女眷那里。   既然石氏都知道了,想来这府上也便没人不知道了!她十六娘便是管得再宽,也管不到每个人的嘴。事情发展到如今,她再装聋作哑,只怕惹得秦王氏出了手,那更要狠辣几分了。   拥雪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怒,回话时也不得不益发小心些:“娘子此般说,难道真要……”   “难不成这话是你说的?!”十六娘盯住她,那目光中毫无犹疑。   “自不是奴!然而那人说的是那人的坏话……奴不懂,娘子为何大动肝火?”   “那人?哪人?”十六娘冷笑道:“灵娘在这府中最大的对头是谁?这样无稽之谈,你当阿家听不出蹊跷来?更莫提二郎最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若认定这是有人造谣害灵娘,我自然是最可能做下此事的!”   拥雪怔了怔,立道:“奴现在便去,娘子莫急!”   看着她出门,十六娘咬紧了牙。若是拥雪当真嘱咐了,那些婢子奴子,如何敢传闲话?只怕拥雪想着灵娘的名声毁了也无妨,应是应了,却实实未去做!   幸好石氏来得快——她还道,已经将三郎那边几个乱说的奴婢狠狠打过嘴了。想来有她在,那边的婢子们不会再多言什么。   如今她要管住的,只是自己这边的婢子们。然而这对于她来说,并不容易。   自打进了秦府,她这主母,便是以和善闻名府上的。她说话,有良心的婢子自然愿意听,可也真有人不当回事的。   是而她如今下了决心要查出嚼舌根的人,既是为了撇清自己,也是为了借此立威。   只是,拥雪到底能不能领会她的意思,她却并不能确定。   等着拥雪回来时,十六娘只是枯坐几边,什么也不想做。石氏来时,非但暗示了她秦府奴婢嘴不严的事儿,还向她告了辞——三郎在神京中有宅子,他们一家子在秦府中叨扰已经不少日子,如今宅子收拾好,自然该走。   十六娘听了这话时心中大为不乐。她情知石氏这般说极为合理,她也无强留人家的妾室在府中的道理。可她偏就会不舍得。   这些日子,石氏当真助她良多。无论是给她赠送的金线,还是提点她进宫莫穿华衣,那都是极为重要的事儿。便是她发现灵娘的身份有异,说起来也全是因为石氏要那舞伎,她所赠的月掩又恰好惊了拥雪的缘故……   念着这些好,十六娘心下确是不舍石氏走的。便是石氏以她十三堂姊即将嫁入府中为由来安慰她,也改不了她的郁郁。   十三堂姊是嫁了大郎,又不是嫁了她。便是进来府中是个庶子的正室,那也自有那庶子的妾室们要管。哪里有这般空闲能日日伴她?更莫说,石氏知道的,那十三堂姊,未必知道。日后若再遇到什么事,便不会再有一个女子设身处地为她筹谋,这一切,要全靠她自己了……   想着这些,十六娘突然忆起石氏走前,曾将什么东西从宽大的袖笼中塞进榻枕下头。   她跳起身来,抓起那个榻枕,果然,一张洒金笺子正放在下头。   十六娘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颤抖的手指展平信笺,却见那上头正写着十六字:小人难养,女子多思。府邸春深,犹畏晚风。   笔锋浓厉,竟全然不似女子字迹……这信笺是石氏所书,还是秦三郎的亲笔?十六娘实在有些摸不准。   然而,不管写信的人是谁,收信的人,总该是她无疑……于是,这十六字,是何等意味?   小人女子一句,想来是说她府上的奴子婢子会传闲话吧?只是这事儿,石氏已经告诉了她,又何必再在纸上一写?   再有,那府邸春深一句,却又是何意?   这自然不会是叫她多穿衣裳以防伤风,那么,她的所指究竟是什么?难不成,这看似平静的秦府里头,还真有“晚风”么……   那风,又会是从谁那里吹来呢?   十六娘想着,不自禁捏紧了纸笺。义甲尖端刺破了那笺子犹自未觉。   突然,房门被推开了,满脸通红的拥雪跑了进来:“娘子,娘子!奴问到了!”   “谁?”十六娘惊而回身,问了一句,却又恨恨道:“还回来告诉我作甚?直接打个半死丢出去便是!不这般惩治一个,那些奴子婢子们如何知道要慎言!”   “……这……”拥雪显然有几分犹疑,半晌才道:“奴哪儿敢打她呀——是大郎那边的挽云,放出的话风……”   十六娘登时僵住,道:“挽云?岂不是那个邀我一起击蹴的妾?”   “正是她!也不知那些婢子想着什么,大郎所住之所离灵娘那边虽不甚远,可也不至于能看到那事儿的呀!她说的,她们居然也信……”   拥雪絮叨着仍未住嘴,十六娘却呆站在原地良久,才慢慢坐了下去。   如何会是挽云?   她不知晓挽云和灵娘究竟有甚过节,让挽云要用这样的话中伤灵娘。虽然在大郎和三郎入府的那一日,女眷们的宴席上,挽云和灵娘便你来我往地互相讥讽几句了,然而那时,她当真是未曾想过,她们之间会结下如此大的梁子!   可这世上,哪儿有无缘无故的憎恶?若说她恨灵娘,那是因灵娘夺了二郎的心思,那么挽云何苦与灵娘过不去?她们个人当无私怨,而若说为郎君间的不睦——那也该是挽云同她闹别扭吧?如何这矛头便直对着灵娘去了?   自然,挽云同灵娘也可能是旧日相识。然而若如此,挽云该也是贱籍,如何能当秦云朝的妾?倘挽云是良人,那她又如何有机会识得一个贱籍出身的歌伎,且非得同彼人过意不去?   此事,如何想,都无法寻出个解释来……   “娘子。”拥雪轻声道:“娘子,放话的人查出来了,却要怎么办才好?”   十六娘苦笑:“怎么办?我哪儿知道怎么办!若是派人直接抓她出来,一者并无证据,二者大郎那边也不好说。可若不追究……罢了,你现在可知道,咱们的婢子里,谁最先相信这话还到处说嘴的?把她拉去狠狠杖责一顿,之后叫人牙子发卖了吧!”   “……是,是含春。”拥雪垂了头,低声道。   十六娘悚然:“含春?!她该是知道此事真假的人!如何能……”   “她亦是念着乔氏待娘子不好,才……才有意乱说的。她又是伺候乔氏的,这般说,自然有人信……”拥雪咬咬嘴唇,猛地跪下了:“奴同含春,都是娘子的陪嫁婢子,虽然蠢笨,却真心是为了娘子的!娘子,若念奴们忠心,求您饶了含春这一回吧!若非得抓个人替罪,随便谁都可以……”   “怎生能随便谁都可以的?”十六娘道:“你瞒得过这全府的眼睛么?是非自有公论的,你抓了那替罪的,她岂会认这一道摆布?说不定将这话又传给谁了呢!”   “那……”   “打是还要打,卖也还要卖。我说了的话,便不能不做……让行刑的奴子们下手轻些,该无甚大碍。”十六娘叹道:“叫个相熟的人牙子来吧,只是说好了,把她卖回裴家去。”   “娘子!若此般,谁去替咱们盯着乔氏?”拥雪抬起头,仍是跪着,声音发干。   “我去见阿家,求她派个人便是。秦府那么多婢子,阿家总也有几个心腹。我是不愿再直担着灵娘那边的干系了。”十六娘叹道:“再者,含春回去,爷娘自会再给我补个聪明伶俐的……如含春这般心中记了仇便轻易要报的,便是这一遭饶了她,迟早也要误事。不若放了她回去,裴府里她是个家生子,无人记着要算她,对她对我,都要好些。”   拥雪仍是跪着,却不再说话。她面前的地面,倏然点上了一点水迹,然后是第二点,第三点。   “奴们痴愚,险些害了娘子。”   “提不上害了我。”十六娘道:“便是二郎同阿家真认定,这闲言碎语是我有意放出要侮辱灵娘,看着我裴家面子,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的。只是你们这些婢子,却尽可随意责打惩处……你今后可记住吧,如此做事,害的是你们自己罢了!”   拥雪低低声应了,抬了手背擦了擦眼睛,站起身出去。想来这婢子心中是极为煎熬的。十六娘看着她走,亦沉沉叹了口气出来。   她进了秦府之后,是第一次处置这般事情。原本想要立威,却没想到拿来祭刀的是自己的心腹。   这般……到底值是不值?   她咬了唇,忖度片刻,猛然站起身来。   话是挽云说的,她虽然无法拿挽云如何,但总能想法让秦云朝知道自己的妾室都做了什么——他总不会亦毫无办法吧?   让她不得不把含春遣回裴家,这挽云的作为,她怎能不报复。   度君意   当日,含春便领了责罚,回裴家去了。   见着那被人扶着依旧举步维艰的身影,十六娘默默咬紧了牙。   含春是打小随她一同长大的,在她心中,亦同拥雪无二。如今她为了立下自己做娘子的威严这般对她,亦不知含春能不能原谅她……   身后传来轻轻的啜泣声,她不必回头,都知道那是拥雪——这婢子大抵比她要难受许多。说到底,含春之所以被打发出去,拥雪罪责难逃。   十六娘很想回头拉住她的手,想告诉她莫哭,这一切早晚都要讨回来,然而却终究没有。   还是要给她长个记性的……做婢子的,怎么好揣测娘子的意思擅做主张呢?   这主仆二人便站在房内窗边,谁也未曾开口,静静看着灼眼的太阳沉下,秦府间间屋堂飞檐鸱吻也融化在暗蓝绞着橙黄晚霞的暮天里。   直到房门被人推开,秦云衡的声音响起:“你们在那边站着做甚?已经站了这么久,还看不够这夕暮光景么?”   十六娘原正放空了心呆立着,此时听他说话,竟是吓了一大跳,匆忙回身道:“二郎几时回来的?”   “……我已经在那边儿站了好一阵子了。”秦云衡无奈道:“从我进来你便在此处,那方天空中到底有什么,叫你这般看了许久?”   “并没有什么,奴……想些心事。”十六娘终于移动脚步想过来为秦云衡脱去外披的氅衣,然而她站了太久,腿脚已经麻了,这一动,竟摔倒了。   秦云衡一怔,抢了一步要扶她,却不想拥雪在后头也想拽住十六娘。这一岔,两人谁都未曾扶住她,反倒是秦云衡被十六娘撞得一起摔了下去。   十六娘正比秦云衡矮些,这般扑下去又恰好把他压在下头,余势未消,额头便直直磕在了秦云衡的下颏上。   这一碰,十六娘疼得瞬间便满眼泪水了。而秦云衡更是连哼都哼不出声,等拥雪将十六娘搀起来,他才坐起身,捂住嘴,剑眉紧蹙。   十六娘原以懊恼得很,看了他这般,却心中一惊,忙上前跪坐在他身边,道:“二郎如何?受了伤么?”   秦云衡示意要个盂,拥雪忙跑去拿了来,他这才张口,便吐出口血来。   “你咬了舌头么?!”十六娘失色道。   “没有。”秦云衡说话有些含混,吐字间又吮了一口血吐出:“你这一磕,我咬了嘴了。”   十六娘打了个寒颤:“很疼吧?”   “无妨,总比战场上受伤好些。”秦云衡此时方站身,道:“取些盐水来。”   不必他说,拥雪取了盂来时便有小婢子准备了漱口水,如今也只朝里头添稍许盐便好。秦云衡就着盐水漱过几回,眉宇渐渐舒开,终于恢复了常色,道:“我当你在做什么,回了头便扑过来,情是要撞我一下的。”   他这玩笑话反倒引得十六娘更生几分尴尬:“奴非有意……”   “无妨的,这般事情,不需计较。”秦云衡又含了口盐水,蹙着眉忍了一阵子,才吐出来:“我倒是颇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心事——至于站得那么久,腿脚都麻了。”   “……”十六娘踌躇了一阵儿,便示意拥雪退开,这才凑近秦云衡,道:“二郎可否告诉奴,昨日您到底见了什么,才对灵娘大动肝火?”   秦云衡的神色瞬时蒙上一层阴霾:“问这作甚?”   “府上谣言,说二郎是……是见着灵娘与旁人私通……奴今日,便是烦心这桩事情。”十六娘索性挑明,一双澄澈眸子望住秦云衡,道:“此事大概不真吧?奴想,灵娘不会如此不知好歹。”   “这要怎生说……她本自便不算知好歹。”秦云衡默然片刻,道:“然而这谎话说的亦当真诛心,到底何人放出的言语?”   “……旁人家的人。”   “三郎的妾,还是阿兄的妾?”秦云衡反应极快。   “……阿兄的妾。”   秦云衡微微一怔,却无半分惊讶,只点了点头,道:“这般我便知晓了。那个……叫什么云的是么?”   “二郎也知道她?”这却出了十六娘意料了,她分明记得自己不曾告诉他挽云同灵娘争吵过的事儿,难不成那晚宴会上便有嘴长的奴婢传了闲言碎语么。   秦云衡应声,道:“那女人古怪得很。从前灵娘同我讲过,她似乎总是不喜欢灵娘。”   “奴想不透,她是大郎的妾,何必同灵娘为难?”十六娘索性坐到秦云衡身边去,将自己的疑窦挑开:“便是为着二郎同阿兄不睦,那也不该对着灵娘啊。”   “难不成你希望她事事朝你发难?”秦云衡笑了:“莫傻了,有些人的事儿,你想不透便不必再想,总有一日会看清楚的,何必着急?再说,你那十三堂姊也快嫁进来了,到时候叫她多留心些,我想总归能看到蹊跷处。”   “倒是。”十六娘应了一声,又道:“办婚事的时候,二郎要出面的吧?”   “怕是去不得。”秦云衡摆出一副遗憾模样,声音里却有些庆幸:“下个月我有差使,不能在家中的。”   “……”十六娘瞠目,连她自己都不曾知道自己面上的委屈之色格外明晰,她急愤道:“这便要去边关了?”   “并不是,只是至尊要去东边几个州郡巡游,我们几个率军扈从罢了。”秦云衡见她如此,眼亦不自禁微微眯弯:“你这模样,难不成不舍得我走么?”   “谁说不舍得你。”十六娘立时转了头,道。   秦云衡大笑,将她揽入怀中,狠狠吻了吻她口唇,却终于被十六娘推开。年轻的娘子用手背擦着口唇,不满道:“一嘴血腥味儿!”   秦云衡不答,仍是笑了看她,许久才道:“我若不在,你怕是也不想去看堂姊成亲了吧?”   “我偏生要去,有热闹不看,多孤单的。”十六娘说着,声音中犹是饱饱的气。   “你当真愿意去?我那阿兄同我长得可是像极了。”秦云衡道:“你那十三堂姊不是也与你肖似?看着他们入青庐,想着他们停花烛,你岂有不思自家夫婿的?”   十六娘怔了怔,再开口时声音发狠:“我那夫婿在青庐里便只同我说了一句早些歇息,这般夫婿哪里值得思念!”   秦云衡笑意登时尴尬,隔了好一阵子才伸了手抚住十六娘脸颊,道:“做夫婿的知晓自己错了,难不成娘子要记一辈子么?”   “你倒是补了我赔了我呀!”十六娘横他一眼:“否则我岂有不记的?”   她这是有意模仿石氏了。石氏行止言语皆是一片媚好,同她处久了,这媚人的精髓虽然未曾领会,皮毛却也学了个七八分。   这样一个神情,当真妩媚娇柔。她又是第一次同秦云衡这样说话,言语出口,自己便先红了脸。   “……”秦云衡看了她,眼神渐渐热起来,突然翻身将她压在了下头。   十六娘伸了手臂抱紧他腰背,将下颏搁在他肩窝处。耳鬓厮磨时,她脸上的笑容却在淡去。   这一番话语嬉闹中,她真心要说的,只有一句——这般夫婿,哪里值得思念。   他说他错了,她便要原谅她么?她是个女子,一世只嫁那一次,从下了迎亲的彩车起,每一步的经历,都是此世唯一,再无法重来的记忆!   而他,把这一切都毁了个干净。   一句错了,她那么多难眠的夜便能白熬了么,那么多辛酸的眼泪,便能白流了么?她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取悦他,也用他的身体和言语取悦自己。可这般之后,留给她的,依旧是心虚,是孤单,是不被人珍惜的悲伤。   也许她需要的并不是如今的疼宠,亦不是属于自己和他的孩子……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他真心待她。就算是真心告诉她他只把她当做妹子关照,那也好!那也胜过要他用身体的欲望装扮成的爱慕……   可是,除了她之外,旁人却尽数以为她只需要一个夫婿,就连他,大概也只当她的期盼只是欢好和回护吧?   秦云衡轻轻扯开了她的衣带,衫帔散开,长裙落下,她的身体如同珍藏在贝中的珍珠,被揭开欣赏。   他待她极温柔,轻轻吻着她肌肤,抚摸她柔嫩脸颊。然而在那一刻,她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二郎,你如今喜欢奴么?”   秦云衡正意乱情迷间听得这一问,登时愣住了,他并不能马上领会她的意思,待弄明白了,口气中便带了几分哭笑不得,道:“自然喜欢,怎生又问这个了?”   十六娘不言,只是引领他的手覆压在自己胸前。   她鼓了那么大的勇气,再次问出这话,却在他迟疑时,将心底里那一点火苗也扑灭了。   他答得犹疑,是怕伤了她心吧。   她知道这般也算是为了她好,然她仍会觉得,胸口被他亲吻过的所在,火烧火燎地疼。   这句话,往后不会问了,再也不会问了。他心里头的人若不是她,问一千一万遍也不会有差别。   秦云衡却不知她心思。他拥着她,心中便是温和宁馨的。他如何会去想,对于十六娘,这般厮守的感觉并非这样?   打女人   “是这样么?”秦云朝皱着眉时,十六娘方觉昨夜二郎同自己所说“这位阿兄同我极似”当真是一点不错。   连听到挽云污蔑灵娘的反应,都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惊奇,却绝无意外。   难不成他也知道,自己的妾同灵娘早有龃龉么?   十六娘正想着,秦云朝便站起了身来,道:“弟妹稍候,那贱婢出口伤人,我定当惩处,你可要在此看着?”   十六娘一怔:“我……奴看着?阿兄,惩处倒不急,奴只想问她,何故要诬陷灵娘的?”   “……”秦云朝的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蹙:“你问她,可是觉得她会说实话?”   十六娘登时无言以对,见她如此,秦云朝才不以为然道:“那还问什么?便按我的法子办吧——去把那贱婢带来!”   外头有奴子遥遥应了一声。这些下人原本是秦府的,然而秦云衡一句“只把阿兄他们当我们伺候”,这阵子便也随着秦云朝他们了。   然而,“当”与“是”,究竟不同。   这些奴子婢子,自然不会全心全意向着秦云朝的。在这边也只是听听差遣罢了,想来秦云朝和那两个女子都不会将他们当做心腹的。   但下人们办事还算利落,过了不多久,那面色苍白的挽云便出现在了秦云朝和十六娘面前。   “你好大胆子啊。”秦云朝已经坐回了原处,正悠悠闲闲饮了一口新点的茶,语气里却极为酷厉:“满口胡言,嘲讽主人家的姬妾,这是你该做的事儿么,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挽云不敢回嘴。家中并无娘子,一切便按着郎君的意思来,秦云朝在府中多么不受待见,在这个院子中也还算是最高主宰的。他开口便如此狠戾,连十六娘听得这声音都觉得心底下发颤。   “叫人家的娘子找上门来,你可真是给我长面子……嗯?”他抬了眼,瞥了挽云,尾音挑起,那般阴森。   十六娘听得这话亦自觉背上发冷,更遑论挽云,她的嘴唇已经快青了。   “你怎的不说了?旁的本事没有,只知道嫉恨旁人么?那有什么用,我偏生不是嫡子呢。你便是将眼珠子给瞪出来,二郎也瞧不上你这般人物的。”   十六娘听着他话语中带着的嘲讽,心中自然不快,然而那不快如何也抵不过畏惧明显——秦云朝已经站起身来,走到了挽云面前。他此时模样,当真有些战阵之上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威悍了。   十六娘深吸了一口气,垂下了头,在她微微打颤闭上眼睛时,果然听到了意料之内的一声脆响。   之后,是人跌倒,撞倒家什的沉闷声响,连着女人的尖叫与男人平静的言语:“叫什么?很疼么?”   十六娘骇然睁眼——挽云已经倒在了地上,她的额头正撞了一张绳床,血沿着涂粉施朱的面颊流下来。   “站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没有威吓之意,却实实怕人得很!十六娘顿感自己来找他说这般事情实是个大错儿,要说,也该让秦云衡来说!秦云朝这人发起狠来,她这旁人看着都觉得心惊……   挽云颤着嘴唇站起身来,尚未站稳,秦云朝便又是一巴掌砸在她另一边脸上,她复又跌倒。然而这次失声叫起的却不是她,而是十六娘。   十六娘并不同情挽云,相反,看挽云这样苦挨,她反倒觉得心中痛快——若非这人搬唇鼓舌,她何必遣出含春去?再说了,秦府里这么多婢子,秦云朝院子中便有三四个,凭什么偏要把瞎话先告诉含春?可见是有意要含春去蹈那火坑的!   然而,秦云朝这般打法,实在是太唬人了。挽云的一边脸,遭那一耳光已经高高肿起,磕伤的额头和唇角都流出殷红血液来。而另一边,如今也溢起灼烫的红色。   秦云朝这才回过头来,淡淡笑意复又绘在了他与秦云衡酷似的脸上——只是,十六娘从不曾见过秦云衡这样做。她的记忆中,便是下人们闯了祸,秦云衡亦不会亲自动手打他们,甚至连吊下脸来吓唬人都不曾。   “弟妹可还满意?”他道,彬彬有礼。   十六娘在心中默默念了声佛,深吸一口气,道:“奴只是来问问,阿兄如何惩处自家人,那是阿兄的事儿。奴满意也好,不满也罢,均无妨的——阿兄这两掌,是不是……仅仅打给奴看而已啊?”   “并不是。既然她惹了弟妹不快,那么弟妹要做什么,我都可以代劳。几个耳光子算得上什么?”秦云朝笑道:“弟妹现下若有事,便先走也无妨,我自会处置她——只是弟妹是否要看着我处置的结果才满意的?”   十六娘摇了摇头,道:“奴信得过阿兄——既如此,奴便先走了。”   秦云朝亦不多言,微笑颔首。   十六娘转身急行而去,她脚下已然发软。   出了院门,拥雪忙搀住她,道:“娘子怎么了?”   “阿兄那般打挽云……若不是念着含春,我怕,我都看不下去了。”十六娘道:“然而一想含春,我便……恨不得他再打狠些才好!若不是她有意将这事儿先告诉含春,怎么会……”   “含春若知道娘子为她报复,也该甘心了。”拥雪这般道,停顿一刻,却又补上一句:“要说也该怪奴,倘不是奴妄加猜测娘子的意思,含春亦不至于有意将那女人的昏话到处传的!”   “莫提了。”十六娘宽慰她,拍拍她的手:“含春已然走了,如今咱们好好的,再莫做如此事情,便是最好。”   拥雪应了一声,主仆二人相携着,朝沁宁堂回去。   而她们背后,那间不算太高大的屋子里,秦云朝已经取了一个小盒子抛给挽云:“回去敷着吧。委屈你了。”   “……郎君能念奴这点儿好,奴便知足了。”挽云紧紧握着那小盒,道:“只是那裴氏原本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如何会跑来这边闹?”   “打落牙齿和血吞?”秦云朝看着挽云,就像是看着一只愚笨得学不会杂耍的小狗,道:“你如何会当她是那般人?她可是那老虔婆的甥女儿。”   “……可人人都说,这裴氏至单纯不过了。”   “再怎么单纯,在这肮脏地方过几日,也不会如从前一般。”秦云朝道:“过些日子,那裴家十三娘抬进来了,你们姊妹俩也须得多小心些。这种地方,女娘的心未尝便向着夫婿的。”   “郎君这话,不是说奴吧?”挽云抬了眼望秦云朝:“奴的心意天地可证!”   “你,我自然放心。”秦云朝道:“只是下次你做事也需隐着些痕迹……罢了,说不定并没有下次了。”   “怎么?”挽云惊道。   “我要成婚,总不能还住在这里。”他道:“到时候搬出去,你若能应付好那裴十三娘,便是至大功德一桩。”   “郎君只当奴连个贫家出身的新妇都应付不来?”   “……”秦云朝不言,只笑着叹了一声。   叫我如何信你呢,你这样的人,比起她来,逊色太多。只可惜她不会在我身边了……   只是叫你传一句谣言罢了,你却弄到如此地步。这样愚蠢,和那个叫含春的婢子一般……实在叫人无法信任。   可是这样的话,他到底不能说出口来。   “对了,外头还有他们的下人呢……咱们怎生应付过去?”挽云突然想起外头伺候的奴子婢子均是秦府的人,问道。   “你捂着肚子出去,便道是我踹的。”   挽云应了,果真捂着小腹,扶着门颤颤巍巍地出去。刚一到得外头,便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大郎!”婢子们惊慌围上:“挽云娘子昏过去了!咱们可要去请府上惯请的女医么?”   “请什么女医!”秦云朝的面上写满了厌恶:“她若愿意死,让她死便是!这般贱命还犯得着请女医来么?”   婢子们面面相觑,也只好公推个力大的将挽云背了,送回房中。秦云朝不叫她们请女医,她们自然也不会多事——秦府里头请来为眷属看病的女医,那问诊索取的资财可不少,她们若自作主张请了她来,那诊费岂不是得自己掏的?   伺候秦云朝这一家子可不比伺候裴家娘子,除了每月的月钱,是旁无一毫子奖赏的。原本她们也觉得自己极穷,这白掏钱出去的蠢事,谁会做呢。   所幸到得当日晚上,挽云便自己醒了过来。但许是因受了郎君责打心中难受,竟谁都不要见,连要为她脸上腹上敷药的婢子都赶了出来。   而秦云朝,当真连再来问她一次,都不曾。   挽云自己无有半点怨言,只是婢子们有些觉着秦云朝太过无情,有些觉着挽云咎由自取,也小小地争论了那么几场。   这事儿自然传到十六娘耳朵中,她未曾亲见挽云挨了一脚还要独守空房的惨况,心中便不觉负罪,甚至还有些快意的。   这世上,带着祸害别人的心意去做事,总是要祸害到自己!含春回了裴家,便是这几日不受待见,过上一段时间,也不再会有人为难她。至于这挽云,搬唇鼓舌的,如今可不倒了霉了么?大郎就是念着自己阿姊将要嫁他为妻的事,也不会拂了自己意念,再加宠于她!   这般想着,十六娘好兴致地接了拥雪取来的小鱼,一条一条,悉皆抛给月掩吃了。月掩吃得香美,尽数吃罢才跳上十六娘膝头,团着睡了。   张罗婚事   灵娘这出事儿,到这儿原也告了结,总归不负十六娘前后折腾,府上一度沸沸扬扬的流言,总算是止了。   然而刚松下一口气,十六娘便被秦王氏叫了过去。她原以为灵娘的事传得正盛时秦王氏未曾听说,此时该当也不会听说,却未想,进了秦王氏的屋子,便见这阿家垮着脸,十分严肃的表情。   “……阿家?”她心底突然就打鼓了。   “你为了那个贱婢将含春遣回了裴家?”秦王氏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戳着她。   “……正是。”十六娘答得声音微颤。她怎生也揣度不出秦王氏到底赞不赞同她这般作为的。   秦王氏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那遭打脊的回家便没好事儿!连他的妾室都这么不叫人省心的!嫡系的事儿,也是他们乱传的么?你去找那人我也听人讲了,怎生不将那女娘弄出去?留着这嚼舌弄嘴的,成什么话!”   十六娘心内叫苦,她岂是不想把挽云赶走的?只是这般事情如何由她?秦云朝能当着她的面狠狠打挽云两下,还踹了她一脚,已经算作给她天大颜面了。   嫡长子的夫人自然有殊于他人的权威,若是自己郎君的妾婢做了这般事情,莫说赶出去,便是打个半死丢出去,旁人都无可指摘。然而那挽云是秦云朝的妾,她若自己对挽云做些什么,莫说别的,秦云朝不得益发觉得他们嫡系仗势欺人了?   “阿家,奴不敢呀。”她惯了装低,此时复又垂首,怯道。   “你这小女娃儿!”秦王氏实是拿这子媳无奈,道:“你有什么好不敢的?他一个小小的九品校尉,能把你怎么的?难不成还动手打你么?再说了,要他们走,又不是唯有直接赶他们出府一个办法!”   “……那……如何做?”十六娘一怔。   “反正大郎也要娶正房了,在神京中另觅一套宅子买了,给他们便是。”秦王氏道:“旁的不说,两家子人混在一处住,多不像话!待你那阿姊进门了,他们那院的婢子,是听你的呢,还是听她的?总归要分开才是!”   十六娘心下了悟,秦王氏怎生会对灵娘的声名上心?这传言若真惹她怒了,多半也是因它隐隐指摘了秦云衡罢了!她之所以叫自己来,定是为了从自己手中要出钱来,给秦云朝弄套宅子,好顺理成章地将这灾星弄走罢了!   “奴省得。”她毕恭毕敬答道:“阿家觉得,那宅子可买套什么样的好?要多少房舍,配何等家什,买几个奴婢呢?”   秦王氏该不会让她买太好的房舍给秦云朝吧。果不其然,秦王氏皱着眉道:“各品官员能住什么屋舍,不都有定法的么?他这样品级,便是我想买大宅子给他,也住不得啊!至于家什,你尽捡着差不多的给就是;婢子奴子,配两个也差不离了——凭他俸禄,多买了下人也养不起。难不成到时候叫妻子来朝自己弟妇讨钱养下人么。”   十六娘听了这话,轻轻喘了一口气出来。秦王氏的话算是给她添了根主心骨儿。若阿家为了装出一副母慈子孝而要她弄个大宅子来,她可怎生是好!这个月该花的钱太多了,账房里支得一干二净,将金沫子都刮出来,也不够买个后花园的。   这世上,没钱的日子是真过不下去——也不知道那十三堂姊家是怎么过日子的。听送东西的婢子回报,二叔父看了她送堂姊的几件金首饰,便眼红得快滴出血了……   还好,婢子们说,那堂姊还有几分裴氏女儿的尊贵矜持之相。不至于给她家族丢了人。   从秦王氏那里出来,她便遣了下人去神京处处打听,有无像样子的院子宅子可以买了。到底将来要做宅子主母的是她堂姊,十六娘还是冒着账房支空的险,特意嘱咐了要捡风水上佳、住着轩阔舒坦的屋子。   正说着,秦云衡进来,知道她是给大郎家里选新宅子,虽微微皱了眉,却也并不反对。倒是还跟着说了几句——想来,他对此事态度如此好,多半也与秦王氏出于一个念头:送瘟神。   然而十六娘才不管他们什么念想呢,她只管好好找个住处便是。经她责打含春一事,她的话在秦府里也算有了些分量的,那些下人飞了跳了去办,过不了几日,那宅子也便定下了。   宅子选在了昌宁坊,距秦府不算太远,却也隔着两坊地。既便利她去探望十三堂姊,防着那两个妾室欺负十三娘子,也不至于让秦云朝家里头的人出现在阿家和秦云衡面前讨人嫌。   十六娘又遣了拥雪去看,拥雪回来,只道那院子虽不大,房舍却很是高阔,院中尚有果木,想来住着也不差。她们又张罗了些府上不用的家什抬过去,那屋子也便能住人了。及至寻到合适的一个小婢子和一个小奴子时,秦云朝的婚事已经只剩三天时间准备了。   十六娘虽是弟妇,却也是当家主母,准备婚事的繁杂事情,她自是逃不脱的。秦云衡在几天前便随着圣驾东巡去了,家中兄弟在神京的只剩下秦三郎,又偏生是个贪花好酒靠不住的。这里里外外的事儿不敢假手于他,便忙活得十六娘连着来帮忙的石娘子同秦家的庶姊秦念都瘦了几分。倘不是石娘子家中经商,有的是人手可以借用,只怕这婚事办完这姑嫂三人都得累垮了。   秦家忙得鸡飞狗跳,裴家却是一片和乐融融。想着自家小娘子嫁了人便可带着自己享福,这婚事又是长兄之女搭了线,裴令蕴便将对兄长的一片嫉恨抛到脑后去了。而念着十三娘子嫁入秦家好歹能帮衬着自家的十六娘,裴令均与裴王氏也有心饶让这弟弟几分。这来来往往几回,兄弟手足和乐景象,却颇具了几分。倒像是从未生分过一般。   然而裴令蕴家到底人丁单薄,要说下婿、障车,哪样不要人手的?他亦只能朝自己兄长开口,裴令均也许了叫自家的娘子同小娘子们去助个阵的。这下可急坏了十六娘。她听闻几位已经嫁做人妇的姊妹都要前往,独自己嫁了秦家,去不得,心里头格外委屈。   她这么一想,便露了行色,秦家那庶姊秦念是个好性子,见弟妹若此,便自去撺掇她找秦王氏:“那新妇子是你堂阿姊,你回娘家助个阵,那如何也不算过错!这边的事儿早就做得差不离了,你不妨同母亲说说。倘她同意,这里我做主看着便是!”   十六娘闻言自然欣喜,去找了秦王氏求情,秦王氏心绪大抵不错,亦或许是想着要拉拢裴家这两位小娘子,便随口许了。且额外给了十六娘一双白玉臂支,道:“你才嫁来没几日的,首饰什物,原本便没攒下多少来。这双臂支你拿去给你那堂姊做人情也好!”   十六娘接了玉臂支,心下却明了——这玉臂支哪里是她做得了人情的?少不得她还得自己添上几样首饰,待给了十三娘子,还要说清楚,玉臂支是阿家的赏赐呢。   然而既然阿家许她回裴家,那已经是天大恩义了,她道谢还来不及,哪里能抱怨的。   二叔父家中贫穷,要嫁小娘子,那场面自然是不够的。亦不知他同兄长求了多少情,裴令均竟许了他家十三娘子在裴府里头出阁。虽然走不得裴府正门,却也是给了好大颜面了。   吉日一大早,十六娘看着秦府搭起了青庐,便带着拥雪动身回了娘家。裴府亦是张灯结彩,行障搭起,只待新郎君上门——虽然秦家来人要待到深夜,而新妇出门,是要到第二日早晨了。   十六娘此次归娘家,同上次情状大不相同。那次暴怒的裴王氏几乎要将这丢面子的亲女撕了,此次却是笑得如花儿一般,拉了十六娘的手,道:“早便知我的阿央最是可人,怎会叫阿爷阿娘费心的。如今你那十三堂姊也嫁了秦姓郎君,你可记着要护着她些。”   裴王氏对这位夫家侄女并无多少情分,然而既然是同姓姊妹,又嫁了一家人,那当然是要互相帮衬的。虽然此时看来十六娘从十三娘子那儿讨不到任何好处,但谁晓得今后十三娘子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帮到她的?   这档子事情,十六娘心中也清楚,便朝阿娘怀中一靠,娇声道:“儿不劳阿娘费心!十三堂姊也是姓裴的,儿不看顾她可看顾谁呢?秦家那大郎虽然同二郎不睦,但他同儿也提过,是会对十三堂姊好的,阿娘可告诉婶子,莫忧心了吧!”   “你婶子有什么好忧心的。”裴王氏笑道:“她这小娘子养到二十岁上,再不嫁,当真成了老女。有个男子愿意讨,那便是天大福分——你可要去看着你那堂姊梳妆?阿娘带你去,既然你是回来等着为她下婿,那自然要去同她照个面才好!”   十六娘应了一声,由着裴王氏携她朝外出去,路上母女二人又聊些有的没的,极是和乐。然而到得十三娘子暂居之所外头,十六娘却突然想到一桩事情,冷不丁问道:“阿娘,六姊最近可也常常入宫?”   “你六姊?”裴王氏便带了些许不满,道:“亦算不得常常,过去那一个月,大约是去了三两次。第三次,是说将东西不小心丢在宫中了,特意去寻呐——我说她那性子怎生养的!丢个巾子罢了,这府中又不是寻不出条好巾子给她,何以还非要跑去宫中找,多小气的!要不是你十一姊说过随时准她进宫,她寻不到巾子难道还不活了么?”   梦中燕好   十六娘登时停下了脚步,道:“十一姊许她随时进宫?”   “是啊!”裴王氏有些奇怪地看了失态的她一眼,道:“想来是至尊的恩典吧,否则你十一姊是个妃妾,哪里能许人随意进宫的——说来我还生疑呢,要是阿含要人陪了,缘何不求至尊许你进宫的?她同你不是最好的么?”   十六娘听阿娘这样说了,心下自然明白。十一姊那哪里是求至尊呢,只怕完全便是至尊的意思,十一姊只得遵从便是!   想来那至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呢!他宫中那么多女子,哪个不可奉恩承欢?偏要裴六娘,叫十一姊心里头怎么想……   “你这是在发什么痴?”裴王氏奇道:“你若也想常常入宫陪伴阿姊,便也告诉她,叫她朝至尊求个恩典……”   “不,不必了。”十六娘忙道:“府里的事儿就够人操劳的,儿哪还有空进宫陪阿姊。”   裴王氏看了看十六娘,笑笑也便罢了。二人自去探看了十三娘子,又叫厨下做了十六娘出阁前最喜的单笼金乳酥来与十三娘子同食。十三娘子并不曾吃过这般精细点心,虽怕丢了面子不敢多食,那欣喜模样却叫十六娘看了个正着。   这位十三堂姊也太容易满意了。这般,便是大郎俸禄不高,亦可过得下去……   “对了。”十六娘想到这般,便叫了拥雪进来,将阿家所送一双玉臂支同自己配的几支同料白玉簪子与梳背取出,交予十三娘子:“这些是阿家所赠的,算是给新妇子的礼呢。”   “这玉料很好啊。”十三娘子怯怯道:“价钱很是不低吧?”   “许是……吧。”十六娘想了想,那几支白玉簪子与梳背似是石氏给她的,价码她未曾问过,但石氏只取了她一盒金花钿做报偿,想来不至于多么昂贵。   “奴不敢要。奴……没有相配的好衣裳。”十三娘子低声道:“十六妹从前送奴的钗环衣衫,已然很好了。奴问过,夫君他只是九品,若奴穿得太过艳丽,怕是不好吧。”   十六娘一怔,气笑道:“堂姊说哪里话来?阿兄虽然只是九品校尉,却到底是秦家长子,裴氏也是清贵名门,你若穿得寒素,却坠了两家面子。”   十三娘子想了好一阵子,才微微一点头,道:“那,奴便多谢十六妹同……同阿家了。”   裴王氏却在此刻轻轻踢了十六娘一脚,抛了个眼神儿,之后便站了起来,道:“你们姊妹两个先说着,我还有事儿要张罗呢。”   十六娘心知阿娘的意思,待裴王氏出去一阵子,亦找个由头出去。果然,裴王氏正立在回廊下等着她。   “怎么,阿娘?”她小步跑过去,问道。   “你说些什么话来?”裴王氏沉着脸道:“她愿意穿什么自然穿什么——我打听过,你们为他们夫妇选的宅子在昌宁坊,那里也算不得什么贵人群聚的地方,穿成那般好,可是为了招贼么?你若关怀她,无事便多送些吃的喝的去,可别再给衣裳首饰!”   十六娘顿悟,忙应了。她从不曾想过旁人需要什么的,只一心思以自个儿觉得好的法子待人好。但或许,那并不是旁人喜欢的法子呢……   这般消磨,便一直等到了夜里。十三娘子已然穿好了嫁衣,进了行障中坐等。而十六娘同裴氏几个姑嫂也守在此处,女眷们谈笑着打发时间,倒也不太难捱。   又过得一阵子,有婢子跑了过来,叫道:“秦家郎君来了!”   隔着行障,十六娘愣怔了一下,她那一晃神间竟以为来的是秦云衡——呵,他走前还同她说过莫不会想他呢!   今日的新妇子是十三堂姊!她自嘲地笑了,却立时便听得外头喧闹。   秦云朝来的好快!这般迅速哪里像是迎亲呢,抢亲时策马直入中堂也不过是这么快吧?   正想着,外头便抛了一只雁进来。那雁由红罗裹了,五色绮缠住嘴,裴家几个姊妹立刻笑着上去按住那仍想扑腾的雁,大声笑道:“十三姊夫来得好快!速速给十三姊梳妆罢!”   这一来行障内外登时热闹起来。秦云朝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是不紧不慢念起的催妆诗:“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已闲。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须脂粉污容颜。”   “且由着他念去!”十六娘笑道:“咱们给十三姊梳妆,便一直拖到明儿早晨!”   几个姊妹哄笑着应了,有给十三娘子上粉的,有张罗着寻花子的,亦有什么好事儿也不做,只是瞎捣乱的。   行障外头催妆诗始终未曾停下,一首接一首念出来,直念到东方微微现了白,十三娘子才站起身,举了团扇遮住面颊,那行障撤去,她便站在一群人面前了。   十六娘微侧了脸,但见秦云朝一身喜服,面上却并无几分当真欣喜之色,心里便是微微一怔。可秦云朝亦看了她一眼,目光相撞之时,笑容里却陡添了几分温情。   她忙垂了头,不敢再多看。   十三娘子上了车,一行人便向着秦府去了。他们总要在府上住个几天,待时日差不多了才搬去昌宁坊的宅子里的,十六娘便并不急于随上。她熬了一夜早就乏了,只吃了些早点便赖在出嫁前住的屋子里睡了多半日。   然而这一觉她睡得并不踏实。她梦到秦云朝,与他相识来的一幕幕似乎都在重复……他进秦府时,表情平淡中带着刻骨的仇恨,然而转天看着她,笑起来却颇柔和;他可以带着嘲讽之意挖苦秦云衡,却在面对她的时候说出那般坚定温暖的话语——虽然对象是她阿姊……   之后,她梦见他抓住了自己的手。   她大惊,想收回手,却挣不开他铁一样的掌控。   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弟妹,你便看不出么?”   “看出什么?”她慌乱,问出的话,简直算作明知故问。   “……看出我喜欢的人,其实是你?”   她想说什么,然而口中发不出声音——他紧紧吻住她的口唇,那痴缠的触感,潮湿温润的契合同从前秦云衡吻她时亦无二致,可那狠狠的力道,却彰示着他与她的夫君决然不同的一面。   要躲开,她的心疯狂地跳动。然而手腕和身体被禁锢着,她躲,亦无处可躲。   他的手怎么会那么大呢,单是一只手,便能握住她的两只手腕。而另一只手已然控住她的头,唇瓣摩擦,全是因他的动作,她是一点也动不了的。   她的身体渐渐失去力气,全然瘫在他胸前。男人的手在她腰臀徘徊,口唇离开她唇瓣后便在她颈项与前胸吸吮啮咬,而原本好好穿着的衣裙,不知怎地便脱落下来,露出她雪白身体来。   “成全我。”耳畔的声音有些嘶哑,那是被身体里的火焰点燃的欲望。   “阿兄……”她低声道,快要哭出来。她并不想与他苟合,那是她夫君的兄长,是她堂姊的夫君!   “你也喜欢我的不是么。”男人的声音像是一场漫长的诱惑:“你自己也知道……你喜欢的,当真不是二弟,是我……”   梦里把握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听着这样的话语,便多少有些惊诧,惊诧之后,模模糊糊也便信了他。   不再挣扎反抗,让他得到她所有的骄傲与羞辱……不知何时被放在了榻上,男人赤着结实精壮的上身,她看着便觉得脸烧了起来,而目光,怎生也不敢往下移动半点。   他挑逗她的身体,一点点勾起她的渎念,之后进入,撩拨,冲撞。她如同那些不知羞耻的女人,婉转承受,娇声求欢……她的身子亦不受控制地回应着,两具肉体紧紧契合摩擦,快意越来越强烈,直到两人同时爆发。   而在那一刻,她猛地睁开了眼。   是做梦吗?这一切都是梦吗?幸好,那都是梦……   十六娘的手指握着被角,整个人软软躺回榻上。她的身体还残留着亦真亦幻的畅快,然而整张脸已经烧红了。   她居然做了这种梦!若是梦到自己的郎君,那还好说,可梦到秦云朝,那算什么呢?   对堂姊的夫婿做了这样的梦,那自己同六姊还有什么分别!   然而,她分明未曾想过要同秦云朝怎样的,当真未曾——那么,这梦究竟从何来呢。只是因为秦云衡那日说过的“新郎同我相似,新妇同你相似,见他们成亲你岂能不思夫君”么?   她抬手捂在胸口,心脏依然剧烈跳动。她当真想秦云衡了,若他在,她该不会做这般羞耻的梦吧?   只是,梦境里头,秦云朝说她喜欢的人不是二郎,她怎么就会相信呢?怎么……就那样应许了他,由他施为了呢……难道,自己也并不是真真喜欢二郎的?   她捂着脸,轻声抽泣起来。   从不曾有一刻这般鄙夷自己,亦不曾有一刻如此心神不宁。   十六娘自觉无法再面对秦云朝,更无法面对十三堂姊——在她的吉日,做堂妹的竟然梦到同她的夫婿同床共枕,这是何等无耻的事情!   返了秦府,她自将自己关在房中,有意不见秦云朝了。然而便是如此,她还是难以放下梦里那一场……每逢想起,便恨不得永远不要出门。   婢子们看在眼中,却无人知道娘子是为何如此。连拥雪都不能从十六娘那边打听到半点儿消息,空着急罢了,到底不能劝解她。十六娘情况不好,她们也只好早早服侍她歇下了。   这么过得十几日,十六娘甫一入梦,便被隐约的男人声音惊醒。睁了眼,便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贴得离自己极近,似是要亲吻上来。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便直接扬手,狠狠掴了那男子的脸一掌——她只当那是秦云朝,正是恼羞成怒,却不料那人疼得吸了一口冷气:“你做什么?我刚刚回来,便忙着看你,你却……”   十六娘惊得彻底醒了:“二郎?!”   “你打我作甚?这次我又如何惹了你?”   “……奴以为是做梦……”十六娘急中生智道:“奴梦到二郎那么多次,醒来都是假的,这次便……”   “那亦不至于抬手便打吧……奎我不同你计较的!”秦云衡口气冲,唇角却带着些笑意:“你梦我做了些什么?”   “……忘了。”十六娘情急之下编不出谎话来,索性卖个娇痴,道:“二郎总归是回来了!奴做了那么多梦,哪里还能全都记得呢。”   秦云衡这才真真笑了出来,他低低“嗯”了一声,道:“连至尊都没有回到神京呢——我赶着宵禁之前打马狂奔回来,以为你会在门口候着,没想你已经歇了。婢子说你近来不甚舒适,是怎么了?可请了女医看过?”   十六娘不言,只纵身扑进他怀里,靠了好一阵子,才道:“没怎么,二郎回来,奴自然好了。”   秦云衡用面颊贴了贴她的脸蛋儿,才道:“你先躺下吧。我刚刚回来,一身风尘,脏的很。先去沐浴,过阵子再来陪你。”   十六娘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松,道:“便在奴这里沐浴亦不是不可啊……”   秦云衡一怔,复又笑出声来:“过阵子我回边关,娘子可要求个恩典,随我一同走?军营里虽住不得,可周近总有城郭。这二十多天,你便成了这样,往后我一走几年,你要怎生是好?”   十六娘拉下脸来掐他手臂,夫妇俩很是嬉闹了一阵子,她的心跳方渐渐恢复平和。   秦云衡同秦云朝长得太像,尤其是在这烛光都不甚亮的时候,她险些没有认出来的。同他说话,她心中都别扭得慌。   妾承君恩   “二郎呢?!”   睁眼时并不见昨夜回来的人,十六娘心里猛地一颤,失声朝外头叫道。   “郎君天不亮又走了。”拥雪忙跑过来,道:“说还要回城外营地,今日随至尊再入城呢。”   十六娘轻轻舒了一口气,靠回床屏上。   她着实把自己惊着了。若是他并不曾回来,难不成又是她做了那样的梦,那叫她情何以堪。   “娘子寻郎君吗?”拥雪又问道:“现在便要起?”   “无事。”十六娘从内推了床屏,坐起来道:“便是现在起也好。我今日想去探看一下十三堂姊,得赶早些。”   她昨夜同秦云衡说了好一阵子话的,心里头那疙瘩,慢慢也算消减了些。到底只是个梦罢了,便是心存忌讳,日后绕着秦云朝便是了,这究竟是一家子人,总不好因为一个梦便疏远了。   再说,秦云朝家中那叫做挽云的妾,明眼人都看得出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儿。十三堂姊治家严不严,她是片点儿不知的,然而那样出身的娘子,怕是并不知晓如何管下头的妾室吧。   她总该去看看。   洗漱绘妆毕,她先去跟秦王氏请了安,提到精神爽利了想去探看十三堂姊,秦王氏亦不曾反对。   这婆媳二人都知道,今日至尊回宫,但凡文武百官,总不好留在家中装死。秦云朝不在家中是一定的,那么,十六娘这时候去便最是时候。既不必避嫌,又不算是太过不关心堂姊。秦王氏亦不愿叫裴十三娘对自己生了嫌隙,这般往后才好叫她帮忙,自然是一口答应。   十六娘念着至尊入城定然是赶个大早,若是去晚了,秦云朝怕已经回来,便叫马厩备了马同拥雪及几个贴身伺候的婢子走了。从秦府所在的明旌坊去昌宁坊,打马快走也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及至她们到了那宅子门口,都不见有人开门的。   拥雪自跳下马去叫门,里头却没人应。十六娘正在诧异,才终于有个婢子懒洋洋开门来了:“这一大早……”   话音未落,她便看到了在拥雪背后,仍旧骑在马上的十六娘。   对这位将她从一众人中挑出来的娘子,她再怎么慵惫也总是不会忘的。这一眼对上,登时打了个颤:“娘子!”   “我不是你们家的娘子!”十六娘见她这样态度,心中怒火顿起——想来十三堂姊不惯支奴使婢,竟纵着这下人养成这般德行!才不过是十来天罢了,她起意挑的老实奴婢便成了这样,叫她怎生舒服得起来:“我若是,早将你这般奴婢打发出去了!”   那婢子不敢多言,垂了头一副唯唯诺诺模样。秦府的婢子们亦下了马,扶了十六娘,一拨人进了宅子门口,十六娘才道:“你家娘子呢?”   “请您稍等些许。”那婢子挨了她呵斥,改口得甚是快:“娘子在后院刺绣呢。奴现下便去通报!”   “这还算有些样子。”十六娘颜色稍霁。这婢子算是胆小的,经她一吓,立刻便改了情态,若日后也这般,大概也可以留着用。   那婢子听了夸奖,亦不敢多说,道谢了便朝后堂一路疾走。眨眼间转回来,身后便跟着一脸惊喜的十三娘子:“十六妹何时来的?怎生不先知会一声!身子可好些了?”   “昨日身上还不大舒服呢,”十六娘见她这样喜形于色,笑道:“谁想早上醒来便觉得精神爽利,念着阿姊在秦府里头我也没去看看,实实失礼不过,便……”   “怎么失礼了呢!”十三娘子握了她手,眸子发亮:“十六妹是秦家真真的嫡娘子,来这地方看一眼,便是给奴天大颜面了!”`   “姊妹间提什么给颜面不给的!这里比不得府中,阿姊住的可惯?缺什么,便叫婢子去府上送个信儿,我自捡好的给阿姊送来!阿兄呢?可是去迎至尊了?”   “那是。”十三娘子携了她手入正堂,道:“十六妹快坐!我遣婢子给你烧水烹茶去!说来可笑得很,我是半点不会烹茶,更不要说点茶汤了,连个婢子都不如。”   “她们生下来便是伺候人的。”十六娘心知十三娘子这般是自惭家贫无教了,有意捡好听的说:“阿姊便由着她们伺候就好,谁也不曾说过做娘子定要会点茶。”   “十六妹可会?”   “会是会,只是我有心点出的灵芝,旁人说像天花菌子!”十六娘笑道:“阿姊若想学这般点茶手艺,做妹子的倒是也可以充个先生,点拨一二,好助阿姊被人笑话。”   “奴原道十六妹是最从容温和的,”十三娘子吃吃笑道:“想不到如此顽皮。”   “顽皮?那是阿姊嘴下留情了。”十六娘得意,咯咯笑起来:“‘裴氏宗族上下,最最上不得台面的,便是我家阿央’——我阿爷都如此说了,阿娘更是直斥我顽劣呢。”   十三娘子亦随着笑起来:“十六妹说哪般话。你若上不得台面,奴可真要无地自容了。”   “对了,阿兄的妾室和这一奴一婢,可都老实听话?阿兄他待你可好?”十六娘笑罢,问道。   “夫君他……”十三娘子脸上绯红:“他待奴极好极好,那两个妾室,有一个待奴也很是亲近,只是另一个……”   “怎么?”   “见了奴只是问安,却……不太甘愿的样子。”   “……那是谁啊?挽云?”   “是叫这名字。”十三娘子眨了眨眼,道:“另一个叫柔娘的,同奴讲,这挽云从前与郎君是旧相识,一向很亲近的。”   “旧相识?阿兄哪来什么旧相识!”十六娘失笑:“二郎说过,阿兄从军之时方十五岁,这九年来一直在边关,难能几次回神京的,他怎生会……”   “那奴便不知了。”十三娘子道:“只是她从前确是受宠,想来奴嫁与夫君,叫她受冷落了,因而心里头难过吧……”   受宠?十六娘心中冷笑一声。秦云朝怎么可能是宠爱挽云的呢,她亲眼见到秦云朝下手打她,那样狠。一个男子若是爱慕一个女子,便是她做了再多错事,又如何忍心下手打?秦云朝那样待挽云,便是素日里再宠她惯她,心底下,只怕也不过当她是个玩物罢了!   “阿姊莫与这般人计较。”她口上却道:“阿兄同我说过,若是这两位妾室惹得阿姊不快,他会出手打发的。回头同阿兄说一声便是了。”   “不必,那不必的。”十三娘子忙道:“柔娘很好,那挽云,过得一阵子大概也不会再使脸色与奴……”   “她使脸色给你?!”十六娘愕然:“你方才不是说,她只是见你时面有不甘么?这与使脸色如何能一样!”   她话音未落,外头烹茶的婢子便端了茶进来,待给二人上了茶再出去,十六娘犹是愤愤不平:“这挽云素来都不是个省心的——阿姊,你可知晓你们为何要搬到这昌宁坊,却不在府上住了?”   “那算是为何?”十三娘子道:“成了亲的庶子,搬出来住不也是情理之中么?府上房屋不算太多……”   “三郎回神京也总带着他那一帮子姬妾住府中,他还有个宅子呢!房屋再少,总不少你一家四口人的屋子!”十六娘道:“之所以要让你们搬出秦府,便是因了那挽云在府中处处搬弄是非的缘故!阿姊你可小心些,这人不好相与!”   “她……”这话显是出了十三娘子意料,她想了好一阵子,才点了点头,道:“奴知道了,多谢十六妹提点。对了,奴倒也还有一事,不知十六妹告与奴可妥不妥当……”   “阿姊说便是!”   “奴听说,夫君他……同阿家不甚和睦。这可是真的?”十三娘子不笑了,很是认真地盯着十六娘问。   “是。”十六娘看着堂中除了拥雪没有旁人,一口便道:“阿兄的生母同阿家从前很不和睦的。”   “这样么……那,阿家可还恼夫君?”   “我看是不恼了吧。”十六娘想了想,道:“若阿家还因他生母的事儿迁怒阿兄,如何会依他意思,讨阿姊做他正妻的?”   “……讨奴为妻,是他的意思?”十三娘子眸子一亮。   “是啊。”十六娘笑道:“阿兄对阿姊你很是钟情,同我说一定要阿姊做他妻子呢。”   “当真?”十三娘子面上现出难掩的喜悦:“难怪……难怪他待奴如此好。十六妹,你可知道,奴原当男子待妻子都若我阿爷待阿娘一般,当真未曾想过夫君会送奴首饰钗环……虽及不上十六妹你所赠的昂贵,可那真是叫奴欣喜呢……”   十六娘愕然,愣了阵子才笑道:“阿姊高兴便好了。”   “十六妹大抵不会明白吧。”十三娘子道:“奴十五岁上,阿娘攒了许久的钱,买了银簪钗,要给奴行笈礼的,然而阿爷那一日馋酒喝,便把那银簪子都拿去换了酒……阿娘同他吵,他竟将阿娘踢倒了,阿娘当时便吐了血……奴自小没戴过好首饰,十六妹那时送的金玉,多半也都留给了阿娘戴。如今夫君肯送我一套,当真是珍贵得很!”   “可能给我看看么?”十六娘听她这般说,心中恻然,强笑道:“阿兄定然是用心挑了的。”   十三娘子自头上拔了一支赤金簪递给她:“这个,还有两对钗同小金花,一对耳坠子,那几样我都收着,未曾带。”   十六娘接了那赤金簪,细心画好的小山眉便微微一蹙。   这簪打得当真精细得很,钗头挽了宝相莲花,花瓣中央莲蓬,是截了一颗珍珠,而莲子则细细点了翠上去。   钗子不重,大抵用不了多少金子,然而这手工……   “钗子、小金花同耳坠子,也是赤金点翠打络子的么?”十六娘站起身,将簪子插回十三娘子鬓发间。   “是!”十三娘子笑道:“我喜欢得很!”   十六娘笑了,口上应付过去,心中却异常慨然。若换了她是阿姊,怕也要喜欢得很!   以这套饰物的工细巧妙,便是买齐了金子求人打造,也要花去秦云朝两三年的俸禄的。想来秦云朝是识得金工翠匠吧……可即便如此,这一套物件,也太下血本了些。   风来雨骤   十六娘摘了义甲,亲手打开面前的玳瑁青玉函。   这里头装着的,是她初婚时秦云衡以自己的名义赠她的一套首饰。结条金丝瑟瑟石,华贵兼灵秀俱有。戴在头上走路时,簪头对蝶不断颤动,仿佛要飞去一般。对钗与梳背还镶着玳瑁与南珠,价格自是不菲。   然而相比秦云朝送给十三娘子的一套,她总觉的属于自己的有些逊色。   对于秦云衡来说,购置这样一套好看的首饰,并不需要攒几年的俸禄。也许她今日再朝他央求一番,明日他会送她一套更好的。   这样的话,还值得珍惜么。   也许,还是值得的吧。她伸手摘下头上的钗子,将那钗子换上,又插好了梳背与簪子,然后站起来。   首饰便要戴出来的,否则放在盒子里也不会有人看到。   “娘子是去府门口候着郎君么?”拥雪笑道:“这样戴,郎君见了,定然很是高兴。”   十六娘淡淡一笑,她亦知道这个。谁送了东西不愿意旁人喜欢呢。   然而她刚要起身,另一名婢子便匆匆进门:“娘子!郎君一回来,便被乔氏娘子拉走了……”   十六娘猝然变色:“什么?”   这婢子是秦府里头的家生子,配给十六娘后便改了名唤作踏雪,素日少言,然而办事却极妥当。她早安排踏雪去府门口等,听得外头喧闹便回来通报一声,她便好过去——这下午天色转了阴,早出去,她亦怕受了寒。谁曾想这一安排便叫乔氏抢了先!   “郎君进门之时,乔氏娘子正好到了……”踏雪垂着头,道:“请娘子责罚奴……”   “罢了罢了。”十六娘坐回妆台前的绣墩上,不由馁了几分:“乔氏说了什么?郎君不是还恼着她么?”   “谁说不是呢。”踏雪道:“郎君原本是骑着马进门的,见她到了,便掉了马头想绕开。可那乔氏直扑上去拽着马辔头便不撒手,眼泪流得和小河一般。她那肚子已然很是显形了呢,这般模样也难怪郎君不忍心……”   “呵。不忍心……”十六娘苦笑,心中却发起一股狠来。   她看了看铜镜中自己的面庞,又点了些胭脂涂在唇上。这样便不显得苍白了。   “走。”她道:“去灵娘那边。”   “怕是快要下雨了呀。”拥雪忙拦着:“娘子何必苦这一口气!您现下过去,万一看到些……岂不是气苦了自己?”   “你当我留在这里便不气苦?”十六娘冷笑道:“我便是苦了自己,也先恶心他们一遭罢了!”   拥雪一怔,正要再说,十六娘便抢了话头,道:“你随不随我去?不随,便莫再言!”   拥雪亦只得对踏雪使了个眼色,闷声道:“去……”   灵娘所居的院子,离秦云衡的书房近,离十六娘的屋子却远。她们几个过去,到得灵娘院子中,天色已然又添了几分浓翳,风亦刮起来了,颇有些冷意。   含春走后,十六娘向秦王氏要了个婢子放在这院子中。此时那婢子早迎了出来,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娘子缘何来此处?”   “郎君在此间?”十六娘问道。   “是呢。”那婢子回答:“进去好一阵子了。”   “……我不进屋子,便在院中立着听,可行?”   “怕不好吧,娘子前阵子不是身子不爽利么?”婢子道:“今日风寒,若是站久了,怕损了身体。娘子若有心等郎君,奴去通报一声便是,娘子进屋子去候着也好些啊。”   “不必,我便站在此处就好。”十六娘道:“你也无须去和二郎说了,便叫他们说说话也好!二郎走前便同灵娘不甚和睦了,现下我去搅合,怕惹着他呐。”   那婢子怔了怔,许是明白了十六娘的用意,便应声恭敬退了下去。   风越来越大,却压不住屋内人声。那是秦云衡愤怒的声音:“你还有脸同我提这个?真当我蠢不可及,由着你骗么?”   灵娘的声音是听不清了,半晌,只听秦云衡又道:“那你窗下的男子脚印,难不成亦是我误会?”   男子脚印?!十六娘大惊,难不成挽云所说并非假话?可秦云衡若是受了这么一辱,怎么可能便这般不了了之的!   秦府的家丁,多半都是秦家亲训的,比及一般军士亦不见弱,外人想溜进秦府中同人私会,当真难上加难。这么一说,灵娘窗外的男子足迹,多半便是府里某个男子留下的。   而秦云衡是家主啊,他要找这么一个胆子包了天去的人,坐根儿便不是难事。   除非,他根本不想找……可是哪个男人会对这种事情听之任之?这人既然敢同灵娘私相授受,那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留这样的人在府上迟早是个祸害,若她是二郎,亦会尽心找到此人,无论是偷偷杀了还是如何,都胜过装聋作哑啊。   或者,那人有别的什么东西,让秦云衡知道他是谁,却不敢追究?   十六娘正想着,身后拥雪却支开了伞:“下雨了,娘子,咱们先回去吧!”   十六娘等的便是这雨来装苦情,岂会就这么答应回去?她摇了摇头,仍是站着。拥雪益发着急,道:“要不奴去找方才那位姊姊,叫她进去通禀一声也好……”   “我有打算,你莫急。”十六娘低声道,声音却已经冻得抖了起来。   她话音刚落,一声炸雷便响了起来。   眨眼间,那雨大了数倍,天漏了一般的密集雨珠,便是砸的一般落下。外加风亦刮得益发唬人,虽有拥雪给撑着伞,十六娘腰以下的长裙依然被尽数打湿,全粘在了腿上。而她发上插着的首饰被风吹得颤抖不已,虽像是随时可能断落,却终究还原样未坏。   “娘子!”拥雪连说话都吃力:“再站在此处您会受寒生病的!”   说着话,灵娘院子中如今掌事的婢子便奔了出来,她手中捧着油衣,到了近前,才叫道:“娘子,您穿上油衣吧!衣裳已然尽湿了,再淋雨会冻着!”   十六娘见那屋门依然没有打开的意思,便不禁有些犹疑。然而拥雪刚刚道了谢取了那油衣抖开,灵娘的房门便被人从里头大力推开了。   秦云衡踏出门外,眉头紧蹙,仍是在气头上的样子,然而他也看到了十六娘。   “阿央?!”他怔了怔,大步走到她跟前,抓过油衣便罩在了她身上:“你在此处呆着作甚?!看都淋成了这样!”   “奴等郎君呢。再说,灵娘怕也不喜奴去她房中……”十六娘细声道。   “……先去我书房中避避!你好不晓事,这样若是病了,叫我可怎么说!”秦云衡心里气急,不由分说便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冲了出去。   那雨越下越大,便是从灵娘的住所到秦云衡的书房那短短一段路,亦将秦云衡与几个跟着狂奔的婢子淋了个透湿。十六娘虽穿了油衣,奈何之前衣裳已然湿了,整个人在秦云衡怀中抖成一团。   及至进了书房,他才将她放下,又高声唤了在书房中守着,未曾淋雨的奴子去烧热水来。   十六娘的唇已经冻得发紫了,话都说不出。秦云衡三下两下扯下了她衣裳,又取了书房中便榻上的被将她裹起,这才道:“手足都冰冷的,也不知晓去屋中躲一阵子!”   “奴……奴……奴怕进了屋子看不到外头……二郎若走了,奴就……白跑一趟了。”她颤着音道。这却不是装出来的,她当真是冷极了。   “……找我做什么?”   “奴只是……想见二郎……”十六娘垂了头,似是怕秦云衡责她不晓事。   秦云衡这却怔了,他看着她,那样瑟缩着的她,竟然只是为了见他一面么。   “阿央……”他心中微微一酸,声音便温柔了许多:“下次再这般,我当真恼你了。再想做什么,也须先顾着自己身子。”   “奴便是顾着自己身子,怕着了凉,才掐着时间想去门口等二郎呢。”十六娘的声音齉起来,亦不知是已经受了寒还是想哭了:“谁曾想来的不若灵娘巧……”   秦云衡了然,失笑道:“叫她抢了个先也不要紧,怎么,你可是怕她冲我哭了,我便会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冷落了你么?”   十六娘抬了眼,像是受了伤的小动物一般看了看他,才点了头,道:“若二郎从不曾待奴比待灵娘好,大概奴亦不会这样吧……二郎,倘你今后待灵娘更好,奴怕自己当真会……会受不住呐。”   秦云衡望着她,心里暖生生的。他向前一步,因衣裳未曾换,仍是湿的,并不敢坐到榻上去,只能半跪在榻前,伸手捏了捏十六娘的脸颊,道:“这么久了你还是这般模样……娇滴滴的,叫人心里头都软了。”   “二郎……”   “过会子水烧好了,你可得好生泡一阵子,去去寒气。”秦云衡道:“发髻也拆了,洗净了再擦干吧——你今日怎生带了这簪钗的?我当你都忘了我送过你这个。”   “好看吗?”十六娘已经稍许暖和起来,因而小声道:“奴想,二郎若见奴这样打扮,会高兴……”   “你这样叫我看,我怎生会高兴?”秦云衡低声道:“心疼尚不及的。”   十六娘听得这话,心中难免暗喜。她今日冒着雨站着,目的亦确是同秦云衡所说——她别着自己的性子,终于得了秦云衡的宠,灵娘又恰好昏了头做出错事来,这岂是容易的事情?可人皆言一日夫妻百日恩,若今日灵娘一哭便将秦云衡心思尽数拉回去,她的一切牺牲岂不是都白费了么。   两害相权   是日夜里,秦府沁宁堂中灯火通明。   十六娘脸色通红,躺在榻上,婢子们忙着熬药端水,那苦味的香气直冲人鼻子。十面的翠描榻屏已然尽数打开,方便她们往来伺候。   秦云衡坐在榻头,手中握着一条锦帕,时不时为她拭去额上面上的汗珠,面上一丝好颜色都没有。   如果他那时早些出来,也许她不会淋到那么多雨,也许,便不会病。   “拥雪?”他叫了一声:“下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知道叫娘子去避避的?”   “奴们……奴们说了,娘子坚持要等郎君的。”拥雪捧了药碗过来,道:“药已经煮好了,郎君来为娘子喂药么?”   这十六妹,固执起来,当真算得上一根筋……秦云衡有些无奈,然还是接了药碗,叫拥雪扶起了十六娘,用小银匙撬开她口唇,将一匙匙深黑色药汁灌进她口中。   十六娘侧着头靠在拥雪肩上,那药汁她吞下了一小股,却也有不少从嘴角流了下来。秦云衡将银匙放回碗中,有些笨拙地捏了那锦帕擦去药汤。待她将那一碗药喝下去,帕子亦被药汤沾濡脏了。   几个婢子是轮换着熬药煮水的,然而秦云衡自己却未曾走开过。   他不时伸手试她额头,为她喂水。婢子们端来的水已然晾了一阵子,正好叫她喝下去既发汗又不烫口。然而无论她被灌了多少水,却只是一味出汗,并未曾叫她额上温度稍有下降。   夜深,坊门已经关了,那相熟的女医偏又住在相近的熙庆坊中,请都请不来。这也没旁的办法,只好先请了旁的医士为她诊治了,苦挨到天明罢了。   只盼天明之前她能好起来……这样病着,她的脸腮已然烧红,细碎头发被汗液沾湿贴在脸颊上,唇微启,艳得怕人。身体时不时动一动,鼻端逸出的几声低低□,满是痛苦。   他看在眼中,心下全无底气——记忆里十六妹从不曾病倒,她那般活泼跳脱,虽常是娇滴滴的模样,可身子骨儿实实比寻常人家的儿郎子都要硬几分。   他听说过,愈是少病的人,病起了便愈不易好。   在他伴驾东巡的那段日子,她身体便不太康健了,这一受寒,病了,亦是情理之中。   若那时他放弃伴驾的机会,陪在她身边,她是不是便不会这样?想来与至尊一道东行,无非是给日后升迁添些机会罢了,纵使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悔不当初。   他伸手,在锦被底下寻到她的柔荑,紧紧握住,可连她掌心都是烫人的……   她榻上原本已经换了夏日的冰骨云竹织成席,如今又垫回了锦褥。而盖着的亦是至厚的被,然而便是这样,看起来也没有多好。   他心底着实犯怵,想了一阵子,弓下腰去,低声唤她:“十六妹,娘子,娘子……”   十六娘双目紧紧闭着,细长浓密的睫毛搭下来,很美,美得叫人心里头害怕。   他喊了许久,她才睁开眼,轻轻应了一声。   “你怎么样?”   “热。好热……”她的声音很细,像是刚刚出生的小猫,发不出声一般。   “拥雪!”秦云衡站起身,大喝道。   拥雪正在外室里头打瞌睡,被这一吼,揉着眼便跑了过来。   “现在几更天气?还有多久天亮?”   “……快五更了。”拥雪算了算,道:“再过一阵子,坊门就开了。”   “叫几个奴子去备马车,到坊长家门口候着。点子一到,便叫他去开门。然后直奔熙庆坊,把女医接来。还有,方才那医士可曾提过,若娘子高热始终不退,该如何?”   “他只说要喝水……”拥雪道:“要不,奴再去烧些水来?”   “……只是喝水么?”秦云衡眉头紧蹙:“她喝的水已然不少了,再喝下去,怕也于事无补。药可不可以再进些?”   “奴以为,最好不要。”拥雪勾着头,道:“天就快亮了,到时候请来女医为娘子诊看更好,药这东西,若吃错了,那还不如不吃……”   “她说热。”秦云衡叹气,颓然道:“罢了,那便等着……你,你们可有旁的办法为她祛些热?”   “奴小时候病了,阿娘便用湿的帕子敷在奴额上,会稍稍好些。”   “那去取湿帕子……顺便叫人去冰室中取些冰来。”秦云衡道:“快些,加上叫人去坊长门口等着的事儿,一并办了!”   拥雪应了,便奔出去。许是睡眼惺忪亦或慌张,她脚下被门槛一绊,险些跌倒。   水盆、帕子和冰,很快便取到了沁宁堂中。秦云衡看着婢子们将湿帕子折了敷在她额上,心中仍是没有底。   之前的医士说叫她发了热便会好,然而他现在所为,却与医士的嘱咐正好相反。   在军中,如若有士卒高热,无药时亦会用冰与冷水敷上。可那些军汉的身子,岂是十六娘比得了的。再说,若是死几个士兵,他做郎将的自不会羁于心怀,但倘若她有个万一,他又如何能受得住?   冰帕子敷在额上,十六娘突然睁开了眼睛。   “二郎……?”   “我在!”秦云衡精神一振,忙道:“你可好些?”   十六娘慢慢点了点头,唇角无力地挑起,道:“好些了,只是头疼得很。”   “那便好!”秦云衡终于笑了:“你若是还不舒服,便再睡一阵子也好的。”   “奴有话要说……”十六娘微微抿了抿嘴,那是她习惯的动作,见秦云衡点了头,便道:“二郎在这里,奴心里……很欢喜。”   “是么?”他伸手理了理她鬓发,道:“我始终在这里陪着你的。”   十六娘望着他,许久才又道:“若是没有灵娘,便好了……若是没有她,二郎便一直,在我身边,是不是……”   秦云衡的笑意瞬时凝固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点了点头,轻轻“嗯”一声。   之后,他抚住她眼帘,柔声道:“阿央,你再睡一阵子吧,我在这儿陪你,一直在你身边的。”   始终在一边侍立的拥雪咬了下唇,只觉得心里酸的很。她放轻了脚步,退出屋中,又关上了门,却不自禁靠着门哭了。   她只是怜惜娘子罢了……以娘子的出身容貌,理当是该被人好好珍重的啊。虽说世上男子多有姬妾宠婢,可真心喜欢的也该只有一个,难道娘子不配叫人放在心里头,一生一世只最眷恋她一人么。   可郎君偏生喜欢别人,纵使他待娘子再好,娘子怕也不会领情——说得更不好听的话,若郎君说他喜欢的人是娘子,不管他纳了几房妾又有多少宠姬,情形也总会比现在好些。   她跟着十六娘来秦府,自然希望里头的一对儿举案齐眉情投意合,可是现在看来,就算灵娘就此消失,他们之间的情意,怕也是挽不回的了。   她这厢正想着,那边秦云衡却又叫她,拥雪忙擦干了眼泪——幸喜她未曾妆扮,否则这脸便花得有些可笑了。   “郎君唤奴有甚事?”   秦云衡看了她一眼,道:“我去阿娘那边有些事情,你留在这里,看好娘子。她若是醒了,便遣个小婢子来叫我。”   拥雪一怔,道:“郎君现下便去?大概还有一阵子天才亮,老夫人她还未起身吧?”   “我自己的阿娘,我知道的。”秦云衡站起身来,替十六娘掖了掖被角:“她睡得早,醒得也早,不碍事。倒是阿央这边,你可仔细看着。她若是再不舒服了,便是叫小厮砸了坊长家的门,也得把女医给我请来。”   她应了声,秦云衡便离开了。   十六娘方才那句话,虽是轻弱,却给了他心里头一直忖度的事情一个答案。   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待他进了秦王氏的院子,屋里已经亮起了灯,婢子如儿守在门口,见他来略有惊奇:“郎君怎生来了?娘子状况如何?”   秦云衡摇了摇头,道:“不太妙,待天明请女医来吧……阿娘醒了?”   “是,郎君有事?”   秦云衡尚未答话,秦王氏便出了声:“衡儿么?让他进来!”   如儿应一声,让开路,推了门。秦云衡刚一跨进门槛,便听得秦王氏道:“天还没亮,你是整夜未眠吗?”   “是,儿心里头有事,本也睡不着。”秦云衡在高足椅上坐了,答。   “哦?”榻上的垂帏被拉开,秦王氏推了榻屏的门,问道:“你是想好了我同你说的事,才来回话的?”   “……是。儿想明白了,阿家的话,确是对的。待天明,儿便将灵娘送去别业里。”   “这下你又不怕打草惊蛇了?”秦王氏轻声笑道:“怎么就想通了?你不是还念着要用她做饵子等那人现行么?”   “打草惊蛇,自然不好。然而两害相权,亦只能取其轻。”秦云衡苦笑:“以灵娘的身份,想来那人也不能指望她做什么大事,多半只能伺机而动,好挑唆我同阿央夫妻失和罢了。阿娘从前说此事时,儿只道,若儿待阿央好,她自然不会纠结于灵娘的事儿,现在看来,是儿想错了。再留下她,阿央心里头不好受,那人的谋划也便达成了多半。再说城外别业看管要松些,灵娘去了那里,说不定更容易叫咱们抓到把柄。”   “……阿央同你说了什么?”   “她说,若是没有灵娘便好了……”   “这样么?”秦王氏沉默片刻,突道:“你不能把灵娘送走!此时灵娘一走,阿央必然以为你是怕她加害灵娘才送灵娘走,芥蒂反倒会更深了。”   秦云衡怔住,苦笑:“那儿该如何做?女子的心思,当真难猜啊。”   “你且还做你的负心郎君便是。”秦王氏的声音无波无澜:“男子变心,最寻常不过了。你忘记一个过气的歌伎,喜欢上自己高贵貌美的夫人,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么?”   覆水难收   那女医来得亦早,待秦云衡从秦王氏那里回沁宁堂时,她已然给十六娘头上扎下了第一根针。   十六娘仍然静静躺着,在那银针刺透肌肤之时,她的眉心微微蹙起,显是吃痛。然而当女医的手从针上移开时,她的眉便舒开了。   待那女医收了针,向秦云衡施礼之时,十六娘脸上的潮红已然退了许多。   “姊姊,娘子可还好?”秦云衡看在眼中,仍是有些不放心。   “……”女医沉吟片刻,道:“身子大抵是无碍了,只是脉象不稳,犹须仔细调养。这阵子勿使娘子劳心动怒,过个数日,或许便能好起来。”   “或许……?”   “奴方才问了伺候娘子的小阿姊,她们说娘子时常郁郁不乐的。”女医道:“人当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才好,女子心意本就比不得男子宽大,若是久有心事,怕不生病也难。娘子病中若还心思闷郁着,便是病好了,对身子也无甚好处。”   “这样么?”秦云衡不禁蹙了眉。十六娘为何心绪不佳,他再清楚不过了。   “是,所以,还需郎君多看顾……”女医道:“奴能做的都做了,方子亦写了留给小阿姊,到得时辰按方服药便好。现下若郎君无旁事吩咐,奴便先行告辞了,奴家中还有事情,实实也不得怠慢。”   秦云衡点头,叫踏雪把她送了出去,自己却转身坐回十六娘榻边,望住她恬静睡颜,心里头却不是滋味。   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许久,他伸出手轻触她颜面。十六娘前额宽洁,眉痕浅淡,鼻梁高高挺起,丹唇紧闭,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叫人心疼。   在他身边,她不开心,甚至会因为这不开心病倒。   这样想着,他不禁咬紧了牙。   自然是会后悔的,若是当初他没有猪油蒙了心地非要迎灵娘入府,她便不会伤心。若他未曾同她说自己心爱的人是灵娘,她便不会久久纠结于此。   可是过往的种种,便是再如何悔恨,都再也无从改变。如今他该怎么做,才能得到她的心意,能叫她平了意静了心,安安适适享受本就该属于她的一切呢。   过了许久,他才站起来,走到她妆台边,拈起她那一日戴着的金丝簪子。   十六娘待他,依旧是好的,否则她亦不会特意戴着这套首饰去见他。然而纵使如此,他亦不敢确信她心中对他便全无嫌隙。   否则,何必冒着雨站在灵娘院子中……她怕的,是他听了灵娘的哭诉便转心于灵娘。会生了如此的怖惧,岂不正是因为她不信他会恋慕自己?   他便如此,叫人不能信任么?   他的手微微颤抖,带着那金簪簪头所缀的蝴蝶亦扑扇起翅膀,灵动可爱。   不知什么时候,月掩悄悄爬上了十六娘的妆台。它见那蝶翅扑动,许是把它当做了真蝴蝶,竟纵身一跃扑了过来。结条金丝簪子本便轻薄易晃,月掩这一扑,便将簪头打歪了,蝴蝶未曾扑到,倒在秦云衡手背上挠出几条血印子来。   然而便是如此也抵不住它掉下去的势头。滚在地上,月掩悻悻喵了一声,跑掉了。   此时那喂猫的婢子才赶了过来,见秦云衡手背上几道深深挠痕,惊叫道:“月掩挝了郎君么?奴现下便揍它!”   “和猫置什么气?”秦云衡摆手道:“阿央喜欢这小东西,惯着也罢!这点伤不打紧——说起来,这猫儿谁拿来的?模样倒稀罕,从前我亦未曾见过这样长毛的猫。”   “石娘子送娘子的!”婢子见秦云衡并不叫她打猫,松了一口气。这月掩是娘子心爱之物,若是她为了郎君打了月掩,娘子知道了,怕也不会十分高兴。   “石娘子?三弟的那位爱妾?”秦云衡一怔,笑道:“她倒弄得到这稀罕物!我听娘子说过,她同石氏很是交好,这猫儿……”   “那是自然,否则石娘子亦不会送这般猫儿给娘子啊——听说,唯有姚皇后才有这样的猫呢。”   “如此稀罕?”秦云衡有些诧异,却又笑了:“想来是他们胡商弄来的,猫狗不比宝货,带来十几只也未必活得下一个呢。这小玩意儿倒是有福气,养在娘子身边也好。对了,那石氏近来还常常找娘子么?”   “并不曾,从三郎搬出去便少来了。”婢子道:“大概是忙了吧?”   秦云衡点了头,心下生出个主意来,便朝那婢子挥了挥手,道:“这里头没事了,你去我书房取几卷书来,我陪着娘子便是。”   婢子抱了月掩,施礼转身出去了。小猫在她怀中挣扎,不满地小声叫唤,似是要跳出来留在房间里头玩,然而它哪里挣得动。   秦云衡看着那猫,不自禁笑了——他不能叫娘子心情舒爽,但石氏说不定可以。男子心意烦乱的时候,呼朋引伴喝酒狩猎都能排遣郁气,女子的想法虽然奇怪些,可有个密友伴她说说话,多半也能开解她的不快。   莫说三郎那边一向没什么事,便是有事,借他爱妾来陪自己娘子一阵子,想来他也不能拒绝。   再说,秦云旭于他,当真是自己人。   正想着,背后榻上发出了窸窣响动,他回头,正看着十六娘推开了床屏,赤着足便要下地。忙喝了一声:“你作甚?回去!”   十六娘吓得打了个颤儿,抬起眼望他:“二郎凶奴作甚呢。”   “……”秦云衡看她委屈模样,竟不自禁笑了出来,道:“你才好些,莫受凉,把被围好些,发发汗不是更好?”   “热死了。”十六娘见他颜色和缓,便有些放肆,嗔道:“奴饿了,想樱桃冰碗吃。”   “想也莫想。”秦云衡一口拒绝:“你若饿了叫厨下生火做饭,病中的人还想冰吃,嫌我不够操心么?”   “……”十六娘看他,突然扑哧一声笑道:“二郎几时成了这样,奴可是听说过,在边军时人家士卒重病,你还要拖人家去训练的。对人家能这样,奴只吃几口冰碗儿你都不依么?”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秦云衡见她肩膀露出来,手臂亦搭在被面上,索性自己过去将她复又包起来,道:“边军时刻要打仗的,若是打起仗来,那些蛮人可不管人病没病都要砍杀的。你这样娇滴滴的深闺贵妇人,本来身子便不好,还要这般任性,却是为哪般?”   “奴身子哪里不好?!”十六娘顶他:“二郎几时见过奴病!”   “昨儿个就见了。”秦云衡无奈道:“你自己是不知昨夜你身上有多烫,当真吓怕我了。累得我一宿未曾合眼,你还嫌不够?”   “二郎情骗奴吧。”十六娘想从被秦云衡压得紧紧的被子里挣出来,模样似极了月掩:“今儿清晨奴醒过一阵子,也未曾见你!”   “我就走开那么一阵子,去阿娘那里一趟罢了。你不信?”   “不信!天还黑着呢,你去阿家那里作甚?”   “不信你去问婢子们。”秦云衡道:“我去阿娘那里自是有事儿,现下同你说不得!”   “……”十六娘不挣扎了,她原本便没什么力气,此时便不动弹,只一双眼儿望住他,脸上却失了笑意:“为什么同奴说不得?等不及天亮便要同阿家说的事儿想来不是小事!”   “……咳。”秦云衡深悔自己提起这事儿:“你总会知道的,何须急于一时?”   十六娘垂下眼帘,低声道:“你既不愿同奴说,便不说吧……”   她面上失落之色明晰,秦云衡登时便为难起来。他忖度再三,才道:“阿央,你告诉我,若我做了一桩事情,你会觉得我是为你,还是为旁人?”   “……旁人是谁?灵娘?”   见秦云衡点头,她咬了唇,低声道:“二郎要听真话么——若是和旁人比,奴自然信二郎是为奴,可和灵娘比,奴委实不敢……”   这回答叫秦云衡心里益发地堵。   “我……我明明……”他话到口边,就是说不出,两人目光对视,十六娘的眼神平静而落寞,叫他心里头闷着股劲儿,既想发怒,又不敢怒。   “这也没什么好……好难受的,二郎。”十六娘垂下眼帘,忽而又看住他,道:“你自己的心意,自己明白便是。”   “……我更想要那人明白。”秦云衡叹道:“你看不出我喜欢谁?我日日陪着谁,心里念着谁,你都不知道么?”   “二郎莫说笑。”十六娘微微动容,然而终于还是换回那笑意婉婉的神情:“不需用这般言语骗奴……秦氏与我裴家联姻,是两边儿的好处,奴不是不晓事的小娘子,不会坏了这事儿,二郎何必说假话呢。”   “……秦某若有半句虚言,教我……”秦云衡只觉得心口郁得慌,誓言便要脱口而出,可话语下半段却被十六娘温凉手掌堵回了口中。   “青天白日,休浑说这些死啊活的!”她道:“二郎若有心叫奴做些什么,说便是了,做妻子的怎能违抗了郎君,你如何说我便如何做。乱说这般誓言,神明也不悦的。”   “……”秦云衡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说不出。   她全然不信……是了,换了谁亦不会相信,三个多月前犹口口声声喜欢着灵娘,三个月后便要移情于她,这样的事谁会信?   个中苦衷,他不能同她讲,她还太年轻,这府中的暗风明雨,怕是还担不起。   他只是恨秦云朝,他挨了这位阿兄一道算计之后,便怎么做都是错!纵使他没有接灵娘入府,秦云朝也一定有法子让这个女人在他与十六娘中间适时出现。再退一步,即便没有灵娘,也一定会有别的什么法子,让十六娘与他不睦,或者更直接——让他去得罪裴氏家族。   从前他只当秦云朝是个骄纵大了的无知庶子,不足为惧,然而此刻再回头看,从灵娘出现的一刻,秦云朝这已经布好的局便开始发动了。   如今就算他也看出问题所在,决意反击,到底慢了一招。先前犯下的错,已然成了掣肘,难以弥补。即便输赢依是未定,到底叫人心意难平。   只是,他仍然想不通,若秦云朝只是要为他母亲报仇,为何偏要这样做?这般努力,除了给他心下添堵之外,什么用也没有了。   把自己的女人塞给弟弟,总不能就是为了恶心他吧?   石氏相探   秦家三郎,虽然素日风流不羁,然而到得有事要他做时,到底不至于叫人失望。   秦云衡并未曾同十六娘说,便向三郎请石氏来同她相伴。秦云旭虽然颇有些舍不得,最终却仍是同意了。   石氏来时,十六娘已然好了太半,只是秦云衡不许她出门,几个婢子亦看得紧,她便是有心力出去走走,亦是跨不出闺房半步。素日间十六娘是个喜玩闹的性子,几日拘下来,直闷得看花花不红看鸟鸟噪人。   这般一来,石氏刚一进门,便被她兴兴头头抓了手,道:“好姊姊,你终于记得来看我!”   石氏登时笑了,妩媚模样,道:“听闻娘子病了,奴才过来的,没想到娘子这般有精神。”   “可不是!我都好了,二郎还偏生不许我出去!”十六娘有些丧气,道:“日日守在这屋子里,便是没有病,也要憋出病了。幸喜你还来……我这里一屋子药气,连月掩都不进来。”   “猫儿的鼻子最灵的。”石氏道:“这种猫又极娇气,稍有些气味的鱼都不见得吃呢,更遑论嗅到药味儿。娘子亦莫急,到底身体要紧,郎君的嘱咐还是须听。待养好身子再出去,才刚刚是夏日最好处。”   “无非是那几样罢了——湖上的莲花啦,满园子的蜂蝶啦,”十六娘道:“若是日日都得见,没什么好稀奇的。和这个比,我倒宁可现下去园子里吹着凉风儿吃个冰碗,顶好是樱桃的,加了酥酪与蜂糖那般。这屋子里头要闷死个人了。”   “娘子想樱桃吃?三郎如今那宅子里头有棵好‘蜡珠’。多半个月前遣奴子送了些来,想必府上冰窖中还有些藏着的。”石氏道:“过个几日,待娘子身体大好了,再求郎君想必就有的吃。”   “当真?”十六娘挑了眉:“送樱桃来的事儿,我怎生不知道的?”   “这些个吃食,依例是直接送到老夫人那边去。”石氏笑道:“恰好又逢着大阿兄成亲,又要搬出去另立宅门,乱起来想来便忘了这事儿。”   “若只是忘了告诉我,倒也没什么。若是忘了把樱桃搁进冰窖里头去浪费了,我得罚那奴婢。”十六娘也笑了:“这般说,我该喝了药到榻上躺着去,早些好了也好饱饱口福。”   “岂止是饱口福呢。”石氏道:“奴来前听三郎说了,府上郎君有意待娘子大好了带娘子去城外好好散心呢。”   “……他真这般说?”十六娘奇道:“同我都未曾讲过。”   “想来是要叫娘子惊喜一番吧?”石氏应道:“郎君还邀三郎携家中人一道去呢。”   “你若跟着,那便再好不过。”十六娘击掌,笑道:“他们儿郎玩他们的,我们只支了红围折花行令吧。阿家同我说过,府上还有几坛河东所产的上好‘乾和葡萄’,彼时带了同吃,倒也是美事一桩呐。”   “葡萄酒么?那要就着肥羊才更美。”石氏亦说得上兴,道:“三郎那里有叫精工特意打了的铁床子,带上只肥羔羊,咱们叫奴子烤着,再做了汤饼,兴兴头头用上一顿。”   “夏日冶游,吃汤饼未免也热了些……”十六娘道。   “娘子岂不闻前朝有男子俊丽白皙,夏日食汤饼,出汗以朱袍擦拭,益发显得俊美的逸事?”石氏笑道:“人都道胡族女子肤色若玉,奴看娘子的肌肤亦未尝稍有逊色。倘若是日不涂脂粉,再出些汗润润,怕是要让人看得眼珠子都瞪出来。”   十六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姊姊,你真是会说。”   “是娘子自己好看。”石氏道:“娘子若是在打扮上更上心些,奴便不信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敢在娘子面前自夸妍丽了。二郎当真是好福气。”   “我岂是不上心!”十六娘听得很是受用,笑道:“只是怎生用心,也打扮不妥当罢了。人言‘蝉鬓加意梳,娥眉用心扫,风度晓妆成,君看不言好’,多半那女子也是如我这样不会装饰的。”   “那要怨那女子自己容色不若人了。”石氏道:“娘子肤白且细柔,五官眉目楚楚,便是随意点化亦胜过旁人几许。”   “你便净会夸我,”十六娘笑嗔一句,却又敛了眉目,道:“只是二郎……咳,不提也罢了。”   “二阿兄如何?”石氏终于等到了她一心想引十六娘说的话。   秦云旭应了秦云衡的话,让她来此,自然不止是同十六娘谈天说地打发时间的。多半还是想借她身份替秦云衡说些好话。   虽然,连着石氏自己亦知道,叫十六娘全无芥蒂地接受秦云衡待她的好,那不是说几句话就能做到的事儿。   进些善言,于她自然简单,然而秦云衡究竟能不能叫这位娘子放下旧日龃龉,多半还是要看他自己所为的。   “也不如何。”十六娘微叹口气,转开话头:“对了,近日你家铺子中,可上了什么新奇物事不曾?”   石氏方端了越州窑茶盏吃了口茶,听她这般便把自己等了好一阵子的话头转走,险些被呛住。好容易咽了下去,才道:“这些日子西边儿又不太宁定了,商队来得有些晚——天杀的那些马匪,逼得奴家中的商队在沙漠里头兜圈子。”   “马匪?”十六娘奇道:“咱们天军不去剿灭他们么?”   “哪儿有娘子说得那般容易啊。”石氏道:“天军自然也要剿他们,然而一来马匪都出身当地土人,知天时晓地利,二来……人人皆知,那些马匪同西突厥的可汗们也有些关系的。朝廷要笼络西突厥,自不教天军下力气打疼他们。”   “还有这种事儿?”十六娘几乎不信:“这般说来,岂不是叫你们也做不得生意……?”   “呵,那倒也不至于。”石氏道:“不瞒娘子说,将金银、玛瑙、琥珀、赤颇黎同绿颇黎等送到神京,总可赚到三倍的钱,若是贩没香、降真香、紫真檀、婆律膏来,利好怕是十三倍不止。算下来,十趟商队中但凡有五六趟到了神京,便有的赚,倘若有七八趟到了,生意便大大可做。”   十六娘惊道:“卖香有如此厚利?那你家中做的,究竟是何生意?”   “两边儿都做。”石氏道:“奴家中算不上大商巨贾,货物不甚多,只是瞧个稀罕罢了。如康家史家那般,便是用他们仓中藏着的沉香起台,檀香做栏,乳香和泥涂壁都使得了。”   “我还道我家中也算富贵,却不料……”十六娘笑着摇头,道:“人说世上无有穷波斯,果然如此。这么说来,你送我猫儿同各色小玩意儿,我所回赠的,怕你都看不上。”   “娘子回赠奴的,最可贵的,是当奴为挚友的情意啊。”石氏道:“奴商贾之女,再富亦是低贱的,又是庶子之妾,娘子唤奴一声姊姊,每每叫奴受宠若惊的。”   十六娘一怔,她是从未想过石氏身份与她有差的,因笑道:“那有什么?除了十一姊外,旁亦无人如此待我的!”   “奴岂敢同裴惠妃比!”石氏忙告罪:“听闻惠妃最是灵慧秀美的,若娘子有她画像,叫奴看得一眼,也好一饱眼福……”   “你可是想见我阿姊?”十六娘眨眨眼,道:“你所赠的捻金线,我绣了枕屏送阿姊的,阿姊很是喜欢呢。还道若至尊见了那枕屏,定会想要你家的金工进尚方署。”   “若是如此,也是那老金工前世修来的福气!”石氏双掌合十,笑道:“奴哪儿有那个福分识得天家贵人!娘子肯与奴说话,愿与奴寻张惠妃的画像,都是奴的大造化了。”   “我可不喜欢你这般。”十六娘道:“我并不因你是庶子之妾而看不起你,你知道的。何必说这样话呢——阿姊喜欢新奇东西,倘有上好的稀罕物儿,我替你进给阿姊。你若要进宫不甚容易,然而阿姊若出宫省亲,你去裴府倒也不难。”   她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她愿意为石氏结交裴惠妃牵线!   对石氏,这不啻是天上掉下的福气,自是道谢不迭;于十六娘,亦是好事一桩——她欠着石氏的情,这般算是还了;再者,石家常有新鲜物儿,拿去给阿姊把玩也好,会能叫阿姊开怀些。   上次入宫,她已然看出来了,至尊于十一姊的宠爱,不过也就是那般罢了。他转眼便能同裴氏的寡姊做那无羞无耻的事儿,谁说便不会将心思放到旁人身上呢。   十一姊同她又不一般。她好歹是个嫡妻,这秦府里的事儿,她说一,旁人便不会说二——秦王氏懒得管宅子里的事儿,秦云衡也没那份闲心。可十一姊是妃子,若落到旁人家,就是个妾而已。出身再高又如何呢,后宫之主,到底是那姚皇后。   姚皇后又善妒,说起来十一姊这么多年虽然并无所出,却也未曾与姚皇后交恶,已是相当不易。日子过起来,怕也不是太畅快吧……   石家五郎   隔了十多天,秦云衡总算对十六娘的身子放下心来,提议带她去城外游玩。十六娘自打从石氏处听来这消息,已然在心中期许过许多遍了,是而虽然无惊,却也很是欣喜。   “明日便去吗?”她笑得眉眼弯弯。室内灯树上的烛火映着,分外好看。   “是。”秦云衡想去握她的手,道:“高兴么?”   十六娘由他握着,点头道:“自然高兴。”   “那你不给我些什么做奖赏?”秦云衡贴近她,声音柔暖,有些暧昧。呼吸扫着她前额,带着他身上淡淡熏香气。   “明日是骑马出城?”十六娘反问了一句似是毫无关系的话。   “……是,如何?”   “那请二郎收敛些。”十六娘道:“否则奴明儿疼痛,上不得马。”   “这……”秦云衡登时尴尬。   “二郎若情难自已,请移步。”十六娘规规矩矩垂了头,道。   “……都十来天了。”秦云衡索性用强搂住她,道:“你当我是块木头么。”   十六娘挣了挣,道:“二郎如此要奴怎生是好?明儿当真会疼,二郎便半分都不怜惜奴?”   “……”秦云衡叫她这话逼得没回嘴处,只得悻悻道:“那罢了,明日再说。今儿我仍在你这里休憩,你可不能拦我了吧?”   十六娘实是寻不到由头支他出去,只好应了。秦云衡大抵也怕控不住自己,是夜紧临着榻沿躺着,然而不知怎的到了半夜便翻身靠近了她。   待十六娘惊醒,整个人已然贴在了他怀中。   “二郎,你……”   “我轻些。”他吮住她唇,动作依依,却不容她反抗。   他并不急着进攻,手指与她手指交缠,掠过她手背,细细的酥麻。   他许久未曾这样对她,十六娘原是想拒绝,可身子带着心都软了,哪里还推得开他。   身体挨挤之间,十六娘的足趾勾住了一条落在榻上的纱绣带。   而榻外,月掩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房间里。猫儿异色的双眼在月光下闪光,它仔细盯着从榻屏下头垂落的绣带。   带子簌簌颤动着,猫儿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接近,正要伸爪子去够,那纱带却被猛地向里一抽,便不再动了。   月掩玩了几下那带子,见它再不动,便也失了兴致,索性在十六娘珠履上盘了盘睡下。于是第二日,十六娘方一起身,便是一声尖叫。   任是谁睡眼惺忪的时候,裸足碰到毛绒绒一团猫,大概都不会十分镇定。   这一声惨叫将拥雪踏雪两个都招了进来,秦云衡亦惊得一翻身坐起,然唯独被踩到的月掩格外镇定,抬了眼皮看看一群惊色未定的人,蠕动几下,又睡了。   拥雪气得脸白,连声叫了看猫的婢子进来抱走月掩,十六娘却缓过一口气般笑了:“真真吓煞我了!这小东西越来越混帐,倒也好玩。”   “你还真是喜欢它。”秦云衡笑道:“便是把你吓成这般亦不恼。”   “奴原就喜欢这些毛团团的小东西。”十六娘道:“无妨的,二郎亦早些起来,咱们不是要出城游玩的么。”   说着这话,十六娘全然想不到,这一趟出城,她当真见了“毛团团”的一只锦毛豹子,那却丝毫不招人喜欢的。   彼时秦家兄弟两个已然见了面,奴子婢子们搭起了帐子,便在外头杀了一头羊,在炭火上炙烤。羊脂滴落火上,微带焦味的香气冲起,连垂了帘子的帐中都是一片诱人味道。   秦云衡同秦云旭饮的是“若下”,十六娘特意带的葡萄酒却是她同石氏与秦云旭家另几个姬妾同享。满帐说笑,自是和乐融融。   过不得多久,秦云旭的一名美姬便道要出去,女眷们都知晓她是要做什么去,便也无人拦她,由得她去了。然而过得许久,不见她回来,却听得外头一声女子尖叫,赫然便是她声音。   十六娘有些诧异,望了石氏,石氏亦是一脸莫名。   之后,外头的男女奴婢也纷乱尖叫起来,脚步乱沓沓的。秦云衡蹙了眉,站起身道:“外头作甚呢?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一个面色青白的女婢便揭了帘子跌跑进来:“郎,郎君,三郎!外头……豹,豹子!”   “……豹子?”秦云衡一怔,大步冲出帐外。秦云旭同几个女眷也跟着出去,十六娘自不例外,可刚一看到外头那一幕,便惊得差点昏过去。   只见一头花斑豹扑倒了方才出去的那美姬,口吻紧紧封住她脖颈。女子的手足还在舞动蹬踏,却已然没有多少力气。   那些在帐外忙碌的男女奴婢们,不得召令不敢躲进帐中去,然而早就让得远远的了,更无一个人上前救援。   “这豹子……”秦云衡脸上也失色:“三弟你可带了弓箭?”   秦云旭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到底遇险的是他的女人:“如今正是走兽怀胎之时,律法严禁猎狩,我哪里敢犯忌带弓箭来?!”   “……”秦云衡咬咬牙,自靴中拔了短刀,道:“你护着她们回去。”   十六娘看在眼中大为惊愕,一把抓住了秦云衡的臂膊:“二郎你要做甚啊?”   “总不能不救。我不信这豹子不怕人的。”秦云衡拍开她的手,一步步朝那豹子同人走去。   十六娘怕的周身打颤,然而不敢向前一步拉住他。   那豹子一双环眼正望着秦云衡,口却丝毫未松。   “阿兄!”秦云旭叫了一声,又朝那群奴子吼道:“你们都瞎了吗?!这么多人!拿了棍棒也打死它了!”   那些奴子面面相觑,步步进逼,却无人敢走在秦云衡头里。   虽然这一群人上去定能打死豹子,然而这猛兽若垂死挣扎,被它咬伤咬死,亦是大大不合算。   秦云衡站在距那豹子五步开外,也不敢再动——他素知这样猛兽虽然凶残,却少有袭击人的。如今它非但敢当众伤人,还敢站着不走,却是什么道理?   女子的身体开始抽搐,眼见便撑不住了。   秦云衡无奈,只能慢慢蹲下身,拾了一块石头,欲朝豹子撇打过去——带着一把短刀同这穷凶极恶的猛兽搏斗,莫说是他,便是军中最强悍英勇的武士也不见得敢为。   然而那豹子却在这一刻松了那美姬,朝他扑了过来。   十六娘一声尖叫卡在嗓眼中,却见秦云衡在地上滚了一圈,正躲过豹子的一击。那花豹身姿何等矫健,身形一扭又抓过去。   秦云衡挥刀,正割伤豹子的前足,猛兽吃痛,又见了血,益发凶狂,扬爪便在他肩臂上挂下了几道深深的口子。   那一刻,秦云旭却扑了上去。年少的郎君总有随身带着的短刀,这一下却狠狠捅进了豹子腿骨之间。   豹子一声惨呼,跳将回身,扑倒秦云旭,便顾不上身后的秦云衡。   石氏正在十六娘身边,仓促见此,一声“三郎”,喊得当真撕心裂肺。   正是千钧一发之时,那豹子却猛地伸了前爪在头前一晃,之后复又跳开,舞着扭着要拍下在它头侧疾飞的一道黑影。   借着这机会,秦云衡已然拽起了秦云旭。豹子倒是无暇顾及他们两个了——那道黑影赫然是一只隼鸟,正绕着它左右冲突意图啄它双目。   这该是有人养的猎隼吧?难不成附近有猎户么?那可算是死里逃生了……   十六娘只觉心中一松,竟跪了下去。身后侍立的婢子想搀她都搀不起。   那隼鸟动作迅疾,豹子虽也灵敏,可比及隼鸟便差了不少。一禽一兽腾挪闪避之间,只闻豹子声声怒吼,头上已经被血打湿了一片。   奴子们此时倒是上来了,然而只绕着那隼鸟与豹站了松松一圈,谁也不敢妄进。倒有会看事儿的上去搀了秦云衡秦云旭两人回到帐前来。十六娘同石氏亦顾不得那许多,忙上前看顾——秦云衡肩上几道豹爪留下的口子已然见骨,血朝外涌得怕人。而秦云旭被豹子扑倒时胸前也受了伤,血流得不甚多,却叫他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失了色。   十六娘正催着叫几个也吓得腿软的婢子取药,便听得远处响起一声胡语的呼喝,紧跟着几骑骏马冲了过来。   那为首的是一名少年,待他至近前,却不与秦云衡秦云旭二人搭话,只向石氏道:“阿姊,你们怎生在这里?”   他面容同石氏有些像,只是说起好看来却远胜石氏。他大概并非纯粹的波斯血脉,一头乌发宛若中原人士,眼眸却微微泛蓝,肤色若白瓷,甚至还有些光滟之意。这样的美貌宛若一把镶金利刃,绝色又危险。   石氏原已哭了,此时听得这话,仓皇回头,见了弟弟不由一怔,却哭得更痛快:“五郎怎来了?”   “我想着叫我那隼子飞飞呢,不知它遇了什么偏不回来,我便过来看看。”这石五郎环视一周,当即跳下马来:“姊夫受伤了!这位又是……?”   “我阿兄。”秦云旭白着脸道:“那隼子是你蓄养的?”   “是——石某见过秦郎。”少年向咬着牙硬撑的秦云衡行了个礼,转身却又蹙眉看着仍与隼鸟缠斗不休的豹子,道:“这畜生奇怪,石某未曾见过自个儿袭人的豹子呢——秦家郎君若愿意,石某便料理了它。”   “你带弓箭刀枪了?”秦云衡问道。   “带着这隼,便胜过最好的弓箭刀枪。”少年说罢,撮唇呼哨,那隼子登时不再躲闪,直朝着豹眼狠狠啄去。豹子闪躲不及,伤了一只眼,步态便有些踉跄。   “你们还不动手?!”秦云衡见此次带出的奴子畏缩,不禁大为光火,喝斥道。那些奴子见豹子只顾扑打猎隼也壮了胆,众人一拥而上,便将那豹子乱棒打死了。   待那豹子断了气,石五郎便近前去看,回来却是大摇头:“这豹子皮色不佳,又遭了棍伤,是卖不出好价钱的了。当真恼人——咦,这里怎么还有个死了的?!”   此时方有人想到那被豹子扑咬的美姬,忙上去看。但见她玉颈上四个血洞已然半干,人早就过去了。   荒言诞语(捉虫)   “回帐中去吧。”须臾,秦云衡睁了眼,轻声道:“叫奴子把她抬到树下去,再叫人快马加鞭回城中叫官府来人处置。”   这短短一句话,仍是叫他颇为疲惫,脸色亦十分不好。   进了帐中,他又叫伺候的婢子用酒冲洗那伤口。已经发黑的血混着泥土,被清澈酒浆淋洗后在地茵上晕开带着浅浅暗红色的一片。   十六娘别过脸不敢看,她此时的容色,比及秦云衡更加不好。   她就不该,去看那一眼的……那被豹子咬死的女子,在出帐之前还同她们说笑来着。她还记得那人眉画得很好,双颊粉润。   当奴子们将死豹子拖走时,她竟走过去看了一眼,却不意那死去的姬人犹自双目圆睁,生生吓得十六娘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那个美貌的女人,她的脸颊已经变成了发灰的青白色,也许在逃奔时散落的头发被脖颈上流出的血糊住了,睁大的眼睛里亦蒙上了一层昏蒙。   这是十六娘第一次看到死人,她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已然擦干眼泪的石氏来拉了她的手将她拽走的。   “娘子莫看这腌臜事物。”石氏低声道:“不干净的。”   “她死了?”走出好几步,十六娘才问。   “那自然。今日真是晦气……”石氏道:“再莫想了,娘子。这也是她的命了,怪不得谁的。”   直到进了帐,看婢子们为秦云衡洗伤口涂药,她依然觉得心悸不已。   经了这么一出折腾,诸人皆已无心游玩了。叫几个奴婢收拾了东西,又留了几个可靠的等官府的小吏来验看尸体,便动身返了神京。   这兴高采烈出游,最后却落得个灰头土脸回来,十六娘很是沮丧的。秦云衡回府后休息了数日,见她还是怏怏,倒还来安慰她,只说自己无事,叫她不必担心。   十六娘情知他也只是在安慰她而已,婢子为他冲洗伤口时她亲眼见得的,那血肉早就是一片模糊,隐隐都见了骨的。怎生会无事?   “男人皮糙肉厚,比不得你。”秦云衡见她蹙眉不言,笑道:“我亦不是没受过伤,只是你那时不在罢了。如今不也好了?”   “你也没告诉过我。”十六娘道:“那时比这个还……”   “比这个要凶险。”秦云衡道:“你不曾注意我小腹上有道疤的?”   “……这……似是未曾。”十六娘有些尴尬,且巧了,秦云旭不约而至。那日他亦被豹爪挝伤,但倒比秦云衡轻了不少,这一日来了,倒和往日一般,神采奕奕。   “阿兄,嫂嫂。”秦云旭大大咧咧,礼亦不行,便自寻了把高足椅子坐了,才道:“那日五郎的家奴们回来,便把那豹尸扛到我家中去了。我想着,虽然豹毛不甚好,但皮子大抵不坏,便叫奴子剥了——你猜怎的?那豹子是个母的,正怀着胎呢。”   秦云衡一皱眉,十六娘亦低声念了句佛。   “难怪这畜生疯了,连人都敢扑咬。”许久,秦云衡道:“只是这般太也作孽。改日还叫女眷们去寺中寻师姑给念念才好。”   “谁说不是——只是豹胎甚是贵重,阿兄若要,我遣人送来。也算是为兄嫂压惊。”   “罢了罢了,一来我不喜吃那般东西,二来你也问问十六娘,她敢吃么。”秦云衡一口回绝:“且莫说吃那物事亦太造业,便是想到这豹子咬死了人,我也觉得心里头怪碜得慌。”   “说来那柔娘,倒是个好性子的。”秦云旭终于正色,道:“我叫奴子买了口好棺木敛了她,也只能做这些罢了——她爷娘哭到我宅子上来,又给了些银钱打发。”   “那也是你该的。”秦云衡叹道:“人家如花似玉一个女儿,跟了你,才落得个香消玉殒的。”   “我岂是不怜惜她呢。”秦云旭道:“可我除了这个能做些甚?我又不会医白骨起死人,难不成阿兄觉得,我该自绝随她九泉之下?她是个妾,人说为妻子殉情,那犹是一桩千古传说的风流事儿,为妾……呵,说起来阿兄可曾听说过,前阵子海州陈刺史家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哦?那我不曾听过。”   “那陈刺史讨了位二嫁的娘子,先前那位夫婿便是个风流人,对她极不在心。这陈刺史求亲时,她便道,若是他不要妾婢房里人,她便嫁。刺史允了,可过得半年,见一女娘面貌甚美,便讨了做妾。阿兄,你猜怎么着?”   “我哪儿猜得到——难不成那娘子又同夫婿和离了?”   “呵,这寻常女子受了气,气不得也便是和离了之。可这位娘子,却生个儿郎子性子!她趁陈刺史出门,将那妾室活活打杀了。”   秦云衡一怔,连着十六娘亦大为惊讶,插嘴道:“打杀?她不怕官府捉拿的?便是夫婿是刺史,也护不得此事啊。”   “看,这般说嫂嫂你尚且不信,若我说她又做了些甚,怕你眼珠子都瞪出来呢。”秦云旭便如说唱的一般,道:“她竟将那妾室尸首切碎,装了两大盒……”   十六娘见他如此绘声绘色,禁不住想了那场面,登时面色一白便欲作呕。许久方才制住那翻腾,道:“这位娘子下手也忒狠,便是不喜那妾室,寻个由头逐出去便罢了!哪儿有为这个便杀人——再者,杀便杀了,还……官府怎生判下的?”   “男子汉撤官,徙了巫州,娘子处死了。”   十六娘摇着头,话儿也说不出,过一阵子才道:“这般事儿三郎今后休与我提,我年幼时虽顽皮了些,胆子却小,不禁吓的。”   “罢了吧你。”此刻秦云衡亦冲着秦云旭气笑道:“你今儿来便是糟我同她的心的?这种事儿,能不提还是不提的好,这亦太过荒诞不经了!走走走,你还是快些走吧,吓了我这胆小的娘子,她半夜不敢睡可怎生是好。”   “阿兄这是赶我?”秦云旭道:“我那宅子离府上不近啊!怎生也该留我一饭才是。再者,嫂嫂不敢入眠,不亦有阿兄你么?!”   秦云旭最是个泼皮无赖,这话是秦云衡自己同十六娘说的。虽然比起秦云朝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泼皮无赖的秦云旭还真有几分可近,但也会讨人心烦啊。   十六娘想着,起身出堂叫婢子们仔细准备午饭,心里却颇走神地想起那一天的石娘子——在豹子扑倒秦云旭的时候,她那声“三郎”,甚至惊得站在她身边的自己都打了个颤儿。   就那么担心秦云旭么,可是,在她眼中,三郎明明配不上石娘子那样好的女人。   大抵,这便是情意吧……或许男子永远不会明白,这世上的女人,心里头有谁,便把一切都放在他身上了。   想来那位陈刺史家中的娘子,亦是用了太深的情,才会成那样的人。否则,一个府邸里头住两个女子,怎么亦不致养不起,何以结成死仇的?   若是男子,多半会觉得那刺史委屈,妻子妒悍,却累他丢了官。然而在她十六娘眼中,这位娘子虽然不智,却活得爽性利落,死也死得瞑目!   男儿既然可以毁弃一生一世的誓言,女子又为何不能报复?只是和离,于那男子并无损伤!虽然杀了那妾室要叫她自己偿命,然而,作一个深闺里的妇人,她可还有旁的法子?官家不管男子多妾,却不许女子另有情郎,甚至不许她爷娘管到自己女儿在夫家受的委屈啊。   生成女子,便是这世上最大的不公。一世的命途都攥在男人手中,那男人,偏生也不由她自己挑选。若是跟错了人,便是委委屈屈活过百年,那又有什么意义?   男子尽道娶妇得公主是人生第一大苦闷事,可这般负心的,当真就该娶个叫他不敢得罪的女子,要宫中的贵主方镇得住!那陈刺史活该被贬到巫州去——贬去崖州才该!   按捺下心里头那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十六娘还算是个贤良的女子的。她折返回夫婿身边时,甚至还问了秦云旭石娘子怎生不来。   秦云旭一怔,笑道:“嫂嫂同她当真交好——她娘家有些事情,近来不甚走得开。待那边事毕,我叫她来。”   “哦?”秦云衡接话道:“说起来咱们亦该好好谢谢她那位五弟,否则咱们……”   “阿兄觉得该如何谢他们?”秦云旭道:“她娘家是波斯商人,最富有不过的。咱们府上当宝的,放到她家中,也不过尔尔——阿兄莫恼,我只是说实话。”   “……这倒也是。”秦云衡苦笑:“拿着朝廷的俸钱拼命,怎生也富不过这些波斯胡。如我等这样,想来这一辈子也无趣得很!罢了,咱们且承了这情吧,日后若有需要处,说不定也可替他们打些关节。”   孽缘孽种   “奴有一桩事情想不通的。”送走了秦云旭,十六娘道。   “怎么?”   “石娘子家中既然极是富贵,何必要嫁三郎做妾?三郎是庶子,不是官身。嫁他为妾,不见得有好处。”   “我哪里知道?”秦云衡道:“不过三郎虽然贪花好色,却不是偷香窃玉之徒,大概不会是弄了些为难事叫她不得不嫁吧。”   十六娘既感好气又有些好笑:“谁又有这个意思了!奴是奇怪,她怎么就喜欢三郎了呢。”   “这话怎拿来问我,”秦云衡瞥她:“你若想知道,不妨自己问她。只是这般事情羞人,你们女娘当真问得出口?”   “那有什么问不出?”   “果然奇怪。”秦云衡叹道:“我怕我这辈子都搞不懂你们想的是什么……哪儿有那么多喜不喜欢的,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又不是当街沽酒的胡姬,嫁与三郎做妾时只怕还不认识他。难道男女一做了婚姻,非得立时便有郎情妾意不可?”   “那……”十六娘听着他这话,颇有点儿刺心,便移开了话头。   男女成婚,自不必要郎情妾意方可的。否则,又哪里有人会说“为妻骂爱妾”是“老大不情愿”呢。   这话她只敢放在心里,却不能说给秦云衡听。若他知道自己这般想,定会觉得她在影射他,岂会高兴的。   她亦不笨,看得出他近来待自己益发好。然而他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呢,她实在不敢朝好里揣测。   人,总是想先保全自己的。若她认了真,却有一天发现自己会被辜负,那该是多么难过的事情。   她已经“享受”过这样的感觉了,再也不想要下一次。   她并不是如那陈刺史娘子一般的烈性女子,亦做不出杀人的事情来。如此,便只能自己小心护了那一片心意,不叫人践踏罢了。   这般念着,她心绪自然有些低落。秦云衡亦不是傻子,自看出蹊跷来,可他实是难以想清十六娘的念头,便不点破,只轻轻握了她的手。   是三弟同他说过的,对待心里头别扭的女子,握着她的手或者抱住她,即便不说话,亦远胜了千言万语了。他不知道这一招对十六娘好不好用,然而试试倒也是不妨的。   果然,十六娘抬头看了看他,然后慢慢靠在了他肩上。   天色渐晚了,夏季的暑热已然慢慢散去,自坊外玉明池上吹来的风凉丝丝的。这一刻凭栏而立,倒当真惬意得很。   “阿央,”他突然低声道:“什么时候你才……给我生个儿子?”   “什么?!”十六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望他:“二郎怎生突然说这话?”   “没什么。”秦云衡的脸微微红起来:“只是突然想到,想要……”   “灵娘不也快了么。”十六娘道:“奴听说小娃儿生下来长得飞快的。过得一年,便有人叫二郎阿爷了。”   秦云衡听她这么说,脸色不由一沉,道:“那也配叫我阿爷?”   “二郎同灵娘究竟是如何?”十六娘困惑道:“已然几个月了,难不成您还不曾消气么?那孩儿虽然算不得秦家的子嗣,可私下里喊几声阿爷,也不会有人较真……”   秦云衡张了口,想说却又不知如何说。要讲清楚灵娘的事儿,便须从他发现阿兄与灵娘有私开始。然而这件事说出去,即便是同十六娘,亦是极为坠颜面的事儿。   十六娘也不急。她心里头也清楚,秦云衡的性子,原本便不太与人较真的。如今既然会对灵娘讳莫如深,只怕这事情真有些见不得人。   然而她究竟没有等到秦云衡的回答——一名婢子跑了过来,见他们这般,竟未曾行礼便红了脸。   秦云衡是不忌惮在旁人面前同十六娘亲近些的,甚至他还巴不得叫旁人看到。而十六娘却怕羞,这婢子又不是她自个儿房中的,更是赧颜,忙把手从秦云衡掌心抽出来,道:“怎么?”   “回娘子,方才裴府上来人了,说有天大的喜信儿……”   “什么?”十六娘截断了她的话,问道。   “惠妃那边传喜信了!”   十六娘怔住了,眼睛睁得老大:“你再说一遍?”   “宫中刚刚去了人到裴府上,说惠妃有喜信了!”   十六娘的唇瓣微颤,好一阵子才叫了一声,抓了秦云衡的手,道:“二郎,二郎你听到了么?”   她尖尖的义甲戳得秦云衡疼,他又不敢甩开她,只能把她的手拉开,好笑道:“听到了。你这么用力掐着我作甚?”   十六娘有些不好意思,然而笑得却甚为明媚,她又朝那婢子问道:“宫中便只遣人来说了这个?”   “不止,裴府刚刚过来的那位姊姊还说,请娘子明日归宁呢,惠妃也要省亲的!”   “那自然,自然!”十六娘一口应承,才想起秦云衡来,侧了头望着他,道:“二郎,许不许奴去?”   “怎么不许。”秦云衡道:“你都答应了,我岂能拂了你意思的?”   第二日,待十六娘起身,秦云衡已然叫人给她安排了车马。这事儿倒是妥帖可了十六娘的心意。   裴府正门外头定然停着宫中的车驾,十六娘是不敢也不能去冒犯的,只能由侧门进去。仍是朝玉来迎她的,只是这婢子的表情上仍旧看不出有什么喜色。   “你这又是如何了?”十六娘笑道:“不知道的只当管事儿的欠了你工钱呢。”   “……十六姊莫问了。”朝玉低声道:“过阵子见了娘子,您便知道了。”   “怎么?”十六娘道:“我又做了什么惹阿娘不悦了么?”   “并不是。”朝玉忙否认:“奴做婢子的不能妄言主人家的事情,十六姊便莫为难奴了!”   十六娘心下登时有些慌了。   朝玉跟着她阿娘久了,素日是妥帖的大婢子,母亲遣她来接自己,或许便正是因了她这份妥帖……   十六娘只能随着朝玉走,蹊跷的是,朝玉并不是引她去阿娘房中,最后反倒到了六姊裴绍的房门前。   她愣了,在房门前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忙道:“十一姊也在此处?”   朝玉抬了眼帘,随即垂首,轻微却明晰地点了头。   十六娘摘了手上义甲抛给一路跟来的拥雪,道:“替我收着。”   说罢,她亦不去看拥雪的神情,亦不待婢子们进去通报,便推了门进去。   彼时,裴惠妃正坐在正对着门的主位上,脸上含笑,裴王氏坐在她身边,却是脸色铁青。   而背对着门,裴绍站着,她肩膀微微抽动,似是哭泣着。   “十一姊,阿娘,六姊。”十六娘反身亲自掩了门,道。   “阿央来了?坐吧。”裴惠妃抬起眼望了她一眼:“同阿娘说说吧,那一日,你都听到了什么。”   裴王氏的目光盯着她,十六娘如芒刺在背,嗫嚅道:“阿娘要问哪一日?”   “你十一姊生辰那一日!”   “……儿与十一姊同寝,半醒时……听到内间里头至尊同女子……”十六娘实是再说不出了,面色涨红。   “那女子,是六娘么?!”裴王氏声音发颤。   十六娘偷眼看阿娘——她一定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听得自己女儿亲口指认庶女所作所为,却仍然叫她难以承受。   “是。”十六娘都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罢了,罢了。”裴王氏的言语,是把每个字分开了挤出来的:“我造了什么孽!府上竟出了这种事——难怪我要你再嫁你不肯!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站得近了,十六娘听得到裴绍轻声的抽泣,然而此刻,她却不哭了,反倒抬了头,道:“母亲要把儿嫁给什么样的人,儿清楚得很!怎么,儿还不能自己选一位如意的君郎么?”   “你的如意郎君是你亲妹子的夫婿啊!”裴王氏抓起手边的茶盏便砸到了六娘身上:“亏你好意思说?!若不是十一娘心好,单是……”   “阿娘莫说了。”却是裴惠妃开了口,她甚至微微笑了起来:“儿始终未曾有幸为至尊开枝散叶,如今六姊有了喜信,又同意将孩儿认在儿名下,那再好也不过了。”   十六娘愕然,抬起头盯着十一姊,仿佛从不曾认识过她一样。   原来,有喜的不是十一姊,而是六姊么?这样看来,十一姊是打算想个办法把六姊的孩儿当做自己生的来养……   这样自然是最好,裴氏不会丢人,十一姊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子息——可是她当真能忍得下这口脏气?   “阿央何必如此看我?”裴惠妃嫣然一笑,道:“怎么,你不为阿姊的喜信高兴么?”   十六娘摇了摇头,却最终只好低声道:“是,阿姊,我很是……高兴。”   “那便是了。六姊,可多辛苦你了。”裴惠妃笑得很有气度,然而却总有掩不住的几丝狠戾之气,又道:“阿娘,难得姊妹们来得齐全,今日可设一宴吧!”   “……那自然。”裴王氏狠狠瞪了六娘一眼,道:“阿央,去门口叫朝玉,中午设宴,一切安排叫她仔细些!”   十六娘应声出门,却被门槛子绊了一下。幸好外头拥雪站得近,抢上来扶了,才不致叫她跌倒。   “娘子怎生如此不小心?”拥雪还问了一句。   十六娘只能摇摇头,潦草掩饰过去。   她心中实是不安——十一姊虽然极护宗族,可亦不是会为了个庶女忍气吞声的人,她能容下六姊同至尊私通,已是不可思议了,怎生会许那孽种作自己孩儿呢。   也许这一出,原本便是至尊的意思。可至尊怎生也不会如此简单吧——第一次见他便能献上自己身子的,那样轻浮的女人,在无人看管的宫外,当真会为他守身如玉吗?天家血嗣,岂能容得下这般慢待……   借刀杀人   裴府的小宴,是连先帝都称赞过的精致可口。虽然这府上的家主和主母换了两代,然而厨房中的下人却皆是各家自传的手艺,那滋味始终是未变的。   十六娘做女儿时,这般宴席吃过许多次,及至嫁了人,便常常想念娘家的菜色。此次归宁,路上便打定了主意要大吃鲤鱼脍的,可当那盛在小金盘上的,薄滑如丝的鲤鱼脍放到她面前时,她却全无胃口了。   不只是这一味饭菜,所有的食水,皆勾不起她馋心。   列坐的别有裴王氏、裴惠妃与六娘,这三人中,六娘同裴王氏亦是无心进食,每样饭菜只动一箸,便各有心事地停了手。然而十一姊却似是极好胃口,将她面前的菜样都吃尽了。   这场面当真是奇怪,最该心中苦痛的,反而却最是无所系怀的样子……   六娘吃了几口,便道饱了,有意离去。裴王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尚未斥她失礼,惠妃便笑了:“六姊既然饱了,便去歇着也无妨,到底有身子的人了,禁不住累。”   裴王氏不敢在惠妃面前做主,便气咻咻转了头。六娘也不多话,站起身,冷淡淡道一句多谢惠妃,便转身出了门。   房门一合上,裴王氏便发作道:“居然在贵主面前做这样姿态!真是益发狂侫了!”   “无妨的,母亲。”惠妃淡淡勾了勾唇角:“母亲在这深宅大半辈子了,岂会不知,愈是狂人,愈是……早死吗?”   “……”裴王氏狐疑地看了她一阵子,道:“惠妃当真打算……要她的孽种?”   “母亲失言了,那不是孽种。”裴惠妃绘着“小含春”艳丽唇妆的樱唇轻启,吐出温柔却毫无感情的话语:“就算诞育在她腹中,也是至尊的血脉。无比高贵呢……”   “阿姊到底打算如何?”十六娘听着,只觉心中焦急:“便是阿姊有意将那孩儿充作自己的,可这是大罪呀!”   “我只是这么想而已。”惠妃道:“并不曾做——谁人有证据,说我要接旁人的孩子充作至尊骨血?只要她一日未娩,旁人便不能以此来攻讦我!”   “十月怀胎,总是要……”   “谁说的?阿央你太过年轻了!”裴王氏似是醒悟过来什么,斥道:“你若不知,便莫提!”   十六娘一怔,双目登时瞪大:“阿姊你要……”   “阿央怎么能这样想阿姊呢。”惠妃浅笑道:“到底是同胞姊妹,我哪里忍心。我还需好好盯紧那些宫婢们——万一她们将我心思泄露给姚皇后,这打算,怕就要落空了!”   十六娘的唇几乎闭不上,许久才道:“阿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小,不必明白。”惠妃道,又指指她面前的餐盘,道:“这切脍,不是你素来最喜吃的么?多吃些吧——放心,阿央,没有人能欺负你阿姊的。”   十六娘犹疑着举了牙箸,挑了一片鱼脍放进口中细细咀嚼。鱼肉自有鲜甜滋味,然而放的时间久了,那底下垫着的洁净冰块也稍稍化了些,将那鱼肉也略略泡过,她嚼在口中竟有些腥气了。   阿姊的话,她岂是听不懂,只她实是不愿去想罢了。   姚皇后在宫中何处无有耳目?只怕六姊同至尊的事儿,她早就知道了。如今十一姊既然决定将六姊所孕假作自己的孩儿,自然也瞒不过姚皇后。   六姊抢了她的男人,又对她多有不敬,当然该狠狠惩处。然而十一姊这一招借刀杀人,只怕……当真要要了六姊的命了。   姚皇后下手有多狠,这神京内外,便是寻常百姓也不会不知——她亦是出身权贵之家,又与至尊是年少夫妻,自然唯我独尊惯了。皇宫之中,随意哪个妃子太过得宠又不晓得示弱的,总会不得好死。   虽然如今,她那长公主母亲已然故去许久,父亲的家系也现了颓势,然而到底还有做兵部尚书的叔父与就任吏部工部侍郎的两位堂弟。   若惠妃不姓裴,这条命,怕早就保不住了。而六娘虽然也是裴氏的女儿,却身为庶女,又没个名分,想要用她来敲打裴氏家族与惠妃,便容易许多。   然而这样一来,姚氏与裴氏,便势成水火了!裴家如何也不会叫自己的女儿白受了欺负去,即便那是个在族中极不受待见的寡妇。   阿姊这样,莫非是……想借此一着扳倒姚皇后么?毕竟,至尊对姚皇后的不满,似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若如此,裴家马上就要卷进这一场争斗中了。她打了个冷颤,将口中嚼了许久的鱼脍咽下。   不是不怕,只是,事到临头,怕又有什么用?   堂中一时沉寂,唯有她十六娘一片片吃着盘中鱼脍,无心亦无意。   裴王氏终于看不下去了,高声唤了婢子,道:“去把十六姊那一盘鱼脍换了去!冰都化尽了,味儿都坏了!”   婢子来她面前端走了那小金盘,十六娘便将牙箸搁下,板板正正坐了等。然而新的鱼脍未曾上来,倒是外头一直候着的一名小宫婢怯怯跨了进门,提请惠妃回宫。   裴惠妃便起了身。她振了振广袖:“该回了便准备车辇回去吧——对了,阿央,你过来,我尚有事要寻你。”   “……”十六娘朝母亲看了一眼,见她没有拦阻之意,便起身跟了过去。   “那副枕屏,至尊看过了。”惠妃朝外走了几步,道:“他也很喜欢那捻金线——你可能寻来那工匠,调来尚方署做巧儿?”   十六娘此时方才忆起还要同阿姊引荐石氏的事儿,忙道:“我回去同石氏——就是那送我线的胡女说!至尊能看上她家中的金工,亦是莫大的福气!”   “石氏,是……昭武人?”惠妃如她所愿,问道:“波斯人天下至富的,难怪送得起这般物事。”   “何止,她还送了我一只小猫。”十六娘笑道:“那般猫儿,闻说咱们神京中也唯有姚皇后才有呢。我想着,待猫儿长大了,叫她再寻一只来配了双,下了小猫送阿姊一只来玩——做妹子的贪新鲜玩意儿,便未曾先送阿姊,阿姊莫怨!”   “罢了,我不若你稀罕这些小东西,你自个儿留着玩儿吧。再说,若是真给了我,怕姚皇后要不乐意了。”惠妃道:“若有旁的新奇物儿,你替我寻摸着也好。这猫儿便不必了。”   “那自然好。”十六娘喜道:“石娘子也很想拜会阿姊呢……”   “拜会么,那倒不甚容易。我今日省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出宫——若是有机缘,见见自然无妨。”惠妃道:“胡商想做大生意,也要找达官贵人护着的。咱们若同他家交好,阿央你可是要仔细了,若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便要及时提点些!”   “光是贩运香料,便有了不得的利了。”十六娘道:“他们何必还要冒着险乱法纪呢。”   “商人重利……”惠妃笑了笑:“总之,你答应阿姊,多留心些便是了,莫太过信任旁人。我在宫中,便是出了什么,也未见得受牵连。可秦府那边,二郎太过年轻气盛,竟不要祖荫封爵,依他五品郎官的衔儿,那便经不起波折了。你做娘子的心思细,总该多思多想些。”   十六娘听着这话,心中颇不是滋味。她不知道阿姊这般说到底有何依据,然而想着方才阿姊话中机宜,却总有些隐隐担心。   待惠妃登车回宫,她也便告了辞返回秦府。顺便还带了阿娘要赠给阿家的几样礼物。   秦王氏见了礼物自是欣喜的,又问了她些关于惠妃身孕的事儿。十六娘心知不能将今日裴府里发生的一切都讲出来,只得顾左右而言他,绕了些圈子混过去。   秦王氏何等老练,怎生会看不出这儿妇是有意敷衍。然而事情既然与宫中的贵妇有关,有不便说的也很是自然,是而亦未曾追问。   十六娘却不知她心思,又怕她追问,说了几句便推自己那边还有家事要处置告了辞。   秦王氏未曾拦她,反而遣了如儿,去自己私库中取些绢帛赠与她,只说是夏季到了,给她做些新帔子好配近日风行的“拂拂娇”裙儿。   十六娘并不缺这些东西,然阿家赐了,她又如何能拒绝?是而只好跟着如儿朝阿家的私库过去。   秦王氏做了二十多年的正房娘子,得不得宠,都有不少好物事,只储在她私库中,平日里没有人取用的。十六娘这才进门不到一年的新妇,亦未曾进去过,如今竟有些激动。   然而穿过窄门,如儿却惊得“咦”了一声,复压了极低的声音道:“娘子,你看,库房的门怎是开的?老夫人今日未曾叫人开过门啊。”   “……进贼了?”十六娘心下也慌了,若有贼人能瞒过秦府的家丁偷偷溜到此处来,身手定然相当可观,凭她们两个女子,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   “……娘子先在那边躲躲。奴去看下子。”   十六娘有些犹豫,然而一时亦没有主意,便按了如儿所言,站到了另一间库房的侧墙后头。在此她能看到秦王氏私库门前的动静,却不易被旁人发现。   如儿站在原地,似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朝那库房走去。然而她走了没几步,库中便蹿出一个人来,正同她撞了个正着。   那人穿了婢子服色,从高矮体型看,是个女子无疑。   “银朱?你来此处做什么?这一卷又是什么?”   十六娘只看到那出来的婢子手中捧着东西,却看不到她脸,此时听得如儿责问,方知道这是银朱了。   “这……这是……”   “我不记得老夫人曾叫你来取东西!”如儿是秦王氏身边的大婢子,素来有威信的。如今抓了偷取主人东西的婢子,口气自然严厉起来。   “如儿姊姊!”那银朱急了,道:“奴放回去便是,姊姊休与他人提——奴,奴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如儿冷笑一声:“罢了,你要我不与他人提,我自可以住口,到底你我姊妹一场……然而娘子便在这边,你要如何同娘子解释?”   银朱仓皇回头,正看到十六娘自墙边踱步而出。   她的脸色十分不好,身体亦在颤抖。待十六娘又走近几步,竟双腿一软跪下了,手中捧着的东西也掉在了脚前。   如儿手快,一步跨前,捡起那物事便打开看。只这一眼,她脸上神情便登时僵住了。   手脚不净   那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幅字画,十六娘心头难免有些诧异。阿家收着的,定是名家的大作。可若是那样的珍品,如儿看了纵使不惊奇,亦不会是这般表情啊。   “那是什么?”十六娘道:“给我看看。”   如儿犹豫了片刻,才捧着那卷轴过来,高举过头,让那画轴垂落下来。   十六娘嗅到久置不动的纸张那股淡淡的灰味儿,不禁微蹙眉头。然而当那画卷在她面前展开时,她亦不得不惊得睁大了眼睛。   那画卷上,翩然而立一位佳人。她眉目含情,顾盼婉然,衣袂翻飞,素手于广袖中微露指尖,而发间珠翠煌煌,似是还在闪光。   只是,虽然她在笑着,笑容却总有几分峻厉之色……这模样极为传神,又有几分熟悉,然而是像谁呢。   “这人生得好美。”十六娘脱口道:“是谁?”   “……是……是顾氏。”如儿轻声道:“大郎的生母。”   十六娘愕然,细细看来,那美人身侧果然还题着两行小字:“蓬宁关上,甚思玉卿,唯望长风落残日,但念他日相守时。”   字尾没有落款,唯有一枚小小的印。十六娘仔细看了,才发现那是“秦懋枢”三字。   这,是二郎父亲的名字……   这么说来,这幅图该是他当年在边关镇守时得了闲,亲自绘了爱妾的容貌,差人送回神京的。对那顾氏来说,这样的夫婿,想必是够可心的了!   但是,这样一份表情的仪物,如何会在阿家库中藏着?难不成这画儿,并不曾落到顾氏手中,便被愤怒的秦王氏给扣了下来么?   想来也是啊,自己的丈夫,在家中时一心顾念爱妾也就罢了,便是去边关戍守,也时时刻刻念着她,这般事情叫人如何能忍?   “这画儿你从前见过?”她问:“怎么收在阿家这里呢?”   “娘子莫问了。”如儿卷了卷画轴,道:“这东西不吉利!”   ……不吉利?   十六娘尚未追问,如儿便转了身,朝依然跪着的银朱训问道:“你取这东西作甚?!”   银朱打了个寒颤,抖着道:“拿……拿去,拿去……”   “拿去给谁?”   “奴家中穷困,奴便想着……偷副旧画儿,出,出去变卖了……”   “这库中值钱物事甚多,为何偷副画儿呢?”十六娘奇道:“这样一幅画,能值几个钱?若是家中穷困,靠着这个,怎也救不得急。”   “……奴,奴怕偷了贵重的,叫人发现。”   “然后,你便偷了这……根本不可能卖出去的?”十六娘总觉得这银朱的解释有些奇怪,便追问了一句。   “这,这美人画的很好。”银朱道。   “……”十六娘笑了:“真是个蠢丫头,你可知,这美人图,除了几位大家所绘,旁人所作的皆不甚值钱?”   “娘子莫信她!”如儿却插言了:“什么家中穷困!你阿娘早就去了,弟弟亦从了军,哪儿还需要钱财?怕是你自己想攒私房了,见娘子心善,便满口跑起马来!”   十六娘眉头蹙起:“当真?”   “……”银朱咬了下唇,垂头,一句话都不说了。   “认罚吧!”如儿冷哼:“手脚不干净,原本便不该留在府中,莫说你还满口胡吣要骗娘子呢!”   银朱悚然抬头,叫道:“奴知晓错了!娘子,娘子,求您开个恩,别把奴赶出去!奴阿娘已经不在了,弟弟也不在京中,您如今赶了奴出去,奴可去什么地方活命啊?!”   “现在倒是只想着活命了,呵,刚刚不还想骗过娘子,偷了府上的东西中饱私囊么?!我还不信,你就只盗了这一样——你还是交代吧,还偷过什么,卖来多少银钱,都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从前从不曾……”   “娘子,奴看她是浑说的!”如儿转向一直静静听着的十六娘道:“请娘子许奴们去她房中搜索,定有赃物!”   “不!不,”银朱浑身剧颤,哭道:“奴说,奴全都说!这,这是乔娘子叫奴窃取的!”   要赶她出去,她还只是求饶,要搜她房,她却当即急哭了……十六娘心里头转着念想,唇角微微一挑,道:“你倒是还会攀诬旁人呢!乔氏要这东西作甚?”   “奴,奴也不知道乔娘子要作甚……”银朱抹着眼泪,道:“她叫奴来拿,奴岂敢不拿呀……”   “她是什么东西!”十六娘冷笑道:“她叫你做事,你便不敢不为了?那也不过……”   她原本想说乔氏亦不过是奴籍,然而突然想到秦云衡尚未告诉旁人此事,便急忙打住。只是说出话来,那鄙夷之意,依然明晰:“你既然如此怕乔氏,何故此时便全招出来了?”   “她逼奴的!”银朱抬起头,急急道:“娘子若肯为奴做主,奴自然便不怕她了……”   十六娘心下只觉十足可笑。若是早上几个月,银朱这么说,她是半分都不会怀疑的——那时她当灵娘的身份还是“妾”,而秦云衡对灵娘亦尚算得了好。可如今,灵娘在秦府中宛若乌眼鸡一般,听婢子们传回的消息,连她那院子中的低贱婢子都不甚看她脸色了。这样处境的灵娘还能威逼秦王氏身边的婢子做什么,那定有蹊跷!   “好吧,起来吧,我与你做主。”十六娘笑了:“只今后,你需认准了谁是家主娘子才好!这画儿,原样放回库中,今日之事便当做没发生过。可若是改天如儿发现它不见了,我亦只好唯你是问!”   银朱松了口气,仿佛要昏过去了一般,一边哭着一边对十六娘磕头。   十六娘看着她,直到她敷了粉的前额都磕青了,隐隐要出血了才笑道:“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日后你当心做事便是!”   银朱忙滚爬起来,如儿一声冷笑,将画轴抛掷给她。   银朱接了画轴,跑回库中放了,再出门也不敢多言,施了一礼便匆匆跑了。   如儿看她跑走,才道:“娘子,当真这么算了?”   “怎么就这么算了呢,那银朱既然不愿叫你们查她房中,证明她房中确有什么东西,是比‘偷盗’的罪行还见不得人的。”十六娘道:“你们得个空翻找一下便是。”   “奴知道了。只是想来她此刻该很是当心的,奴怕找不到什么呀……”   “谁叫你现下便去了。”十六娘道:“你可有心腹的小婢子,要机灵些的,去跟着这银朱。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瞎话,信不得的!”   如儿应了,又道:“那么,奴现下便找小婢子跟着她?”   “不必。”十六娘道:“这样做也太显山露水了些,再者,她现在惊魂未定,想来不会做出什么事儿,等等也无妨——阿家是叫你带我寻几匹绢帛做帔子的,你可忘了?”   “奴当真是险些忘了呢!”如儿拍了拍头,道:“前几日左老将军家娘子拿来几匹内作的霞样纱,很是艳美,老夫人用不上了,娘子不妨拿去!”   “痴样子!”十六娘道:“阿家赐锦帛,便是要配我那‘拂拂娇’的新裙的,再用霞样纱做帔子,周身彩丽,反倒不美了。你替我寻些上好的云青纱绢,若无有,玉色亦可,但要素的便是了。”   如儿应了一声,进了库中翻找。不多时便捧了几尺素色纱绢出来。她手指白润,衬得纱绢颜色更是纯透,那当真是上好的织物了。   “娘子看这些可还用得?”   “这若用不得,世上便再无可用之物了。”十六娘道:“多谢你!还请帮我抱回沁宁堂可好?”   “那自然的,怎也不能叫娘子累着!”如儿笑道,便随着十六娘归沁宁堂,又领了些银钱赏赐才返回秦王氏处。   隔得几日,她又自来见了十六娘,道:“奴趁着银朱伺候老夫人,叫几个婢子搜了她房内,别的倒不见,只这支钗子奇怪。”   “……”十六娘见她进来时便挥退了身边的婢子以防泄密,此时便亲手自她手中取了钗子,细细看了,才道:“这有甚好奇怪的?无非是支金钗子罢了!”   “这是浑金钗子啊。”如儿道:“娘子可是不知,如今金价高昂,凭她一个二等婢子,要自个儿买这金钗,须得攒好几年呢!”   “……我倒忘了这个。”十六娘道。她自小不缺这些,便是宫中特制的金银通宝也有许多,却只当做铜板儿抓着玩罢了。而首饰,她只认细工精雕值钱,却未曾想过这沉甸甸的一支浑金钗子也够一个婢子攒许久的了。   “钗子必是成双的。”如儿道:“奴们却只搜到这一支——娘子试想,若是她自个儿买钗,店伙可会拆了一双钗子,单卖她一支?这钗子要么是她偷了旁人的,要么是旁人送她的,无论哪般,皆有蹊跷。”   十六娘不言,只盘玩那钗子,好一阵,才突然笑道:“这银朱此时可还在阿家身边伺候着?你且拿着这钗子去吧,还放回原地方,莫让她发现你们翻动过她东西。”   “……”如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应了,又问:“这事儿可要告诉老夫人?”   “我看暂且不必。”十六娘道:“阿家办事,极是雷厉风行的,若她知道身边的婢子有蹊跷,一定会当下便把银朱打发出去。我可还想查清银朱到底是为什么去偷那画儿呢,若这婢子出府了,此事却向谁打听去?”   “……”如儿打了个寒颤,道:“娘子再莫提那副画儿,那画不吉利的!”   “……不吉利?此言怎讲?”   “……奴不方便讲。”如儿道:“娘子也莫问了。”   十六娘见她如此,心中便明白了几分。顾氏是阿家最恼恨的人,她的画像在阿家处,想必是承担了不少怨怒之意的,只怕后宅女子里那些秘而不宣的手段,也都用在了这画上。   可若真如此,银朱盗这画儿做什么?倘真是灵娘所求,难不成是从这画上还能学会如何厌镇她吗,希图用这种办法重新夺回二郎的宠爱,岂不是亦太过可笑!   再说,她久闻巫鬼之术多半反噬自身,那灵娘尚有身孕,哪里便敢做这样伤阴骘的事儿!   暗地乾坤   “你替我盯好了那幅画儿,还有,所有和顾氏有关系的旧物。”十六娘对如儿吩咐:“若是那画儿不见了,便不必责怪银朱,但若是旁的丢了,还需速速来同我说一声。”   “这怎么说?”   “银朱经了这一道吓,想来不可能再为了灵娘的托付去窃画儿了。所以如果画作不见了,多半是旁人拿走的,也就是说,能进入阿家私库的,另有别人同是灵娘的人。而我并不知道,灵娘要那画是作甚……所以,顾氏的其他遗物,也该多注意些。如若丢了,仍需落在银朱身上找回来。”   “……娘子,这样的安排,果真不需要同老夫人说?”   十六娘抬了头,她心里头也明白,这如儿,说到底是阿家的人。   叫她做事瞒着秦王氏,实实有些强人所难。   “你说了也无妨。事关顾氏旧物,阿家确该知道些。然而此事若是灵娘指使,便是我同灵娘的事儿,倒也不必麻烦阿家操心。她若问了,你再说不迟。”   “是,”如儿像是有了谱,应道:“那么,奴现下便回去了。银朱差不多也该回了。”   如儿走后,十六娘自己的婢子们便进来伺候了。她抬手叫婢子们替她摘了臂上的金条脱,却又不放回妆奁中,只拿着把玩。   这金条脱上以银丝和玉珠拼镶出结钮花,虽不贵重,喜在分外精致,原是她的嫁妆。进了秦府做主母,便少穿能露出一截皓腕的衣裳了,自然也少带条脱。   玉珠柔滑的弧面在她指腹轻轻摩擦,凉得润润的。   她垂着眸子望着花饰,想着心里头的事儿——银朱盗取那画,真是为了灵娘么?   回想起银朱今日的话,她始终想找出一个像样的解释来。   推说家贫,想窃画卖了钱贴补家用,那定是假的。   那副画作,对于外人并无什么特殊的意义,便只是一张美人图罢了。谁会买这种东西呢,是而银朱也不会是为了给自己添些零花才做这种事。   所以,银朱盗画,定是什么人需要它吧——银朱不是家生子,未必知道这女人是谁,这画儿背后有何等过往。可谁会需要一张秦府亡妾的画像,并能买通秦府的婢子为之盗取呢。   这个人,最可能是大郎秦云朝。   思念故去的母亲,便是最好的理由——然而银朱是阿家身边的婢子,和他素无交往,如何便选中了银朱,而银朱又何以答应他呢?总不能是这痴女子一眼看中了大郎吧,这样的理由,说了她十六娘都不信。   而抛下银朱窃画的目的不言,她听闻要搜她房间,便直接供出了是灵娘的指使,可灵娘何必要顾氏的画像?她跟顾氏,那是八竿子打不着,便是有了顾氏的画像,亦无任何助力于她。若说灵娘也是受人之托,那么托人者多半还是秦云朝。秦云朝怎么会叫灵娘做事,灵娘又如何会听啊。   总不能是灵娘失了二郎的宠爱,便有意勾搭同二郎面目相似的秦云朝来聊慰寂寞吧,可她还有身孕——不,这事儿并不是这样!   十六娘分明记得,那个暴雨的午后,她站在灵娘的院子中,分明听到了二郎说到“那个男人”。   既然灵娘会与旁的男子私相授受,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大郎?   倘果真是大郎授意灵娘来盗那画像,岂不是说他们已然有什么了?那十三堂姊……   十六娘的手无意紧紧握住了那金条脱。这件精美的首饰所用是成色极高的黄金,质地软了些,被十六娘这般紧绞着,竟然变了形。   “你同那金条脱,结下了仇么?”门口秦云衡走了进来,笑道:“再这么拧下去,怕是要断了。”   十六娘一怔,忙将金条脱放到檀木矮几上,站起身道:“二郎几时回来的?今日兵部衙门里可见到旧日友伴了?”   “那帮儿郎子啊。”秦云衡笑道:“我若是遇着他们了,此时多半还回不来,便是今夜,也未尝能回来的。”   “哦?”十六娘问了一声,复又笑道:“奴糊涂了。若是遇着他们,二郎今晚怕是又要去饮酒作乐。”   “莫提作乐。”秦云衡摆摆手:“那算得上什么作乐?往日,罗窕儿与韩君好两位都知来唱歌,犹有宫中新填的好词,算是有些情致。然而如今两位都知都从了人,再请来的歌伎,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原便是‘不解文字饮’,如今更连红裙都没得醉。无非是饮几杯酒,再叫那些歌伎舞伎过来做些没名堂的事儿。与其那般,我不若回来陪着你。”   “二郎同灵娘莫非也是如此相识……”   “这……”秦云衡嘴角微微僵了一下,道:“亦差不多。只是灵娘彼时一意望着我,我方才注意她的。若论歌技,她远不若罗都知,那才是名满神京的好嗓子。坐得又远,我哪里看得到——是后来她自己主动献了曲舞,才引了个满堂彩。”   “那么,待她诞下孩儿,奴还颇想看看她起舞呢。”十六娘微侧了头,笑意盈盈:“可惜,奴不会舞,不然也可叫郎君看个笑话。”   “怎生是个笑话呢。”秦云衡绕过了她关于灵娘的话儿,道:“改天闲下来,我教你便好。”   “二郎会?”   “军中有时也跳些健舞。”秦云衡道:“虽然不适于旁的女儿家,然而十六妹素来悍勇……”   “……”十六娘瞪了她一眼,道:“二郎此意,道奴是悍妇?”   “难道不是?”秦云衡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谁家娘子会伸手便打郎君的?”   “既然背了这悍妇名儿,奴便当真悍妇一次,给郎君看看——”十六娘原是坐在秦云衡身边的,此时便俯身到他耳边,低声道:“二郎若再纳姬妾通房,无论是自己看上的也好,至尊赐下的也好,友伴所赠的也好,奴啊,便一概把她们打折了腿儿划花了脸儿丢进柴房里,留一口气在便是!”   秦云衡竟大笑出来:“好啊,我若纳了妾婢通房,随你处置,秦某定无半个不字!”   十六娘却有些惊诧,斜睨了他,道:“二郎这也答应?不怕人嘲二郎做怕妇汉?”   “岂不闻曾有名士道,怕妇最是有理?初娶时若菩萨,生子后若虎豹,年老时若鸠盘荼鬼,这三样,哪个不叫人怕?”   “……呸。”十六娘啐了他一口:“二郎尽是胡诌。若当奴是菩萨,何有如此欺负奴的事儿啊。”   “谁欺负你了?”秦云衡明透双眼望住她道:“我怎生不记得?”   “若有人供着菩萨三月未曾上香,瞧不遭雷劈的?”   “……”秦云衡一怔,笑而不言。只是原本搭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上力捏了一把。   “更莫提……这供着菩萨,却又唱穆护歌呢!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二郎说,奴该不该恼?”   十六娘微笑着睨着他,声音柔和,却在秦云衡心中扎了根刺。   “莫提了,阿央,”他不笑了,将她紧紧揽住,道:“求你,从今以往,再莫提这样事情!从前种种,皆是我的不是,你要打要骂,尽皆随你。只是你……把这事儿放在心中,自己不觉得苦么?忘了吧,从今日,便当你我刚刚成亲,我一心一意待你好……”   十六娘的下巴抵在他肩上,他看不见她神情,自不知道,她眉尖颤动,合了眼,口唇微抿,似是竭力忍住眼泪。   许久,她道:“那哪里是说忘便能忘的?二郎,奴并无意责备你,只是想到,心里头……”   “我知晓。”秦云衡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有些哑:“我明白。”   “……”十六娘轻轻苦笑一下,她也想相信他,然而,做不到。   紧紧揽着她的男人,是丈夫,是秦将军,却不是她的二郎。   那些期待死去了,就像坠下的叶,只能腐烂,再也活转不来。   也便是这样吧,她一心一意在他身上时,他眼中唯有旁人。而如今,无论真假,他待她如珍宝了,她却再不敢心安理得地享受。   其实,就算他在骗她,就算他的好,都是为了维护秦裴二族交好而做出的假象,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只要她能信,至少此刻是欢欣的。   那时拥雪所言,当真是对的。心里头越是清楚,就越是苦。   “二郎,当真会……待奴好一世?”   他不曾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她感受得到。   “那,奴便信了。二郎莫负奴。”   这谎言,是说给谁听呢。是骗他,还是骗自己?   “定不负。”   十六娘俯下头脸,贴着他的颈窝。夏日衣薄,她嗅得到他身上惯用的衣香,也感受得到他有些烫人的体温。   “阿央。”她听到他低声道:“你愿意在我身边,这当真是,最好的事儿了。”   “二郎说笑,奴是你发妻,怎生能不在你身边?”   “我此生……”秦云衡身体微微后仰,看住她,道:“惟望,我死的时候,能有你在身边。”   十六娘失色:“这是什么话?”   他却微微笑了:“既然从军,这命,便悬在刀刃上。是男儿总该有些功业,然而现在,我很怕死在战场上,怕再也见不到你。”   麝香红花   过了几日,十六娘复去秦王氏处问安。如儿犹在,见她便使了个眼色。   十六娘知她有话要说,便趁着秦王氏夸赞鹦鹉“玉娘子”时对她微微点了头。   这鹦鹉玉娘子,是秦家故旧部将自陇西带来的。雪白洁净,学人话亦学得快,得尽秦王氏欢心。十六娘只得随着她夸,待得秦王氏满意了,才脱出身来。   如儿早瞅了个机会立在院门前等她了。   “怎么?”十六娘道。   “娘子,那画……怪奴疏忽,没见着了。”   “……没见着,那是何意?已经丢了?”十六娘不意此事发生得如此之快,道:“你可问过银朱?”   “未曾请娘子示下,是故未问。”如儿道:“奴若冒昧问了,只怕打草惊蛇。”   “……好,便先不问——对了,阿家那仓库的门锁钥匙,都是谁掌着?”   “奴这儿有一把,银朱她们几个也有一把。”   “她们……几个?”   “她们住同一间屋子的,共有四个小婢子。”如儿道:“可要统统查过去?”   “先别,过几日,我叫你问时便只问银朱!”十六娘沉吟一阵子,道:“旁人不必管。”   如儿点了头,适逢院子里小婢子奔出来,道:“阿姊,老夫人唤你进去念书与她听呢。”   “你便去吧。”十六娘不待她告辞,道:“踏雪随我,到灵娘那边一趟子。拥雪便先去备车马,我要出门。”   “……娘子去哪儿?”   “阿兄家中。”   两个黄衫绿裙的婢子对了眼色,各各有惊奇之色,然而十六娘难得沉了脸色,她们又不敢问,只能依着做。   灵娘住得偏,自从她与秦云衡失和,那地方便素少人去了。十六娘自然知道这府上下人们都是什么心意的,人人皆想着趋炎附势,谁会念着已然不招正主儿待见的人呢。   做主母的,她自然不同情灵娘。然而想来,灵娘刚刚从枝上凤凰成了乌眼鸡,只怕自己此去,便很有落井下石的意思。   她之所以带了踏雪,便是有意要避嫌。踏雪生在秦府中,在这府里自是比拥雪更叫人信的。此去见灵娘,又是要旁敲侧击大郎的事儿,两个人是绝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的,若是搞得灵娘闹了起来,有踏雪在,好歹是个见证。   待灵娘身边的婢子给开了门,见是她们两个,竟微微吃了一惊,低声道:“娘子,踏雪姊姊,你们怎生过来了?”   踏雪将手指比在唇边,示意她噤声,才低声道:“这人近来都做些什么?”   婢子蹙了眉,细细思索了一阵子,道:“也未曾做过什么呀。十几天了,她连门都未曾出过几次。”   “十几天之前呢?”十六娘道。   “十几天之前……倒是常在府中走走。那阵子娘子不出沁宁堂,想是未曾见的……”说到此处,婢子才恍然让开了身子,道:“娘子快请进啊。”   “……”十六娘微微蹙了眉:“她可曾与谁人会面过?”   “这奴不知。”婢子颜色变了些,道:“并不都是奴随她出去的。”   “好吧。此事便当无人问过。”十六娘笑了,踏雪忙前行一步,将一枚金制钱塞进那婢子手心里头。   婢子接了钱,便忙不迭去为她们开了房门,又叫道:“乔娘子!娘子来看您了!”   里头窸窸窣窣响着什么声音,十六娘亦不待灵娘迎出来,便推门进去,脆声笑道:“乔娘子,身子可还好?”   言语落地,她才看到从内室走出的灵娘。   相比第一次见面时,灵娘的美艳已然去了大半。她腰腹膨出,行动也有些蹒跚,连面颊都微微肿了起来。   “看起来,近来不大舒服?”   抢在灵娘第一声问安之前,十六娘转着眸子,望住她,道:“有事儿,便叫婢子去同我说。有什么和二郎开不了口的,也叫人和我说。”   “……这是什么意思,娘子?”灵娘看着她,眉微微挑。   “你说呢。”十六娘擦过她身边,朝里走了两步,环视了那屋子一圈,道:“你这孩儿生下,大抵姓不得秦,还要落个奴籍——是何苦,那么急着进府中呢。若是晚个一两年,待同孩儿一同脱了籍,再来也不迟。我是不知,你到底,在急什么?”   “……奴总想孩儿能生长在阿爷身边。”   “哦。”十六娘轻轻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坐在矮榻上,道:“然而,那孩儿空见得自己阿爷,却不能喊他一声……当真,好么?”   “娘子若不介意,有谁不许……不许奴的孩儿唤二郎阿爷?”   “怕是,二郎自己吧。”十六娘支颐,轻声笑道:“不是我说你,灵娘,秦家这样人家,你是不知道的。颜面要比天还大些呢。小孩儿总是不懂事,若是改日在宾客面前还唤他阿爷,便不提坠了面子,至尊那边,言官怕也要多事了。你心里头若有二郎,何必如此逼他?”   “我在逼他?”灵娘不由冷笑:“二郎的心思已经全在娘子身上,娘子……还要来这般刺奴,是想叫奴说什么?说奴这孩儿是个贱种,不配在秦府着生么?!”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啊。若是二郎的亲儿,那自然是该在这府上出生长大,可若,不是呢?”   十六娘的目光直直逼视灵娘。她乌色眸子光泽湛然,如刀戟直逼。   灵娘抿了唇,看不出是怕了还是愤怒,只是面色沉下,许久才道:“娘子这样为难人,叫奴没法儿说话了!”   十六娘并未从她的神情中看出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便也摇摇头,道:“我只是猜猜罢了,你知道,这府上谣言,一向是多。”   “做主母的也信谣言么?”灵娘冷笑:“难怪谣言多呢。”   “我是不信的。不然早一顿板子打你出去了。”十六娘的手指轻轻叩击榻几,道:“且莫说与人私通的名头,便是支使婢子盗窃……也够叫你从这儿走得远远儿的。你说,你进府时叫我那么没颜面,一旦离了秦府,谁能护你周全呢?”   “盗窃?娘子的意思,是有人攀诬奴?”灵娘脸色终于变了。   “是不是攀诬,我不知道。”十六娘站起身,唇角微翘:“不过,你可知道……顾氏是谁么?”   “不知道!”   “……不知道最好。”十六娘又瞥了她一眼,便出去了。   灵娘紧紧攥着拳头,看着十六娘走出屋外,才颓然坐在了地上。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能支撑她走到榻边再坐,地上虽凉,却也顾不得了。   十六娘说的话,虽是没头没尾的,却句句都戳在她心中虚着的地方。   二郎对她,手下还算是留情。大抵他亦不能十分确定这孩儿不是他骨血。否则以她所知的秦云衡,那绝不是能忍让旁人折他辱他的!倘真怒起来,便是杀了她也并非不能。   可是,若连他都不能确信,十六娘又怎么会巴巴跑来,质疑她孩儿的父亲是谁呢?这是从哪儿来的消息啊!   好事儿从来不会一起来,可坏事儿绝不会只有一桩——十六娘既能得知这个,只怕也能知道别的。   灵娘但觉背上发冷,在地上坐了一阵子,她才挣扎着站起来,唤进婢子道:“去给我抓药!”   那婢子便是替十六娘开门的那个。经了十六娘和踏雪的问话,再想起前一阵子的种种,她心里早就有了打算。此时看着灵娘,但皮笑肉不笑道:“乔娘子病了?待会子待两位姊姊回来奴再去抓药吧。再说,也没有谁是不经女医看了便要抓药的呀。”   “还要什么女医看!”灵娘笑得发狠,道:“你但去寻些麝香与红花,煮碗汤与我吃了便是!”   婢子一怔,她虽未配人,但麝香与红花是做什么的,多少也知道些。如若乔氏的孩儿真有个万一,她亦怕担上责备,忙道:“乔娘子休发痴!这样东西,哪是您吃得的!您那孩儿……”   “反正也叫人疑是个……”灵娘惨笑,欲泣,声音顿住:“还留着作甚!便是生下来,也过不得一日好日子!”   婢子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敢上前去劝灵娘,却也不敢走——女人发起疯来什么不能做?灵娘一俟想不开,一根绳子挂在梁上,她也大可以被痛打一顿逐出秦府了。   两个女子,一个泪眼婆娑,一个目瞪口呆,竟是持在了屋内,无人动弹。   十六娘出了院子,便同踏雪一道往沁宁堂回去。她还需换了衣裳才能出门的。   然而甫一至沁宁堂门口,便看着了在外头左顾右盼的拥雪。十六娘一怔,拥雪早奔了过来,道:“娘子!”   “怎么了?”十六娘牵住她。   “十三姊来了!”拥雪道:“候了好一阵子呢!”   十六娘一怔,道:“那不可好么?省得我去了!”   “哪里好了啊?”拥雪急道:“十三姊她双眼通红的,似是哭了好一阵子了。大概没什么好事儿!”   “……”十六娘怔了一阵子,苦笑道:“罢了,是福是祸,我总不能躲在外头不回去。走吧,看看我那堂姊,能找来多大的麻烦与我!”   拥雪也只好抿着嘴儿苦笑了,同踏雪使个眼色,两个婢子便随着十六娘进了院,却不进房门。   “堂姊来了。”十六娘推门进去,自招呼道:“怎生成了这样?阿兄待你不好么?”   “啊……?”十三娘原本正捏着榻几上的一只玉把件玩着,见她进来,忙将那把件放了,迎上来便跪下:“并不是!娘子!求您……求您救救奴阿爷!”   十六娘被她这话惊住,道:“自家姊妹说的是哪儿话?快起来吧!再者……二叔父是怎么……?”   “奴阿爷没长进,他……素喜赌的。如今不知是欠了谁家银钞,得罪了什么人,竟……被绑了。”   “……绑了?!”十六娘愕然,身后拥雪正捧了冰拔过的三勒浆进来,见此硬生生刹住脚步,险些将那三勒浆泼出来。   “是。”十三娘复又跪下了,泪珠子直坠:“娘子,那帮匪类要的赎金太高,奴阿娘无计可施,才来寻奴。可娘子也知道的,奴夫婿只是个九品的校尉,他哪儿能有那么多钱财呢!”   “所以,你是来……筹钱的?起来吧,”十六娘道:“是要多少?”   “……二百两黄金。”十三娘的声音似是从嗓子眼里头挤出来的。   “二百两黄金?!”十六娘听到自己的声音控不住地拔高:“阿姊,好阿姊,你莫与我玩笑!若是二十两黄金,我勉强凑凑,再卖几样首饰,总给得了你。二百两……二百两,也只好去求我阿爷了!可这事儿如何同阿爷说?他素来最恨二叔父去赌的!”   共消苦夏   十六娘咬着牙,心里头犯着忖度。   这事儿闹起来也忒奇怪了些。如今盛世太平,绑票这般事儿,甚是少见。   再说,那些人开口,便是二百两金子,这不是小数,寻常人家,亦是付不起的。   二叔父纵使与阿爷和解了,也不若裴家另几房叔伯。他手上没钱,那些绑匪何必绑他呢?再者,裴氏到底是大族,怎生也不会轻易放过敢做如此事情的人。   无论怎么想,绑了二叔父,都不是什么明智的事儿。   “十三姊,二叔父……是得罪了哪家达官贵人么?”   十三娘一怔,道:“好娘子,你是知道的,奴阿爷那样的人,便是想得罪,也没那份本事得罪谁呀。”   “那倒奇了。寻常毛贼,居然敢对裴氏子弟下手。”十六娘道:“甚或还提点咱们不许报官……呵,这消息,是谁送去二婶母那里的?”   “奴听阿娘说,那日阿爷取了奴留给她的金簪子出门,想是要当了去赌。奴阿娘又不敢拦,只好由他去,然而当夜阿爷并未回来,奴阿娘只道他是赌得兴起,也未在心。然而隔日起身开院门时,恰看到一个小乞儿将一封书信用石块压了放在奴娘家门口。阿娘觉得这事儿蹊跷,高声叫那小乞儿停步,谁知他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然后,那书信上,写的便是要二百两金子?”   “是。”十三娘像是想到了什么,伸了手在袖子中掏摸,半晌颤着抓出一封已经揉皱了的信:“娘子请看,便是这个了。”   十六娘接了信拆开,便不禁挑了挑眉,抛开那内容不言,这信上的字写得极有锋刃,显是出于惯写的男子之手。就笔锋来看,或许还是个武人。   “五日时限,”她悠悠念出:“城南玉泽亭,先见黄金,次日交人。”   “是。”十三娘道:“如今已然过了两日了!”   “你阿娘拿了信,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法子,定然先去找女儿商议。之后,你一个九品官儿的内妇,也做不了什么,要么去裴府上找我阿爷哭诉,要么来找我。如此,再怎么也会过了两日。”十六娘将信细细折好,道:“那绑匪既然知道咱们定不敢报官,不敢将此事闹到我阿爷那里去,想来也知道,这二百两金子,靠我定然筹措不出……”   “娘子……”十三娘听着她这么说,面上原本的几分希望,亦瞬时凋谢。   “阿姊莫急,我定尽力为你筹谋。”十六娘拖她坐到榻上,双手握了她手,道:“我只觉得,此事大抵不会仅仅事关二百两黄金的,这般吧,我去寻一位娘子,她有法子弄来二百两金子。然而你亦要知道,这二百两黄金,并不是拿了人家的就不必还。凭阿兄的俸禄,想还完这二百两,几近不能的。所以,咱们还要留个后手,捉了他们,才好有个了结!”   “奴不懂这些个。”十三娘用帔角蘸了蘸眼角,道:“但凭娘子做主罢了。这般恩德,奴今世总要报。”   “堂姊妹间提这个作甚?”十六娘微笑:“二叔父同我阿爷疏远了,可咱们俩同为秦氏妇,总该亲近些,不能叫外姓的妾婢们看了笑话去不是?”   十三娘掩了口鼻,泪水淋漓而下,竟是什么都说不得,半晌止了哭泣,才道:“果然娘子关怀奴的。”   “哦?”十六娘一怔:“阿姊这是怎么说?”   “挽云曾说过,娘子是二郎的内人,郎君同二郎不睦,故而娘子待奴未必真。”十三娘道:“如今奴知她全然是说谎了!”   “这……”十六娘失笑:“阿姊,挽云如何待你,你岂是不知?她巴不得我同你失和,如此她想压你一头,我方不会干涉。你怎也信?”   “奴不信的。”她道:“只是此时,奴才知晓娘子待奴是真心好的。”   “所以啊,阿姊莫慌。旁的不说,便是最不好了,这二百两金子咱们凑不出,”十六娘道:“凭二郎在京中的故友是威德卫左郎官,咱们也敢把神京掀了搜查——既然阿姊说了,二叔父不会是得罪了哪位贵人,那咱们总是不怕寻常毛贼的!”   十三娘子点了头,便道:“那奴便告辞了,娘子,奴还要返娘家去,阿娘等消息怕等急了。”   “去吧。”十六娘道。   她始终想觅个机会,朝十三娘打听些秦云朝的事儿的。然而这时分若问此事,很是不合时宜。   这么想着,她便亲送了十三娘走,路上还很是安慰了她几句。   然而,十三娘刚刚上了车离去,她一回首便望见拥雪,正面色匆急望着她。见她转过来,才快步跑上前,低声道:“娘子,乔氏去二郎书房了!”   “什么?”十六娘一怔:“二郎不在府中,她去书房作甚?”   “听她身边的安儿说,是要去书房门口跪着,等二郎回来。”   “她不知二郎近几日回来便去阿家那边,再来我沁宁堂的?”十六娘冷笑道:“叫她跪着吧,让她等!”   “还有,安儿还说,在去二郎书房前,她还大闹了一场。说是要麝香红花,煮汤打下那孩儿来呢。”   “她疯了?”十六娘愕然:“是因我去同她说了些话,便要做这样蠢事?”   “安儿自然不会替她准备那些东西了。”拥雪道:“她坐了一阵子,才道要去二郎书房门口。安儿不知何事,便随着她去,却不料她一过去便跪下了……”   十六娘冷笑着应了一声,又走了几步,才猛地顿住脚:“你说什么?她先要了红花与麝香,不得,才去二郎门口跪着的?”   “是啊……”   “这……”十六娘转身便朝秦云衡的书房那边儿过去了:“你叫几个婢子,抬了地茵,取纨扇,冰盆,速速也去二郎书房那儿。再留个话给门房的,叫二郎回来时把此事说一番!”   她差点就酿成大错了。   那灵娘去跪着,想必并不是为了等秦云衡回来好告状,到底她如今再也不若当日得宠的时候了。倘再告一状,未必便讨得了便宜。   然而,若她跪久了,那胎儿出了什么纰漏,事情便只能另说!灵娘要打胎的物事,婢子们自然不会给,然而灵娘假说要跪书房来求二郎回心,婢子们却未必就有心思拦。   如非拥雪提了一句灵娘曾索过麝香与红花,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疯女人会拿自己的孩儿做赌注的!   真是疯了!难道灵娘不曾想,就算她用这孩儿的命,给十六娘扣上酷厉恶毒的名头,对她自己又有何好处了?这胎儿,是她在这府中最后一个依托,虽然如今看来,也未见得就靠得住。但秦云衡素来重情义,便是不喜欢她,看在孩儿份上总不至于逐她出府。   而若是没有这孩儿,她凭什么在秦府上混下去啊?   秦云衡的书房院中有一棵高槐,夏日里荫蔽清凉。然而灵娘却并未在树荫底下,却是挑了日光晒得到的地方跪了。   “这是闹哪样?快起来!”十六娘道:“有身子的人,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灵娘一句话也不说,只垂着头,纹丝不动。   “你们都是瞎的么?她身子都这么重了,还叫她跪?”十六娘向周遭侍立的婢子们斥责,口气中却并无几分恼意:“快扶起来。”   果然有两个婢子上去要扶灵娘。可婢子的手扶上她手肘,便被她狠狠甩掉:“娘子怎生如此苛责奴?奴便是跪了认错,都叫娘子看不惯么?!”   这是把错儿都推在她头上?此间的婢子们,多半未曾伺候过十六娘,听了灵娘高声说这话,便是面面相觑,只差未曾交头接耳了。   十六娘咬了咬牙,道:“你若要认错,何苦这般苛待自己?大太阳地里头,晒坏了怎生是好?”   说着话,拥雪便引了几个沁宁堂的婢子进门。果然是抬着茵褥、竹席、冰盆等一干乘凉用物进来。   “奴的过错,不这样,如何消得去?”灵娘道。   “……你既然执意如此,我亦拦不住。”十六娘叹了一声:“那便跪着吧,随你跪多久——拥雪,替乔娘子铺设好!”   拥雪一怔,她原以为这些东西是十六娘要来自用,好歇着看灵娘闹这一出的。却未曾想过,竟是为灵娘弄来。   “还愣着作甚?”十六娘挑挑眉,道:“快铺在那槐树阴凉下头!乔娘子有身孕,经不得晒!对了,是我疏忽了,安儿,你再去佛堂,替乔娘子搬个蒲团来,可莫跪坏了膝,日后生了毛病便不好了!”   灵娘大愕,抬头望住她。   “乔娘子好生糊涂,跪着是跪着,可也不能不顾自己身子。”十六娘道:“否则若出了什么事儿,二郎回来,可要怪罪我这做娘子的了。”   在场的几个婢子亦看出不对来,忙七手八脚帮着铺茵褥设竹席,又将那冰盆摆在席上。   “乔娘子,去那里跪着吧。”十六娘看安儿取来了蒲团,轻笑道:“茵褥蒲团,跪着膝头不疼,竹席冰盆,免得中了暑热——二郎这地方倒是适宜纳凉,拥雪,去厨房吩咐做几个冰碗来,咱们一干女眷,便先在此间小坐吧。”   “可娘子,茵褥,奴只抬来一个……”拥雪为难道:“您也在此间等着?”   “二郎的书房中不是有小竹榻么?抬出来便是了。”十六娘微笑:“我也在此处陪着乔娘子吧,你干跪着,何等无趣。咱们一同等二郎回来可好?”   心计交缠   槐荫下,灵娘阴着脸跪着,而屋檐下,十六娘斜倚在便榻上,随意翻弄从秦云衡书房中取出的一本兵法。   她对这东西丝毫没有兴趣,然而看了一圈,秦云衡那里唯有这般东西,倒没得选了。   然而说起来,她看些什么,不甚紧要,只要叫灵娘心里头不舒服,便是叫她在这儿背《女则》之属叫人看了便想撕了烧掉的书,也不打紧。   呵,你要跪在这儿,做出我逼你太急的腔调来,那我便也在此处陪着你。   我不打你,也不骂你,偏生就叫你这假惺惺的请罪也请不成!   便在这儿相持着吧。待二郎回来,不知他会责我逼你太甚,还是责你不知好歹?   十六娘心里头想着,唇边微翘,适逢踏雪捧了冰碗进来,便道:“去,给乔娘子送一个。跪着多少比坐着要难受些,怕也累了呢!”   踏雪见她眉扬色悦,亦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来,乔氏脸色更黑了。   她岂是不知再这么跪下去没有好果子吃,然而若现下起身回去,那简直成了个笑话了。非但不会叫二郎同情她一分半点,甚或会惹起他“不分轻重”的恼意。   这上也难,下也难,看着拥雪将冰碗送到面前,她咬紧了牙,猛地别过了头去:“不必了,多谢小阿姊,奴身份微贱,岂能同娘子吃一般东西。”   十六娘听得分明,唇一抿,压住笑意,道:“我送你的,吃便是了。有什么吃不得,难不成,我能在冰碗里头下毒么?你若疑心——来,拥雪,把我吃了一口的这一碗,给乔娘子端去!”   灵娘登时深悔自己说出那句话来。   吃便吃了,只要不是在吃冰碗时叫二郎撞个正着,她有什么好怕的?如今这一句话多了,却让这主母找到折辱自己的新法子!   吃她吃剩的,那不是同狗,没得两样?   “奴体寒,吃不得凉的……”   “那便是老大遗憾了。”十六娘也不勉强,道:“我小时也常来姨母姨丈府上,知道秦府的厨子,做这些甜东西,那是堪称一绝的。我裴家决计找不出这样好的冰碗来——只可惜了二郎不吃甜的。除了这冰碗,那厨子也炖得好一手藕羹呢。听闻,乔娘子也擅这个?”   “……”   “罢了,既然乔娘子不用,你们哪个婢子便多享一碗吧。”十六娘笑道:“吃罢之后,去给乔娘子捶捶腿,别跪肿了!”   灵娘抬起头,看着她,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十六娘垂下眸子,翻开下一页,轻声念出一行字来:“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这话是何意?”拥雪咽下口中碎冰,问道。   “这话啊,是说用兵打仗的事儿。”十六娘道:“我只是觉着说得好,才念的——要么便不做,要做,便要无情果断。”   拥雪怔了怔,眉目扬起,多半明白了她的意指。   后宅之内,何尝不如战场。   虽非你死我活,到底心计交缠。若娘子此时不彻底压住灵娘,谁知这女人往后还要闹出多少乱子来。   想着,拥雪又朝她膨起的腹部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叫她定住了眸子。   灵娘入府已然四个月了,若按郎君当时的说法,她入府前二月有妊,那么大概再有二三个月,她才会临盆。   可如今看来,灵娘这腰身……也宽得太过蹊跷了些吧。   她随十六娘到秦府之前,十六娘的嫡嫂,工部尚书家的千金于氏方给裴家添了个大胖小子。那孩儿好生胖大,闹得于氏险些逆妊过去。然而便是于氏临盆之前,那肚腹也不过便如灵娘如今一般大小。   莫非这孩儿,当真如传言所说,并不是二郎的亲子?   拥雪不敢多想,垂了头接着吃,吃罢果然叫了两个婢子,去乔灵娘左右两边儿跪着,为她捶腿了。   十六娘翻罢手中那册兵法,见灵娘正阴着脸望自己,便从婢子手中接了团扇掩住口鼻。   她的意思太过明显了——我想笑,可不便当着你的面笑,那便挡着脸笑吧。既不失身份,又还能叫你不舒服。   “二郎还没有回来么?”她站起身,走到院子门口,问那两个小厮。   他们俩素来是跟秦云衡的,然而今日不知怎的,被落在了家中。   “是,二郎去三郎那边儿了。要不,小的去门口给娘子再看看?”其中一个颇有些殷勤。   “去吧。”十六娘方道,又忙叫住他:“你不若去三郎那边,去同他问一声,今夜还回不回来。若是不回,我便叫人搀着灵娘回她寓所了。否则这跪上一夜,可不是好受的。”   小厮应了,飞跑而去。   十六娘这才转身,笑道:“我叫小厮去问二郎了,若是他不回来,乔娘子也不必自苦了。到底要珍重身子呢。”   灵娘的话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多谢娘子牵念!”   十六娘莞尔:“不必谢这个!如今我那边儿还有事,怕是陪不了你太久了,便留下踏雪在这儿守着吧。乔娘子身子若不适了,时刻吩咐踏雪来找我,不必担心叨搅!”   乔灵娘闷闷应了一声“是”,目送她远走,恨不得扑上去掐死她。   女人的谋划,多半为了男子。她做出这般牺牲,无非是想换那个人心满意足,只可恨一步不慎,在秦府里要翻身,便是难上加难了。先前这娘子对自己尚有几分余地,如今看来,她是要下狠手把自己逼到绝境了。   当然,看上去,这裴氏并不一定要弄死自己……只是,若是还活着,却什么也不能帮到那个人,同死又有什么区别?或许,比死还痛苦些!   她闭上眼,想起那个人的眉目,想起他平静的声音,想起那一日他在她面前失态的大哭——那时候,她真是心疼了。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当他的事是自己的事,他的愿望,就是自己的愿望。   如果我做不到,如果我不能完成你所有的嘱托,郎君,我不会再活着见到你……为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不要,都可以失去。   哪怕是我的孩子。   一滴眼泪从她深深的眼眶中滴下来,划过精心敷了铅粉的面颊,坠在广幅的素色裙子上。   夏风暖暖吹动,阳光已然不那么灼烫,淡淡的金色落在这坊中的连片官邸之上。   璀璨之下,藏着多少污垢与腌臜。灯火笙歌里,又匿着多少口蜜腹剑,葬了几许苦苦纠葛。   待到天色转向深蓝之时,十六娘身边的拥雪又回来了,道:“郎君说今晚不回府了,乔娘子可回去歇着吧。”   灵娘勉强站起身,道了一句“多谢小阿姊”,才由安儿两个扶着回去了。踏雪同拥雪两个,这才收拾起茵褥和早就化光了的冰盆,说着往沁宁堂回去。   “郎君当真不回?”踏雪道:“他素来孝顺,今日不回,明早儿可怎么去给老夫人问安?”   “怎能不回。”拥雪道:“郎君便在娘子那儿呢,只是心里头大抵有事儿,不欲再与乔氏纠缠罢了。”   “那倒也好。这乔氏,依我看,虽然很是可怜,然而到底算不得个正经人儿。郎君疏远了她,对府上是大大好事。”   “谁说不是?咳,你说,这女子,若是投错了胎,那便当真是翻身不得了对不对?出身便是在个乐户家的,还想着要变作凤凰,成什么痴呢……”   两个婢子有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不叫后头的粗使婢听到。   而沁宁堂内,秦云衡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说,叫我去找那威德卫的宋务年,然后假作送金子的家人去抓那绑匪现行?”   “奴是这么想的。既然报不得官,咱们也便……”   “慢。阿央,不是我不愿助她,只是此事大有蹊跷——你想,那绑匪若不知道你二叔父是裴氏子弟,想必不会要如此高额赎金,若知道呢,便更奇怪。这连天家都未尝敢擅讨裴姓的晦气,江湖毛贼哪来这么大胆子?”   “依郎君所见是如何?”   “我既未见那信,又不知此事因何而起,只是觉着有些不对罢了。”秦云衡苦笑:“我又不是捕快,你问我这个,我怎生知道?也罢了,反正你叫我去找宋务年不过是借他些人手,这人手,秦府上也不缺。到时候叫二十余个家丁,总不致收拾不住几个毛贼!”   十六娘松下一口气,正要替十三娘道声谢,秦云衡又道:“那二百两金子,你却上何处弄去?”   “奴寻思着,朝石娘子总归借得到。”   “那么,明日你便须去找她说明此事。石氏是三弟的妾罢了,她手头上哪儿有余钱,总得向娘家融通些。”   “那可还来得及?”   “波斯商人极是抱团的,二百两金子,于他们大概不是难事。便是一时没有,问亲戚周济些也有了——你不记得那次咱们遇到的石五郎么?他那马虽只是寻常好马,可鞍具辔头花镶宝嵌,单那一套便是价值不菲了。我估摸着,石家手头上总能筹出个四五百两黄金吧?”   别有所图   如秦云衡所料,石氏果然豪爽大方,听十六娘说罢,当即便嘱了小厮备车马,由健壮奴子驾了一同往她娘家去。   “奴看来,娘子这事儿有些蹊跷呢。”上了马车,石氏盘算了一阵子,突道:“大嫂嫂的娘家不敢报官,是怕那些匪类知晓,还是怕闹到裴公面前不好看?”   “我看着,这两般都是有的。”十六娘道:“我那二叔父,对我阿爷想来是不甚亲近的。至于二婶娘,多半也有些怕我家中。十三姊来寻我求援时,还一再说不要同我爷娘说呢。”   石氏点点头,道:“这般吧,奴家中有金银,连夜叫奴子给铸成金砖,留下些印记。到时候带人来,前脚拿走这金子,奴家中立时便报官道是被窃,娘子看如何?官家总不能放着二百两黄金的大案不管的。”   “那么,此般便多劳你……”   “无妨,娘子。”石氏笑道:“又不是不还这二百两金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话间马车便停下了,石氏自己跳下车,扶了十六娘下去,道:“如今我家中,爷娘已然不管事了,当家的是我五弟,便是那日架隼子的少年郎君。”   “哦,是他?”十六娘又回忆了一番那日的少年,道:“当真是好生俊俏的少年,怎么,他做商贾,也很是有天分么?”   “不是常说我们波斯人天生下来便是行商的?”石氏道:“这五弟的阿娘是中原人,不过也还好,他的心窍仿佛比别人还灵些。我家族的生意,如今是越来越好了。”   十六娘恍然明白,为何当日见到的石五郎虽然生着胡人少年的高鼻深目,却有一双乌黑清透的眼眸。   “他可好说话?若是不便,我也不忍心叫你为难……”   “总归是我五弟,能不给我这做阿姊的颜面么?”石氏倒是信心充沛模样:“娘子放心,这二百两黄金,明日便可来拿!”   这边说着话,自有石家的婢子开了门。石家宅子,依律不能高起,亦不能阔大。然而进了门,十六娘才觉出里头别有天地来。   她进惯了达官贵人那轩阔宅子,如今这石氏的院落虽小巧,却布置得别致,显然主人是用了心思的。   “这儿是前年重新掇弄的,”石氏见十六娘盯着假山上自流泉水看,笑道:“便是五弟做的主,非要这假山不可。爷娘都说这东西摆着占地方,谁知他还从假山下头开了条路呢,倒是好玩得很!”   她话音未落,自后宅中便走出一个少年来。不是石五郎又是哪个?   “阿姊!这位,是秦将军的娘子吧?”少年含笑道,又朝十六娘行了礼:“在下石廷荣,迎得晚了,娘子莫怪。”   他此日只穿着平民的白衣,然而一眼看上去,便知那衣料极精良。十六娘暗暗赞叹了一声石家的富裕,但并不还礼,只是抬扇遮面,颔首微笑以示知晓。   “阿姊今日突然归宁,是为了什么?”石五郎引他们入了房中,便问道。   “给我二百两黄金。”石氏开口便道:“今日叫奴子们重熔铸了,都打上咱们家的印迹,明日我要。”   “好。”石五郎答应得爽快,叫始终心中不安的十六娘舒了口气。   他旋即又与石氏以波斯语问答了几句,便起身叫奴子们去取金子了。不过是一盏茶时分,那二百两黄金便码在了十六娘面前。   饶是十六娘自小娇养,富里生,贵里长,然而也未曾见过这么多金子摆在面前。   她叫金子的光泽耀得有些眼晕,微微别过头去,心道,怪不得世人皆爱这东西。二百两金子一摆,这气势真叫人心里头一颤的。   “娘子若验看了成色,我现下便叫奴子们去重铸。”石五郎道:“最迟不过明日早晨,娘子便可派人来取。”   这是第四日,十六娘算来时间够用,忙谢了这位胡商。   “娘子何必言谢?”石五郎微眯了同石氏一模一样妩媚的双目,笑道:“自娘子向惠妃引荐了我家的金工,叫他进了尚方,我石家金珠玉宝便卖得比寻常多出三四倍来。这样的好处,莫说只为娘子借二百两黄金,便是这二百两黄金都不必还,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的。”   “当真?”十六娘问了这两个字,方笑道:“罢了罢了,我秦家亦不是欠了人情不还的。”   “娘子好爽快。”少年击掌笑道:“我就喜欢娘子这样脾性的,这样才好做买卖!”   “浑说什么!”石氏忙斥他:“娘子那是有意相帮咱们,怎生算得上买卖?”   “娘子是聪明人。”石五郎却道:“世上万事,皆是买卖!娘子试想,便连父母疼宠子女,亦是为了延绵香火,这世上那一桩事算不得买卖的?只是有些买卖是好做的,有些却是难为的。两边儿都欢喜的买卖,便是大好事,一边儿心里头别着的,便叫人不痛快。”   “这话说得有意思。”十六娘亦笑了:“却也是如此,石娘子亦莫斥五郎了,他说的话,也在理儿!便连你我亲好,不也是为了在一起时两人都欢悦么?”   “这小子最会乱说!娘子可莫信!”石氏这么讲着,看着自家弟弟的目光却满是骄傲。   出了石家宅子,她才同十六娘说,这位五弟平日素喜念书,家中爷娘原道他收不住手上的买卖,甚是担心。可谁曾想五弟聪颖,又见识广博,买卖竟比阿爷当家时还做得风生水起。   石氏说话之间,眉飞色舞,竟是十足疼溺兄弟的阿姊模样。   十六娘亦笑起来,道:“他还未曾婚配?也不知谁家小娘子有幸嫁与这般郎君!家里既宽裕,又是个知书达理的,可叹我不识得旁的昭武人,否则做个媒子,倒也不失一桩美事。”   “五弟尚未去讨人家呢。”石氏道:“他自己阿娘便是中原女子,便讨位中原小娘子也无甚大不了,只是到底还是昭武九姓出身的最好!”   “你们倒比禁婚家还讲究。”   “可不是‘我们’,”石氏笑着纠正:“是‘他们’!奴虽是昭武人,但家中来得太早了,原本便有些中原血脉,哪里能和那群非金发娘子不要的后来人比?否则阿爷也没有讨一位中原女子做正妻的道理了。”   说罢这话,石氏神色突然微变,一击掌道:“娘子,那信上可写了几时去送金子?”   十六娘一愣,道:“……这似乎真是没有的!这……似是有诈啊?”   “奴也这么想。只是娘子先前为何未曾想起过?”   “我只念着那二百两金子了。”十六娘苦笑:“到底是条人命。再说,那信上又说了五日为限,我只当有这时间便是!”   “娘子好生糊涂!若是真绑匪,哪儿有不说清时间的道理?”石氏道:“便是怕咱们抓他,这东西也总该有!难不成,那绑匪的目的其实并不是金钱?”   “这我也想过啊。”十六娘已然开始慌了:“可不为钱财还能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叫咱们中的谁犯些错?”石氏道:“那也不对啊,奴从不曾记得家中有甚仇人,裴氏和秦氏,也不是一般人敢惹的!”   十六娘忖思一阵子,道:“那如今要怎么办?”   “便还是送金子过去吧……只是,咱们大可以留几个人在那边监看着,彼时也好得到些消息。若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贼,当场抓了也好。”   石氏说着,脸上神情却甚是忧虑。显然,她也并不信,做出这样事情的,会只是寻常的盗匪。   转眼便是第五日,秦云衡特地嘱了十六娘不要跟出来,便嘱咐人叫二十三个健壮家丁过来。他尚须得先去秦云朝那里,因此面上颇有些不乐。   然而便是此时,素来跟着他的小厮直跑了过来,脸累得通红,汗顺着脖子往下淌:“郎君!那地方去不得!”   “……怎么?”秦云衡怔了怔。   “刚刚威德卫宋将军遣了小校来,送来个口信,道兵部今日正要查私调兵卒的事儿。郎君虽只带着家丁,到底是将军,手上也有些兵权,让兵部的主官们抓了不好说清楚,叫郎君莫惹闲呢。”   秦云衡原本没将这案子同宋务年讲的打算,然而前一日宋务年恰好来秦府拜会,吃着酒便提到了此事。   如今,他却遣了人来通风报信了!   秦云衡心下岂能不纳闷的,这神京中,多有军将让治下兵丁替自己做些私事的,兵部并非不知。甚至连兵部的尚书侍郎们,亦大有私遣士卒如家奴的事儿,素来便是人人皆知而不举的。然而怎生偏是今日,便查了起来?难不成是针对了他的?   所幸,他并未要宋务年调士卒助他,否则这事儿,便是说也说不清了!   城南一夜   “郎君当真莫去。”那奴子擦了擦汗,道:“便是兵部这一回严查有头无尾,也大大怠慢不得。一俟撞了上去,便是最终无事,到底是一场周折。”   “真是。”秦云衡冷冷一笑:“如今我阿爷没了,秦府上什么事,这些小儿也敢插手。”   “郎君,如今不比以往,当日咱们府上是国公府,这,谁教郎君您不要祖宗封荫?”   “罢了,不去便是。”秦云衡跳下马,道:“把马牵回去……叫秦安秦德两个,去我书房里。你去阿兄那儿,叫他去唤了三郎去取金子,自己去送吧。”   那小厮领了命,秦云衡便转身,回了书房。   正撞上兵部严查,他自然不愿顶风办事。然而答应了十六娘的,他也不能就此放手不管。   秦安秦德两个,虽是家中奴籍,但随着他阿爷同他上过战阵,亦是出类拔萃的斥候。如今他自己去不了,便只好叫这两个替他去盯着。便是捉不到那些贼子,好歹也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待秦安秦德两人领命而去,秦云衡便自去掩了书房的门。   他心里头有的是事儿,当自己坐下好好理一番了。   今日遇上兵部巡检,他确是未曾想到的。虽然他并未做出私调军卒之事,然而天子脚下,还是少惹嫌疑为好。   恰恰便是这一日……他猛地起身,走到书架边,拉出一个小屉子,取出里头的一封信来。   这便是十六娘从自己堂姊那边儿取来的信,他已经读过数遍,然而仍然觉得还能读出些什么来。   信笺的折痕处已然被磨毛了,也许手上再加上几分力气,就会扯破。   秦云衡一行一行地读着,这每一个字,他都看在眼中,熟稔得很。再读,也读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这字迹!   他猛地蹙起眉,这字熟得很,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的笔迹。   显不是秦云朝,秦云朝的字是他阿爷手把手教的,势头要更为磅礴些。   而他还会对何人的字迹如此熟悉?   他坐下,心里惊疑不定。如若这字当真是他相识且相熟的什么人,那么,这场绑架,定是另有肇因。   他识得的人中,哪里有身份卑微的?若是有这般的人有意为之,难道目标,并不是裴十三娘之父,而是他?   这样说来,秦安和秦德两个,未见得便无恙!   他猛地站起身来,推了门疾步向沁宁堂过去。   十六娘原本正坐在窗下看书,见他来了,竟是愕然大惊:“二郎不是去城南了么?”   “没有去,今日兵部严查私调军卒之事,我实是不敢顶风去的。”秦云衡叹了半声,突道:“你那阿姊,说话可信么?”   “怎么?”   “今日突查,我觉得蹊跷得很。”秦云衡道:“素日里兵部的尚书郎中们,也有的是差遣兵卒如家奴的事儿。怎生突然查起这事,亦不怕牵连自己?再者……也罢,总之,你觉得你那十三堂姊是如何人?”   “十三堂姊,似是个老实人。”十六娘想了想,道:“如若此中当真有诈,多半她也不是知情的。”   “这般么。”秦云衡叹了口气,道:“今后你少与她交结吧。我猜,阿娘当日许她进门,多半是想借着你同她监看那人的,只是如今看来,他们既搬了出去,那人同她,怕是更亲密得多了。你既觉得她素来老实,那倒也无妨,只是我很是担忧那人有意借她来骗你。”   “二郎多想了吧?”十六娘道:“奴以为自己并无叫人有心对付的本事啊。再者,那人何必同咱们为难?都是自家兄弟。”   “你说这句‘都是自家兄弟’,便不觉得奇怪?”秦云衡冷笑:“我阿娘从前叫顾氏欺负得头都抬不起来,我与他嫡庶有别,然而次次阿爷给儿郎们赐物,给他的都胜过给我的!呵,这也叫兄弟?”   “可面上总归是这样……再者大郎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当真会费这般心思来对付二郎么?奴是说——二郎是不是疑心,这桩事情是大郎的指使?”   “我只是疑心与他有些关联,然而指使,怕说不上。兵部的事儿,他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是能左右得了的么?再者裴氏是他妻子,我想,他大抵也做不出绑了自家岳丈的事情。”   “那二郎怎生说奴十三堂姊呢?”   “只是提这么一声。”秦云衡说罢这话,便不再做声,许久才道:“天快黑了,城门要关了,也不知明早会传回什么消息来。”   “……二郎不去,那二百两黄金要怎么办?”   “如你所说,石氏不是已然在黄金上作了标记么?”秦云衡道:“人找不出,黄金总不至于找不出!先前石娘子所说由石家报官说金子失窃一途,虽然要假作现场,大为不妥,但想法总是没错——这二百两黄金不会凭空消失的,倘若他们带着黄金走,便一定会试图寻找什么地方将黄金回炉重铸,好消去石家商铺的印迹。这能熔化黄金的熔炉却不甚好找,咱们盯着便是。如若他们要逃走,那带了黄金的车马留下的辙印都比旁的车马沉的。至于不带着黄金走,也定会寻个地方将金子埋藏起来,我遣了家丁跟着,想必能查出一二。”   “万一他们把金子丢了呢?”   “那可是金子。”秦云衡道:“二百两,可使人活使人死的金子啊。难不成十六妹你当金子只能拿来打首饰看着玩么?”   十六娘啐道:“奴可没这么说过!只是二百两数目忒大了些,奴真怕丢了!”   “怎会丢。”秦云衡道,可他心中也实实没有信心。   他叫秦云朝自己去送金子,是怕旁人去了遇着危险,再说以秦云朝那女婿的身份,也最是合适的。   然而那绑人背后的主使,如若当真是对秦氏家族有图谋,秦云朝去,亦不见得便无危险。   天色暗沉下来,婢子进来点烛熏被,秦云衡抬眼望了外头,心里益发地沉。   该关城门了。今夜城南,会有怎样的一场呢。   这一夜,他竟没有半刻的睡眠。一如当年第一次指挥作战的前夜一般。   十六娘在他身边躺着,双目闭合,呼吸轻甜。到底是年轻女娃儿,便是睡前再如何忧虑,困劲儿上来,一样能睡得香美。   秦云衡瞥了瞥她,苦笑一声,披衣下了榻,自去灯下坐了。   熬到鸡鸣,神京的四面城门便尽皆打开,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一声熟悉的呼哨响了起来。   “……”秦云衡几乎是跳起身来,他不欲吵醒外间里睡着的几个婢子,竟推了十六娘寝房的窗子翻身跳了出去。   庭院中正立着秦德,他行了一礼,道:“郎君,昨夜并无异常。”   “并无异常?”秦云衡登时蹙了眉。   “是,大郎将那箱子从马车上搬下去,放在亭子中。亭中地上大抵是放了封信的,大郎拿起来拆看,之后便放下金子走了。小的们盯了一夜,并无人前去取金子。”   “……秦安呢?”   “他还在守着。郎君,今日要守多久?”   “……按理说,今日是第六日,该放人了。”秦云衡道:“守到我有消息传给你们为止。”   秦德领命,转身便又出去了。待秦云衡自窗牗外翻回房内,却正看着十六娘已然推开了床屏。   “可有消息?”   “……没有。”   “他们,会不会杀了二叔父啊?”她有些焦急。   “这我如何知晓。”秦云衡道:“二百两金子已经送过去了,咱们的筹划,旁人也不该知道。一切都按着他们的要求做了,再杀人,想来不大可能吧?”   “但愿如此。”十六娘抓了抓有些乱了的发髻,道:“如今我们只好等着么?便再无法子可想?”   “我总不能抓着匪类逼他们去拿金子。”   那一早,十六娘同秦云衡两个人皆是神魂不宁的。只是一个在担忧那二百两金子,一个却在担忧这蹊跷事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及至正午,终于有奴子跑来,说是大郎的娘子来了。十六娘登时脸色煞白——成,或者败,她几乎没有勇气面对结果。   秦云衡伸手握了她手,示意那奴子叫十三娘进来。奴子领命去了,十三娘过不了多久便急急进入,对面色苍白的十六娘跪下,便是泣不成声。   十六娘的嘴唇都开始颤抖了,许久才问:“二叔父他……”   “人回来了,只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什么?”十六娘一怔:“怎生叫什么都记不得?”   “他也不识得奴阿娘了,也不识得奴。连自个儿是谁都不知!”十三娘擦了擦泪水道:“若当真如此,倒也好了,省得他再随那些狐朋狗友出去赌,然而他还偏生记得今日开场子的地方呢!”   十六娘简直叹服,她摇了摇头,道:“二叔父这嗜赌成性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总之,还是要多谢娘子。阿爷能保得这命,已然是天大幸事了。”十三娘说着,便磕下头去。   十六娘慌忙拖她起身,劝了几句才送她走。   “你二叔父无事,差不多该追那批金子了。”秦云衡待她返回,才道:“只是怪了,秦安秦德他们两个怎么还不回来?”   “……会不会同贼人相争了?”   十六娘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拥雪的惊呼:“你这是怎么了?如何弄得一身是血?可要紧么?要不要叫医士速速来?”   秦云衡脸色微变,冲出房门,十六娘亦忙着随他出去,这一来不禁面色苍白。   庭中所立的不是秦安与秦德还能是谁?然而秦安尚好,秦德的衣裳却已然被血渍透了,脸色惨白。   “郎君,小的无用,跟着那些贼人走了一阵子,叫他们发现了……”秦安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们中有好手?”秦云衡问道。   “是!”秦安道:“他们决计不是一般的匪寇。”   “你可也伤了他们?”   “杀了两个。”秦安道:“剩下的跑了,金子他们也丢下了。”   “尸身上搜出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秦安垂首:“只是,有具尸体右臂上有刺青。”   “刺青?”秦云衡脱口反问,却并未给秦安留下作答的时间,冷笑道:“果然便如此!”   刺青,岂是寻常儿郎会往自己身上弄的?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唯有兵痞与混迹市井的浪荡恶少才会往身上折腾这种东西。   “那刺青是两行小字,‘生不怕宋务年,死不怕阎罗王’。”秦安补充道。   秦云衡的表情,一瞬便僵住了。   无子傍身   “宋务年!”他狠狠念出这个名字,脸红得像是要滴血。   “二郎……”十六娘轻声唤他:“您莫因此与宋将军生分了,事情还没有定准呢!”   “怎么……”秦云衡原初想道“怎么没有定准”,话到了一半,却被他咽下:“你是说,那人不见得是他遣去的?”   “奴的想法并不是这样——二郎试想,那死人手臂上刺着这个,若是叫宋将军看了去,岂有不恼的?这事情又是个见不得人的,宋将军若有意同二郎为难,怎么也是遣个同自己相熟的。这种刺头,无论如何也当不起呀。”   “……这倒也是。”秦云衡怒气稍霁,看了看秦安秦德,眼中颇有不忍之色:“下去吧,好生上药歇息,是我轻敌,方累得你们如此。”   “多谢郎君。”秦安道了谢,便扶着显是受伤非轻的秦德下去了。   秦云衡这才转过头,对十六娘道:“你速速遣人去你十三堂姊娘家那边儿守着去!”   十三娘心知此事重大耽误不得,虽自己也没个谱儿,还是叫拥雪遣了从裴家随她嫁来的奴子,急去裴令蕴那边等着。   不必谁说,她也知道,如同之前的揣测,这事儿背后还有更大的筹谋。   那个被杀了的人,手臂上的刺青,分明昭示他军人的身份。而且,那十有□是宋务年所部威德卫军士。   既然昨日兵部严查私遣军卒之事,那么,不管是谁,大抵都没有顶风办事的勇气。   除非,那个调兵之人,绝不怕兵部的盘查……   若果真如此,此人做这样布置,到底是为了为难谁?二郎吗?   十六娘想起上次回裴家时十一姊的嘱咐,心里微微颤了起来。   或许,真的要发生什么了……   等到半下午,她遣去裴令蕴住所的那名奴子终于回来了,只道他抵达时,裴令蕴已然叫人装在大箱子中送了回来。然而始终昏睡不醒。他那媳妇又是个没注意的,这家人也只好在那边儿帮着延请医士左右打点,折腾了许久。   “那二叔父如今可醒了?”   奴子咧咧嘴,声音发苦:“醒是醒了,只是,认不得人……”   “认不得人?”   “医士说,许是吃了什么,也或是头撞了,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十六娘问了这话,心都冷了半截。   “……许再也认不得人了。”   十六娘脸色变了,强作镇定叫那奴子退下。转头遇着从内间出来的秦云衡,却是哭都哭不出来。   对方的手段确实是狠啊,若是杀了裴令蕴,愤怒的裴氏宗族定然要找个法子查出他们来,到时候即使此人本事通天,也经不住河东裴氏无折无休的滋事。可若是原样放回他来,又未曾拿到赎金,岂不是也太不像绑票了些?   不管是打了他的头,还是灌他喝了药,都能教他保住一条命,却什么也不会乱说。   只是,二叔父这一来,不就成了废人了么……   “过得几日,奴去二叔父那边看看吧。”十六娘道:“否则总不是个为人侄的道理。”   “那自然随你,只是,说话办事,一切小心。”秦云衡颇有几分忧色,道:“如今咱们的举动,那人知道得清晰。可人家的举动,咱们却不知几分。”   十六娘想开口,然而又什么都说不出,半晌才道:“奴知晓了。”   她过了两日方才去裴令蕴住处,马车后头,跟着一众默默随着却不言不语的秦府家丁。   十六娘亦知道秦云衡此举用意,心中却更有些愁。阿姊说的话她记得分明,秦云衡年轻,做娘子的总得多细心看顾着些——如今他遣人追随,虽是为了护她平安无虑,然而却也是向那人明示了敌对意思。   如今情形,做出这番表示,当真无妨吗。   马车到了裴令蕴府前,那些家丁亦是不言不语,只雁翅列着,看上去不像护人,倒像是来寻仇。   裴令蕴的妻子杨氏许久不见这般阵势,又恰好遇上夫君出事儿的当口,慌得没脚子跑出院门,恰看到十六娘下了马车,这才松下口起来:“十六姊!真真吓死奴了。”   “婶娘可安好?”十六娘任拥雪搀着,走得几步,道:“二叔父如何了?”   “……还,还是那个样子。”   十六娘抬眼望了杨氏,见她虽有哀痛之色,却并不深切。   “婶娘看上去,并不甚忧虑啊……”她轻声问。   “奴……咳,也不瞒十六姊说,奴家中这位夫婿,如今认不得人了,却比认得人要好些。”   十六娘诧异,正要问,便看着那正屋的门打开了。自己那位二叔父,便穿着居家时的白苎麻衣,赤着足跑了出来。   “二……二叔父……”   “你是谁?”裴令蕴看了她一眼,颇为诧异:“娘子,她是谁?”   杨氏苦笑道:“十六姊莫怪,他认得我,还是昨日说了许久才记下的。”   “她是谁?来我家作甚?”裴令蕴又问。   “是大郎家的嫡女。”杨氏答道:“此间无你甚事,回去躺着吧!”   “你又嫌我!”裴令蕴不满,嘟哝一声,却也转身回去了。   十六娘尴尬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杨氏这才转向她,道:“十六姊都看到了?他如今这样,虽然惫懒无赖,做不得什么,但好说也不会出门,同那帮子狐朋狗友瞎混闹。”   “……婶娘苦此事,竟是若此地步?”   杨氏不答,只捞起了窄袖:“十六姊请看。”   十六娘一眼看过去,不由心惊:“这青斑……”   “十六姊尚未见到奴身上的疤痕呢,都是……这冤家打的。”杨氏说着,唇边仍带着笑,眼泪却要掉下来一般:“奴虽是个庶女,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从前在娘家,也未曾受过这等折辱。郎君待奴,原初不差,只是手上没了银钱,便想尽了办法将奴为十三姊攒的那几个嫁妆骗去喝酒聚赌,奴不与,他伸手便打。打也罢了,连治伤的药,也不曾留钱与奴买……”   十六娘何曾想过世上有这般事情,盯着她的手臂,半晌才吁出口气来:“竟有这般事情。”   “奴年轻时,亦曾恨过怨过。然而如今想来,倒也没什么了,丈夫有百志,女子唯一心。已然这么久了,到底是一辈子了。”杨氏淡声道:“前两日,我日日睡不着,竟是为这冤家担心。又恼恨自己没出息,竟盼着他还回得来,又打心眼里忧心他。呵,如今他回来了,奴倒是安心了。这样最好……”   十六娘只觉不可思议,道:“婶娘如今便觉得胜意?”   “我苦苦私藏,家中还有几个钱,十三姊也贴补些,只要他不出门聚赌,总还够用。”杨氏瞥着她,竟微微笑了:“年少夫妻,总觉得这也不妥,那也不当的。依我看,只要两个到老了还能你扶我一把,我搀你一下,便是再好不过。”   十六娘宽慰般拍了拍她手,又叫拥雪取了些银钱与她,两个立在院中说了数句,也便要告辞了。   杨氏虽有意让她,她却无意进去看二叔父。那个人,她听了杨氏的话,便再不想多看一眼了。   这世上,身为女子,便是最大的不公……   回程的马车上,她一直斜倚在车壁上未曾开言。杨氏诉说时拥雪亦在她身边自然听得分明,如今也一言不发,静静坐候。   须臾马车停下,秦府那群家丁亦一个不落地进了府中,十六娘才由拥雪搀着回了沁宁堂。   秦云衡不在,也所幸他不在。若他再来问她今日如何,她还真没心力应付他。   杨氏的话,叫她整个心都沉下去了。有那么一瞬,她恨不得自己从不曾答应过十三娘要救二叔父。   然而,若是裴令蕴死了,杨氏这半老的妇人,要怎么过剩下后半辈子?娘家是回不去了,若是她那当家的嫡兄弟们有半分骨肉之情,自也不会放着她落魄至斯;夫家裴氏,大概也不会十分善待她。至于依从女儿,就算秦云朝愿意孝养她,那几个妾室也多半不会叫她顺心。   这便是生不出个儿子的下场。倘杨氏有子,怎生会落到如此地步。   十六娘抿抿嘴唇,她想到了另一个女人。如今,这府上唯一一个有孕的女人。   她生的会是个儿子么?纵使她是个奴婢,生出的孩儿连随父姓都不能。可若当真有子,日后怕也不好拿捏。   二郎近来虽然恼灵娘与旁人有私,不再提要给灵娘脱籍的事情,然而灵娘在这府上过着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保他日后也想不起来。到时候念在孩儿份上,只怕……   拥雪端了夏季消暑的冰饮来,十六娘啜了一口,心上烦躁,片分不减。   “娘子心思不乐?”拥雪眼尖,见无旁人,便又问了一句。   “……不甚好。”十六娘抬了眼,看了她,道:“许是快来月信了。”   “那便莫吃这些冰的凉的了!”拥雪忙道:“是奴蠢,竟忘了娘子信期!这冷的吃下去,怕娘子此次又要疼了!”   十六娘摇摇头:“近来忙了,事儿多,莫说你,我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你说我心绪不佳,我才想到这回事的。”   “……不过啊,奴还是希望,娘子的月信别来才好!”拥雪捧了冰饮,要出门,却丢下这么一句。   十六娘一怔,苦笑道:“你当我盼着它来么?”   “娘子,不是奴说,郎君日日皆在娘子这边盘桓,怎生就……没的动静?”   “你这婢子该打嘴了!”十六娘脸上挂不住,悻悻道:“你不曾配人家,哪里便知道这些事儿,不是日日做得,也不是做了便能有喜信的!怪道人家说婢子大了就该配个人,早些与人做夫妻,这般叫我想同你说也说不得!”   拥雪忙将碗儿端在左手上,轻巧巧用右手抽了自己嘴巴一下:“奴是该打!只是娘子,您给奴觅个夫君……可得先和奴说啊!奴不喜欢黑粗不晓事的!”   “你倒事多!”十六娘笑啐她:“郎君书房里头那叫侍剑的小厮如何?我看倒是个文雅沉着的。”   “娘子玩笑甚,那小厮比奴还小个两岁!”   “这你如何知道?”十六娘奇道:“你问过?”   拥雪脸色通红,一顿足,道:“娘子取笑奴作甚?这……”   血光之灾   小银匙搅动浅棕褐色的药汤,十六娘看着那汤发愁,许久才叫了婢子给她再取些蜜饯来,这才皱着眉喝下第一匙。   她身子没什么大碍,有时月信来,却会疼得不轻,虽然十次里只有一两次如此,然而到底还不敢怠慢。   这几日身子倦怠,心绪亦躁得很,不若提前吃些药,也好调调身体。   “我听说,这毛病待生了孩儿便会好。”十六娘好容易才喝完了药,将那药碗放下,忙丢了个蜜饯在口中嚼了一阵子,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拥雪在旁边看着,道:“说起来,十三姊倒是有身孕了。”   “哦?”十六娘惊道:“你从哪儿得到的信儿?”   “那次十三姊来,她携来的婢子同奴讲的,还说这次家尊出事,不知会不会影响十三姊身子呢。”   十六娘点了点头:“还好终究是无甚大事。我那二叔父,还是这般傻了要好些。”   “娘子!这话可不敢同旁人说,没的叫人说娘子红口白牙咒自家长辈……”   “你亦不是‘旁人’。”十六娘笑道:“这秦府上下,我便是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么?”   她这话说得,端是出于肺腑。秦府中的下人,如今在她眼中,真是个个堪疑。   她要秦云衡借兵,便碰上兵部突查一事,自然有些可能是巧合。然而阿翁当年为顾氏所绘的画像失踪,却决不能是画像自己生出了脚来吧。   原初她亦怀疑过,兵部突然检查是不是哪个下人说出去的风声——到底秦云衡绝无将这种事浑说的可能,宋务年既然遣了人来通知秦云衡莫撞上去,多半也不会泄密。至于石氏,利益纠葛,若是害了他们,她石家也得不到好。   后来她倒也想清楚了,她同二郎提出借兵这点子,便直接遭了秦云衡否定,那下人便是受人指使来做耳朵,也不会蠢到把这种事儿乱讲。这么念着,这桩事儿便可暂放下了。   如今摆在她眼面前的,便唯有顾氏的画像那一桩。   她已然明白告诉了银朱,那画像若失窃,一切便都落在她身上打发。只怕银朱是不敢再去偷画儿了。且这话唯有银朱、如儿与她三人知道,银朱但凡不是个蠢的,都不会叫旁人再得悉她窃画不成还被捉的。   若是排除如儿拿了画,或者教唆别人拿了画来栽赃银朱的可能,事情便指向另一个解释——同银朱住一间房,共有一把钥匙的婢子们中,还有人窃画。   这事儿叫她实实无法放下心来。婢子们既然会帮旁人窃画,便难说不会为了自个儿的好处干出些什么事儿来。   那日她去灵娘处探口风,听得那毫不犹豫的一句“不认识”,心里头就起了疑窦了。她并不曾说明这顾氏是谁人,灵娘却如此干脆地否认,甚至未曾想想自己是否识得顾姓女子呢。   这叫她如何能不疑——灵娘多半是知道顾氏的,甚至会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她。也许,银朱未曾撒谎,那画儿的的确确是灵娘想要。   那幅画里有什么机巧,她并不挂心。只是如果阿家身边的婢女心向灵娘,那才是真真糟糕的事儿。   便是查到最终仍是无果,哪怕将这四个婢女都想法子打发出去,她也不会留着她们,由她们在府上坏事儿的。   如儿那边,亦不知都探听出了什么,明早去给阿家问安,倒是可以乘机同如儿通通声气。虽这婢子讲的话,她亦不敢全然相信,然而她在阿家眼皮子底下也不好安插个什么人,只能先凭着如儿弄。   十六娘办事素来也不急躁的,然而这般想着“明日”,她却忘了,世上尚有一词,唤作“夜长梦多”。   叫她烦心的事儿,永远不会只有一桩。   是日黄昏,眼见着要关坊门了,秦云朝那边的婢子却匆匆跑进来一个,面色绯红,汗珠子缀在鼻尖上:“二娘子!奴,奴家娘子她……她滑胎了!”   十六娘原本正与拥雪闲话着,手中还有一针没一针地刺着一副经文,听了这话,手一颤,花针便戳破了指尖。血点在白绫面上,一晕便是一小团嫣红。   “十三姊她……请了女医未曾?”将指尖放在口中轻吮,十六娘的声音有些含糊。   “请了,正在家中忙着呢。可郎君他不在,娘子却已然昏过去了,是挽云娘子遣奴来,好讨个主心骨……”婢子用袖子蘸了蘸汗,颇为焦急:“二娘子,如今奴们只好指着您,求您去看看吧……”   “眼看着要关坊门了!”拥雪蹙眉,插话道:“娘子若是去了,今晚怎生回来?”   “郎君他出外有事,今晚大抵不回……二娘子,那边也尽是女眷,有何不便呢。娘子情况危急,耽搁不得……”   “杨婶娘那边,你们可也差人请了?”十六娘放下刺绣,站起身来。   “去了!”   “既然十三姊母亲都去了,还叫娘子去作甚?”拥雪到:“有个人守着,也便是……”   她尚未说完话,便被十六娘挥手制止了。   “我去,叫人备车!踏雪随着我吧,拥雪你且留下,过阵子若二郎来了,同他说一声我今夜难归便是了。”   “……娘子!”   十六娘看她一眼,目光中,颇有些意味,难以言明。   她怎么能不去呢,要拉住这堂姊的心,她就得先做出姿态来,叫十三娘知道,自己是真真为她好的。   锦上添花,焉如雪中送炭?   自己为她阿爷奔走,虽然也落了人情,然而二叔父痴了,到底不美。如今十三娘子遇到这出事情,若她能赶到,定是大大一笔好处。   拥雪见她意思已决,无法也只得依她说的做了。倒是秦府那些原本跟着她的家丁,此刻亦又聚拢来,追着她马车,到了秦云朝居所外头。   十六娘下车前尚不知,待下了车,见拥着如此多男子,便吓了好大一跳。然而叫了那为首的来问,他却只道是郎君的嘱咐,娘子但凡出门,他们必得护着。   马车一进昌宁坊,那坊正便迫不及待地去锁了坊门,如今再遣他们回去,亦是不能了。十六娘无奈之下,只得打发他们原地候着,便随着那婢女,带着踏雪进了宅子里头。   秦云朝这一处住宅,本就不大,加上三人皆是步履匆匆,没的几步便赶到了后寝。   天色尚未黑透,那屋中却已然点起灯火。十六娘随着婢子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不禁有些作呕,皱了眉头。   两个婢子都遣出去找人,如今伺候在一边的,却是挽云与另一名妾室。有个穿着素简的老女医正守着,一边与十三娘子施针,一边差遣两个妾没脚子地前后跑。   眼看着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十六娘只觉心下发悸。   她向前几步,将十三娘露在被外,插着三枚银针的左手拽了起来,用自己的掌心笼住她指尖。   十三娘面色惨白,那模样,丝毫不似生人!只是她犹在低低□,眼泪同汗水混成一体,滚入已经散乱的鬓发之间。   杨氏尚未来,十六娘便已然乱了阵脚。她虽是有主的妇人,可到底未曾生养过,到得这种时候,慌得话都说不出了。她用自己掌心暖着十三娘指尖,然而她掌心尽是汗,将十三娘子冰冷干燥的指头都沾濡湿了。   早些时候拥雪说十三娘子有妊,她尚有几分歆羡的,如今见十三堂姊这般,她只觉心肝儿都怕得颤了。   “杨婶娘怎生还不来!”她急了,问刚刚倒了血水,转回来的一名妾室。   “挽云阿姊遣了婢子去请啊!按理说,也不该这么慢……定是那小蹄子路上又躲懒了!明日待她回来,奴定替她求好好一顿鞭子!”妾室擦擦头上的汗,她手上亦沾染血迹,这一抹,额上便添了一片暗红。   “……”十六娘这才想到,秦云朝这边唯有两名婢子,一个来请自己的,从前并不曾有印象;另一个去请杨氏,怕就是那个惫懒的!   “罢了,如今坊门已关,便是婶娘来了,也进不了昌宁坊。”十六娘望了望仍在聚精会神为十三娘施针的女医,道:“大姊,她现在情况如何?”   “这位娘子的身子骨儿,本来就差得很!”女医不开口则罢,开了口尽是抱怨:“便是这一个来月上不滑胎,日后稍有操劳,怕也养不住的!”   “……你是说,这一胎,本便不易保?”   “何止这一胎呀,这位娘子的身体,若是不好生调养,这辈子能不能养出孩儿来,都不是一定的呢。”女医道:“奴不知您是她姊妹,还是姑嫂?日后您还是多看顾些吧……一个女子,这一世若是没有个孩儿随着,日子该多凄惨难过呢。”   十六娘亦只好应了,看女医起身,绕过她,将插在十三娘子足上的几根针拔去,心里头颇不是个味儿。   那女医虽然看着只是庸常,但医术竟也不差。折腾许久,十三娘子血竟止住了,后来还缓缓睁了眼睛。   “……娘,娘子?”她竟能一眼认出十六娘,接着便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踏雪忙上前捺住:“大娘子身子弱,又有汗,莫起来了,仔细着凉!”   “娘子怎生也来了——我,我的孩儿,没了么?因我这般,娘子才……”十三娘的声音轻软,似是一条在风中随时能被吹走的纱豰。   “……”十六娘抬眼与那女医对了个眼色,才点了头。   “不!”见十六娘点头,十三娘虽心中也有几分揣测,却仍是禁不住一声惨呼。只是她身子虚了,这一声也并无多大气力。   “堂姊节制些。”十六娘轻叹一声,至她榻边坐下,将她手握住:“这手儿凉的……这位女医姊姊说了,你身子弱,便是不为前两日那事儿劳神,怕也……”   “我身子不弱!”十三娘躺着动弹不得,辩得却急:“我,我打小儿在家便能帮阿娘做事,我不是那般娇滴滴的……”   十六娘分出左手来,笼住她眼睛,柔声道:“阿姊再莫闹,孩儿确是没了,可你总该先保了自己。待身子大好,孩儿总还能再生。”   她的掌心感受到泪水,感受到十三娘微弱的摇头:“娘子怎生会明白……一个孩儿没了,并不是另一个便补得来的!郎君待我如此好,我却连个儿郎都不能为他生……”   “不然还能怎的?”十六娘道:“阿姊,你便是哭瞎了眼,孩儿也回不来了。不若好生将养,若……”   “我心里头,连乳名,都为他取好了……”十三娘的声音低下去,仍能听出浓浓的鼻音来。   十六娘不知说什么,却正在此时,寝房的门开了。夏季湿暖的风,拥着一个人闯了进来。   “……阿兄?!”十六娘惊惧站起:“你怎生回来了?坊门不是已然闭了么?”   “……弟妹。”秦云朝冲她一拱手,几步跨到榻边,攥了十三娘的手:“你怎样?”   “孩儿没了。”十三娘不曾睁开眼睛,却有泪水从她眼角滑下来:“郎君,奴对不起你。”   “这有何对不起……”   秦云朝还待说什么,女医却开口了:“您可是家中郎君?请随奴出来,奴有事要同您说!”   她口气有些硬,秦云朝一怔,便只好放了十三娘的手,跟着沉了脸的女医出门。   夜来风声   过得一阵子,那女医回来了,秦云朝却未跟着进来。   彼时十三娘子已经昏睡过去了,十六娘将她手放回被下,便站起来在房中四处走着看看。这一回头,便看着女医进门,仍是面色沉愤。   “大姊,这……”   “凡天下男子,便没一个好东西。”女医道:“他如今记得来向娘子殷勤了,可娘子这二十岁上才有身孕,还保不住胎,从成亲以来他做什么了?自家妻子,亦不晓得好好为她调养!”   十六娘心知这大郎是被冤枉了,十三娘与他成亲也才两个月,论及有孕,想是极早了,哪里来得及调养?   然而她又不好解释为何自家姊姊到了二十岁上才嫁人,只好想着,反正那女医亦是个外人,便不与她解释,大约也不算什么。   女医也再不说什么,只抱了臂,往屋内一架藤椅子上一坐,闭了眼便要睡。   那请十六娘来的婢子也走过来,轻声道:“二娘子不若也休息一阵子?咱家无有闲钱,然而两位侧娘子那边尚有一架轻榻,可供您歇憩一夜的。奴去请您时,真是未想到郎君能赶回来……”   “……他怎么回来的?”十六娘道:“坊门关了,那墙又好高,难不成他翻墙进来?”   “多半是,刚刚奴看着郎君袍前沿上都沾着墙上土灰呢……”   十六娘倒抽了一口冷气,这秦云朝是疯了么?莫说翻那坊墙并不容易,便是容易,那也是罪过呀。若是叫坊正捉了,闹去官府,多少不好看。   “我去问问看罢。”她道:“阿兄在何处?”   “便在院子中守着。”   十六娘点了头,便带了踏雪出去,留下那个婢子照顾十三娘。   这夜晴朗得很,月光星光之下,十六娘分明看到秦云朝坐在庭中,背影颇有些孤寂。   她有些犹豫,然而还是走了过去,未及靠近,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   “阿兄在饮酒?”   秦云朝回头见她,面上出现该是苦笑的神情,之后站起身,道:“弟妹怎生出来了?”   “……阿姊睡了。”十六娘道:“我只是想问些事儿——她如何便突然滑胎了?便是身子骨不好,也不至突然便……”   “你是说,这是我那两个妾室做的?”   “这我哪里敢说?”十六娘叹了口气:“方才女医可曾同阿兄说过,若是养不好身子,也许,十三堂姊永远都不会……”   “我从前并不知道,只觉得她清减得可怜。”秦云朝道:“今后自会注意。”   “那便好。”十六娘道:“我只愿她过得好罢了——阿兄是从坊墙上翻过来的?”   “是。我怕她……咳,罢了,现在她总算是无事……”   十六娘点了点头,再欲说什么,却听得秦云朝道:“弟妹还是回房内吧。过阵子我叫婢子抬轻榻过去,你好歇歇。我今夜不会进去,你大可放心。虽然是夏天了,外头到底凉,莫染了风寒才是。”   十六娘的话便噎住说不出了,半晌才点点头,道:“那多谢阿兄关护。”   她回去没多久,秦云朝便进来叫婢子去抬了轻榻进来。十六娘道了谢,待他去十三娘榻前看了一眼出去,便和衣躺下了。   她何曾睡过这样地方,轻榻硬得很,硌得她肌骨疼。只是如今旁人连个轻榻都没有,她能躺着,已然是谢天谢地了。   睡到半夜,她便醒了。身子挨着轻榻的一面有些疼痛,她便趿了履子,坐了起来。踏雪靠在墙边,只坐着一条茵褥睡着,叫她有点儿心疼。   轻步走过去,她点了点踏雪肩头,这婢子立刻惊起,见是她才舒了一口气:“娘子如何?”   “你上那轻榻睡一阵子吧。坐着睡,仔细明儿个浑身都疼。”十六娘道:“我反正是睡不着了,去阿姊那边守着也好。”   此时室中只点着一支蜡烛,烛芯子也烧得高了,哔哔剥剥爆着火花。   “奴不敢,那是大郎给娘子的……”   “有何不敢,自家娘子的话,都不听了?”十六娘说罢,亦不等踏雪再推脱,便转身走到了十三娘榻边。   秦云朝这边唯有两个婢子,其中一个去请裴杨氏,便不见回来,另一个也已守了半夜,头一个劲地点,十六娘坐下,方才惊得她睁了眼。   十六娘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出声可继续打盹儿,她便羞惭地笑了笑,索性坐在地上,偎着榻脚睡了。   昏暗的烛光下,十三娘苍白的面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她脸上尚且留着干去的泪痕,双目紧闭。与十六娘肖似的高挺鼻梁淡淡映着层烛光。   十六娘看着她,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感觉。   看着十三娘发了一阵子呆,她复又站起身,在房间内悄悄走动。   烛光实实太暗了,离床榻边烛台稍远些的地方,便不太照得到。窗外夏虫仍然在鸣叫,怪闹得慌。   便是一转身之间,十六娘心中咯噔一颤。   这房中原有一面书架,多半格列都空着,唯有两排布满了书。然而其中,却偏有一排后头,露出一条流苏——那是卷轴末端的饰物!   蓄着修丽指甲的纤长手指,慢慢搭在那卷轴上,然后轻轻抽出。   十六娘的手在颤,她巴不得外头的虫鸣更大声些,好盖住纸卷与书架木质细微的摩擦声。   终于,那卷轴到得她手上了。   小心翼翼抽开束着卷轴的丝线,将那卷轴展开,她猛地咬住了下唇。   果然,她猜对了,这就是那副顾氏的画像!幽暗烛光下,那微微侧身,唇角含笑的美人,竟是几欲步出画中!   十六娘打了个寒颤,她盯着画像上顾氏的脸,越是看,越觉得纸上人笑得狞厉。   不知何时,外头的虫鸣已然停歇,却是起了风。那簌簌声音,叫十六娘心里虚得要命。   她轻手快脚将卷轴收起系好,塞回原处,又故作沉静地在屋内兜了一圈,才回到方才踏雪坐着的茵褥上坐下。   外头的风更大了,不知是不是哪扇窗纸糊得不严,呜呜的风声,像是鬼哭一般。十六娘坐着,绞着手指,只觉心思慌乱,找不到个主心骨。   她怕,越来越怕。   直到踏雪小睡之后起身,十六娘的脸色也还是铁青的。   “娘子脸色如此差,还叫奴去睡。”踏雪低声道:“您快去歇歇,否则明儿早上咱们回去,郎君要责罚奴了。”   十六娘仓皇点了点头,待躺到那轻榻上,却又道:“踏雪,你来陪着我,好不好?”   踏雪虽诧异,却也还是依言随她躺下了。那轻榻原本便是供女子午休的,十分窄小,两个人躺上去更是捉襟见肘。十六娘靠得离踏雪近了,又求她抱着自己。   踏雪失笑,道:“娘子难道怕风声?”   “……这风吹得可怕。”   “娘子这性子……”踏雪只觉好笑,将十六娘拥住。她身材丰腴,十六娘贴着她,竟觉得柔软暖和,慢慢也睡着了。   第二日早晨,踏雪将她推醒时,十三娘已经醒了,女医正为她诊脉。十六娘过去,才见她仍有虚弱之色。   “堂姊可好些?”   “多谢娘子了。”十三娘微微点头,示意感激:“也是您还记得奴……只是……”   她话语尚未说罢,那值了一夜,眼眶乌青的婢子便从外头窜了进来:“娘子,二娘子!杨夫人来了!”   十六娘一怔,道:“此时便来了?”   “听闻……杨夫人昨夜在坊门口候了一阵夜。”   十三娘变色,连着十六娘亦动容:“昨夜那么大的风,婶娘在坊门口等了一夜?!还不快请她进来!”   话音未落,杨氏便跌跌撞撞进了门,亦不与他人说话,只扑向榻前,一把拉起十三娘的手:“我苦命的姊姊!你,你急死为娘的了!”   十六娘见她形容虽萎顿,但精神头尚在,也不由有些慨叹,道:“婶娘真真是一颗慈母心。”   杨氏仿佛此时才看到她,抹了抹眼睛,道:“娘子!难不成娘子昨夜便来了?这……”   “坐着马车,于是快些。”十六娘道:“如今堂姊大抵没事了。”   女医亦点了点头:“这位娘子多多将养,大概能缓过来。你可是她母亲么?杀些鸡羊,为她炖煮,再配了药,好生将养吧!”   杨氏听闻“杀鸡羊”,神色便有些为难。十六娘忙道:“婶娘莫急,这鸡啊羊的,我还出得起。总得叫堂姊养好身子。”   杨氏松了十三娘的手,便冲着她磕下头去,十六娘惊怔,待拉起她来,只见杨氏额上油皮已然蹭破了一大块儿,血都沿着脸流下来。   “娘子厚恩,奴这辈子都报不得!”杨氏哭得脸都抽搐起来:“奴一个没出息的妇人,怕只有来世做娘子奴婢,才……”   “婶娘哪里话!”十六娘忙止了她,又掏了自己绢帕,亲自为她拭泪:“婶娘再莫提这些,也莫落泪,如今最坏也不过这样了,总会好起来!”   杨氏哭得说不出话来,连着十三娘想着昨日丢了的孩儿,也是珠泪涟涟,怎生一个梨花带雨。   十六娘实实架不住旁人对她哭,这性子倒同秦云衡有的一比。只得借了由头,告了辞,引踏雪出门,准备上车回府。   她还打算找找秦云朝,好嘱他细心照顾十三堂姊,然而及至出了院门,都未曾见到秦云朝。问那引杨氏来的懒婢子,她只道郎君一开坊门便急着出去了。   真是个怪人,他娘子方滑了胎,他却急着出门,要去做什么?十六娘心里一浮起这念头,便突然记起了昨夜自己看到的画儿。   杨氏刚刚一闹,她险些把这事儿都忘了——明明很是紧要的!   既然那顾氏画像是在秦云朝处,那便坐实了,府中定有什么人,有法子私下联络秦云朝……   等闲波澜   马车在明旌坊外停下之时,十六娘有些诧异,掀了车帘,问道:“这便到了?”   话音未落,便看见马车前面赫然有人骑着马,面色阴沉。   彼人虽未着官家的朱袍金带,但这一眼看过去,不是秦云衡,还能是哪个。   “……二郎……”十六娘有些怯,道:“你怎生到这儿来?”   秦云衡瞥了她一眼,不言不语,拨转马头进了坊门。他神色始终不大好,许是恼了。   “娘……娘子,咱们随郎君回去?”那车夫许是叫秦云衡吓着了,声音都磕绊着。   “走吧。”十六娘丢了车帘,坐回去,脸色也沉了下来。   她心里头也不是好受得很的——又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至于叫他这么甩脸色与自己看么?要说她身为秦府的娘子不回府,诚然不对,可当时事出突然,她怎么能耽搁?   再者,她也并非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啊,她还叫拥雪留下同他说清楚了。甚至为了叫他安心,她还带了秦府家生子的踏雪去,他到底是凭了什么生她气?   罢了,随他恼去。反正要叫裴十三娘对自己亲近,那是阿家的意思。只要阿家不生气,他秦云衡急了气了又能如何啊。   十六娘撇了嘴,气闷闷地候着马车在秦府侧门外停好,下了车便低了头往里走。然而刚一踏过门口,手腕便被秦云衡攥住了。   “二郎作甚?”她斜睨他,口气不佳。   “你说我作甚?昨夜也不同我说一声便去那人家中的,你不知晓我会担心?”   “奴叫拥雪留下同你说了!”   “我知道她说了,可她说的时候你已经走了!”秦云衡怒道:“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你叫我怎么办?”   “怎见得奴便一定出事?”十六娘气笑道:“堂姊滑胎,这般事情哪里能耽搁?彼时二郎不在,奴哪里知道您在何处饮酒作乐呢,却如何去寻?”   “我可便在饮酒作乐!你觉得我只会饮酒作乐?!”秦云衡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那时那人不在?你那婶娘也不在?我还是头次听说,女子滑了胎,要急死忙活寻堂妹来主持的!”   “二郎怎生这般无人心的?”十六娘瞪了他一眼,道:“昨日奴去时,大郎还不在,两个婢子一个来请奴,一个去请杨婶娘,家中忙成一团,二郎却还觉得奴不该去,便由着那边乱着?”   秦云衡面色稍霁,道:“他既不在,那便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只是今后你须得记好,夫家的亲眷,多少还要避些嫌的。”   十六娘一怔,他这是忌讳秦云朝?   见他如此,她亦不想再告诉他昨儿夜里秦云朝翻了里坊的高墙回去的事了。说了也无甚好处,倒讨了他忌讳,何必呢。   她便抿了抿唇,低声道:“奴省得,只是当初阿家同奴说过,要好生待这十三堂姊的。昨日奴便急了啊。再者,奴也带了家丁同踏雪一道去的,想来也不会有事——二郎还疑心奴么,可否松松手,你攥得奴疼!”   “怎生是疑心了。我……担心罢了。”秦云衡终于松开手,但见十六娘皓腕上几条红色指印分外明显。十六娘顿足道:“你看看你看看,二郎,你把奴的手捏成这般了!”   秦云衡蹙了眉,有些尴尬意思,道:“急了,便顾不得——昨夜你不也是这般么,怎生……饶不得我?”   “奴哪儿敢饶不得郎君!只是现下时候还早,奴要去阿家那边问个安。”   “我同你一道。”   “不必了。昨儿郎君想来也未曾歇息好,便好生歇着吧。”十六娘想着她一回来便看着他使脸色,又叫他攥疼了手,实在没有好声气。   “……”秦云衡默然,半晌才道:“罢了,那你速去速回,阿娘昨儿个晚上,亦不甚高兴,你当心着些,莫触了她霉头!”   “……为何不悦?”十六娘原本想走开,却还是顿住了脚步,奇道。   “我亦不知。”秦云衡看了她:“似是她私库中什么东西不见了。”   十六娘脸色登时一变,心中凉了不少。   “你……你知情?”秦云衡看在眼中,不由追问道:“难不成你许人拿的?你又不缺……”   “不是……这,奴是知道些,只是向来以为不要紧,便未曾下意整治。若那些婢子取走的是什么紧要东西,惹阿家如此不快,倒是奴的错儿了。”   “哦。”秦云衡点点头,道:“你还是同阿娘说清楚的好。零碎物件儿虽不值钱,然而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这府上容不下。”   十六娘应声,转了头便往秦王氏处所过去,心却愈跳愈快,脸亦红涨起来。   诚如秦云衡所说,零碎物件儿不值钱,秦王氏从来也不缺东西,自不会因为丢了几样小物便恼。   她发现的,多半是那画不见了吧?   要不要说自己在秦云朝家中见了那幅画呢。   十六娘着实下不了决心。或许,她该对自家阿家说实话,然而想着秦云朝痛失母亲的事儿,她又偏生狠不下心来。   秦云朝与秦王氏如何,与秦云衡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而他对她,并没有什么敌意,也未作出什么坏事啊。   她若是告发了他,以秦王氏心机,定会再狠狠压他一头的。如此自己岂不是做了恶人?秦云朝要顾氏的画像,只是怀念惨死的母亲罢了,那又有什么大错!顾氏当年跋扈,诚然可恨,然而母亲做过什么,终是不碍子女追思她的呀。   她在昨夜之前亦曾怀疑秦云朝与灵娘有私,然而经了那一夜,她便不能再作此想。秦云朝今早走得早,许是真有事儿要办,可昨夜他听闻妻子滑胎,竟能冒着被治罪的危险翻坊墙,这般殷殷关切,难道也是假的么。   再者,灵娘喜欢的人,该是她的二郎吧。便是与秦云朝有过什么,怕也只是把秦云朝当做秦云衡的替身——这两人若果有些不妥当处,多半也只是灵娘寻他替二郎,他亦希望灵娘替他盗出母亲画像罢了。   从侧门到秦王氏的居室有些距离,然十六娘心意慌乱之下走得极快,主意刚刚打定,便已然到了秦王氏院子中。   可一脚跨进院门,十六娘便怔住了——连着如儿,五六个婢子尽数跪在院中,却独独不见了银朱。   听着脚步声响,如儿亦抬起了头。见是她来,眉头微微一蹙,朝屋内望了一眼,便站起身来,疾步过来,低声道:“娘子回来了?那边的娘子,可还好吧?”   十六娘点点头,道:“命是保住了,只是……阿家还生着气?”   如儿垂首,应道:“是呢,老夫人今日,也发现那画儿不见了……奴想着娘子说过,告诉老夫人亦不打紧,便……”   “银朱呢?已然打发出去了?”   “是……”如儿所绘的桂叶眉微微一颤,动作虽微,却正落在十六娘眼中。   “……如何打发的?”   如儿咬了咬唇,才道:“罚了四十棍,将腰背上打得稀烂,直接叫人牙子领了去卖……”   “这般卖出去,怕是命……”   “好娘子,您可莫说了吧!”如儿忙道:“您要见老夫人,顶好现下便进去,奴这边还要再跪两个时辰呢。”   十六娘这才看到院中放着水漏,嘀嗒嘀嗒得甚慢,那几个罚跪的婢子身形却渐渐开始晃动,竟是体力不支一般。   “罢了,去跪着吧——对了,银朱可牵扯灵娘了没有?”   “这奴便不知晓了……”如儿施了一礼,逃般回了原先跪着的地方,复又跪下了。   十六娘镇了镇心神,上了廊台,轻叩了门,细声道:“阿家,是儿啊。”   过得半晌,里头才传出秦王氏的声音,冷冰冰的,唯二字“进来”。   十六娘这才轻推了门扇,敛裳入了房中。   秦王氏原是背对她的,此时方转过身,道:“你可算回来了——银朱窃画的事儿,我听如儿说,你亦知道?”   十六娘心头一慌,又听得她声音森厉怕人,声儿都颤了:“是,儿同如儿一同正捉到银朱的。”   “你为何不早同我说?”秦王氏道:“怎么,你怕阿家老了,蠢了,坏了你的事?”   “并不是这般!”十六娘一慌,便跪了下去:“儿怎敢嫌阿家,若说蠢,该是儿自个儿蠢!儿当时只道,这银朱窃画真是为了灵娘……儿与灵娘的事儿,怎生敢劳阿家挂心。”   “你也不长些心!”秦王氏顿足,道:“灵娘要那画儿作甚?!”   “儿蠢笨。”十六娘勾了头,道:“竟未深想。”   “怎么会未曾深想?”秦王氏冷笑道:“阿央,到了这等时候,你还不肯说实话?”   “……阿家,儿,儿的想法,儿亦疑此事是大郎相托的。”十六娘心知瞒不过去,自己那前一句话,说得实在虚得很了:“只是手上既无证据,大郎又已然搬了出去,总不好就这样……”   “你想得倒是妥帖!”秦王氏冷笑道:“只是这些婢子们便是欠打,你动了棍子,她们便一个个都招了说了,指望不声不响找出事儿肇因,你也太看得上她们了!”   十六娘不敢多言,她委实不想把事儿闹大,能悄悄处置了最好,到底这事情连着秦云朝,闹起来撕破脸皮,对谁都好不了。   可这事儿耽搁了几天,竟便成了这样,她实是始料未及。是秦云朝下手太快,还是她太过托大,抑或,秦王氏听风便是雨,实实太也上心了?到底那只是幅画儿,有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也无非是秦王氏太过忌讳这庶长子——然而秦云朝能做什么呢,他身份地位,都不会对这秦府中的嫡系有半分威胁啊。   深深忌讳   十六娘很是捱了秦王氏一顿训,回到沁宁堂时,当真是灰头土脸。   她知晓,秦王氏心里头,这秦云朝比虎狼还可怕可憎。然而不过是一幅画,把干连的下人打发出去了,也便罢了。连她也拉着一通好训,却是为了什么呢。她亦不是不孝顺阿家的儿妇,只是她想不到还有谁敢动那画儿罢了,一着不慎,怎生就叫阿家这么愤怒呢。   那画儿,当真要紧?   沁宁堂依然宁静,仿佛今日早晨,那闹得整个秦府险些翻天的一场,未曾发生。   只拥雪忙忙迎了过来:“娘子,老夫人未曾为难您?”   “还好。”十六娘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膝头——所幸秦王氏屋中地面干净得很,她跪着也未曾沾灰,又道:“怎么,你们也知道,老夫人心绪不好?”   “哪儿能不知道……今日那边闹得沸反盈天的,听说——银朱被赶出去了?”拥雪瞅着十六娘问,问罢了又道:“郎君一大早便去坊门口等着,便是怕娘子心中不知,撞了老夫人晦气……”   “多谢他,只是,我不知好歹了。”十六娘苦笑:“他说要同我一道去,然而我却不由他,便直直撞上了阿家的霉头!若是他随我一道,大抵阿家不会如此震怒……”   “那自然,老夫人当不会在自己亲儿面前训斥儿妇,再者,老夫人素来,不也与娘子亲善得很?”拥雪道:“便是今日话说得重了,多半也是希望娘子好的。”   “我自然知道。”十六娘眼见着要进正堂,却又顿住脚步:“二郎不曾在此处?”   “在。过来之后便躺下了——说起来,昨夜里郎君回来,听娘子出门,便一宿未曾合眼。”   十六娘抬起眸子,瞥了她一眼,点头道:“我知晓了——那便由他歇着吧,我只在院中坐着,看阵子书便了。”   “娘子要看什么?”   “随意取些志怪书本儿便是——对了,还要些茶点,便摆在那树下好了。”   “娘子倒是会消闲!”拥雪见她再无郁郁不乐之色,才招呼了婢子们将东西一一摆齐,又取了团扇,十六娘喝着茶,又捻了玉尖子包酥吃,她便在旁边轻轻替她扇着风。   这日头快上到头顶了,光照愈发强烈,又没有一丝风,庭院中很快便被晒得闷热起来。拥雪抬了眼,望着天色已然渐渐阴沉,心知这怕是要下雨了,正要提醒十六娘回房中,便瞥见正堂的门开了,秦云衡走了出来。   “阿央你倒很是清闲。”他声音不甚大,然而此处,定是听得到的。   可十六娘却似未反应,待他复又喊她一声,才悚然抬了头,道:“二郎?!”   “在看什么,如此专注?”秦云衡走了过来,伸手自十六娘手中取了那书册,失笑道:“狐鬼妖仙的故事,次次都是这般样,你亦如此喜欢?”   “你取笑奴?”十六娘斜睨他:“二郎不喜欢,便还与奴吧——奴确是很喜欢狐仙的故事!少年郎君,如花眷属,你情我愿的,这有什么不好的?非得去读那般拗口的圣贤书才好?”   “痴娇女郎行!”秦云衡失笑,道:“可这般故事,十有□,最后却落得个生离死别……”   “……”十六娘想了想,将书本丢给拥雪,道:“你不说我尚未曾注意的,到底人同狐精天差地远,便是两心如一,怕也将就不得世俗折磨。”   “我看,倒不单是世俗折磨,只怕,用情太深,亦是不好。”秦云衡道:“若是寻常情愫,散了,也便散了。如书本中那般生死不离的,要散,当真是除死无他法了。”   “这般看来,二郎也看过不少这般传奇逸事?”   “何须看?这世上岂不是处处都传讲着这些?”秦云衡失笑:“罢了,我看你如今心绪好得很。阿娘没为难你?”   十六娘瞥了他一眼,道:“阿家怎会为难奴?二郎这话说得该打嘴了,怎有说自己娘亲是非不分,会为难儿妇的!”   “……倒有做娘子说郎君该打嘴的。”秦云衡接了她那眼色,岔开话头,道:“怕要下雨了,咱们可回去吧,免得过阵子婢子们还要冒着雨收拾。若着了凉,亦不便伺候你了。”   “知你最是怜香惜玉,只不把奴记在心上罢了!”十六娘捶了他一把,便推着他朝正堂过去,拥雪原要跟,却叫她一眼看了回去。   拥雪心头明白,自退下了不提。十六娘却忙转身掩了门,道:“二郎亦不看看地方,便问出那般话来!”   “失语,失语。”秦云衡在正堂中坐下,道:“你对我使眼色,难不成,阿娘当真为难你?”   “说不上是为难,也是……也是因奴做错事儿了。”十六娘走到他身边坐了:“二郎知晓是阿家那儿丢了东西吧?可曾知是何物?”   “我不知,是何物?”秦云衡道:“十分贵重么?”   “贵重大抵不算,只……那是阿翁当年所绘,顾氏的画像。”   十六娘压低了声音说这话,却依然叫秦云衡眉尖一扬,极是诧异:“顾氏的画像?阿娘私库中,如何会有这般东西?你是听谁说的?”   “奴亲眼见的——那时,阿家赐奴衣料好做帔子,奴随如儿同去,便恰好撞着银朱出库,手中正是那画儿……”   “如此,今日不见了的,也该是那幅画?”秦云衡道:“可银朱叫你们看到了,你们便是不向阿家举她,也总该说个几句,怎生还敢再偷的?今日还是她被赶出府——这胆儿是多大?”   “奴并不知,只是这幅画,如何便这般珍贵?”十六娘道:“阿家这么放在心上——无非是一张画儿罢了,放在那儿,也是心上一根刺。若换了奴,早就撕了烧了毁去,眼不见心不烦。”   “……那画上可还题着几句话?”秦云衡想了一阵子,突道。   “是啊。”十六娘道:“那一日奴所见的,确是题着字,还盖着章……”   “阿娘对阿爷,那当真是恨到了骨头里了。她留着那画儿,不过是心里头还放不下,可阿爷都走了这么多年……”秦云衡苦笑:“只是你倒了运撞上去罢了!若丢个旁的,她不会如此认真。那画儿,除了大郎,怕是没人要的,她多半是忌讳身边有同大郎相通的人……”   “说真的,奴想不通,这大郎,到底有何可怕的,阿家同二郎都这般忌讳!”十六娘道:“不过是个庶……”   秦云衡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不晓得,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是可怕的。阿央,我那位阿兄,自小便比我更得阿爷宠爱,待顾氏死后,才落得如此地步。试想,若是换了你,你可会认命,可会不恨?他如今是什么都没有,还有什么好在乎,还何必进退两难?”   “二郎这般说,也是有理……”十六娘心中微动,她又想将那画卷的事儿说出来了。   然而秦云衡却未曾容她说下一句话,便道:“你也多当心些,这府上,与他有牵连的下人,定不止是银朱一个!我虽未曾与银朱说过几句话,然而她没了爷娘,唯一一个弟弟也远走从军,如若被赶出府去,那后果她自己该清楚。既然已被捉了一次,便不大可能再去犯险。”   “奴亦觉得,此事大抵不是银朱所为。”十六娘道:“只是除却她,剩下三个婢子连同如儿,奴倒揣度不出谁会做这般事情。到底人面易识,心思难测。”   “谁说不是如此呢。”秦云衡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道:“你大抵不用操心这个了,阿娘不会容她们在府中的。只是这事起仓促,若是今日将牵涉之人一概赶出,怕太过张扬,叫大郎有了防备。且等几日,三月之内,这些婢子,大概一个都留不下。”   “这倒是奴的错儿。”十六娘惭道:“这几个月了,奴左右忙着,却忘了整饬这府上。”   “整饬也整饬不完的。”秦云衡道:“阿爷走后,阿娘将这府中旧人换了一多半,然而你看,如今还是有人向着大郎。只是你做了娘子,如今要好生小心着,也就是了。”   “这还真叫人头疼——对了,奴尚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秦云衡抬了头,对住十六娘目光,有些诧异地笑了:“又有什么事,连夫婿都不知该不该告诉?说罢,无妨的。”   “奴怕二郎以为是奴在诽害她……”十六娘色有踌躇。   “谁?乔氏?”   ——已经不叫灵娘了么?   “是。第一次奴与如儿抓住银朱盗画之时,她说,这画儿是灵娘要她取的。”十六娘偷眼看着秦云衡的反应,却见他只是微微一蹙眉,神色倒是如常。   “这般么,之后如何?”   “之后……奴不甚信。灵娘何须要顾氏画像,是不是?”十六娘道:“许是灵娘曾与她不快过,所以银朱随口攀诬吧?”   她说着话,见秦云衡竟像是心有所思,过得片刻,他猛地站起身来:“你快去,问是哪个人牙子把银朱带走的,无论如何,要把这婢子弄回来!”   “二郎?”十六娘诧异。   “她一定还知道别的。”秦云衡低声,似是对她说,亦似是自言自语。见她疑惑,复又解释道:“阿娘说,银朱房中还搜出了一支浑金簪子,素面不雕饰的。那东西说贵重,也贵重,可到底不精巧,不是贵族女眷用的东西,怕是灵娘之物——她们两个,下头定有些说不清的事儿!”   “……二郎是要,要银朱……好,还是死?”十六娘问了这话,心跳得有些快。   “自然不是要她死!”秦云衡道:“这事儿一时同你说不清,待寻回银朱,我问了我要知道的,再细细同你讲!”   心思心机   “死了?!”   秦云衡与十六娘,便是在同时,惊而道出这句话的。   堂中,牙婆已经抖成了一团,细声道:“是,是……”   “才半日人就死了?你这是骗谁呢?”   “老身哪敢骗娘子!”牙婆颤得更凶:“那,那小姊姊,老身带走时便已然打得稀烂……一个老婆子,哪儿来钱给她治伤啊,到得老身那儿,尚未谈主顾,便咽气了。老身还要发送她,这,已然是赔钱事儿了呀,娘子!”   “打得稀烂……”秦云衡冷笑着,重复一句:“这是要责难我府上杖杀奴婢了?若我未曾记错,这银朱出府时,虽是由人搀着,然自己却还能说话能哭的!怎生这样一个人,到得你那里,半日功夫便不在了?”   “这……伤,伤重……”   “伤重是什么样子,我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还不知道么?”秦云衡的目光益发森冷:“若只是外伤,伤重致死,那是要生了脓、发了热、折腾许久才能咽气的。若是内伤,她出府时还能哭闹,倒也是奇闻一桩——你若再扯半句谎,咱们请了仵作验尸,官府里头说话去!”   “郎君此言不妥呀。”那牙婆脸色已然如土,可还强撑着身子,道:“她既然已由老身再寻下家,总是不该由府中管……”   “身契不还在这儿么?”秦云衡从几上拈起一张纸:“没有身契,便是银钱交割过,她到底还是我秦府的人!”   尚未待牙婆再说话,十六娘又补了一句道:“真是奇了,我首次听说,有牙婆子把人都领走了,还是这样一个‘重伤’的人,却不要一道拿走身契呢。”   “……还不说?”秦云衡见那牙婆尚犹豫,面上最后一丝笑意亦消失了。他抬手,唤小厮道:“去报官,叫仵作来——你可莫要说她尸身已然火化了!”   那牙婆忙叫一声使不得,磕下头去,道:“郎君,郎君,且饶了老身!老身带她回去,自便去街外彭家伤药店买些草药,想着她颜色好,总不愁买主……然而刚抓了药,便记起忘了带钱囊子,老身跑着回去取,便见她……已然咽气了。至于那身契,老身想着,到时候等寻了下家,再一趟办了,岂不便利……”   “你这一趟出门,隔着多长时候?”   “大抵也不过是一盏茶时候。”婆子的声音不若方才颤得厉害了。   “她尸身何在?”   “老身怕臭了,便……裹了卷席子,说她是表侄女儿,雇了辆牛车拉出城外,丢去了乱葬岗。”   “我是懒得同你再说了。”秦云衡拂袖而起:“你这般人,不经一顿官府的板子,是不会说真话。从你带银朱出去,到如今也不过是半日辰光,仓促里哪里便来得及找牛车替你拉尸体出城,便算你找得到,又岂能来回?满口谎言的,阿央你也莫与她罗嗦了,着家奴拘了她,待官府的人来!明旌坊的事儿,亦是你阿兄管,是不是?”   “慢,慢!”那婆子叫了两声,这下才是真慌了:“郎君,郎君且莫再将话逼老身!老身当真不知她在哪儿呀!老身所说出门抓药,和忘带钱囊子,都是真的,只是回去却不是见她死了,是不见她了!榻上铺着苇席,上头还有污血呢,人却像是被老虎叼走了一般……”   “你便未曾向街坊四邻探听?”   “打听了,只是,他们也不知道啊!”   秦云衡默然许久,道:“罢了,你走吧,这婢子,我们只报作与人私奔了了。”   那牙婆慌得爬起身来,喏喏告了辞,便忙不迭跑了。   “二郎怎么想?我实是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待那牙婆走远了,十六娘才问道。   秦云衡侧了脸看她一眼,道:“哪句真,哪句假,那都不打紧了。只是这银朱,便是还活着,咱们也寻不到了。咱们叫她来,已然有阵子了,银朱定不会犹在她家中。”   “郎君之意,是有人,有意与咱们为难?”   “还能是谁!”秦云衡深出一口气,道:“我实实咽不下这口气!就晚了一着,处处叫他制着!”   “……大郎么?只银朱这事儿,单是牵涉灵娘,难不成他们……”   “你又不傻,这般说,只是想听我承认吧?”秦云衡口气中似有几分叹意:“他们俩……是,有旧。”   “二郎何以知道?”十六娘觉得心口子一紧。   “时间久了,总是能看出不对的。”秦云衡淡淡一笑:“我虽算不得心细,所幸也不甚蠢。她与我一道时,处处曲意奉承,那若是两心相仪,岂必如此。只是,当时看不穿,一心便……阿央,我这般说,你可会恼?”   “不。”十六娘有些尴尬:“二郎肯同奴说,已然很好。”   “是么,那我便说完。”秦云衡取了几上茶盏,抿了口茶,道:“这茶咸了些,回头叫婢子重煎——事后,我带她回了府,虽未替她脱奴籍,可当真有心好好待她。试想一个女子,这一世,不就系在男子身上么,她都有了身孕,若我对她不起,纵使不出事儿,也是不好的。只是过一阵子,我便看着,她似有异样。”   “以往,能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每次遇着了,她便是极殷切的。然而能整日相伴了,我却总觉得,她心思时时都不知在何处。有时,我看着她看我,那目光,便不知怎的空落落,然而喊起‘秦郎’来,却一声较一声甜。我心里头有些疑惑,然而终究未曾与旁人说,只那日……我同宋务年他们,出去宴饮,恰遇着灵娘从前一坊的乐伎。我原不识她,可她……却似与我相熟,甚至直指了我道,秦郎说是要走,怎生过了这许久都未走。”   十六娘禁不住掩了口低声惊呼,道:“她相熟的,岂不是……”   “我回来的前一阵子,大郎,恰在京中。”   十六娘颓然坐下:“如此,二郎的意思,是灵娘早就与大郎有私,与你……也不过是,想借了机会进府中来?”   “那时,我也只是很有些生疑罢了,只是后来,见了些不该见的,这才笃定——怕连那孩儿也不是我的吧。”秦云衡勾勾唇角,道:“若我猜得不错,那一日,乔氏先闹着要红花与麝香,又跑去我书房门口跪着,一来是要讨我怜悯叫我恨你骄蛮,二来,大抵也真盼着将那孩儿滑了。”   “二郎这般说,未免过虑啊。”十六娘道:“无论那孩儿是谁的,总是她十月怀胎的。世上哪个女子会因不喜郎君便要滑去自己孩儿的?做出这般事,怕也不可称为人了。”   “我便说你娇痴不晓事。”秦云衡道:“若那孩儿不是我的,如今怕也快该临盆了,到时候生下来,说是早产,却又一应儿如常人婴孩,那她怎么解释呢?我并未同她撕破脸,是而她大概也盼着,我只是疑她不贞罢了。如若有机会叫我重信了她,她怎会放过……”   十六娘微微摇了摇头,道:“二郎再莫说了,奴心里头乱得很。”   “你乱什么呢。”秦云衡失笑:“要说这事叫谁心里乱,那也该是我。听闻我与她再不会和好,你一点儿也不高兴?”   “提不上高不高兴的。”十六娘垂了眉,道:“只是奴始终未曾想过,灵娘进府中,竟不是因二郎。那岂不是说,他们早就预谋着——啊,这般说来,怕是大郎要讨奴十三堂姊为妻,也是算计好的?”   “多半是吧……虽然,我亦不知,他有什么好图谋你那十三堂姊的。她可是除了尊贵的姓氏一无所有的贫家女儿。”   “二郎……早就知道?”她突然抬头,道:“在这桩婚事之前,便知道这里头许会有诈?”   秦云衡有些犹豫,然而还是点了头。   “你……!”十六娘脸色登时通红:“你明知,还不拦着我,就这么叫堂姊随了他?!”   “我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秦云衡道:“连为何要拦都说不清,你叫我如何拦?再者,那只是你家中一位堂姊,还是从不相熟的堂姊,我何故要为人人都思虑清楚打算周详?”   “二郎,嫁了一位夫婿,那便是女子的一世呀!”十六娘盯住他。   “这我清楚,然而,我又未曾要逼死他——怎生如此便误了你那堂姊一世?你也想清楚些吧,她同你不是一般人,她家里头贫困,再不嫁,怕是一世都嫁不出了。难道这般便好?”   十六娘复又摇头,过得片刻,才道:“奴现下是想不清楚了——二郎,且抛下大郎之事不管,如今对灵娘,你又要怎样?”   “放着。”   “你……便是知她不贞,亦……”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监看着。”秦云衡道:“我便不信,大郎费尽周折,把她送到我身边来,自此却不再用她!你方才不也说过么,银朱指认那画儿是灵娘叫她窃的,可灵娘要画何用?只能拿去讨好大郎罢了!”   收买人心   夜深人静,明烛高烧。十六娘悄悄起身,随手披了件衣裳,取一把小银剪子将烧高了的烛心子剪去一截。   她睡不着,饶是屋中漏子已然指了三更。   并不是不高兴……知道大郎和灵娘的过去,她自然会为十三堂姊忧心,然而再如何忧心,也抵不过她为自己庆幸的欢喜。   旁人,永远是旁人。人所最能感受的情绪,终归,是自己的。   然而若说只是欢喜,却也并不是这样……她盯着静静燃着的烛光,轻微呼吸,吹得那烛火也颤动起来。   正出神时,床榻内传来了细微翻动声,之后,秦云衡的声音响起:“阿央?你跑哪儿去了?”   十六娘忙起身回去,剪烛花时,她才从被子中爬出来,丝毫也觉不到冷,便未曾穿鞋。如今脚上却凉了不少。待钻回去时,正触着他小腿。   “干什么去了?”他抓住了她的手:“都冻得这么凉。”   “睡不着,去剪个烛花。”十六娘将披着的衣裳脱去,躺回他身边,道:“二郎不是睡熟了么?怎生醒了?”   “军中待过几年,倒头便能睡,然而怎么也睡不熟了。”秦云衡道:“有些动静便会醒。你又怎生不睡?待到了明日,面色又要不好了。”   “怎会。”十六娘道:“从前奴多少次夙夜不眠的,只不过二郎不知道罢了……如今一次,却叫二郎心疼了么?”   “怎不心疼。”秦云衡道:“还想着过去作甚,只添心里难受罢了。我如今不是在么?”   “……是,奴亦知不该想,只是,那般日子,叫人总也忘不掉。”十六娘道:“彼时二郎总是念着灵娘……奴睡不着的时候,多少有些乱糟糟的念头。譬如,若奴嫁的不是你,会不会两边儿都好了……”   秦云衡的眸中罩着一层猝醒时的水光,此时眼神温软,却猛地蹙了眉头:“这是怎么想?你哪儿能嫁与旁人的!”   “神京之中,多少好女子,岂是稀罕奴一个。”十六娘道:“且莫说那些官宦女郎,便是灵娘,当时不亦比奴讨郎君欢心?”   “这怎生能一样。”秦云衡有些恼了,道:“你便觉得,我如此不中意你?”   “……是么?”十六娘苦笑:“可我嫁了你,你偏生不喜欢了。二郎,这样亦算是昏话的话,你可是不知道,有多少次,奴将妆刀压在腕上,只差那么一点,便要压下去的。”   秦云衡看住她,半晌,道:“你再莫动此念头,做这般蠢事,叫我,叫你爷娘,如何经得住。”   “只是现下奴得宠,郎君才会说这般话吧。”十六娘望着他,秦云衡生得是好看,这张脸都印在她心底下了——秦家的儿郎,素来没有面目丑陋的。秦云衡的七世祖,开国元勋翼国公秦挺,当年亦有“玉郎君”之称的。隔着帘栊,微微烛光映照之下,秦云衡的眉目,更是看得她胸口软软的疼。   这位表兄,从小便是她心中最最珍贵的人……然而,她在他心中,称得上“最珍贵”么。   “若是奴真的不在了,二郎许会难过一阵子,之后,阿家会为二郎续娶,那大抵也是一位公侯之家的贵女。她一定温柔美貌,不会叫二郎心里头别扭……之后,你们会有儿女,会白头偕老,会有绕膝孙儿……”她低声说着,突然抬起头,正视着秦云衡深黑瞳孔:“不是这般吗……男有再娶义,女无复嫁思。二郎也只不过是此刻对着奴,才说这样痴话。”   “你说的才是痴话!”秦云衡似是真怒了,斥道:“哪儿有红口白牙咒自己死的?我既然娶了你,自无弃妻之思!你怎就凭空想出这些来——你若要听,我便说,倘真有一日你不在了,我便是自尽,也定去陪着你,这你可乐意?”   十六娘看着他,突然便掉下眼泪道:“二郎这是说什么话。叫人听了,奴也不必……”   “你说的又是什么话?”秦云衡道:“好端端的,便是这样。你要说这样话刺我的心,怎生还倒埋怨起我来?我从前待你不好,此时誓言你自也不信,可时日久了,你总该看出端倪。何故说话激我?你自己又哭成这般模样,我如何忍心?”   “可奴,总也有老的时候,也有不再好看的时候。”   “你以为你在我面前时一直好看么?”秦云衡气笑道:“你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除了前些年我不在神京外,什么丢人事儿没当着我做过?我可曾嫌过你?再者,待你老了,我自也不复少年,怎生还有寻花觅柳的心思?”   “……你这又是在说些什么。”   “我说你,你也不小了,怎生还同小时候一般。已然做了主母的人,犯起倔来,又这样钻牛角尖,可叫人无法喜欢了。”秦云衡抬起手,轻轻刮去了她脸上挂着的眼泪:“待回头你有了儿女,叫他们笑话。”   “等,等有了儿女我自然不这样!”十六娘羞恼,翻了个身背朝着他,秦云衡亦不拉扯她,轻声一笑,将手搭在她腰间,道:“可安心了?睡吧,明日我不出去,便守着你好生待个一天。这阵子事儿多,你也该松松心了。”   过了好一阵子,十六娘方低低应和一声,然而秦云衡却不应,想是睡了。十六娘犹豫一阵子,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隔了数日,秦王氏果然一个个将那几个惹了嫌疑的婢子打发了出去,为了掩饰,还将府中几个年纪大的婢子也一道送了出去,尽皆配给三郎与秦家几位庶出叔伯家的小厮。只是惹嫌的几个,她们夫婿的人才相貌各异,只一样皆同——全不是什么好人。便是如儿,嫁了秦云衡堂叔家的总管,看似是极风光,然而秦氏一族里也都知道,这位总管实实是个最贪财好色不过的。谁嫁与他,只怕是糖腌莲子,苦在心里头。   如儿自然不愿,却又不敢与秦王氏诉说,只能跑了沁宁堂,求娘子做主。十六娘心底下清楚秦王氏的决定绝无更改,且亦无需更改,只推说在睡觉,叫拥雪拦着门,不使如儿进来。待如儿磨缠一阵子,拥雪方取出十六娘早备好的银钱与了她,只道这是娘子怕你嫁走了被欺负才备下的,旁的实在是救助不能,如儿才抹着泪走了。   十六娘本是给这几个婢子都预备了银钱的,虽是从她自己的私房中扣出来,却也是秦王氏与秦云衡的授意。到底几个人都有嫌疑,却也不大可能每人都有异心,总有谁是冤枉的。此时落魄,她只要稍加接济,总会落下好来。   这世上,最叫人心里头暖和的,不就是雪中送炭么。但凡这一点炭火,叫人熬过了冬天,日后有的是法子,让人抬着花儿回来。   她又不缺银钱,这些给婢子们的体己,自然不会叫她肉疼。便是再给秦云朝那边一天两天地采买补身子的食药,也难为不住她。   即便买不来归心,买得来旁人的小视,叫她们只当她是个但会花钱的贵主,也是好的。   然而,此日,回来的却不止是那送东西的一双奴婢,他们竟还引了杨氏来。那杨氏见了十六娘便又跪下去,连声称谢。   十六娘心中微微一动,忙搀了杨氏起来:“婶娘何故如此?堂姊是我堂姊,又是我长嫂,待她好,无非是我应尽之义罢了。今后若是堂姊有事,她自个儿不便来,婶娘便来同我说亦可的。一家子人,何故道这个谢字?白白生分了!”   “娘子怎可说这般话。虽是一家人,然而嫡庶有别,这天差地远,却是不可忘的。夫婿虽然不经,可裴氏的规矩,我同小姊姊,是忘不掉的。”杨氏道。   “是啊,堂姊她,很懂规矩。”十六娘道:“婶娘教导,功不可没。”   “说起来,她是个伶俐懂事儿的。”杨氏惭道:“可叹家中穷,她身子大伤,都要全靠了娘子接济。要说,总归是投错人家了。”   十六娘再接什么话,都是不妥,是而只微微笑了,想一阵子才又道:“堂姊可还需要些旁的物事?阿兄家中亦不富裕,又遇着此事,终归不能苦了她。”   “……那,那倒不必,只是娘子,我有一事相求——如今郎君他也出不得门了,又不好总讨女婿接济,不知娘子……可否借些银钱与我。”   “婶娘手头不宽裕,拿去花便是了,谈什么借——若二叔父当年不赌,便是阿爷,也定不会坐视自家兄弟贫困。”   “并……并非如此。”杨氏脸色涨红,道:“我想买架织机……当年我也同生母学过织绫锦,她是蜀中有名的好织女。如今虽然手生,可织些东西,总能卖了,亦好补贴家用。娘子的银钱,亦是当家的郎君俸禄,用来贴济我这样无关碍的,怕是不好。我……卖了绫锦得了钱,定会原数奉还。若不是我郎君从前混赖,叫我连丝也买不起,我家中亦不致贫穷至此!”   十六娘有些诧异,自来向她额外讨钱花的,从不曾有人说过要还钱。她虽不在乎,然而有时想来,也觉得这帮子下人甚是无赖。一架织机,自是值不了多少银钱,可杨氏这般说,却叫她不得不高看这婶娘一眼。说来,裴令蕴已然无法去赌了,他家便是赖着阿爷要钱,阿爷也绝没有不给的,杨氏竟要自织绫锦售卖,当真是出人意料。   人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倘杨氏真是如她表现出的一般,这十三堂姊……   “一架织机罢了,值得几个银钱。”她想了想,道:“可婶娘织得绫锦,不妨拿来给我看看,倘当真好了,便用绫锦抵如何?蜀锦昂贵,若婶娘果然织得不逊蜀锦的好锦来,我穿了出门,叫那些贵妇人们看了去,惹得她们歆羡,想来这锦便会比婶娘自己卖与散店值钱得多。”   杨氏一怔,喜出望外,道:“娘子当真是活菩萨!”   “活菩萨怎生当得!我只是……如我十一姊那般,见不得自家人受苦罢了。”十六娘微微笑道:“婶娘,诸般事宜,凡我裴央当得起的,总归要护得家里人周全。”   凡我裴央,当,得,起。话说得好听,然而,当不当得起,不过是我自己才解释得来。   这一份人情,先落了,再说旁的。   千金锦   几个着素色衣裳的婢子将一张高腿桌抬进绕水的亭中,更有人捧了凉盘热盏,来来往往,布置个不停。   十六娘对镜插了一朵结条金丝编成的素叶牡丹,有些不满,便摘了花儿,复又插上一对牙钗犀梳,又以帕子轻蘸眼角,将那过于艳红的妆点拭浅了。   “拥雪,你说,我穿着这身衣裳,是不是该配这样淡色的钗梳好看些?”她道:“衣裳绚丽,若是头上也带着太多花饰,是不是,便不太好看了?”   “娘子自己打扮,便很是得宜。”拥雪笑道:“石娘子最会这个,娘子不若自己问她。倒是这一身衣裳所用绢锦,真真好看。奴未曾听说至尊有赐蜀锦与郎君,难不成是咱们府上送来的?”   “是杨婶娘拿来的。”十六娘的手指拂过裙上的图纹,道:“她这手艺,可比得上蜀中最好的织女锦娘了。”   “当真?”拥雪诧异道:“这好织锦,叫石娘子看到了,定会称叹不已——娘子可是有意叫人看去,好多些人买锦,助她生计?”   “并不是买。”十六娘笑道:“裴家高门大户,如何能有眷妇卖自织的手艺?可不叫人笑话了去!只是这锦绣,若石氏也喜欢,我便大有用处了。”   “娘子这般说……”   “我待杨婶娘好,她自然也有东西要报偿我的。”十六娘道:“旁的不说,我总是觉得,这一幅锦,配上云霞纱,裁作裙子,配了素色衫,大概很适合阿姊。”   “惠妃那儿,什么没有?”拥雪失笑道:“娘子怎生……”   十六娘不言,只站起身来,叫拥雪看看展平的长裙,此次拥雪才惊道:“天爷!娘子,这裙……这锦,是织就便如此的么?”   十六娘垂首,微笑道:“你大抵未见过这般锦样吧?直接织成孔雀百鸟,是不是比旁人绣得还巧些?”   “这真真是叫人移不开眼——可娘子,如今惠妃有喜信,便是穿了这锦裙,怕至尊也不敢……”   “你真是该打嘴了!走吧,去环凫亭,做主人的,总不好叫客人先到。”   那环凫亭临水,桌子却设在二层上。待拾级上去,便顿觉清风习习,叫人暑热顿消。十六娘锦裙轻柔,连着帔子飞荡起来,倒像是登仙一般。   正是此时,后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子笑音:“娘子今日这身打扮,当真恍若神仙了。”   十六娘回头,但见石氏上了楼,眸光流转媚色非常,便笑道:“怎比得上石娘子,这真便是神仙!”   “来见佳人,怎生能不膏沐妆点!”石氏笑应:“难为娘子今日布下这般宴席,便只有你我两个女子,这未免太丰盛了些!”   “连着几样压桌的闲食,加起来也便共共三十二道。”十六娘走到桌边,道:“石娘子莫非要与我客气么,怎生不坐?”   “娘子这裙子……”石氏的目光,却直粘在十六娘裙上,半晌才道:“恕奴眼拙,这裙幅中央的孔雀百鸟,难不成是一幅锦织的?”   “是啊。”十六娘得意:“这织工可算上工巧了吧?”   “果真工巧!”石氏叹道:“世上女子之手,多有天赐的灵秀!这般锦,奴未曾见过,倘要售卖,怕是千金也值了。”   “这可不好拿来卖——我这里亦只有三幅。一幅在我这裙上,一幅要献给阿姊,另一幅,便算是谢礼,预备给石娘子的。”   “什么谢礼,值得这样贵重的东西?”石氏骇笑:“奴可不敢当。”   “便是我那二叔父的内人啊,她亲手织成的。夫婿的一条命,总值得这一幅锦了吧?”十六娘言罢,早就守在一边儿的拥雪便捧了一幅锦上来,这上头的,却是猫儿戏蝶图样。   石氏自是惊叹不已,只将那织锦翻来覆去地看,连桌上种种珍馐,亦是食之无味了。   那是个见惯了珍宝的人,她尚且如此,十六娘心中便更有了谱。这剩下的最后一幅锦,是最美最精细的。她还真要将它献给阿姊。   十一姊,一定会很高兴。以她颜色荣宠,一定也能叫至尊看了高兴。   想到这个,十六娘不禁苦笑,她原以为自己无须看着任何人的脸色过活,然而从二叔父被人绑架的一日起……   从那一刻,她便再也做不成闭目塞听的深闺贵女。   她是裴家的嫡女,是秦氏的主母。并不是哪位贵妇都只需要为夫婿生儿育女,坐享荣华便一切足矣的,在家族面临波折之际,她必须有所动作。   如若无事,这个月初七,阿娘便有进宫面朝阿姊的机会。   今日,已然是初三了。   待送去了石氏,十六娘犹豫再三,将那段锦比划来比划去,终究放弃了在秦府做了裙子送去的念头。   宫中针线,多半要比秦府上好得多。外加这锦段实在太漂亮,若是不慎做坏了,她要心疼的。   隔着数日,十六娘便坐了马车回裴家。   自从惠妃“有喜”之后,至尊便准了裴氏族眷每月进宫探望。十六娘特意同母亲打听了日子,一大早便赶回娘家,又改坐了裴家的车进宫。只是秦云衡很有些微词,再三叮嘱她早些回来。   甫一进宫门,便有小宫监抬了两架檐子,急急迎过来,十六娘心中暗暗吃惊。这往昔,唯有皇后的娘家人进宫,才坐得了檐子的……   阿姊性子谨慎,如何会这般炫示荣宠?若是自己同阿娘坐了檐子去,叫旁人看了,又去向姚皇后搬鼓舌头,阿姊岂不是要被下心眼算计!   她看着那一脸笑的宫监,犹疑地望向了阿娘。裴王氏亦瞥了她一眼,向宫监道:“如何咱们进宫也坐得檐子了?”   “您是裴惠妃嫡母,惠妃孕育皇子,这般功勋,怎也……”   “便是再大的功勋,亦越不过规矩去。”裴王氏依旧是笑样,口气却坚定,道:“多谢你们好心,只是依律,咱们进宫是只可步行。你们这便回去复命吧。”   那为首的宫监有些尴尬,欲说话,却叫裴王氏含笑看得什么也说不出,终了也只好对站得稍远的另一名宫监道:“那么,裴夫人与秦夫人,请随着这位去。”   裴王氏握着十六娘的手,有意慢下脚步,与前头引路的宫监拉开了一段子距离。   “阿娘亦是怕叫人看了搬弄是非,才不坐檐子的吧?”十六娘低声道。   “倒不全是怕人看,”裴王氏道:“便是无人,咱们也不可逾矩。如今并不是有人搬弄是非的事儿,惠妃得宠,这宫中宫外,多少人盼着咱们裴家出事呢!裴惠妃恃宠生骄,裴家的当家主母又不晓得规矩,叫御史言官参一本子,便是无甚大碍,也叫人烦心得很了。”   “那些个人啊……”十六娘道:“自己好不得,便盼着旁人不得好。真真可笑可鄙。”   “他们,好不得么?”裴王氏突然看了十六娘一眼:“前阵子你二叔父的事儿,你可全忘了?人家怎生也比你们小夫妻过得好,否则如何叫你们处处掣肘?”   十六娘一惊,道:“阿娘知道了?”   “何止知道……”裴王氏低声道:“你想想,谁能支使兵部那一日严查私调军卒的?又是谁既有念头又有本事,同咱们裴家过不去?”   十六娘心下剧震,悄声道:“阿娘所说,莫不是女兆一姓?”   裴王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咳一声,放高了些音,道:“这不是便到了?哪有几步路好走!也是秦家惯着你,才这多点路途,便喊脚疼!身娇肉贵,倒胜过你阿娘。”   十六娘诧异,然而抬起头,却正看见引路宫监仓皇转回头的一霎。   是她大意了!若不是阿娘警醒,只怕自己刚刚的话,便会叫人心下生疑。   这引路的宫监,莫非,也是对她们不怀好意的人?   十六娘攥紧了袖口,心头却发虚。她不知宫中的布局如何,然而倘若姚家真敢做出绑架裴氏宗子之事,这撕破脸的一刻,怕也马上就到了。   正想着,她脚下一绊,险些便摔倒在裴惠妃宫前的台阶上。幸喜裴王氏拽了她一把,斥责道:“果然如此疲累,脚都软了么?”   十六娘分明看到了她眼中,那欲说还休的一番意味。   “阿姊定不会吝惜赏儿一个座儿,让儿歇息的!”十六娘见引路宫监复又回过头来,便娇嗔了道:“阿娘不心疼儿,却只斥骂,叫儿很是伤怀呢。”   那宫监仿佛放了心地笑了,又扭回头去。   而已然开了门的殿中,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温和含笑,不是惠妃又是谁:“十六妹真真娇了!往日也不见你同母亲如此撒娇,怎地来了我这儿,便生生软了几分呢!”   “阿姊?!”十六娘惊喜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裴惠妃正立在门边,宽大的素色纱衫罩着浅蓝色裙,又披了幅妃色帔子,笑意宛然,很是娇美华贵。   “听说我这心爱的小妹子要来,做姊姊的自然要守在门口!”裴惠妃跨出门槛一步,携了她手,赞道:“真真是不同了,我进宫时,十六妹还是小女儿家,如今也是秦氏当家娘子,很有些威仪了!”   “她也算得上当家娘子?”裴王氏自然喜听人夸自己亲女,但又不能随着也夸她,便笑着打了十六娘肩头一下,道:“同秦家二郎两个,只知道玩耍胡闹!”   “少年夫妻,不玩耍又做些甚啊。”惠妃一边拖了十六娘进殿,一边笑吟吟对裴王氏道:“母亲莫责她了,哪日西边再起战事,二郎又不知几年才回得来。这夫妇相聚之时,总得好生欢会,不可空度了啊。说起来,十六妹早些诞育一个小外甥,那才好!”   十六娘脸上登时绯红,裴王氏的脸色却微微一变,见没有宫人在近处,方低声道:“你的……怎样了?”   裴惠妃眉目扬起,左手抚上小腹,高了声音巧笑道:“这孩儿很乖呢,按理说我这阵子正该害喜,可还能吃能喝的——说来今日我馋那水晶鹿舌了,阿央不是从来便喜欢这个?母亲茹素了,可不能拦着我们姊妹痛快吃一场!”   她……不是没有怀喜么?那何谈害喜!十六娘心里虽生疑,却未曾说破,只应了声,道:“那是自然,只是,姊姊若随意大吃,对孩儿当真好么?”   “那有甚大不了,十六妹岂不闻,做阿娘的想吃什么,便是孩儿也想吃什么?我可不敢饿着他!”惠妃笑道。   君王意   至尊有意叫宫内节俭用度,饶是裴氏盛宠,又正当有喜,上头有意思叫惯着纵着,这一桌午膳,也仅是精巧,远非寻常富家宴席的奢靡。   十六娘绰了银镶牙筷,夹了一箸水晶鹿舌,品入口中,眉梢不自禁扬起:“这鹿舌做得当真好!阿姊,那厨子是您小厨房的?”   “是给至尊做菜的。”惠妃盈盈笑道:“只是至尊顾念我,才遣了他来伺候。今日你可是有口福,若过几个月,我这孩儿落地,这厨子回去伺候至尊,那么水晶鹿舌也便很难吃到了。”   说着话,惠妃似有似无地朝那两个宫娥处瞥了一眼。   “阿姊果然……好荣宠。”十六娘道:“这孩儿生下,定也是得至尊心爱的。若是皇子,便好了。”   “便是个公主也甚好。”惠妃咯咯笑道:“至尊总不能因不是皇子便不疼我儿!人道母凭子贵,却少有人说,子,原也要凭母贵的!”   她口气中十足炫耀,却叫十六娘心下诧异。宫中有姚皇后在,谁得宠,她便祸害谁,所以宫妃们少有敢自夸荣宠的。十一姊原本在家中就是个心思内秀的,如今怎生做这般举动,难不成,就是刻意要姚氏看到?   这一餐饭,面子上是极为和乐,甚至得意的。惠妃虽不明说,然而举手投足间处处得意。十六娘有意看了自她们进殿便侍立的两个宫娥,却不见她们面上有何异动——那两人,看上去只是在发怔罢了。   这场景,实实诡怪了些……   十六娘正想着,便听得外头有宫娥通报:“禀惠妃,姚皇后听得惠妃家人进宫,特遣了人送来‘十样锦’小食与上好石冻春助兴呢。”   “当真?进来吧。”惠妃话音未落,自有伺立门边的宫娥引了送物件的人进来。那是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宫娥,进来先极规矩地行了礼,听惠妃要她摆菜,亦揭了食盒,一样样布了上去。   这十样锦,是宫中最精细的小吃。分量不大,然而色泽悦目,滋味爽口,摆上去也养眼睛,很是惹人喜欢。   然而十六娘却未曾听说过姚氏有这样体恤宫妃的过往。   今日是怎的了呢,素日谦逊的,却狂傲,素日骄横的,却蓦地贤惠起来……   那宫娥布了最后一盘子,正要起身告辞,惠妃便猛地蹙了眉,手抚住胸口,竟是欲呕又呕不出的样子。   十六娘吃惊,想去服侍,站起身之前却已然有惠妃的随身宫婢去为她抚背顺气了。   姚皇后遣来的宫娥,面色登时变了。   惠妃作呕一阵子,才勉力抬起头,苦笑道:“近来我害着喜,实实不是不敬皇后的意思。”   那宫娥的笑意比哭的还难看:“奴自然不敢说惠妃不是。”   “还烦劳姊姊替我向皇后美言。姚皇后难得赐下东西,这般荣宠,当真是极宝贵。”惠妃吞了口汤,道:“真真是多谢了。”   那宫娥面上难看,自也无意多留,道:“惠妃好生珍重,要知道最是您那孩儿要紧。旁的,一切都好说。奴还要回皇后那边儿伺候,便不再留此处惹您烦了。”   惠妃轻嗽一声:“怎会是惹人烦呢,姊姊多想——凝霜,你送姊姊出门。”   那宫娥经过十六娘身边时,十六娘赫然听到一声清晰的冷哼。   她登时心里升起怒意。做宫娥的,便是伺候的主人再尊荣,自己也是个下人。怎生敢与至尊的宠妃耍脸色,那定是皇后惯坏了的。一个宫娥尚且如此,可见姚氏素来是何其骄横!   “来啊,这十样锦,你们拿去吃吧。”惠妃招呼了那几个伺候着的宫娥,道:“可莫让人知道了,否则姚皇后要生我气的。我刚刚犯了喜,实实吃不下东西。”   那几个宫娥相视,竟是无人敢上前。   “怎生都不饿?还是看不上皇后赐的吃食?”惠妃诧异道:“我往昔也给你们吃的,如今却是拿哪门子的架子啊?我母亲与妹妹,也都不是外人,你们不必担心被人嘲笑不懂规矩!”   终于有人站前一步,道:“奴们自然晓得惠妃恩义,然而此时家宴,奴们不便吃。若惠妃许,待宴毕,剩了的残羹冷炙赏奴们些,也是天大恩典了。”   “说得仿佛我素日苛待你们一般。也罢,不愿吃,便不吃。”惠妃说罢,又向十六娘道:“阿央,你可要尝尝咱们皇后厨房里的烹馔?”   十六娘心知阿姊怎生也不会闹喜作呕,这一切不过是她不吃皇后宫中送来食物的理由罢了,自然不会傻到要求去尝尝。再者,以惠妃最重尊卑次序的性子来看,她若有意叫她们吃,怎么也该先问裴王氏,如何会跳过裴王氏同她,先问了宫娥呢。那必是示意她们不要动箸了。   她从前也听闻过宫中种种心计,这宫里的女人们,相较寻常官宦家的妻妾通房,更是要狠个几分。外头的女子,便是再怎么恨,也多半不会要了对头性命去,宫中却并非如此——哪个月,没有个把莫名殒命烧化了的宫娥宫监,哪一朝,没有死在襁褓中的皇子公主与冷宫空锁终致疯癫的妃嫔佳丽。   宫中谁敢随意吃别人宫里送来的吃食呢,怕也只有皇帝,不怕这帮子妃嫔陷害他自己了。   正想着,外头宫娥又来报信儿:“禀惠妃,至尊有口谕说是要过来呢……咱们……”   “至尊要来?”惠妃眉一挑,不胜惊诧道:“我这儿母亲与妹妹在,至尊来,怕不便啊。”   “那……”   “去回了至尊,待母亲与妹妹走了,再……”   “切莫这般!”裴王氏忙道:“十一姊,咱们便是现在走,也无甚大不了的。多了也不过下月初七,仍能进宫陪伴,何必为了我们两个,推至尊出门呢。”   她话音未落,一个男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我早就听说,惠妃最是孝敬友悌,果然,为了母亲妹妹不惹嫌,连夫婿都往门外头推了。”   十六娘与裴王氏俱是大惊,忙站起身子行礼。皇帝此时已进了殿,直上主位坐了,笑道:“都是一家人,何需客气?我也不过是听说惠妃刚刚害了喜,才来看看,怎么,现下可好些?”   “自然好些了。”惠妃道:“方才皇后遣人送了十样锦,许是菜色味道有异,奴感到冲了些……”   “她给你送菜?”皇帝有些诧异,随手抄起了惠妃用过的箸子,捡几样看着清淡的菜色尝了尝,才道:“这菜味儿不冲,你怎生会……”   “端出来的时候,许是姜醋葱蒜味儿未曾散尽吧。”惠妃道:“其实这害喜,也无甚大不了的,奴听母亲说,随是哪个女子,有身孕时皆会害喜的,只是多少不同罢了。这样算来,这小娃儿,是极叫做阿娘的省心。”   至尊笑携了惠妃的手,又说了几句,才向裴王氏与十六娘道:“日后你们若进宫,派去抬你们的檐子,便尽可坐了吧。何必走过来,宫门离这儿,说近也不近,坐了檐子,还能早些见着她。”   十六娘刚想谢恩,便听得裴王氏道:“至尊这话,便有些不妥。律令所定之事,如何能因至尊的恩宠便随意废止?这进宫坐檐子,无非是省了片刻时间,然而传出去,未免叫人生了权贵便可不遵法纪的心。如此于至尊,亦不好。”   皇帝却是一怔,因笑道:“裴夫人这般说,确是极有理!我也不曾想到——有这般母亲家教,怪道惠妃经世练达,心意贞洁,远胜旁人呢。”   “至尊枉赞!”惠妃笑吟吟道:“这都是至尊看着奴好,才益发觉得奴好!若是至尊哪日不心悦奴了,怕是要说,惠妃果真是死抠法理,刻板呆滞,好生无趣!”   “这张利嘴啊!”皇帝大笑,随即道:“我哪日会不心悦你?你这腹中孕着的,可是我心心念念的二皇子!”   “至尊之意,若奴生了个小公主,至尊便不喜欢了?”惠妃嗔道:“真真凉了奴的心!”   “哪儿能?只是我膝下子息少,若有个如你般知情达理的聪慧皇儿,那该多好。便是这一胎生不出皇儿来,下一个,再下个,你总得给我添个身后人!”   身后人?   十六娘大为惊异,悄悄抬眼瞥了母亲一眼,但见裴王氏亦是一脸不思议之色。   皇帝说要惠妃为他添身后人,难不成有意将惠妃所诞育之子做太子?   可惠妃却实实未曾有孕……她要的,是六姊所生的孩儿。如若皇帝对她这一胎有这样的期望,万一发现此中奥秘,后果岂非太过严重了么!   十六娘觉得自己额上大概渗出了汗珠儿,每每进宫,她都要受些惊吓。这一日,先是知道自己莽撞叫二郎得罪了兵部尚书,又复发现了阿姊在宫中的步步危惊……   “阿央怎生出汗了?便如此怕热么。”惠妃眼尖,看她态度有异,便出言提点:“凝霜,去替她取个冰盆来放着——至尊可许奴这样擅自做主?”   皇帝抬眼看了十六娘一眼,道:“这是秦家的新妇,惠妃的十六妹,我可没记错吧?”   “至尊圣明,自然无错。”十六娘应道。   “上次人多,我没看清,今日见了,才发现是个不输你姊妹们的美人儿胚子。”皇帝笑道。   不输姊妹……们?那个“们”,怕是六姊吧?十六娘心底下一寒颤,竟不知该谢还是该装傻。   “说来那小秦将军有福气。”皇帝又道:“如此花儿一般的娘子,他若不替我打几个胜仗,为你讨个国公夫人做,便不像话了!”   十六娘听得此语,微微宽怀,强笑道:“至尊太高看奴夫君。”   “怎生算是高看!秦氏将门,哪一代不出几位名将的——啊,便是你夫婿那庶兄,我前几日听兵部的人报上来,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将才。”   “这……奴实是不知。在家中,男子们自然也不讲排兵布阵……”   皇帝大笑,道:“罢了,与女娘们谈这个,是我自讨没趣!倒是一桩,回头我要亲向秦将军提——有这般娘子,日后倘有千金,必也有殊色有才德,与天家做位儿妇如何?”   这样听起来,皇帝似是,还挺关照二郎的……十六娘心中盘算,面上却笑得尽是惊喜,道:“那么,奴亦只好替郎君谢过至尊!这般恩德宠惠,真真叫人心意激荡!”   她有意将面容音调矫作扭捏起来——她好好的一位当家娘子,什么都不缺,可真没有兴趣做下一个六姊。果然,皇帝的眼不露神色地微微眯了一下。   然而,那一刻,惠妃望着她的眼神,却从片刻前的微微忧虑,变了轻松自如。   动手脚   皇帝淹留未久,匆匆吃喝了些,也便走了。惠妃有意叫下头再做了新菜肴,却被他拦着,只道皇后送来的小菜尚一样未动,便不必再浪费。惠妃见他吃得香甜,便也取了箸,吃了些许。   待他走后,惠妃便拖了秦王氏与十六娘至内室,但说母女几个要说些体己话,不叫宫娥们进来。可话她偏是笑吟吟道出的:“你们也饿得久了,那剩下的,便尽数都归了你们吧。这十样锦的菜式,咱们殿阁的小厨房可做不出,今日尽着你们饱口福了!”   那几个宫娥依言退下用饭去。惠妃亲将窗上银篦湘妃竹帘子放下,内室里瞬时便清幽可人起来。   十六娘进内室前便从拥雪手上拿了锦,此时无处可放,自捧在掌中。惠妃自看在眼里,坐下便道:“这是又拿了什么给阿姊?偏你同小鼠一般,尽尽拿着夫家的东西讨好娘家!”   “只是一副锦。”十六娘边说边站起身,将一幅深翠锦样展在了惠妃面前:“阿姊你看,这样的锦,怕宫中也不多见吧?”   “……这,这是织成的?”惠妃讶然,伸了手将锦翻过面:“果然,这是通经断纬的手艺!阿央你从谁那里弄来的,这样的锦,该是二百余年前的古物,却怎的不见旧?难不成如今还有人会织?”   “阿姊猜得正对!”十六娘笑道:“这幅锦,便是咱们家中二叔父之妻杨氏的手艺!”   “杨氏……这手艺真真绝了!”惠妃轻轻点头,赞道:“这锦,是府中女眷人人都有的?”   “我只得了两份,原是要献给阿娘……”十六娘心知自己对那几幅锦的处置是有不妥的,便用了裴王氏的声名讨好,道:“阿娘却道,这般物事少见,要给阿姊才是最好。另一幅……另一幅,我私心扣下了,做了条裙子,却是很怕阿姊怪罪……”   “怪你什么的!难为母亲记挂我呢——有一幅,我便知足了!”惠妃道:“母亲待我向来好,有这样稀罕物事,竟也先念着我。再者,阿央还小,喜欢好看东西,那有什么错儿?那一幅,颜色怕是比这个碧湖素舟艳些吧?”   “是。”十六娘有些脸红,偷眼望了裴王氏一眼,见她毫无不悦之色,心知自己这一把正是挠了痒处。   惠妃竟大笑起来:“看看,我便知道!从小,阿央戴花儿都要戴最红的!如今进宫却穿了素淡衣服,难不成是大夏天的,再穿艳色怕咱们瞧了觉得热么?”   十六娘哪儿敢说穿得素淡是怕皇帝看上眼,只得笑应:“那自然,阿姊试想,这热天里看着穿朱着紫的人过来,岂不更燥得慌!”   “你想得倒多呢。”惠妃笑道:“是个有心思的。”   她话音未落,外头却传来了宫娥的急急叩门声:“禀惠妃!至尊腹中不适,现在已然传了太医了!”   腹中不适……?!   十六娘怔了下,皇帝方才在这边用了饭,此时便腹中不适,难不成皇后送来的十样锦中有些蹊跷?   惠妃亦站起身来,推了门,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奴也不知……只听说,至尊刚刚回去,便,便腹痛难忍……”   “太医可有个说法?”惠妃的面色沉得像铁。   “还……还没。”   惠妃咬了咬嘴唇,扭了头,对裴王氏道:“母亲,我这边要去至尊那里伺候,怕是陪不得你们了。你同阿央,也早些出宫回去歇歇吧。今日的事儿,切莫与任何人提起!”   出得宫门,上了车,十六娘便忙不迭坐到了裴王氏身边:“阿娘!至尊腹痛,同方才吃下的‘十样锦’,有无关系?”   “我猜,该有。”   “这样说来,姚皇后未免太过胆大……无论她知不知晓阿姊的身孕是假,给饭菜下毒,都……太过,张扬了吧?”   裴王氏淡淡一笑,道:“你当你阿姊不知道?旁的我不便同你说,你单想想,为何你阿姊原本不欲动那菜肴,至尊吃了她便也忙不迭地一样样尝过了一遍?”   十六娘唇瓣微张,正欲答话,却终究没答出来。她的口唇颤抖,目光有些散——如若没有猜错,今日这食物中的蹊跷,会是阿姊弄出来的。   若皇后对食物做了手脚,要害的人,必定是阿姊而非至尊。可至尊是叫阿姊的“害喜”,明摆是装出来的“害喜”骗来的。这便证明,只要皇后送了东西来,至尊一定也会来!而且,至尊既然原本不会打算在阿姊这里用饭,便不会随身带着试菜宫人了。   知道至尊要来,还不撤去或许有蹊跷的饭菜,甚至任至尊食用,阿姊要么是能确保饭菜没有蹊跷,要么,就是很有把握——吃了那饭菜,定有不适!如此还会自己吃下去,多半是已经知道饭菜里的机巧算不上可怕吧?   至尊腹痛,便一定想到午膳所用食水有异。想到食水有异,一定想到皇后送给阿姊的十样锦。而“原本已然用罢,只是为了陪至尊”才又动了箸的阿姊若也一样腹痛,可能在菜中动手脚的人,便只剩下了一个——姚皇后。   毕竟,裴惠妃“有身孕”。后宫中哪个女人敢在有娠之时冒险,吃下或许带毒的东西?所以,这手脚,益发便“不可能”是阿姊动的……   “很可怕么?”裴王氏抬起眼,望了十六娘:“想到了吧?这便是女子。世人皆以为男子方工于心计,却不知,女儿狠起来,比哪个男子都毒!你有福气,没有进宫,亦没有同这后宫扯上什么说不清的事儿,如你那不出息的六姊……呵,她当她怀了至尊的龙胎,便是天大福气。可福气也是要算人的,福气太厚,有些人,会薄命的!”   “是呢……”十六娘觉得自己手指冰凉,即便此刻方当盛夏午后,车外蝉声噪得恼人:“至尊不会为这般事情废后,然而姚皇后一吃了这哑巴亏,还定会在裴氏族中报回仇来。儿猜,她纵使不知十一姊是否有娠,却也应知六姊腹中的动静了吧?”   “那定然知道……”裴王氏看着她,微微笑了:“今日至尊的话,你答得极好。同天家的关系,愈是远,便愈安全。”   十六娘轻轻抚住自己胸口,点了头道:“阿娘如此说,儿方觉余悸未消……这样看来,姚皇后定不会放过六姊了?”   “她若是知道惠妃假孕,一定会弄死六娘所孕的孩儿,这样,惠妃到了十月临盆之际,便再也装不下去。这欺君,是死罪。她若不知,也不会放过六娘——毕竟,谁都以为,亲姊妹,总要亲近些的是不是?一俟惠妃生出的是个公主,可六娘正生个儿郎,两下倒换,便是个好皇子,这般风险,谅姚氏亦不敢冒。再者……六娘已寡,她若流了胎,裴氏无法为她伸张。”   “还不止……阿姊今日,当着咱们炫示。放在姚皇后的心腹眼中,那便是借了胎儿就猖狂。姚皇后无子息,一定益发嫉恨。可出了今日的事儿,至尊便是不责罚她,也能叫她好一阵子没脸,想必是不敢去动阿姊了,只能……”   十六娘与阿娘目光相对,从裴王氏的眼中,她能看出,自己的揣测,与阿娘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般看来,阿姊的一番动作,确是积虑深远!先借着姚皇后的手狠狠教训六姊,再借着六姊的事儿讨至尊怜爱,博他对姚皇后的益发厌憎——只有一桩她想不透,若是六姊的孩儿没了,阿姊的假娠,又该如何扮下去?难不成再借个由头,有意栽赃皇后,装作流了胎么?以至尊对这孩儿的重视,若是知道,折在皇后手里……   “阿姊也是可叹的。好好一个小娘子,在宫中……”   “生为女子,许多事儿,不得自专。然而命既然是苦的,总也要想办法过得不那么涩一些。”裴王氏淡淡叹了口气:“她是为了家族才进宫,正如你,亦是为了家族,才嫁与秦家二郎……”   “这……?”十六娘吃惊道:“阿娘,难道……不是秦府遣媒子来找咱们结亲的么?你同阿爷,不是想着儿与二郎相悦,才……”   “相不相悦,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那时你小,逗你开心罢了。许多夫妇,却扇前不知那人何等相貌恁样人才的,不也平平稳稳一世么。”裴王氏伸手,为十六娘挽起一绺散下的碎发,道:“你也莫恼阿娘与你实说——秦氏需要名门血脉的嫡妻,裴氏正合宜。裴氏有做官的子弟,却也该有个掌军的姊夫。家中如此考虑,我又念着你二人年貌相当,便是一时不好,也总不能不好一世,亦便同意了。你如今却要仔细些,坐要坐端,行该行正,莫教人寻了由头说闲话,更不能叫你阿姊在宫中的种种委屈般般谋划尽数成了泡影!”   “阿娘,裴氏已然极富贵,何须如此……”   “世上没有百代皆富贵的。”裴王氏道:“我幼小时,我王氏亦不比如今的裴氏差。可你看,少了几位出息的儿郎,虽然百年名门的架子还在,可早就不堪提。你想,若无有你那嫡庶几位兄弟,无有你阿姊进宫,待你阿爷一朝返家不再为官,只怕,眼看着连族人花用都不够了!”   弄口舌   见十六娘面色黯然,不开言,裴王氏轻轻叹了口气——她能怎么说呢,她自亲生的小娘子,是什么脾性,她再清楚不过。   她也曾年轻过,知晓一位新婚娘子的心意。谁不盼着自己的婚事,是两情相悦纯真洁净的?偏要添上家族利益之类的话,该叫人何等丧气抑郁!   然而,那话她不可不说。听得这几日的事儿,由不得这做阿娘的不着急啊。十六娘做事,非但莽撞,且实在也托大得很!这般下去,怎生了得?这是未曾发事的,若是她真做出极不妥当的事儿,叫秦氏宗族难为,既是断送了这门精心设计的姻缘,也叫裴家无从是好。   伸手揭了车帘,向车夫嘱咐了先去秦府上,裴王氏才又坐回十六娘身边。看着她静静垂眸,裴王氏只觉得心里头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戳着。   她自己养大的,心肝儿一样疼宠的幼女,终究也要长大,要嫁人,要面对许许多多不得已。无论爷娘家多么富贵,是做了人家媳妇,便有说不完的纠结愁苦……嫁个穷的,日日柴米,俱要费心;嫁个富的,内宅争斗,绝无止息;嫁个贵族,更是满眼睛看的都是心计!   “阿央,”她轻声唤了失神的十六娘:“累么?来靠着阿娘怀中,小憩一阵子吧。待到了秦府门口,阿娘唤你。”   十六娘乖顺地点了头,靠进她怀中,不言不语合上了眼。然而裴王氏心知,十六娘定然是睡不着的……   马车到了秦府门前,她才推了推十六娘。果然,十六娘直坐了起身,毫无惺忪之态,道:“已然到了么?”   “是啊,到了。”裴王氏有些舍不得她,却不得不又催她:“快回去吧,已然半下午了,再不回去,二郎又该急了——你看,那不是踏雪么?都来门口候着了。”   十六娘也伸了头去望一眼,果然踏雪正是一脸忧色,目光与她相触时,方舒了黛眉。   “看来是有事儿呢。阿娘,儿,便先走了……”   “去吧。”裴王氏看着十六娘下车,在婢子的搀扶下进秦府,不由又是一口气叹出,对那车夫说一声走吧,便放下了车帘。   再说十六娘,她甫一下车,踏雪便小步跑了过来,正搀住她,低声道:“娘子,那一日,大郎的事儿,您是如何同郎君说的?”   “什么大郎的事儿?哪一日?”十六娘奇道。   “便是您那堂姊,滑了胎的那一日……”踏雪面色惶急:“您难道,是告诉二郎,大郎那一夜未曾回来么?”   十六娘登时愣住了,许久才道:“他……他今日可是用这个问了你么?”   踏雪点了头,十分畏惧的样子:“奴想着娘子不至于骗二郎,便……便直说了,娘子是知道大郎不在府上才答应去的,然而不知怎的,明明坊门已关,大郎却忽的回来了……也不知二郎怎生便想到要问这个,奴看他脸色不佳,这般答完,他便益发……”   十六娘看着踏雪,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岂是不知踏雪的心思,这是秦府的家生子,真若是有个什么,心思定然向着秦家人的。她特意带了踏雪去大郎那边,便是有意叫她见证自己绝无有甚心思瞒着夫家了。可谁知这么做了还落得这下场!   早知道,那日无论二郎脸色多坏,都该实话同他说了!   “他人呢?”   “郎君一回来,便去了娘子沁宁堂里头,现在想必还在那里。”   十六娘深深吸一口气,她还能如何,秦云衡守在沁宁堂,那可不就是要她一个解释?他若是在旁的地方,她尚能装作不知,尚能不去。可如今,她总不能不回房中吧?   “那也该谢你呢。”她低声对踏雪道:“多谢你同我说了这些。否则我若是不知,撞在二郎气头上,怕是更惨。”   “奴是伺候娘子的,这也是该当……”踏雪答了半句,猝然停住。   “该当如何?”男子的声音,响得突兀。   十六娘听着这声音,微微咬了牙,抬头道:“该当将一切,均与二郎说个清楚!”   秦云衡瞥了面色惊惧的踏雪一眼,冷笑道:“也不知道你是忠心于谁的。罢了,你不必跟来,阿央随我去吧。”   十六娘看了踏雪一眼。她心中不是不怕,然而她既然未曾做过对不起秦云衡的事儿,又何必叫他吓住?这般想着,她便也闷了头,随他走。   秦云衡是引她进了她从未踏足的一间狭小屋室,待她进门,便反身将木扉紧紧扣了,道:“你可知道我要问什么?”   “踏雪与奴说了——二郎问了她,奴那堂姊滑胎之日,大郎可在家中。”   十六娘抬了眸子正看着他,二人目光交触之时,她却分明觉得什么有些怪异——若按踏雪说的,秦云衡该是震怒,可如今看着,他的神情,却分明是忧心与畏惧。   我尚未曾怕名誉败坏,你……是在怕什么呢。   “这般磊落。”秦云衡道:“你且说,他在不在?”   “奴去时,来请的婢子,说大郎今日出门,晚上眼见着要关了坊门,怕是不回,家中没有主事之人,奴才答应去的。奴至他家中时,果然并不在。可过了阵子,他就回来了……第二日二郎问奴,奴怕你更恼,便……”   秦云衡轻轻舒了口气:“我还听说,你阿姊睡下后,你曾与他单独说过话。可否告诉我,你们……说了什么?”   “……”十六娘这却是答不上了,想了好一阵子,才道:“大抵是问他阿姊素来情形吧?已然这么些天了,实在记不清晰。”   “这般么。阿央,你可知道……”秦云衡笑得有些艰难:“今日我听说,那天,他在。想着你第二日与我说的话,我……”   “二郎觉得,奴在骗你么。是了,这般说,也无甚错处,奴确是撒了谎的。然而二郎,奴并非恶意。”十六娘道。她心意激荡,声音难免有些哽咽。   “我还听说……你与他,有些扯不清的事儿,在我伴驾的那阵子。”秦云衡的声音低得怕人:“我不信,阿央,可你说,我该不该……不信?”   “这话是谁说的?!”十六娘原当秦云衡无非是吃了醋,至多觉得她太易轻信,却不料有人这样搬弄是非,脸色登时涨红:“奴若有半分越矩,叫奴……”   “你只告诉我,你……有没有便是了。”秦云衡打断了她的话。   “奴没有!”十六娘气得连哭都哭不出,却叫秦云衡一把捉住了手。   “没有便好了。”他看着她,道:“你说没有,我自会信,不必弄什么赌咒发誓。”   “没有便是没有,不是奴说了二郎才该信,是当真就没有啊!秦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儿看着,奴若真有不轨之处,总有些奴婢是忠于二郎的,怎生不说?奴不知二郎从哪儿听到这样无稽之谈的!倘真有了,咱们府中却缘何无人说我与大郎不清不楚?”   “想着他娶妻都挑着你裴氏女儿,还偏要个与你面容极似的,我心中便不甚舒服。”秦云衡皱紧了眉头,恨恨道:“一想到他对着你那堂姊,心里头念的不知是不是你,便不由我不恨起他来。”   “可奴……”   “我知道了,阿央,知道你清白。”秦云衡看着她,终于微微笑了:“为夫的信你。旁人要说,由他们说去。只要你心思还在我身上,旁的,我不在意。那些嚼舌根的,早晚有一报!”   十六娘低声道:“奴好生生的良家女子,如何由他们这般嚼舌!郎君可否告诉奴,这话,是谁说出给郎君听的?”   “同僚罢了。”秦云衡面色复又沉下,道:“大好男儿,嘴碎得同村中半老丑妇一般!这样捕风捉影的事儿,犹拿来口口相传……我倒不是不信你,只你清白名誉……呵,这样的人,活着还不若城中野犬村下疯驴!”   “……同僚?”十六娘一惊,秦云衡的同僚,多半也是领军之将,只怕……   “怎么?”   “二郎试想,那一日,在大郎住处的,除了咱们的婢子家奴之外,便只有大郎那边的人。啊,还多个女医——只是,女医怕是不会识得二郎同僚的吧?”十六娘此时方才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不知是气的还是紧张了:“咱们府上既然没有流言,那也不会是咱们的奴婢多嘴,是也不是?这般说下来……那唯一可能将事情夸大其辞,说出去给涉及兵部之人听的,会是谁?”   “是大郎……旁的,还能有谁?盼着你我失和,盼着府中不睦,这办法,倒是聪明得很!只有一桩,我心下未明。他说的话,如何会在这几日内便传到兵部官员的耳朵里头去?虽然阿爷在时颇为疼宠他,也带他见过些人,只是阿爷人都不在了,这些旧日相识,又有何用?”   “二郎怎生不想想,他只凭自己一姓,便能叫人勾搭他呢?!”   “这是如何说?”   “若兵部之人,有意为难二郎,用大郎做刀,岂不是……最好吗?还有什么,是比兄弟阋墙更好看的戏?”   “……我……”秦云衡默然几许,突然冷笑道:“你这般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先前种种,我未曾留意的,此时想来却颇多蹊跷——你说,为何我那长兄明明只是个九品微末官员,却可以在神京中吃喝玩乐,好“顺理成章”地识得乔氏?又为何,能买通教坊中一应人等,叫他们齐心协力诳我,只道乔氏腹中的孩儿是我的?这般谋划所费钱财,总得有位恩公去承担了!我这兄长,为了我,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香饵计   十六娘盯住自己的指尖,不敢稍有抬头。   她坐在榻边——这屋子是秦府里头极不引人注目的一间,与旁的屋舍皆不连通。她素未进来过,却不知此处竟是里外相隔,一当物件,尽皆齐全。   而且,家具摆设上,也丝毫未曾落灰。这屋子并无人住,想来,是秦云衡有意嘱咐婢子们打扫的。   她身为主母,居然都不知有这般事情,母亲要她上心府中事儿的嘱托,那当真是无错。   而秦云衡坐在她面前数步开外的高足胡椅上,眉头紧锁,显是心意已然沉郁之至。   就算他早就知道了长兄对自己不怀好意,也未见得就能接受,自家人会连着外人一起整自己的吧?   十六娘尽量将呼吸放得轻些,更轻些,好不要惊动他。她自己心中也纠缠——虽然人尽说此事与大郎相关,她自己也并非不信,可还是难以真正接受。   那样一个人,对她说会善待自己的妻子一生一世的人,用那样无惧无畏的目光与二郎对视的人,便是个坏人,也该坏得光明磊落。   怎生……会是那样的小人呢?   她竭力去回忆有关大郎的一切。击蹴场上,他曾接住摔出场外的她——可是,如若不是有心,他来观看,又如何会越过矮墙站到场子里头去?秦云衡接她从宫中回府,他曾冷声讥笑过二郎快做阿爷了还是不守礼——可若不是故意为了提这一桩,他只为了散心,又如何要走到府门口?堂姊失去孩儿的那一日,他曾翻过里坊高高的墙——可是,如若不是早知道妻子将会出事,没有婢子去告诉他,他又怎么会急着回来?   细细想起来,每一桩与他有关的事情,都那么可疑……   到底是她太幼稚,什么事儿都想不透。她只当他是个怀念母亲的儿郎,只当他命运堪叹,可未曾想,他与自己的夫婿,虽是兄弟,却绝无相容之理。   眼前晃动过人影子,十六娘猛地抬头,正看到秦云衡起了身,走到桌边,绰了笔,像是要写些什么。忙也站起,趋前道:“奴为二郎研墨可好。”   “不必。”秦云衡竟将笔锋蘸了桌上莲花盆子里的水,激得那莲花微微荡起:“我用水写——如今屋中无有火盆,有些东西,白纸黑字落下,便难以抹消了。”   十六娘这才注意到,这屋子中,有笔,有墨,有砚,却独独没有纸。   既然没有纸,还放着墨,那是为了在什么东西上书写啊?难不成,这墨,只是为了装出写有人在此写了什么的模样来……   若如此,也怪不得她不知道这屋子有何用场——倘二郎果真是喜欢在此独处,寻思事情,那么会叫旁人知道才奇了呢。   “要奴……陪着么?”她想了想,实在不愿走开。   “随你。”秦云衡似是不愿说话,提了笔,在桌上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秦云朝。   十六娘盯着他的笔,但见下一个名字,是“姚茂德”。   姚皇后父辈的排行……她纵是不知那人是谁,猜也猜到,那必是姚皇后的叔父,如今的兵部尚书。   “姚启恩”。   “历英书”。   “文承嗣”。   “裴……”   十六娘看着那几个名字,心中自知那是与此事有牵连的人众。可看着这“裴”字一出,她心中便不由一震。   难不成是她族人么。   “裴令蕴”。   她大惊,道:“二郎,这……”   秦云衡抬头看了她一眼,举手拂过桌子,那些水写的字迹被抹得淡去。又是夏日暑热,那字迹不多时便不见了。   “你看到了,便当没看到。”秦云衡将笔掷回笔筒中,道:“此间人,皆是相牵连的。若是有谁你知道的……”   “奴……并不知道那是谁。”十六娘道:“二郎既然疑心,自然有道理的。只是,奴不知……二郎到底如何知道这些人与此事有牵连的?”   “我想了很久,虽然亦不能肯定这定有关碍,然而,牵连多少都有。”   “……”十六娘默然片刻,她想不透其中关节——她所知道的,如今已然告诉了他,但他所知晓的,却未曾告诉她。   他是不愿她知情,还是不愿她操心?   “这屋子,原是做什么的?”她想了一阵子,见秦云衡再无接着写什么东西的意思,才有意岔开了话题,道:“奴看洁净得很。”   “你看它像是做什么的?”秦云衡反问道。   “四壁皆不与其他屋舍相邻,便不会有人偷听……不备纸,便不会有遗墨落入谁眼中。”十六娘道:“怕是二郎念着心里头的事儿之时,便来此处吧。”   秦云衡抬了手在她额心花子轻轻一按,道:“你倒是机灵。只此处今日你知道了,往后,若见我心里头有事,又急着找我,便来这儿——这一间,唯独你与阿娘,三弟知晓。便是我随身的奴子,也不知道的。”   “二郎如此放心奴?”十六娘道:“今日带奴来此处,本是想问奴是否与大郎有不该有的事儿吧?却将奴带来这儿,难道彼时二郎心里头,就知道奴的清白?”   “我……只是想问问罢了……”秦云衡抿住唇,想了想,才有些犹豫地道:“大抵,我心里头,也不愿信你许会对不住我的。且喜你果然……如我所想。”   “这话说得,却是有些怪了——二郎,你不愿信,便不会信么?难不成,当日你愿意信灵娘她……”   “这个,莫问了吧。”秦云衡微微侧过脸,目光沉沉,可终究还是答了:“那自然也不愿相信。可她是真的做了那般事儿,由不得我不信。”   “所幸奴再未做过更叫人心里生疑的事情。”十六娘道:“他们既然用这般名头诬陷奴,若奴有那么一丝半点儿行止不当,叫他们知晓了,这罪名,不就坐实了么……到那时,倘伪证亦看着确凿,二郎怕便不会……”   “你又不蠢!让人能拿得出确凿到无法生疑的伪证,这样的事儿,我猜你大概做不出。倘真有一日这般,我怕是没心思同你折腾到底真相如何。”秦云衡突然盯住她:“我会休你出门,终此一生不复见,你可信?”   “……信。不过,女子若不贞,那本来便是该被休弃的啊。再者,既不为夫妇,还提什么相见……二郎这话,说得却好生没缘由!”   秦云衡看着她,突然笑了:“说这些作甚,你既不会做出那般下作事情,何须再提这样事体?只你我既为夫妇,如今是这般景况,自要心力一致的!你只在府中,细心为我监看着那些下人便是——还有一着,那灵娘……”   他俯下身,切近她耳轮,低声私语。须臾他直起腰来,十六娘才慢慢点了头。   颔首之时,她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她从不曾用这般法子去构陷一个人。然而事到如今,她不动手,好好的名声,却要被毁个干净了!   翌日,沁宁堂一片鸡飞狗跳。   秦府的婢子奴子们,没一个敢靠近沁宁堂的。而伺候十六娘的,除了拥雪踏雪两个不能不候在房门口之外,剩余的下人们也尽数挤在下房门口,绝无一人敢来触晦气。   娘子昨日独个儿一人回到沁宁堂时,脸上分明有个掌印,定是郎君掴的。而过不了多一阵子,面色铁青的郎君又过来,一进屋门便将下人们撵了出去。自有胆大好奇的守着门偷听,然而初时听得不清楚,末了却听到器皿砸碎的声音,和着娘子带了哭泣的喊叫:“你这般人居然还有心挑剔我?!你也配?真是个儿郎,你便一封休书休我回家!如今却来充什么好汉啊?!”   之后,这一众下人,又看着秦云衡愤而摔门离去。待她们进屋,便发现十六娘正坐在地上,脸上泪迹未干,呼吸却极不稳当。   过不了半盏茶时候,人人皆闻,二郎随身小厮惹了他不快,好生吃了一顿鞭子,硬是下不得床榻了。娘子那儿,也有一名贴身婢子被她呵斥“滚出去”,却不晓得是拥雪还是踏雪。   一番闹腾下来,到得第二日,这沁宁堂,便成了秦府下人路过时也会侧着眼儿瞟一眼的所在。   “娘子不守妇道”之流言语,传得整个秦府皆是。人人都未曾看到十六娘做过什么,可说得却尽是有鼻子有眼的。   十六娘却只顾自坐在屋中,一针一线,绣一双鸳鸯。   饶是拥雪急得哭红了眼,踏雪更是要去同郎君讲个清楚,都不能叫她有丝毫动容。   想到昨日那一场,她甚至想笑。秦云衡试了三四次,手掌抡起来,近了她面颊,却都再挥不下去。急得狠了,是她自己下手打的,然而这一掌下去,又把自己疼出了泪花儿来。   她几时挨过掌掴啊……手上没分寸,还叫秦云衡很是念了几句——也好,这一下下来,留的掌印,叫那些婢子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有谁会信,自己打自己,会用上那般大的气力呢。一切都做真了,只是,那人会不会上当?   替罪羊   第二日晨间,拥雪给十六娘梳头时,眼睛肿得和个兔子一般,还道:“娘子,奴听说,昨夜郎君在书房里头将就了一夜,烛火通宵未灭呢。”   十六娘替她扶了扶自己的鬓发,道:“那如何?”   “奴想,郎君昨日误会了娘子,心里头定也难受……不若娘子自己去同他说个清楚,误会大也可冰消了才好。”   “莫提这样的蠢话。”十六娘在镜中瞥了她一眼,道:“误会这东西,解释又有什么用?他若铁了心不信我,我说千般万般,也只是谎言狡辩罢了。”   “难不成,娘子便如此候着吗?你总该做些什么才是!”   “这般时候,什么都不做,便是最好的作为。再者,你也该知道我的性子,他便是猜忌我,又无证据,能把我休回去么?再退一步,便是休了,我……也不会如何。”十六娘微微挑了眉,方才画好的两弯黛痕,带着几丝骄傲的意味。   她做的要像,自然得拿出自己最叫拥雪头疼的宿习来——贵族女郎那逼急了便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劲儿。   从前同二郎不睦的时候,也是这般习气,叫拥雪很是郁结。   然而此次,拥雪却并未再啰嗦下去,只轻轻叹了口气,拿起一支银簪子别住她发髻,道:“娘子在说谎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便当奴在说瞎话吧。”拥雪又为她簪了花朵儿,道:“娘子莫念奴的意思了,只要您自己心里头觉得没错,不觉得难过,那便好。”   十六娘微微笑了,她听拥雪指她说谎时,当真是慌了的。这婢子素来跟着自己,若说她能看出自己与二郎的龃龉是做出来的假象,那也是合理的。所幸,她那句“说谎”是对着自己“无所谓”的心思罢了。   她不是不信拥雪——倘拥雪知道昨日那鸡飞狗跳的一场是作假,她也定不会告诉旁人的。可思虑再三,这桩事情,她还是得自己憋在心中,不要说与任何人知道。   毕竟,话还是放在自己肚子里头才安全。便是只与一个人说出来了,也难保隔墙不会有一只偷听的耳朵。   这般日子过了数天,秦府里的人心便益发叫人看得胸口发寒起来。   莫提别处的婢子奴子们不再没脚子地往沁宁堂里来往,便是除了拥雪踏雪两个,沁宁堂的婢子们,也是能躲懒便躲懒,一分儿活计,都不肯多做的。   十六娘尽皆看在眼中,心里头自然不适。然而此时还不是拾掇这些人的机会……不过是势利了些罢了,又没什么大错,不必操之过急。   然而,过得几日,十三娘上门,却叫十六娘下定决心一定要给这帮婢子们些颜色看看。   ——连着自己的堂姊来,都躲在屋檐下头摇扇乘凉,连上去迎都不肯,这样的婢子,要了何用!且莫说她与秦云衡这一场折腾不过是作戏,便是真的,到底她还是当家的主母,要打发她们,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所幸十三娘子并不太在意旁人的慢待,自己便随着踏雪到得她面前,仍旧如常般恭敬,道:“娘子近日如何?”   “你也看得到。”十六娘虽然不满自家婢子待她不敬,然而面对着面前秦云朝的妻子,她心底下实实在在不能舒服:“若我好了,她们岂有这般待我的道理?真真狗眼看人低!”   “奴听夫君提到了。”十三娘的脸色犹有些发白,不知是前阵子滑了胎身子尚未养好,还是已然听说“秦云朝与十六娘有私”所以心下难受。   “是么,阿兄他怎么说?”十六娘抄在袖管中的手微微攥紧,关节隐隐地疼。她又不是个蠢货,这般流言是谁“不慎”说出去的,又是被谁演绎,她心里头清楚!如今那人居然敢告诉自己的妻子,这是走的哪一出呢。   “他说,是二郎同你误会了。”十三娘伸过手,有些冒昧地握了她的手掌,道:“奴信娘子绝不是那般女子,娘子放心,便是奴粉身碎骨,亦断不能叫娘子清誉有伤一丝半点!”   “堂姊这般说,叫我不懂了……”十六娘微微侧过脸,道:“外头传的,是我趁堂姊你滑胎之机与阿兄勾搭,难道,堂姊听了这般话,反倒要信我吗?”   “如若娘子真是那般人,何必为我筹谋婚事,何须另购宅院安置我们夫妇,怎会每每来看我都有意选了郎君不在的时候?”十三娘眉头微蹙,言语急促道:“再者,奴滑胎之日,郎君原本不在的。是娘子赶着夜禁闭坊之前匆匆赶来啊。奴如何能信,娘子待奴这般恩义,是要买通人心好行那叫人不齿之事?”   十六娘看着她,一双面目相似的姊妹,四目相对之间,她赫然发现对方的眼中尽是殷殷。   唇角微微勾起,她心里甚至有暖意流淌:“多谢堂姊这样相信我。”   “是娘子待奴这样好。”十三娘道:“再者,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于夫君他也是不好的。想来是那两个妾,信口乱说,奴回去一定惩治。”   “堂姊这样的性子,还能惩治谁的吗?”十六娘失笑,道:“我一向以为,十三姊这样好性子的人,素来都是忍气吞声。”   “再好性子的人,也有忍不下去的时候啊。”十三娘道:“挽云素日欺奴,奴也便罢了,可如今她们竟做出这等事情来,叫人如何忍耐?奴容得下人欺奴,却容不下有人叫对奴有恩之人难堪!”   “亦不必如此。”十六娘苦笑:“十三姊生性不是那样的女人,若是同她们过不去,以后说不定还会被她们设计陷害。既然她们两个,连我的名声都敢毁,那还有什么不敢的?”   “奴同郎君说,自有个公道的!”十三娘道:“若由着她们这样胡来,秦家裴家的名声,可便都毁了!郎君便是素与二郎不睦,也定不会这样不识大体。”   十六娘面上笑着,心底下却是冷森森寒意——不识大体?何谓大体?只怕你我眼中的大体,在秦云朝眼中,什么都算不上吧?   十三娘说了几句,见十六娘少言少语,便也不再驻留,自告辞回了家。待她出门,十六娘便叫了拥雪来,道:“十三姊过来的事儿,还有谁知晓?”   “咱们沁宁堂的人知道,门子大概也知道。旁的,大概没什么人……”   十六娘点了头,不再说什么——十三娘来的事儿,一定要让二郎知道。如今既然这么多人都知情了,那么最晚不过今夜,秦云衡必然知晓。   果不其然,秦云衡在黄昏时分,终于踏足了几日未入的沁宁堂,带着一脸明显的厌恶神情。   十六娘在窗边看着他来,又看着那些惫懒婢子们的神情,只觉分外好笑。待秦云衡前脚进门,她便对拥雪踏雪使了眼色,两个婢子忙忙出去了。   秦云衡进门第一桩事儿,便是把门从里头扣死了,又示意她放下窗栊,才近前道:“你脸可好了?”   “看不出肿了吧?”十六娘笑道:“那天奴自己差点把自个儿打哭了。”   秦云衡笑了,伸手将她揽住:“我想你得很,又不敢过来。今日那十三娘来的,却是时候!”   十六娘乖顺地靠在他肩上,笑语道:“听闻这几日二郎书房的灯烛都是从天黑亮到天明的。”   “睡不着。”秦云衡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却恼得十六娘一把将他推开了。   他这才坐下,道:“你料准了我会来吧?”   “那自然。戏做了一半儿了,你总该来同我对对下半段子怎么唱吧?”   “你说怎么唱,便怎么唱好了。”秦云衡道:“你那十三姊来了,定是为了咱们失和一事吧,她如何说?”   “她说她信奴不会做出那般下作事情,定是大郎的两个妾背着人嚼舌。”   “你这堂姊,是真傻啊,还是故意的?那两个妾,便是嫉恨,也该嫉恨她,何故编排你来?”秦云衡失笑:“若那两个妾嫉妒你,岂不正应了大郎与你有情的鬼话?她倒是会给自家夫婿找台阶下!也罢,咱们便等等看吧——她给大郎抓出的替罪羊,可不知大郎惩不惩戒呢。”   传情笺   过了几日,秦云衡遣奴子来寻了十六娘。天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说,那奴子看着她的神情,十足奇怪。仿佛是诧异郎君为何还要找她这样一个叫人看不起的女人一般。   她跟着奴子,还是去了秦云衡的书房。由此便知,今日要说的,绝非什么不能叫任何人知道的话儿。   一路上也见到几个秦府的下人,他们打量过来的眼神,与那奴子倒是如出一辙的。   十六娘看在眼中,却什么也不曾说。   这样最好不是么,人人皆当他们反目,才不会叫人看出蹊跷来。   推了书房的门,里头一个下人都没有。而秦云衡正回了头看到她,不曾开言,却摆了摆手,示意她将房门扣住。   十六娘依此做了,这书房的门闩实在是有些僵涩,她得转身面向门,使了全身力气推,才能将门闩扣上。   然而手还未来得及从门闩上拿开,便有人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压低的耳语极暧昧:“阿央。”   “二郎?”十六娘有些失措:“你做什么?”   秦云衡将脸贴在她鬓边,深深吸了口气,方道:“我是有正事儿找你,然而你一进门,我便……忍不住了。上次没来得及,今日……”   十六娘禁不住微微笑了:“二郎且罢了吧。如今你我,是府上尽人皆知的一双怨侣,怎生好……”   “那又如何。”秦云衡言语之间,暖意呵在她颈上:“大不了你哭喊呼救,便让外头的以为我因嫉生恨用强便是……”   “罢了罢了!”十六娘艰难地在他怀中转过身来,使了全力推开他,道:“二郎也看看奴这张脸,怎生有那么厚的皮!叫外人听到这般说话了,奴还不若去死……”   秦云衡反而笑了,道:“过来吧,我有事要同你说。”   这一切言语,都是有意压低声音了的。书房外头有没有人在偷听,这隔着墙,还当真是无法揣测。   十六娘脸上有些难褪的红,但还是随着秦云衡到得他书案前:“这是何事?”   她目光闪过书案,突然落在那上面摆着的一封信笺上。   秦云衡也发现了她的注目,便伸手取了那信,递给她,道:“你且看看。”   十六娘抽了信笺,展平,心却不由自主地重重一跳,那上面的字迹显是出于男子之手。   笺纸,是最风流的桃花玉笺,最适于少年男女传书达意。书墨,亦是神京最上好的檀骨墨,便是已然干透了,却还存着淡淡香气。然而这般种种,皆不若纸上十字,叫人心神难宁。   那是男人的笔迹,有锋有刃,字形却不甚大,甚或十分工整。若说见字如见人,这写字者,定是会将自己心意深深隐匿起来的人。   “怜君境,惜君情,愿君珍重。”   “这是什么?谁写的,与谁的?”十六娘觉得自己口中微干,发苦。   “那人写的。”秦云衡道:“这东西送来秦府,总不能是给我的吧?你再看这个……”   十六娘听他这般说,心中自了然。然而想着自己进门他便上来亲昵,到底也还算有谱。至少,这样的举动,证明秦云衡并未曾相信,这纸笺背后人人都看得出的暧昧真的存在。   自他手中接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笺子,十六娘分明发现自己的手都在须微颤抖。   展开纸,她新画的一双桂叶眉不禁惊异扬起。   “知卿心,念卿意,举案齐眉。”   字迹是极为相似的,然而,既然秦云衡不把两张纸一同给她,那便证明它并不出自一人手笔。   “这一张,难不成是二郎所写?这是什么意思?”她睨着他看。   “我学他的字,可也像么?”秦云衡道:“我还忘了告与你听了,他应了你那堂姊的话,将一个妾室给打发出去了。这行止,看上去是要与你洗脱嫌疑,才重重责罚做错事的女子的,然而转头又遣人送这东西来——若我不知,怕更是要猜忌你呢。”   “他,是有意的吧?”十六娘道。   “若非有意,如何会大张旗鼓地折腾,叫我想装聋作哑也不成啊。”秦云衡道:“你且告诉我,我仿他字迹,像不像?”   十六娘点头,道:“若不是两张放在一起看,是看不出甚差异的。”   “那便是了。”秦云衡勾了勾唇角,冷笑道:“谁还不会害个人呢。”   “二郎这是要……”   “这些送给历英书的正妻——就是同我面前嚼舌根的那人。他有意与大郎交结,帮着大郎与我寻不快,我……便真叫他尝尝内人不轨的滋味!”秦云衡发狠道:“倒要看看谁的内人会在神京里做个笑话!”   十六娘一怔,道:“二郎这……这要如何去做?”   “先遣人将这一封,想法子交给她内人,要他看到。”秦云衡挥了挥他摹写的一封,道:“至于这一封,我且留着。待他历家鸡飞狗跳之时,再想法子叫他看到……这正五品上的官长,是不是能容得下自己的内人同下官勾连,我倒是很想看看的。”   “这……那位娘子,倒是倒霉得很!”十六娘这般说着,面颊上却是两个浅浅梨涡浮上:“只可怜她嫁了这样的郎君,也便算是命——只是,奴倒是很感激二郎如此为奴思虑。”   她固知做女子的一向命轻如萍,然而此次,是绝不可能再对旁人手下留情的了。若不叫那历英书与大郎生隙,谁知道还会有谁再传她闲言碎语!   “做夫君的岂有不为妻子打算的意图?”秦云衡笑道:“你若真感激,不若……今日且成全了我吧。你可不知我夜夜醒来,身边没有你时,是何等孤寂。”   “奴如何不知?当初奴进门,便守了一个月空房呐。”十六娘提到这事儿心中便酸得很,将秦云衡顶了一句,道:“奴今日偏不……”   她话音未落,便被他口唇堵了回去。秦云衡对她,素来是有些放肆的,唇舌交缠,身体却渐渐与她贴紧。夏日衣裳薄,只是片刻依偎,便叫人周身无处不软下来了。   一番骨蚀魂销,秦云衡方将她揽了坐回椅上——连走几步去榻上都不肯,这次缠绵,便是被他压在书案上的。十六娘背后疼得厉害,靠了他亦还是皱着眉。秦云衡便替她轻轻按抚着脊背,动作温柔亲狎。   这一刻并未人出声,然却因了这寂静,二人都听到了书房外头有人脚步声远去。秦云衡猛地蹙起眉,将十六娘放下,箭步跨到窗下,推了窗,但见偷听的,便是那引十六娘来的奴子。   “滚回来!”   这一声吼,将那奴子吓得一哆嗦,甚至回过了头。然而见秦云衡面色狠戾,却不敢依他所言。竟转身拔脚意欲再逃!   然秦云衡却已然抄起了桌上的砚台,照准他头狠狠扔了过去。这一下砸得精准,那奴子哼了一声,便栽倒了。   “穿好衣服。”秦云衡丢下一句话,将他自己也有些凌乱的衣裳理了,竟自出了门。十六娘忙不迭将衫裙重新穿好,又小心扶了扶发髻,以手沾了水,将散落的头发抹平。   她这些做完,秦云衡便提了那奴子进了书房的前室。隔着一道素屏,那奴子看不到里头的情形,十六娘却听得到外头的动静。   先入耳的是一声泼水声,想来,那是二郎直接浇了冷水到那奴子头上,好把他浇醒。   “你在偷听什么?”那熟悉的声音沉得像岩石一般。   “郎君,郎君饶命,小的只是……只是路过……”   “路过?我倒想知道,你要去哪儿,会路过我书房窗下?”秦云衡的冷笑清楚明白:“若是路过,何须偷听一阵子,再匆匆逃走?”   “小的……小的只是好奇,便驻足……”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秦云衡说罢这句,却道:“也罢,你是内宅的人,该当如何,请娘子定夺吧。”   十六娘在里头听得一怔,她当下哪儿敢站起来?   可那奴子分明更慌,她甚至能听到磕头的声音:“娘子,娘子饶小的一条贱命!”   是了,这奴子一定已然看出他们失和是假,合手演戏是真……   想到这个,十六娘益发羞恼,她紧紧咬了牙,许久才道:“他既然管不住自己的耳朵,二郎便帮他管管那条舌头吧!”   书房中   十六娘这话说出来,却叫外头好生一阵子寂静。   之后,那奴子的哭喊声更大:“娘子,求您饶了小的!小的素来都知道您最是心地仁善……”   心地仁善?十六娘慢慢勾起了唇角。她若不是落得个心地仁善的名声,如何会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一个女子的名声,何其珍贵!若旁人只是想离间她与秦云衡,她倒也可以不这样愤怒,然而用这般下作手段,她饶也不能饶!   “你的嗓门可以更大一点。”秦云衡的声音冰冷:“再喊得别人也听到了,无论娘子说什么,是否与你求情,我都不会饶你这狗命!”   “郎……郎君。”那奴子的声音果然小了,然而砰砰的磕头声却响了起来:“小的这舌头,这口条,值不得几个钱!小的定不与旁人说……”   “你也莫再求情了,若我放过你,那叫你来偷墙根的,该如何处置你?我既然将你发现了,又不动你什么,便放了你走,他该做何想法?”秦云衡的笑声轻轻响起:“他手底下却比我狠那么一些。对他来说……莫说你那根舌头不值钱,连你的命,都值不得半个钱!”   那奴子的声音都抖了起来:“郎君,小的统统都说,求您……”   “你是要你的舌头,还是要你的命?”秦云衡打断了他的话:“你若老实说了,我只断你舌,将你送到极远的地方,保他找你不到。再与你些钱财,你也好讨房妻子过日子。若是不说……我便将你打昏送到他那边去,看你还有没有命醒来!”   外头磕头声又起,十六娘在里头椅上坐着,只觉心烦得难受。便开口道:“不必与他多说了,这样不知好歹的,何必还为他思虑这么多!”   “慢,郎……郎君!是乔娘子叫小的多观察娘子的!小的听了不该听的,然而到底未曾与人讲,还不算酿成大错呢!求郎君千万莫将小的送……”   他话音未落,便是一声惨叫。   “断了这舌头,你的命,却也保住了。”秦云衡冷声道:“可我若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你的舌头便就白断了!”   话未落地,秦云衡便绕过屏风回了内室,从匣中取了一个小瓶子,转身出去了。想来那是止血的粉末。   外头宁静了片刻,随即听到了那奴子模糊不清的言语,大抵是多谢郎君饶命一类的。   十六娘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她是素来不喜与人为难,然而见她好性子便这般作弄的背主奴,又有什么堪怜的?   “滚!”秦云衡喝道。   衣料窸窣响动传来,想必那奴子滚爬起来,已然要奔出去了。   然而在门响之时,秦云衡又补了句话:“你去找秦德,他最会疗外伤。这粉末一时止血,可不好生上药,伤口终究难愈。”   那奴子支吾应了,过得一阵子,秦云衡转身回来了,自去屋内支起的盆中洗净了手。   “这舌头断了不是寻常伤法,你叫他这么走了,岂不是叫人生疑?”十六娘道。   “秦德知道那‘疗外伤’是什么意思。”秦云衡在她身边坐下,声音平静已极:“这世上,唯有死人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奴原以为郎君不是那般狠心人!”十六娘有些惊愕,然而到底并不反对。   “治军之将,哪有不狠心的。不过是个奴子罢了。”秦云衡伸手揽了她腰,却换了一副腔调:“背还疼么?方才是我太过情急了。”   十六娘看了他一眼,靠了他身上,合了眼细细嗅闻,道:“二郎身上尽是奴身上熏香味道,这可怎么办?”   “那有什么的。”秦云衡同她依偎了一阵子,才道:“我这儿有些药膏,你往眼睛里抹些,待会儿眼眶红了,旁人自道你我再吵了一架,便不会想到这一场。”   十六娘微微笑了,伸手搂住了他颈项,道:“奴好好做着娘子,如此却弄得在偷情一般啊……”   “偶尔这般,不也有些意趣?”秦云衡侧了脸,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道:“表妹今日至我室中,可是有心相许……”   “表兄这话叫人羞得很!”十六娘也觉得有趣,垂了头,故意出几分娇嗔之意:“奴已然在这儿了……”   “表妹这般说,便是许秦某一亲芳泽了?”眼眸望着她,秦云衡脸上几分促狭微笑。   “表兄切莫如此!奴不是这般人!”十六娘戏谑着推他,却叫秦云衡一把带进了怀中抱到了卧榻上,感叹道:“我从前可未曾叫你表妹的,如今这样喊,倒也别有一番感受。”   “……私通么?”十六娘咯咯笑了:“奴从前不知二郎有这般喜好。”   “是你的话,怎生都好。”   “若奴嫁了旁人,二郎会与奴私通?”   “若你嫁了旁人,可会答应与我私通?”   “……若是旁人,定然不。若是二郎……”十六娘想了一阵子,垂下头道:“二郎也先莫怪奴心贱,只是,若是奴自己真心喜欢的男子,给他多少,都是可以的。为了那个人,死都是可以的……区区名节,算得了什么。便是真叫奴伤透了心,想要不再喜欢,不再在意那个人,都是做不到的。”   秦云衡默然良久,终于啜上她柔软的唇。他的吻极小心,辗转游移,却轻巧柔和。   心里头有那么多话,想同她说,却不能开口。   他已然同她剖白过心迹,可情话,纵使再多,如何能弥补她心里头缺的那一块儿?他不是看不出,她的心里头还存着芥蒂,便是欢笑,便是亲热,终究是割不去,抚不平。   人心里的东西,最容易存进去,却最难放下来。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些记忆,如今想起来自然心头难受,可无论如何,那段过往,也无法彻底消弭。他和她这一世,日后再如何,也都有了瑕疵,改不掉,覆不掉。   这吻,缠绵得几近绝望。   然而这一吻尚未停息,外头便传来了匆匆脚步声。那来人在书房门口停了,叩起门来,却是侍剑的声音:“郎君,郎君,您可在么?”   秦云衡微微蹙眉,坐起身,又扶了十六娘起来,替她理了理鬓发,方应道:“在!如何?”   说着话,他便往外室过去——这书房是三进的,第一进里摆着些会客时的坐榻,第二进便是书桌同数排架子,摆了古玩闲杂与他常看的书的,第三进便有一张便榻,外加平时不甚翻动的书本。十六娘听他训问奴子时是在第二进里头,如今却在第三进,又不敢贸然出去,外头的说话,便不甚听得清了。   只是,反复出现、偶尔清晰的一个词,还是叫她心底下一颤。   “乔氏”。   她,又做了什么了?   须臾,秦云衡匆匆而回,开口想说话,终究却有些犹疑:“乔氏……临盆了。”   十六娘一惊:“若是按日子算,总还有一个多月呢。”   “按什么日子?”秦云衡冷笑:“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有的身孕。今日说是馋蟹吃,便闹起疼来,如今已然见红了。那边的婢子也只好来禀报的。”   “如今夏日,吃的是哪门子的蟹啊。”十六娘道:“再者有身子的人不可吃蟹,便连奴也知道,她这样,是有意要作出模样来?”   秦云衡悠悠叹了口气,道:“她再不做样子,日子到了,也还要生,更是为难。如今我却为难了,这孩儿,我认是不认呢?”   “既然不是二郎的亲子,那还有什么好认的?”十六娘脱口而出,可话语出口,方才觉得不妥:“奴只是这么一说——不过,倘不认,当初抬她回来,也便是一桩笑话了。”   “……且不说认与不认,我如今,是去,还是不去?”秦云衡叹气道:“若是不去,未免叫人看了我太过绝情,若是去……”   “……奴看,二郎还是去。”十六娘话说得有些艰难,却字字认真:“如今,二郎正要做出与奴反目的意思来,正巧她生了孩儿,二郎也好借机,‘复宠’于她。乔氏虽然机灵,然而狂喜之下,也难免会露些行迹。说不准能套出些事儿来。”   秦云衡像是听了什么鬼话,面色登时沉下来,然而却未曾反对,许久才道:“你这样说,就不顾虑,不难受?”   “……顾虑是顾虑的,然而,二郎若与她曲意,那是为了奴的名声。奴……岂有再吃飞醋的道理。”十六娘的声音越来越轻:“再者,她……她这个月,也,也不能同二郎做什么,奴……不妒忌便是。”   秦云衡咬了牙,许久,竟道:“你去看看吧,我便不去了。”   “什么?”   “便是要做出与你反目的意思,也不同于我要与她如何!便是不去,又能怎的?”   “二郎自己不也说了,不去,太过绝情……叫那人看了,绝了用她对付你我的心思,说不定反而要找个更厉害的角色来!”   “这是你过虑了。以我对那人的了解,他但凡觉得已然达到了目的,便不会太多纠缠。只要你我看上去着实反目,随我如何待乔氏,皆不要紧。”秦云衡道:“就叫乔氏在府上过了头个月吧,之后,我还打算把她送回给大郎呢。”   “这……”   “至于那孩儿,我自当留下。”秦云衡微微勾起唇角,笑得发狠:“他有心叫我做这便宜阿爷,却不想他这骨肉生下来便是个贱籍!留在府中,待到长到十来岁,却也恰好可以再送了他,伺候你那堂姊生的儿郎!”   “二郎好歹是亲叔父。”   “是啊。”秦云衡点了点头:“我自会待那孩儿如同亲侄儿,只是我常常不在,倘是个儿郎,便叫三郎好生带着吧。”   “三弟?”十六娘失笑:“谁家儿郎子跟了他,不得……”   秦云衡觑了她,却见她面上笑意瞬时停竭:“奴……知晓了。”   儿郎子   十六娘在乔氏居所的正屋中坐了许久,茶吃过两盏,里头女子声嘶力竭的痛呼惨叫声却未尝有片刻止歇。   她做娘子的,在一个奴籍贱女分娩时亲至,那是极为亲厚体恤的表现了。然而说到底,她心下头真真念着的,还是来瞧热闹。   她从不曾对灵娘怀有什么好意,想着秦云衡的安排,心中更是多少有些看戏的念头了。   这兄弟二人,对付起彼此来,是一个比一个阴毒。   她有些不耐烦地用指甲轻叩桌面,又催了助产的婆子道:“怎生还生不下来?如何这般麻烦?”   那助产婆刚刚从内室里头跑出来,双手是血,极为狼狈。然而家主娘子问的话,她又不敢不答,只得道:“这……这女子头胎生育,原本便是极难的。再者这位……她这胎儿,也太过大了些。”   十六娘心下一动,抬了头觑她:“太过大了些?”   “娘子莫急,莫急。”产婆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道:“是女医摸了她腹腰,推测出的。然而奴们尽力,定叫母子安泰!”   “那便多谢——只一桩我想不透啊,姊姊,”十六娘装作极是单纯无辜的模样,道:“如何会太大了呢?莫不是这十月胎龄,进补太多了些?”   “方才女医说,大抵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这孩儿原本十来天前便该到日子了……如今孕程长了,自然难产。”   十六娘一怔,产婆刚刚无意说出的,便是她有心探听了很久的话!   秦云衡特意要小厮们去找了不相熟的女医同产婆来,要的莫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烦劳你们尽心了。她与孩儿若是均无恙,咱们自然不亏待你!这话也烦劳带给里头几位!”   那产婆原本已然又累又急,然而听了这话,脸上却瞬时开了朵花儿出来,应了一声,喜滋滋转回去接着忙了。   十六娘捧了已然喝空的茶盏,啜了却未啜道茶水,不由失笑:“拥雪,去再与我点一盏茶来。”   可拥雪的表情却有些恍惚,挨了她轻轻一掌,方晃过神儿来:“娘子!这乔氏……”   十六娘将食指比在唇边,拥雪打了个寒颤,忙捧了茶盏出去了。   待她吃了四五盏茶,又熬不住饿去用了晚膳,房中连灯烛都点起来时,内间才传出一声欢呼。紧跟着,那前头出来的婆子又跑了过来:“娘子!生了,是个儿郎子!”   “儿郎子……”十六娘点了点头,心底下想笑——真好,是个儿郎。按二郎的念头,这孩儿往后,可会是个视嫖赌玩乐为命的混帐。这般脾气,若是秦府的小郎君,倒也供养的起,可身在奴籍,却只能做个混吃混喝的癞头。   只不知道,到得那时,这小儿郎的生父,看着自家骨血如此,会是如何心情。   那婆子一脸喜色,接了拥雪塞给她的五贯通宝。可钱揣进怀中,她面色却有些不对了:“咦,这怪了,娃儿落地,怎生不哭的?”   说罢,也不待十六娘言语,便直接转身回了房中。十六娘与拥雪面面相觑,低声问:“孩儿落地一定先哭才是?”   “那自然。”拥雪也小声答:“不哭的娃儿活不成的。”   十六娘咬了唇,她如今却不愿灵娘的孩儿有事了。   里头一片嗡嗡乱声,许久,才终于传出一声响亮的儿啼。   十六娘松下一口气,这时那婆子方出门,喜道:“这儿郎子是憋得久了,挨了奴一掌,才哭出来呢。”   “咱们得多谢这一掌了。”十六娘微笑道:“原本这般情况当真为难,幸喜你们手段高超!日后亲眷家的妾室之类分娩,说不定还要去觅你!”   婆子更是大喜过望。她家住在神京另一头,今日跑来这边,连主家是谁都不知晓。只是看着屋子轩阔雕梁画栋,想着主家定然非富即贵,这般人家的亲眷,当然也该是出手豪阔之流。娘子既然开口说了这般话,那定是看上了自家手艺,今后可便不缺财路了!   十六娘见她欢喜,自不点破,叫婢子们送了一众婆子与女医去了。银钱自然没少包,叫几个半老婆子喜得眉花眼笑的,一个个都道娘子长得好看,性子也温厚,比那天上神女也不差几分。   听了婢子回报,十六娘心里头受用,脸上却阴沉着——一个被夫婿恼了的女子,不就该是这样神色么。   尤其是,在别的女人为她的郎君生下孩儿的时候……嫉妒、愤恨、压抑与不甘,被这样的情绪主宰,那才对呢。   “温厚有何用!不过是叫人欺负;生得好看有何用,不过是惹人流言!”她闷声道:“罢了,灵娘生了孩儿,也累得很,我进去看她一看吧。”   灵娘随身伺候的婢子自然不会拂逆她的意思——即便人人都说娘子与郎君反目,然而一日她不被休回裴家,便一日还是这偌大宅子的女主人。不听话的婢子,她说发卖,也便发卖了。   内室的窄门在她面前被婢子打开,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熏香也盖不住的血腥气——这腥气还不同于鲜血味道,甚至还带着些叫人更作呕的异味。   而卧在榻上,动弹不能的灵娘,脸色则极为苍白。她脸上甚至浮现出几颗浅浅的斑,眼下深深发青,全然不似从前那个光彩照人骄傲艳美的她。   这样的一幕,若是看在男子眼里,不知作何感触……十六娘心中默叹了一声。倘她是男子,这一阵子过去,一世怕都不会对榻上的女人提起半分兴趣了。贵族世家里男子不进产房的规矩,却原来是为了女子好。   自有婢子去同灵娘耳语——看着灵娘艰难地睁眼,十六娘不禁笑了:“是个儿郎子。”   “奴知道……多谢娘子关怀。”乔氏的声音虚得很,然而还是能听出里头绝无几分真正的“谢意”。   “很沉呢。”   眼看着那张强笑的脸换了惊愕神色,十六娘有意笑得更欣喜些:“女医说是足有八斤多!这还是早生了一个多月——且喜早生,若是满了日子,怕又是一番疼痛!只是,却不知你是如何保养的?竟把个孩儿养的这样好!”   “那要……多亏……娘子关怀。”   “也罢,你且歇息吧。”十六娘伸手为她掖了掖被子,有意俯下身,压低声音,道:“明儿早上,你便能见到自己亲骨肉了,可多好呢!不过啊,这天伦之乐,也只能享受一个月罢了!”   “你要做什么?”灵娘终于惊慌了。   “不要脸的蹄子。”十六娘阴了声音,恶气道:“若不是你,二郎如何会对我不好!便是我要被休回去,也定不会叫你过得舒服!”   “你……”   “哼。”十六娘站直了,嫣然一笑:“你将养着吧。但愿你同你那孩儿,都是长命百岁,后福绵长呢!”   这样祝福的话语,用这样的口气说出,却似极了诅咒。   看着灵娘面如死灰,十六娘转身便出去了。她不太擅长做恶人,再者,便是要做恶人,也不至于同个刚刚落地的娃儿过不去——要弄死个婴孩,太容易不过,然而,也太过造孽。   她自己尚且未有子女,如何敢做这样伤阴德的事儿?按二郎的计划来报复大郎与灵娘,倒还算不得缺德,那才叫个主意!   秦云衡下手,果然比她要老辣得多。   夫妇失和的戏又唱了几日,倒也没什么人看出不对来。那被抓住的奴子亦再也没有出现,想来已然叫秦德“治好了”。   可那一日黄昏,秦云衡却径直进了沁宁堂,他仍然阴沉着脸,十六娘却看得出,他眸子中有喜色。   拥雪踏雪两个,盼他来都快盼得眼穿了。见他直入内室,虽然面色不好,却还是心下窃喜,自然引着小婢子们退了下去。   秦云衡看着她们关了门,失笑坐下,道:“她们倒乖觉。”   “二郎若不欢喜奴了,她们自然没好处。能不盼着你来么。”十六娘为他倒了冰饮,又复坐回原位,拿起手中的书,眼却瞄着他:“奴看着二郎欢喜得很,这是有什么事儿了?”   “那书信,前日我托人送给历家娘子了。”秦云衡有些得意,笑道:“你猜怎么着?”   “怎么?”   “昨儿历英书青着眼,面色枯槁,神思恍惚。”秦云衡挑了眉,道:“我看着很是解气!”   “他知情了却未曾同他娘子翻脸?”   “听说他娘子已然被他打了一顿,昨日下午哭着回娘家了。”秦云衡勾了勾唇角:“我可并未特意打听,是这事儿,自然便传了个满城风雨!”   “……奴却有些不安,那位娘子……是个怎样妇人?”   “我又不爬旁人家墙,如何知道人家娘子是怎样妇人?只是娘子的命,同夫婿的原是连着的。有这样一位舌头较村妇还长三分的夫婿,她做娘子的便该知道,早晚是要遭这一茬子的!你也莫不忍心,他历英书糟蹋你的名声,可有过不忍?我只知晓,血报得血,牙还得牙!”   “二郎是为奴,奴怎会……”十六娘微微笑了,站起身,走到秦云衡身边,将手交予他,笑道:“只是郎君不是还想要他与大郎反目么?”   “那是迟早的事儿。”秦云衡冷笑:“总有法子能叫他发现,这位奸夫,便是他的盟友!”   历娘子   神京,天子的大城,九州的明珠。这方圆百里的城池里住着各样人,从富贵到贫贱,从皇亲国戚到贩夫走卒,大抵有百万之众。   然而这百万人众里,却纠葛着各样关系。刘尚书家的通房婢子,许有个远房的兄长正中了进士,张学士的正房夫人,也许还有个做得驸马的舅爷或者叔叔。   整个神京里头,消息,传得比风都快。   十六娘在家中闷头,做出一副失宠的失意模样,这般情况自然有人传出府外去。放了平时,原本也还是一桩值得被人狠狠嚼舌根的话题,可如今,全然没有谁还在意这个了。   ——全神京,都在看历家娘子的笑话。她收到不知名的男子书信,是一个笑话;被夫婿揍了一顿,是一个笑话;跪了哭着申诉自己的清白,是一个笑话;不得不回娘家,也是一个笑话;而被当家嫡兄赶出门,更成了城中男男女女茶余饭后最喜耻笑的事儿。   十六娘自然也有所耳闻。她申斥了婢子们,叫她们莫要随外人胡乱嚼牙,可也仅是如此罢了。她总不能叫婢子们去同情一位“通奸被夫婿抓了证据”的娘子,即使她知道,那苦命的女人是被冤枉的。   而身为始作俑者,她也不能同情那历家娘子。   如若不是秦云衡信她,反将那历英书一军,如今,被人耻笑被人鄙夷,甚至连带着要污秽家门的,便是她。   这历家娘子,最大的不幸,便是嫁了这样的夫婿。夫妇之间,如若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一张暧昧的信笺便能叫做夫婿的再也不信娘子,那总有一天要相敬如“冰”的。她与秦云衡的设计,不过是提早了这一日的到来。   这样想着,十六娘便不觉得心中有多少愧疚了。做女子的,嫁人不比投胎容易,嫁错了人,这一世怎么也好不了的。秦云衡虽然叫她心里头不舒服,但在这般时候,他信她,愿意护着她,就已然很可贵了。   而历英书,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实在是有些蠢了。便是有一日,这夫妇二人言归于好了,历夫人心中也多少会存疙瘩,历府里头的日子也莫想好过;若是不和好,这事情更要传得人人皆知。历夫人便是个极贞洁的女子,也改不了全城人的看法——他历英书,就是被自家内人给背叛了,好好做了一把王八!   不能不说,到底是男人才最了解男人。闹出这般丑闻来,历家算是完了,便是这夫妇二人不搞出什么要命事儿来,日后言官也不会看着这么个没用男人获得至尊的提拔的。   秦云衡这一招是真狠,然而,这一招的后手,更阴。   历英书尚且没发现那字迹与秦云朝笔迹相符,便已然气得七魂进不得窍了,待他发现与“自家娘子”私心相通的居然是他的盟友和下属,不知会不会直接气死。   他没有证据证实写这东西的人确是秦云朝,可疑心,总该是有的!疑心这东西,比什么都要命。   十六娘尽日闲在家中,除了想法子与秦云衡制造各种龃龉,好叫人觉得他们既有未了余情,又难以重归于好,活生生成了一对怨侣之外,便是翻书刺绣,或者候石氏、十三娘两个来与她说话。   十三娘待她一如以往,十六娘虽觉得有些愧对她,但念及她夫婿做的事,便也只能在心底下安慰自己日后待这堂姊好些便是。   而石氏则似乎能看出她与秦云衡绝非当真不好了,来见她时,犹是没心没肺尽意儿说笑。秦府近来的事儿都不好说,比如灵娘那儿郎子,或者郎君娘子失和,连带着老夫人那边也尽尽鼻子不鼻子眼不眼。   只要石氏不点破,十六娘便也不会自提这话儿。秦家这一双妯娌见面数次,倒也还算得其乐融融。   然而,此日石氏进门,面色便有些不好。十六娘看在眼里,有意寻了机会问,却听得她道:“娘子可曾听说,历家那位娘子,便是与人私通被夫婿发现的,她……”   “她怎么了?”十六娘面上仍是镇定,心里却狠狠一颤。   “她前日被休回去了,昨儿……便自尽了。”   十六娘登时手足冰凉:“自尽了?”   “是,奴今早听说的……说是在娘家挨了嫡兄一顿训斥,气不过,午后休憩,趁着婢子们不在,便……吊到梁上去了。”   “人呢?果然没了?”   “那自然是没了的。”石氏道:“婢子发现时,手足都硬了。”   十六娘垂了头,她的呼吸有些乱,双手亦在止不住地颤抖。   这样失态,决计是不可以的!她明明知道,然而终究是无法自控。   那历家的娘子死了……好好的一条人命啊!若不是他们的策谋,那位娘子不会死掉的呀……   石氏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将刚刚溜进屋子里的月掩抱了起来,逗猫儿玩。只作看不到十六娘几乎崩溃的模样。   十六娘看在眼中,自然感激她装聋作哑,可此时,她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的!   从不曾想过,自己的行为,会叫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送命……死也便死了,谁没个了结的一日呢,可叹那历娘子死了也落不下个好名声!   这神京中,达官贵人家里的烂事儿多了去了。十六娘亦听过有贵族妇人与人私通被捉奸的事儿,可谁会为了这种事情自尽?人活着是为了享乐,便是不能享乐,也不必死啊!旁人看热闹看笑话,不过也便是一两月的事儿,时候过了,自有新鲜事供大家闲扯的。   为了这飞来横祸送命,历娘子,死得当真不值!   “说起来,这历家的娘子,是个烈性的。想来,这私通……也是做郎君的误会了吧。”过了许久,十六娘方道,声音微微打颤。   “娘子如何做这样想法?”石氏一双明璀碧眸望着她。   “历家的娘子,出身也不会差,寻常男子,大抵不会入她眼中。如若真有与人徇私通情之事,那人也该是个有本事的!她被休回娘家,便是一时难熬,过了几年,也该能与那心上之人双宿双飞了。如何却在此时死了,定是……心里觉得冤枉吧。”   “那又能如何的。”石氏道:“幸喜咱家的郎君们不是这般的人。”   十六娘方才定下心神来,此时听了这话,又不由冷笑一声:“不是?呵,便是那历英书!他在二郎面前搬了两句闲话,二郎如今都不愿给我个好脸色看!”   石氏有些诧异,显然这话说得也出了她的意料。   “娘子这却是误会二阿兄了。”她忖度了一阵子,似是在捉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定是有数的,否则也不会与娘子相见了。”   “这是……怎么说?依你看,二郎其实并不全是疑我,也有几分信的?”十六娘睁了眼,满面欣喜模样。   能不能瞒过石氏,她不清楚。   石氏若看出她有意隐瞒,心里头定然会有些不快。说不定,她们两个的心意从此便再难如一。   可是,如若她不隐瞒……如今,她是谁的心都不敢信的了。从前,她一心信秦云衡,可她进了门便看到他神不守舍,最后还弄了个灵娘回来;之后,她一心信十一姊,可看着十一姊言笑之间给姚皇后手里塞了刀,拐着她戳六姊;再之后,她以为秦云朝总是个磊落之人,却想不到他能做出如此下作的事儿,一个女人的清誉,是随便能毁的么?   这些人,待她并不是全然不好。然而世间的人,能背叛第一个,便能背叛接下来的无数个。没有谁能叫旁人死心塌地地对你忠贞一世。便是十一姊吧,若有一日,她做了叫十一姊不好过的事儿,难道十一姊不会狠狠惩戒她么。   那手段,未必会比对六姊的好多少。   人并非无情,然而,正是有了情,这无情起来,才更叫人心寒。   石氏与她,原本可以是很好的友人,可若是知晓了如此重要的事情,谁能确信她们若什么时候翻了脸,石氏不会拿来说嘴呢。   世上有好人,可防人的心,总也要有的。   所幸,石氏并不曾质疑什么,只是淡淡笑了:“娘子还小,先莫对二阿兄失望吧!做男子的虽然多有薄幸之行,然而只要心思还在,便不会太过辜负一个一心为他的女子。那传言,我也曾听过了,端的是叫人不能信!娘子若与大阿兄有私,何必尽有意挑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才去探看自家堂姊?那定是有意回避!若做这样事情的,还不能称一句贞洁妇人,那旁的女子岂不要愧死了?”   “你的意思,便是二郎他……他也还是信我不曾做那般伤天理的事情的吧?”十六娘抓了石氏的手,殷殷问道。   这却不全是装了——提到秦云衡,她的苦情,是确有几分真的!随了什么时候,只要想起初婚之时的经历,她都能流出眼泪来。   现下想想,若不是他素来知她为人,面对那诬陷真真信了的话,她怕也如同那历家娘子一般,只能自尽以示清白了!   “对了,那历娘子死后,她郎君不难过?”   “据说……”石氏先叹了口气,才道:“历英书说她是畏罪……”   “畏罪?”十六娘大惊:“这做郎君的真不是个东西!娘子都不在了,还这样糟蹋她名声!”   “所以娘子请想,郎君虽然面子上同你过不去,可终究未曾做出什么事情来,甚至连因何与娘子不睦,也不曾与旁人提。这不是回护,又是什么?待到有一日他苦衷消了,自会与娘子说清啊。”   十六娘心里有些诧异,她不知石氏怎生突然为二郎说话了,也不知道石氏的话是否还有套她意思的想法。   可她终究不能表现出心里头的疑惑,只能垂了头,微微笑道:“倘若真如此,我一定去青龙寺里头烧上几柱高香!你说,二郎当真……”   “一定是真。”   谋不宣   石氏袅娜背影消失之时,十六娘伸手扶住门框,她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   为什么石氏如此笃定,秦云衡与她不睦会是假象;为什么石氏会有意提起历家娘子的死;为什么石氏会揣测她的心思,又为什么会旗帜鲜明地告诉她一定要相信秦云衡?   她那么失态了,石氏总该揣度到,她与历家娘子的死绝非全无干系。纵使她能寻到“同病相怜”做由头,多少也太过牵强了些。   如若石氏对她不怀好意,她便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太过危险的境地了。就算石氏与三郎,是不打算藏私地相助于她和秦云衡,这局面也到底是太过被动了些。   想着这些,她实实不能有任何轻松舒畅之感。   到底,她是不喜欢把自己的事儿交由别人做个把柄的。便是少经事,也好歹是大家子里长大的,莫要授人以柄的念想,还是有的。   这阵子十六娘很少展露笑颜,婢子们见她这般倒也见怪不怪了。连拥雪与踏雪也只道是石娘子提到历家娘子的事,叫她自伤而已。两个对了眼神,都知道莫去惹娘子,可便在这时,这府上真正的祖宗进门了。   见着秦云衡今儿的脸色没有半分阴沉,反倒平静得很,两个婢子都是暗自心惊。踏雪脸色微白了一下,拥雪则在咬了一下嘴唇后品到了淡淡的腥甜味道。   这动作是学十六娘的,不过十六娘可从没把自家嘴唇咬破过。贵族女郎的身子,便是头发丝儿和指甲尖儿,都是要细心养着的,当然,穿男装骑马之时,可以稍稍例外些。   此时,十六娘看着秦云衡进门,只挤出了个不甚好看的微笑。她在秦云衡面前,连伪装都是懒得做的。反正自小到大,一应事儿,但凡她不想自己考量的,便统统告诉他,由他烦心。那倒是不必多此一举地伪饰自个儿情绪不佳。   秦云衡也正看着她,到她身边方点了头,示意她随着自己进门。婢子们早就不若从前奉承十六娘了,两个大婢子也看着这情形不该由自己上去伺候,便也站在了原处未曾进门。   秦云衡在十六娘的屋子里从来都不会束手束脚,他自己坐了,端了十六娘只喝了一口的茶,一口气饮尽了,方道:“今儿石氏来了?”   “是。”   “往昔你见她不都挺高兴么,今日怎生这般神色,她可讲了叫你心里头不舒服的事儿?”   二人目光交触,十六娘垂了头,低声道:“是,她告诉奴,那历英书的娘子……殁了。”   “你竟然也知道了。”秦云衡叹道:“我今日总寻思着,是不是我做得不对。原本,我是想着他们新婚,便是有了嫌隙,到底还有些缠绵情意,不至于到此,顶多是叫那历英书愤恨积郁。却害了一条人命,他那娘子,倒是个烈性的。”   十六娘点了点头,二人一时相对无话,倒是盘在下头正睡觉的月掩醒了,跳上十六娘的膝头娇滴滴叫唤几声。细细的猫叫却显得此节更尴尬。   “新婚便遇着这般事儿。咱们……”   “怪我考虑不周,这般阴毒主意,并不是你出的。我单看那历英书十分得意于他这位娘子,只想着这个,竟忘了他年过四十,最是怕娘子心头记挂少年郎君的了。”秦云衡苦笑一声,道:“说起来,他那娘子是填房,才刚十七,难怪他不放心,有个风吹草动便疑心了!”   “为了这样的郎君,奴看,不值得。”十六娘看出秦云衡追悔,她自己心下又岂是好受的。   秦云衡默然良久,才低声问:“我错了是不是。”   “这怪不得二郎,是那历英书无耻小气。”十六娘说着,伸了手握住他手指。   “这样无耻小气的男子,我报复他,算不算是赎罪?”秦云衡苦笑:“这事儿我倒是很纠结了一阵子。说起来,他那娘子的事儿,有多半是我的罪过,可叫我如今忘记他有意污你名声的一桩,我决计不能。如此放过了他,真有些……”   “……二郎便当没有他娘子这一桩吧。那位娘子,是死在她良人手上了。先是夫婿猜忌殴打,复又不听她解释,接着休回娘家,但凡这历英书还有几分人心,都不至于因一张笺子十个字儿将自家的正房娘子逼到如此地步。再者,他之所以疑心娘子会同旁人私通,岂不正是因了他自知配不上她的缘故?”   秦云衡看了她一阵子,缓缓点了点头:“好。”   说出这般话来,十六娘亦不好受。她也是个女子,心知这位历家的娘子是死得极不甘的。好好一个清白女儿,被当做淫,乱妇人赶回娘家,又挨了兄长们的羞辱,这才是真真的无妄之灾。而于她而言,祸事的起源确是在于秦云衡想了这么个以眼还眼的损招。   如今,他们这一对惹下祸事的,反倒要将责任推给别人——即便这位“别人”的猜忌也算得上元凶,可这样行径,简直叫她自己心中都不齿自个儿。   这还不算完呢。秦云衡的计划,目的是叫历英书与秦云朝反目,狠狠挑拨这两人关系,历家娘子的死只是个意外,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就停止之前的一切筹备。   秦云衡既点了头,那么若一切不错,差不多也就在这两日里头,历英书就该发现给自家娘子的那封信笺上字迹出于谁手了。   两个人坐了一阵子,秦云衡又道:“再过个二十天,便是阿娘的寿辰,你可看着办了吧。彼时历英书那边的事儿该发了,咱们也好趁着这机会,同旁人说个清楚,还你好名声来。”   十六娘正要应了,突然想起一事:“二十天,那不正也是乔氏的娃儿满月么?”   “……”秦云衡提到这事儿的时候原还是有欣喜之色,到底过了那一日,他与十六娘便还能过回寻常夫妇的日子。眼看着他新婚时至尊额外赐下的长假也差不多要到头了,十六娘未曾传喜信,这还真是压在他身上的好大一桩事儿了。可听着十六娘这一句,他便不能不犯难。   这小娃儿的满月,是过,还是不过呢?乔氏分娩之时他不在,那还可以推说外头有事,假作他不在府中,只要叮嘱好了下人并无大碍。可那小儿郎的满月与他亲娘生辰一天,他总不能在那一日也避出府去!   灵娘的来历,秦府上下尽人皆知。然而她同他们兄弟两个之间的龃龉阴私,便不是人人皆知的了。倘若他连这个满月都不为小儿郎办……   秦云衡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几案,笃笃笃的,听着也挺有节奏,然而看着这人的神情,便知他决计不乐了。   “说起来,现下不给乔氏这孩儿定一个身份,正是为了叫大郎信咱们不和,信我还有心思让她复宠的。如若……那一日,也差不多该撕破脸皮了。”秦云衡道:“满月什么的,你给她钱,叫她自己个儿办吧。我这做叔父的去作甚?”   “难不成你自称是做叔父的,也要告诉她?”   “这随你。不过,我以为,你只需暗示便好了。该懂的,自然会懂。”   十六娘缓缓点了点头,她心里头已然有了计较——秦云衡要把大家都知道的,伺候过自己的女人给秦云朝,那自然是需要个理由的。这二人有私,便是再好不过的借口。   这话自然要叫阖府下人心里头清楚却不敢说出去!反正,自打有人传她与秦云朝有私之时起,秦云衡便已然丢了够大的面子了,如今将与人私通的女子,从正房嫡妻换做无名无分的一个歌伎,反倒是捡回个便宜来。   而府中帮着秦云朝的,见到这一幕,除非是傻得猪油蒙了心,否则总知道自家郎君娘子是不是看不出人手腕的蠢货!就算碍着手足亲情与面子,拾掇不了秦云朝,叫他们生死不能,那还不容易么。   “那么,奴便去筹备。”十六娘轻声道:“近来奴都不常去阿家那边,虽然有你替奴说着,总觉得十分不好。不是个做儿妇的道理呀。适逢这寿辰……”   “你便多去阿娘那边儿问问,她大抵是要对你使些性子,这样才真。可你若能忍辱负重,不与老人家计较,到时候办出像样儿的寿宴,咱们的戏便更要精彩几分。”   十六娘扑哧一声笑了:“你就会指着奴去扮苦情!被不知情的阿家痛骂,实实是个贞洁女子的儿妇,难不成不该去自悬柴房么?”   “那是痴愚女子。”秦云衡道:“你试想,惹了夫婿与阿翁阿家不快,但凡未曾被休出门去的,不思好生伺候着维护家中安宁,反倒一死了之,便是显了自己节烈,却不全了大义,也不是为人子媳孝顺之道。”   “做个女子,没有什么是不难的。”十六娘叹了口气:“也罢,我便若二郎所言,演出这么一场戏吧!只是,二郎的计划,可否与奴细说?”   秦云衡踌躇半晌,道:“看看门窗可曾关好。这事儿,一句话都莫要与旁人提。”   宫中赐   次日,十六娘果然一改这些日子的萎靡,去了秦王氏处问早。   几个随侍的婢子,并无一人知道郎君昨日来访是说了什么,但见娘子今日气色略好,对了个眼色,也便跟快了几步。   十六娘听得后头脚步声与前些日子不同,唇边微微一挑,也不说什么,只是接着走过去了。   秦王氏自然知道其中情委,见十六娘如此,当着几个下人的面,却是冷冷一笑:“你还知道来?是念着我是你阿家呢,还是念着我是你姨母,抑或是气我还没有死呢?”   十六娘登时跪了下来。她当然可以不这么做,然而不苦情,如何能保得住那一日对秦云朝狠狠一击的成效?   糟蹋她名声的人,她一个都饶不过!   “跪下做什么?”   “阿家,儿冤枉。”十六娘低声道:“阿家信也好,不信也好,儿的清白天地鉴日月知,是不会……”   “你若真是清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却急着嚼什么嘴!”秦王氏微微摇了摇头。她这话语,若是在旁人理解,怕是在讥嘲儿妇,可十六娘听着,却别有一番滋味。   “儿省得!左不过一个月,定能叫阿家看到儿清白。”十六娘道:“且不提这个,阿家生辰在即,儿想着,总该叫王家的亲眷们来会一会……”   “不必了,府中闹出了这般事情,我还有什么脸见亲眷们?莫说我了,便是你阿娘,也该将一颗心操碎了!你若是有心,还是回家中去住一阵子,讨她原宥吧!”秦王氏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虽然知道一切都只是演戏,可十六娘看着秦王氏对着自己使出原初只对下人用的手势时,胸口还是闷生生一疼。   但抛去这个不谈,她也还有旁的疑惑——秦王氏叫她回家是什么意思?这多半不是如旁人所想,是叫她回去同母亲认罪!秦王氏和她都清楚,她这“秦裴氏”娘子,做得无可指摘,根本不需要回去向母亲辩白!做阿娘的,又怎生会不清楚自家小娘子的秉性呢。   难不成,裴家有事?   十六娘想着,猛地打了个寒颤,倒是将堪堪跟在她身后的踏雪吓着了:“娘子这是怎的?可是觉得冷吗?”   这大夏天的,若是还觉着冷,那是要病了吧?十六娘心中默道,终究还是摇了头:“去替我备车,阿家叫我回娘家住个几天。要选好车快马,越快越好!”   踏雪登时愣在当场。娘子要归宁,那自然不好拦着,然而此时,府上刚刚多了个不知身份的小儿郎,老夫人也转眼要庆贺生辰,娘子却要走——走也罢了,还要走几天!   统共剩下十九天,娘子这一去,便是往少里算,只住三天,待来回折腾收拾休息,也便只剩下十五天可以用来筹划老夫人的寿辰了。   可娘子的命令她哪儿敢不尊。她可是自恃家生子身份的,处处要行得端坐得正,好给那些买进来的婢子做表率的!再者,娘子话中还提到,要她回娘家小住的是秦王氏,那可是这府中的老天爷!   想到昨儿郎君来时无怒无喜的神色,踏雪的心直朝下沉。她如今简直恨死了自己那一句多嘴——不说能如何呢,若不是她没说清楚,娘子和郎君也许不致如此呢!相比对秦家,她并不是死忠于十六娘的,可一个忠仆,哪里能盼着主家不好!   跺了脚,她还得给十六娘预备马车去,候着她拾掇些闲杂东西便好回裴府。可十六娘急着回家去探看是不是出了事儿,哪儿还有心收拾东西?两府同在神京,她嫁过来时便有衣裳首饰留在娘家,此时便是直接去了,也不愁没的用度,是而踏雪的马车备好时,十六娘已然换了行路衣裳到了。   此次归宁,十六娘并不曾事先打好招呼。她马车到了裴府门前,才有两个家人,匆忙迎出来,然而面色上却不见对她的怠慢:“十六姊怎生忽然回来了?也不同咱们说一声,手忙脚乱,叫人笑话了去!”   十六娘摆摆手,道:“想阿娘了,那边也没什么事儿,便回来住几日无妨,阿家也同意了的。”   两个家人自已开了门。十六娘下车,秦府的车夫却还记得问一声几时来接。   “不必来接了,”十六娘道:“我住个几日,待要回去,裴府也自有车马送我的。”   那车夫应了,便行了礼,掉了车马,一甩鞭儿,脆脆的一响在空中尚未断音,那车马扬起的尘土已然渐渐远去了。   十六娘看着马车走了,方才进了裴府。   今日并不曾有谁特意来迎她,府上似乎一切平静。可不知是不是秦王氏的说话给她的影响,十六娘总觉得这府邸里今日有些奇怪。   路过乐伎下人们的住所时,没有管弦声;路过阿爷几位姬妾住所时,也不曾见到她们与小婢子们在庭院中戏耍。夏日浓荫里隐匿的鸟雀叽喳声,竟听得分外清晰。   这宅子……有种已然无人居住了的荒废气息。   倘这儿不是她自小熟悉,闭着眼也不会走错道的府邸,她定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到了狐仙的幻境里头去。   过了花圃,十六娘这才听到有人的话语声。   回头与拥雪对个眼色,主仆二人心里更有几分上下不安——怎么这地方却热闹呢?若是她阿爷阿娘有事儿,总该将上下老小召集到厅堂里头去说,再不济,也该在他们的主院儿里。   可这临着花圃的,分明是六姊的居所。   难不成……   十六娘觉得一股寒意从自己心底下漫升上来,她并不曾打寒战,只是周身都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六姊那孩儿!   她攥了手,疾步朝着院子进去,却在门口与个婢子撞了正着。这婢子十六娘有些眼生,只知晓这是一直在六姊身边伺候的,见她行色匆匆,便想伸了手扯住她,好生问问怎么了。   那婢子抬头,见了她,却是一哆嗦,紧跟着行了一礼下去:“十六姊回来了?可见了郎君娘子?怎么……”   “我自偏门进府,自然先过这里。这儿怎生如此热闹,旁的地方却不见人?”   “……”那婢子咬了咬牙,低声道:“十六姊出府可再莫说——咱们六姊的那……那娃儿没了!”   果然!十六娘深深吸了口气,颤着音,问了自己想问的一句:“怎么没的?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奴一个小婢子,知道的不多,也说不清——只是这事儿有两三天了,六姊始终卧床不起,奴也只得伺候着。十六姊若想问清楚,那得要去寻娘子问问……”   十六娘的嫡兄们虽然早已娶妻,亦未曾与家中分开单过,然而几位嫡嫂,有的身子不大好,有的天性疏懒,有的更是清楚裴王氏性情是而不去讨嫌,因此,这裴府的大权,仍然是牢牢掌控在十六娘生母手上。这婢子口中的“娘子”,还是裴王氏。   “我阿娘在哪儿?”   “她早晨来过,现下大抵要回去理些家事吧。”婢子猜测道。   “那么我先去了。六姊这儿——你们须得照顾好了。”十六娘想了想,也还是加了最后一句。   她虽然不喜欢六姊,可如今六姊这胎滑了,宫里多半也知道消息。这般,她便不光是得罪不得了,甚至还有几分需要好生眷顾的意思。   那婢子原本便是伺候六娘子的,见惯了白眼,连着看到十六娘都有些害怕,可见了她有这样意思,自然喜出望外,妥妥地应了。   十六娘这次去见阿娘倒是顺利得很,裴王氏已然梳洗好了,慢条斯理翻动着一本册子,也不知那是什么。   “阿娘,六姊她……”   裴王氏抬了眼看自家幼女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笔,道:“今日忙匆匆的回来,可是你阿家的意思?”   “是呢——阿家知道咱们家的事儿了?”十六娘极不见外地蹭到母亲身边,紧贴着她坐下。裴王氏喜用的香料十多年都一样,她身上有一股十六娘极为熟悉的暖香,却又带着几丝橘花的清凉……   “否则如何会叫你回来呢。”裴王氏舒开了眉,轻叹一口气:“我原先也挺记恨这六娘的,现下看来,却也是个苦命孩儿。”   “谁说不是呢,”十六娘看着自己阿娘写了不少东西,许是累了,便站起身为她轻轻揉肩:“阿娘,她那孩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宫里头赐下了东西,点名是给她的。”裴王氏道:“便是知道其中有诈,那又能怎的?难不成能拒绝么……再者,送东西的宫使里尚有你十一姊的人,也不知她是被逼的还是怎么,总之,咱们是万无法子,只能……”   “赐了什么?饮食?”十六娘道:“那定是姚皇后做的呀……她如何能容六姊有孩儿,如何能许十一姊可能接来个外甥充作自己骨肉呢。”   “你便是知道姚皇后动了手脚,也没的证据,怎可乱说?”裴王氏道:“十一姊已然将此事道与至尊了,好与不好,至尊他自己心里头清楚。”   十六娘一颗悬着的心啪嗒放下了一多半——至尊子息单薄,便是这孩儿入不得皇室宗谱,也不得叫他一声阿爷,可究竟是他的骨肉。   而皇后连这样一个对大位毫无威胁的孩子都不放过,至尊听在耳中,心头会是什么感受?想必,那些宫妃们怀着怀着便滑了的胎儿,都找到怨主了吧……   至尊对姚皇后不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可要废了她,除非是对她的愤恨已极,再碰上她犯个大错才能够的。而六姊失掉这孩儿的事,虽然不能算作姚氏的大错,可到底也能叫至尊更厌恨姚皇后几分。   姚皇后女德不修,一俟被废,姚家的势力便是不被铲除,也要很挨一番重击了。这对十一姊与裴家秦家,都是莫大好事。   至于六姊她自己,那却是没什么法子。一个庶女,又是个寡妇,还是因这般说不得的东西倒了霉,能求谁来为她伸张呢?十一姊?那是头一个被她得罪的人啊。   不过,十一姊定也会向至尊说到这事儿的,只怕还要泪眼婆娑,哭得嘶声哑气的。否则,如何显出姊妹情意,如何显出皇后逼人太甚呢?   她心里头记着的十一姊,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如今她既然不拦着皇后赐不妥的食水与自家六姊,那定然是有更厉害的后着备着呢。只等着这儿姚皇后发难,便要狠狠摆下她一道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大早,十六娘便看着拥雪面色古怪地进了门。   她伸了伸腰坐起,忽的想到一桩事儿:“咱们走时,可嘱咐人喂好月掩了?”   “……是嘱咐了的。”拥雪道,脚下却不停,走到她榻边,俯下腰,悄了声道:“十一姊回来了。”   十六娘大惊:“她自己回来了?为了六姊么?”   所幸这房中一时无旁人,拥雪忙捂了她口唇,道:“娘子小声些!至尊也来了!”   十六娘僵住了:“至尊……?那……”   “都在六姊那儿呐。”拥雪道:“府上郎君娘子也都伺候着,您是不是……”   她登时一个骨碌从榻上滚了起来:“快些儿!”   来访者   六娘的住所在裴府的角落里头,十六娘的住所,却紧邻着她阿爷阿娘的院落。两下儿并不接近。嫡庶之差,光看屋子,也看得出来了。   她起了身,并不能直接去六娘那儿。她总得梳洗了,着衣了,收拾妥帖了才好。便是这一通子折腾的时间,裴王氏随身的那婢子朝玉赶了过来。   “十六姊起好早!这是要去哪儿?”朝玉脸儿通红,想是有事情特意跑来的,可开口第一句,仍是寻常时的寒暄。   “我听说六姊那边有人,也该去看看啊。”十六娘道。   “千万莫去!”朝玉拍拍胸口,喘了口气:“幸好娘子叫奴快来了,若是再晚些,十六姊您冒冒失失跑去了,可不是叫至尊难堪么?”   十六娘正欲画眉,此刻手一抖,青黛颜色点在了额心中央的朱红花子上。   “叫至尊难堪?”她重复一句,手犹停在半空中,接着便打了个寒颤,脸色倏然青了下来。   还好这朝玉来得快!否则,她真的过去了……后果,怕还真不会如她原先的想法一般!   自己去了,会叫至尊心里存个好儿——这念头真是馊透了!打算于这种事上讨好,还真得说是自个儿方才起床,脑袋还糊涂着呢!   谁人愿意叫旁人知道这般阴私?!便是寻常市井男子,叫人知晓自己同女人弄出这档子事儿,还难保不会恼羞成怒做些蠢事的,更况这“奸夫”是天下最高的至尊呐。   他和六姊这档事儿,不能瞒着十一姊,所以今日才带了十一姊来;也不见得能瞒过自己阿爷阿娘,是而阿爷阿娘敢去那边看着;可叫自己知晓,却很有些不妥了!姊夫同小姨的关系,哪儿有这么亲近的?   只怕,至尊还要对阿爷阿娘解释,今日他亲来探看六姊,是卖了十一姊的面子呢!   这般破事,她还是别去参合了!省得哪天至尊想到这事儿便恼羞成怒……   “多谢你!”她拉开妆奁,捡一对极小极工巧的金耳珠塞给了朝玉,此刻她当真有后怕之感。倘朝玉来晚了,她巴巴赶上去了……   朝玉也心知,这一双耳珠,按情按理,她都是不该推脱的,接了便满口子称谢,自退了出去不提。   她进门时,拥雪替十六娘才正梳了一半儿头,此时发髻起了,金玉花钗却未上,颇有些尴尬,道:“娘子,咱们……”   十六娘自己挑了几支银簪钗给她:“便用这几个吧,今日又不见人,不必用心打扮了。”   拥雪应声,手上加快些,为她拾掇好了。   十六娘今日岂是不去见人,她简直连自己个儿的房都不敢出!至尊正在裴府里头呢,她一个已然出嫁了的小娘子莫名其妙跑回来,若让他看到了,总得说出个缘由吧?这缘由不就正是六姊的事儿么!她亦不是嫌自己过得太过好了,哪敢去撞晦气。   然而留在这出嫁前居住的屋子里,又着实是无聊透顶了。昔日玩过的物件,早都搬了大半去秦家,这空荡荡的屋子,坐着徒叫人添伤情。   不过是多半年罢了,她如今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昔日在这儿居住的时候,每日每夜,都做些什么呢……那些记忆,遥远得仿佛是隔了一碗孟婆汤的前世。   这中间,阻隔的,是她自出生起,最波折的一段日子。而再朝前看,未来的生活,怕是比过去还更叫人心惊。   拥雪同她闲坐着,也不知要做些什么,似是想了许久,突道:“娘子,您的琴不还在这边么?要不,咱们弹阵子琴,也好打发些时间。至尊不能一直呆在咱们府中,差不多到了中午也该走了,那时您出去,也便无妨了。”   十六娘一怔,她早就忘了自己还有架琴的。学琴,那是很小的时候,阿娘教的。那时她的手按弦都要先移腕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练的,都是家主娘子要用的,却不再会碰这琴了呢……   “去吧。”   拥雪去抱了琴来。在这府上,便是无人拨弦,也会有乐师帮着打理这把琴的,十六娘试着按了几个音,那润泽饱满的声音,同她幼时并无二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尚未按上琴弦便有颤意。   这把琴,于她,是隔世旧梦。   她的闺房并不算大的,断续琴音响起,便在房中回荡,更是情郁意悠。   拥雪在旁边侍立着,金炉中溢起一股悠悠青烟,闺窗半开,夏日的风吹得炉中所熏之香淡了不少。   颤抖的手指拨捻琴弦,声音由断续逐渐流畅。十六娘慢慢合上了眼,她已然不再需要看了。这曲子永远不会停下,一曲罢了,还有一曲。不过是指尖挑触,音变,心也变。   她不知自己到底弹了几曲,只是合眼后的黑暗叫她心安,断续便想起一些人来。年轻时候的阿娘,小时候的自己,初嫁的六姊,第一次省亲的十一姊……那些旧日里,她不是如今的她,她们也不是如今的她们。   直到手背上滴上一点微温的水,她才睁了眼。什么时候哭出来的呢,是她自己在落泪么?她有些诧异——并没有伤心,甚至也没有追忆,那一点儿感触,就能勾下她的眼泪来?那怎么可能呢,她都多久不曾为旧事落泪了。   眼泪,早就在初嫁之时流光了,在灵娘进门的时候流光了……相比那时,如今便是要面对再多的危险,也还是要好了很多啊。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她抬手蘸了蘸眼,实在有些想不通。   便在此时,拥雪在她身后,怯怯地喊了一声:“郎君……?”   十六娘猝然抬头,正看见秦云衡站在门边。   “你……怎么来了?”她实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不可来么。”秦云衡走进门来,坐下,与她尚隔着一段:“我昨儿回去,才知道我阿娘叫你回娘家了。可好生惊了我一跳。”   “行为不检点的儿妇,被阿家撵回娘家免得叫她看着烦心,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么?”十六娘看住他,使了个眼色。   “不检点。”秦云衡重复,冷冷一笑:“我只是生疑,可没对你怎么样吧?阿娘一句话,你便丢下府中一大摊子事走……”   “生疑还不够么?”十六娘看住他,道:“难不成,要奴若那历英书的娘子一般,自戕了,郎君才知道这世上最伤人的是什么?”   听了“历英书”三字,秦云衡的眉头微微一蹙,道:“那也是他家娘子真真行止有亏!叫做夫婿的看了那样书信,岂有冤枉的道理?我也未曾休妻,何须如此比对!”   “……二郎此来,想是要叫奴感激您未曾休妻的恩义?”十六娘道:“那便对不住了,奴娘家里,好歹有奴一碗饭吃!裴央是什么样女儿,自有人知道。若二郎因这个休了奴……”   “娘子!”这插话的却是拥雪,婢子急得脸色通红。   在秦府时,秦云衡与十六娘说话时总将旁人尽皆赶走,连她也不例外。如今却是自二人“反目”以来她第一次目睹他们说话。   这第一次,便把她吓着了。她与踏雪原以为郎君既然会来寻娘子,便是二人还有心,话儿说着说着,也便说开了,自不必太担心。可这般看来,他们讲这话,岂不是越说越僵么。   一个痴迷不悟,一个扬言要死,这话谁听到会高兴啊!   “你看到了,你这娘子,便是这样人物!”秦云衡声音压着狠狠的怒意:“裴央,你要改嫁是不是?急着让我休了你,你好与那人成就一世么?我……偏生不!你既然进了我秦府的门,死也得给我死在沁宁堂里头!你这乱事,我不与人说可以,你也需给我颜面,把这秦府的娘子,好好当下去!”   他这戏,演得忒真了。十六娘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心里头想笑,指尖儿一掐掌心,眼中便汪出眼泪来。明眸一转,泪水也颤颤地要往下滑,声音自然哽咽了:“你……拥雪,你出去!”   拥雪哪儿敢出去啊,她深怕自己前脚走,愤怒的郎君便会掐死娘子了。可见她脚步不动,十六娘便尖叫了一声:“我叫你出去呢!”   拥雪犹豫,却终于狠狠顿足,夺门而出。   她在门口,便听得脆生生一声耳光响。拥雪打了个寒颤,却不敢回头。   而秦云衡正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十六娘,终于伸手握了她的左手:“你真要叫她觉得你是恼了我,哭也好,怎么也好,这样手不疼么?”   “听你方才那样说,奴便觉得,只有狠狠一耳光,才解得了气呢。”十六娘将手抽出来,道:“说得好似奴是什么下作女子一般……”   “你别恼啊。”   “这样说,叫奴如何不恼!奴哪里想过要改嫁什么的!”十六娘别了头,恨恨道:“随口乱说。”   “好了,是我乱说,都怪我,可好。”秦云衡放软了口气,道:“你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怎的就这么急死忙活地跑回来了?”   “我六姊她……她滑胎了。”十六娘将声音压得更低几分:“如今至尊也在府上呢,你……你可没叫他看到吧?”   秦云衡脸上瞬时变了色。   截杀者   是日,十六娘与秦云衡过得很是苦闷。   至尊在府上留了好一阵子才走,这二人不敢出去,又不敢叫外头伺候的拥雪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只能低声说上几句话。可情势如此,说话也挑不出好玩好听的来,实实沉闷。   待到至尊走了,十六娘去见了阿娘,秦云衡却有事儿寻自己岳丈,两边儿该说的话说完,出门相见,又各自是一脸郁色。   十六娘不高兴,那是因了宫中惠妃和姚皇后已然争斗起来的事实。眼见着姚皇后对“自家姊妹”下了手,惠妃便是再能忍也忍不下,这一状告到御前,至尊来了裴府,事儿便闹大了。   想必这帝妃二人回去,后宫便有好一场波澜。   而秦云衡郁闷的,却是因此事带来的后果——他是十六娘的夫婿,裴惠妃的妹婿,可兵部尚书,那却是姚皇后的叔叔。   他原也不甚怕这位姚尚书,可如今算起来,情势却不甚好——西边儿,突厥人似乎又要反了。这兴叛不定的部落,最是叫人头疼。每每大军一至,他们便投降,贡上牛马皮张来表示顺从,可军队撤走,要不了十年,他们便又要开始折腾了。   要镇住那些突厥人叛乱,不难。可只要打仗就会有人死在边关上。若姚尚书有心报复他,偏要把他往最危险的地方塞,那也就说不得了!   倒不全是怕死,倘十六娘能为他生个嫡子出来,死便死了,身后事也无需再操心。可如今十六娘没有动静,那位庶兄却越来越有反攻的架势,叫他怎么能不愁的。   于是二人相看,竟是没谁想开口说第一句话。   许久,十六娘才道:“阿娘叫奴回去,好伺候阿家。眼看着就是她五十五岁寿辰了,阿娘说奴现下走了很是不对……”   秦云衡看了她,点了头,道:“那便走吧。我并未带车来,还得劳烦你裴府上的车马。”   然而回程路上,秦云衡却未曾骑马,反倒随着十六娘上了马车。   十六娘觉得奇怪,可想着他许是有事儿要同自己说,便也起了身,放下车帘,由着那车夫催动了驭马。   然而马车走了好一阵子,他却始终箴口不言,直待路程过半,才道:“阿央,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这话问得好生没头没尾,十六娘一怔,才道:“你要去哪儿?”   “怕是又要打仗了。”   “那奴便等你回来啊。”十六娘失笑:“如何问……你,你什么意思?!”   她的面容,在那一瞬失色。   “我若是回不来呢?”秦云衡终于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若我死在阳关外,你……”   他话语未曾说完,便被十六娘紧紧捂了口唇。年轻的娘子直扑过来,柔软雪白的掌心堵在他口上:“你乱说什么?你又不是上前线拼命的士卒!”   她的话语,初时尚仓促,及至后半段,已然带了哽咽。   哪里能想到他要说这样的话,难道,这即将到来的一场征战,果然十分危险?   “从前,你做个校尉,要自己上战场杀敌时,都不曾与我说过这样话……”   “那时你我并不是夫妻。”秦云衡道:“虽有婚约,到底只是张纸。若我不回来,你还是清白的身子,随便嫁了谁,也是好好的一世。”   “你再说,奴便真恼了!”十六娘压低了声音,有意带着几分威胁,却更显得底气不足而慌乱:“哪里有上战场之前便如此红口白牙咒自个儿的?二郎,莫说如今还没有打起仗来,便是打起来了,你也要好好回来啊!你若不回来,身后谁给你我供一碗饭?”   秦云衡不言,只揽住了她腰身。他从不曾觉得她如此小,柔软的肢体紧贴着他,竟似羽毛一般,弱得必要他护着才行。   “好……若是非要打仗,我一定回来。”他终于开了口,低声道:“那,你要等着我。”   十六娘重重点了头,将脸孔藏在他颈窝处。车马行进时微微摇动,带着他们的身体也在晃,带着她的心,也隐隐约约不安。   前几个月,石氏同她说过,西边的马匪益发猖狂,他们可是与西突厥有勾连的。如此看来,这真要打起来,岂不是……   她正要将这猜测说与秦云衡,便听得车板壁上笃地一声,仓促回头,却见是一支狼牙箭,射透了车板。闪着蓝森森光泽的箭头,便直戳在她扑过来前的地方。   十六娘脸上变色,看着秦云衡,他也是一脸惊愕。   然而到底是军人,秦云衡的反应要快得多。他猛地将十六娘按倒:“躺着,别起来!”   十六娘已然慌了,这神京大街上,哪儿射出的一支箭?且这车原是裴家的,裴家得罪过谁?难不成姚尚书敢干出光天化日劫杀朝廷命官的事儿吗?   念头转动,不过瞬间,外头便是惊慌惨叫一片。   马车猛地一顿,许是车夫那儿出了事。之后,十六娘被猛地颠了起来——前头的马大概是受惊了,竟疯狂地奔腾起来。   这马车原本便是在神京城内行驶的,城内尽是平路,行速又慢,是而还算得上平稳。奈何此事突然,马疾奔起来,十六娘只觉后脑狠狠磕在车底板上数下,便是有厚厚的茵毯隔着,也疼得快掉下眼泪来了。   片刻之间,十几支一模一样的箭又从车厢上射透了进来。   这是谁有预谋的举动!十六娘只惊得面色惨白,却不知如何是好。秦云衡在颠簸不已的车中也是稳不住身子,好容易折腾到了门口,揭了门帘,便是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那车夫已然死了,可腿卡在车上,上身被甩到车下,早叫马蹄车轮压碾得稀烂!十六娘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胸口一阵翻腾,险些呕出来。   秦云衡这露头,却并未招来箭雨,想是已然冲过了那些偷袭者设伏的地方。   他抓着车辕,艰难地抽了腰上的佩剑出来,将车马相连的皮绳与挽带一一砍断——那两匹马也挨了几箭,正疯了似地狂奔。挽住马的绳带早就绷得紧紧的,剑砍上去,竟像琴弦断绝般,嗡的一声崩开。车体与挽马断开的一霎便猛地前倾,十六娘终于拽断了车中帘幕,正摔滚出来砸在他身上。   自裴府回秦府,要走的地方都是神京的大道通衢。这天降箭雨,挽马受惊,早就吓得路人四散逃命哭爹喊娘了。此时大街上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巡查皇城的几卫将士,亦尚未赶来。   “回车里去!”秦云衡挣扎着爬起来,竟将十六娘又推了进去,自己也随着跟进去,道:“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历,竟敢做这般事情!”   “怎……怎么办?”十六娘已然颤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了。   “等着!这样的乱事,要不了片刻,金吾们就该来了!”秦云衡喘过一口气,将她揽了轻轻拍抚,目光却盯在射入车厢内的箭头上。   他看得眼神发直——箭头作狼牙形状,若无有错处,这不是中原人用得上的。   而裴家的马车板壁极厚实,能射透这板壁……发箭者膂力,可想而知。   难道这场劫杀,是突厥人干的?可如今,所有的突厥部落,在名义上也都是归顺了的!做这样的事,岂不是明着要造反……外番之人,携带弓箭刀枪入神京,便是流放杀头的大罪!   怀中的她尚在颤抖,他却只觉得心沉了下去。   马跑了,如今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些“突厥人”既已犯了死罪,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一定得追上来杀了他们才是!可跑,这又能跑到哪儿去?他们皆会骑马,可没得马,用自己的两条腿跑,那却是大大不擅长的。   若只是自己一个,那倒没什么好怕的,算着金吾赶来的时间,便是想死都难。可身边还有十六娘这个拖累!若那些贼人有眼光,抓了她,他却要投鼠忌器了。   手上这把剑,金银镶嵌,宝光流动,却只为好看。真要杀人,怕是不怎么能用……方才只是砍了绳带,便豁开了几个小口。   掌心被剑柄上镶嵌的玉石硌得疼,口中咸腥,怕是咬着牙齿太用力,牙龈里渗出血来了。   没有士卒可供驱遣,他如今只能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保护她!这时候,他还未必有个常常上阵厮杀的校尉有用!   外头脚步声沓乱,却听得出,已然有人围住了这辆车。有人用突厥语说些什么,秦云衡久在边关,也听得懂几个词,虽然心中烦乱,也不由大为诧异,心神一时慑住了。   “反贼”与“王子”……   这是什么意思?不管是反贼还是王子,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与十六娘,更是没什么关系……   难不成,他们要追杀的,不是裴家人?   便是此刻,长街上终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想是巡城卫士赶来了。“格杀勿论”的高呼声入耳,十六娘终于喘过一口气,一句“终于得救了”尚未出口,便被秦云衡再次按倒了。他发力仓促,两个人一同倒下,十六娘磕得眼前一阵发黑。   她不知他这般是为了什么,正要再挣扎起来,便见得几把长刀从车外头捅进来,虽不曾伤着她,却在他们俩上方交织成了一道刀网。   她分明看到秦云衡猛地蹙起了眉头,痛不自禁的模样。   他受伤了?   外头兵刃交击声响起,秦云衡这才低头看了面色苍白的妻子。他轻轻摇头,道一句不碍事,眉头却皱得更深了。有溽热的血液顺着他脊背流下,淌在十六娘手上。   那刀从外头捅进来之时,正好能伤到他后背。虽然伤口想来未曾深到及脏腑,可那也尽皆是长条的口子,怎么能不疼的。   十六娘心急如焚,听得外头的厮杀声痛呼声兵刃交击声,几欲落泪,却不敢哭。   不知过了多久,终听得有人喝道:“别让这些狗娘养的跑了!抓不到活的也全杀光!”   之后,亦是这一个人的声音道:“这马车……不是裴家的么?裴家如何招惹突厥人了?”   那声音响着,便朝车门处过去。待他掀起车帘,十六娘终于敢开口,声音带了哭腔:“快把刀拔了!”   那是个校尉,听得里头女眷声音响,又看得她被压在下头,伏在她身上的男子满背是血,早就慌了手脚。待外头的军士们将刀箭拔去,他才敢进来,帮着把秦云衡搀起来。   “这……这不是秦将军么?”他认出了秦云衡,随即醒悟道:“这位莫不是秦夫人?”   仓促之间,十六娘亦寻不到团扇遮脸,只能抬了袖口,权当必要的礼数:“多谢将军相救!只……此事……”   秦云衡疼得已然张不开口,此时头斜靠在十六娘肩上,面容早就惨白,咬牙许久,才道:“先送我们回秦府,旁的……回头再说!”   饶是他用尽全力,这话说到最后数字时,也已然只见唇形动却听不到声了。   查案子   沁宁堂里,十六娘靠了榻角,缓缓滑坐在了地上。她知晓,自己面色一定很差。   房内尽是溽热的血腥味儿,混杂着伤药的清凉气息,叫人心里头绷着疼。   她压根儿不敢为秦云衡脱衣裳。他背后的血已然将衣服全部打透了,沾在身上。就是叫了秦德,那么小心翼翼地为他一点点剥下衣物来,也疼得秦云衡额上汗珠一滴滴往下滚。   五道伤口,深浅不一。有的只是划破了皮,最深的一道,却见了骨。所幸未曾伤到脏腑。   抬起手,十六娘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的心从某一刻开始便跳得太过激烈——如若,如若那一霎他没有把她扑压下去,也许,他们都没命活到这一刻了。   而她毫发无损,他受了这样的伤。   府上的女眷,连秦王氏都吓白了脸,只能叫秦德来为郎君处置伤口。这秦德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从脱衣到上药,手竟丝毫不颤不抖,还与她道这样的伤在战场之上只是小事,定然无碍的。   听着他这般说,十六娘只能勉强笑笑,以示这宽慰还有些用处。   说不担心,不着急不愁,那定是假话无疑了。那只能伏在榻上的到底是她的结发夫君,若不是因为她,今儿的事,也未必会发生。   上罢了药,秦云衡便不再出声。十六娘看得到他面上,几丝散落的、被汗水沾濡贴住脸的头发。   说不清是鼓起了多大勇气,她取了绣帕,一点点为他蘸拭汗水。   此时已然过了黄昏,进了屋子的拥雪,悄悄点起了烛火,却未发一语便退下了。   她今日原本是要随着十六娘与秦云衡一道回来的,可临走时裴王氏说要给十六娘再挑些至尊新赐下的澄水帛带走,便要她等了一阵子。   这一等,便逃过了一劫。若她未曾留下,只怕,秦云衡根本不会抽出空来保护她。这命就交代在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突厥人”手上。   不过,这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出门之前,拥雪回头,看了榻那边的二人一眼,慢慢叹出一口气来。   到底这生死交错的光景,最叫人看得透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   娘子的面色,到现在还是惨白的,却依然会握了手帕,一点点为郎君擦汗。而郎君……便是早晨还在裴府说那般话语,却在生死一发之间,把娘子压在了身子下头。   经了这么一遭,什么忠诚,什么心意,也该统统明了了。   十六娘并未察觉拥雪的眼神,她关注的,无非是秦云衡的感受。   他的伤处,定然是疼极了的。十六娘为他擦汗,便换了数张帕子。及至夜深,他才少出了些汗,竟是趴着睡着了。   十六娘这才觉得自己腰已然是酸得直不起来,深深叹了口气,正要站起来去外头的便榻上睡,却被他攥住了手腕。   秦云衡的声音沙哑:“阿央,别走。”   “奴便在这儿坐着陪你?”十六娘有些诧异,她看着他睡着的,难不成便睡得如此轻,自己一动,便惊醒了他?   秦云衡有些艰难地支起上身,动作间扯动伤口,眉宇又是一紧,才道:“你这榻,被我污脏了……你若不嫌弃,还在这边,陪我躺着吧。我许久许久,未曾有你陪着过夜了。”   十六娘一怔,心底下却软了。她点了头,踢去鞋儿,便躺进了秦云衡身体内侧,复又侧了脸看他。   秦云衡亦正望着她。   “二郎你真是……不要命呢。”她低声道:“为什么压在奴身上——若你平躺在我身边,也不会受伤了。”   “我怕你坐起来啊。”   十六娘垂了眸子,苦苦一笑。   那几个人的刀,便再有一个是往下几寸的,他此刻便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是不是很疼?”她不敢说这个,思忖些许,问道。   秦云衡点了头,道:“这几年养好了,一点点疼都吃不住。叫你见笑了。”   “自家夫妻,说什么见笑。看你疼,奴怎还能生出见笑之心的。”十六娘道:“且喜只是皮肉伤,秦德说长好了便没事儿了。只是奴现在想到那般情形,犹觉得心惊!这事儿,当真是无妄之灾!”   “怎么是无妄之灾呢,那些人,定然是盯着咱们的马车,才暴起发难的。”秦云衡说得很慢,却很肯定:“那些偷袭的,是突厥人,所用箭支亦是突厥部落酋长精卫所配。他们敢私携武器入神京,必有了不得的筹谋。这样处处算计了,最终攻击的却是咱们。再者,我也懂几句突厥话,他们言辞中提到什么王子,什么叛乱的,你想……”   “奴亦觉得蹊跷的。”十六娘抿了抿唇,道:“只是奴总是念着,裴氏族人不涉外务,如何就能得罪了突厥人,引得这般攻击?又扯着这些……奴反倒更怕了。”   “怕,那也是自然的。”秦云衡苦笑:“这事儿有蹊跷,京兆尹自然要督着狠狠查办。咱们原是被连累的,这倒不怕。但是至尊那边,可就难解释了。”   “什么?”   “咱们在你闺房中躲了许久,不就是怕人看到么。遇袭的时间虽然与至尊离开裴府的时间差了两三个时辰,可至尊今日过去,到底是……亏心事,怎么能不怕人知晓?”   “这若是叫他知道了,咱们岂不是大大讨嫌。”十六娘蹙了眉:“不过,阿爷阿娘想也知道这一层,定会设法替咱们掩饰。”   秦云衡深吸了一口气,突道:“还有一桩,却要从咱们府上下手!我出去的时间,若是有人说出去……”   “这倒是不妙了。”十六娘叹道:“咱们原本便是不愿声张,如今,要是特意去同奴婢们说不许将郎君出门的时间讲出去,反倒引人疑心。府中口风不严,奴亦没顾得上整顿,如今看来,大是迟了。”   “那便先不说了。”秦云衡道:“我今日去接你,原本便无意搞得满城风雨的,知情之人,也不甚多。罢了,你先歇下吧,今日受了惊,该……”   十六娘想了想,闷闷应了一声,合上了眼皮。   过了这一夜,裴府果然遣了人来送信给十六娘。信中所说的,便是惠妃遣了下人来询问他们何时去府中的事儿了。   幸喜那信上也道这宫监被应付走了,十六娘才放下一点心来。   这种时候,便是自家的阿姊,也是信不得靠不住的。所幸自己阿娘到底更向着亲生女儿女婿,定不会将话说漏了,只要管好自家府上的人,那便好了。   可管住自家府上的……   “娘子!”   这念头一闪,拥雪便推了门冲进来,满面惊慌:“娘子!”   “小声点!”十六娘瞥了一眼秦云衡,道:“当心吵了他,咱两个出去说!”   拥雪垂了眸子,点点头,果真跟着她到了外间。   容不得十六娘问话,她便急道:“官府那边遣人来问,昨日您同二郎出事的经过呢……”   “二郎伤成这样,如何能出去与他们分说!”十六娘道:“我一个女娘行……”   “阿央!”   内室里传来秦云衡唤她的声音,十六娘抬头与拥雪对视一眼,只能对她点了点头,进了内室。   “怎么……”   “你叫奴子们支一架屏。”秦云衡道:“你便隔着屏与那公差说也便是了。遇袭的事儿,便按实话说,但咱们何时去你娘家……”   “这不能实说的吧?要么,奴便讲自己是回娘家住了,二郎……”   “不必。你自己也不必扯这一摊浑水——昨夜我想了许久,你出府的时候与我出府的时候,是瞒不得人的,怕人家嘴快就讲了出去。刚刚你娘家不是托信来了?他们如何说的?”   “阿娘告诉宫中人的,是说咱们申时三刻去的,申时末刻走……”十六娘又展了信,看了一遭,道:“怎么?”   “与人说这原委,便道你昨日是去三弟那边……是阿娘叫你去帮着处理些家事。晚了坊门闭锁,便在那边过了一夜,这样到底不叫人生疑。”秦云衡缓声道:“今日我早晨去接你,想着替阿娘寿宴弄些好东西来,便一同去了石家的铺子。若我未曾记错,石家那铺子到咱们秦府,恰好能经过裴家。”   “可纵使,是经过娘家时回去看看,缘何又换了裴氏的车马?这却说不得了!”   “……便假作咱们是骑马去的吧……你只说是回娘家下马时崴了足,那便用了娘家马车回来,也是无可厚非。”   十六娘点了点头,只得道:“那么奴便去了。”   “哎!”秦云衡又道:“人家不问,你便莫提。若是有意探问,你也作无意间说个几句!”   十六娘一怔,便笑了。她知道秦云衡的心思——若人家不问,你巴着赶着去说,那不便是自个儿心虚么。   “奴知晓了,二郎莫忧心。”   “你怎么说的,他怎么说的,都记下来。”秦云衡道:“回来与我说。”   十六娘应了,便自敛了裙子出门。秦府的堂中,一道珠屏已然布好。   十六娘自后堂进去,而那官府遣来的小吏,听得屏后珠翠响,便已然行下礼去,也不管十六娘看不看得到:“来的可是秦夫人?在下京兆尹领下,昨日之事,还有事儿要同娘子询问一二。”   “且问吧。”十六娘轻轻咳嗽了一声,在屏风后头坐了下来。   妯娌会   送走了那官差,拥雪忙上前将十六娘扶了起来。   这方才答话时,她的声音便在颤,显是慌神。饶是拥雪心里头着急,怕她这般慌了叫官差看出马脚来,可也不能做什么。   此刻十六娘却镇静多了,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无妨,倒是你,脸色怎如此之差?”   “娘子刚刚说话时声音不对呢!那般慌乱,莫要叫人看出……”   “傻。”十六娘截断了她的话,低声道:“我若不慌,那才是破绽——换了你,生小娇养,如今突然遇到这么一桩事儿,劫后余生,哪儿还有心平气和之理?我未曾说着说着便哭出来,已然是够克制了,但若连声音都不慌,那便太过稀罕。”   拥雪一怔,松快了面色,笑道:“那便是奴多想了。”   “走吧,方才我怎么答的,如今还要与二郎再分说一遍呢。”十六娘道。   二人一出了正堂,便遇着踏雪了,她却是候了许久。见她们出门,急道:“娘子,三郎家石氏娘子来了!”   十六娘登时大喜。她原本还念着待那官差走远了须得遣人去请石氏来,却不想石氏如此乖觉便来了!   “先叫她等一下,我与二郎回罢话,自去见她!你们安排好茶果,万万莫怠慢了她!”   踏雪应了自去,拥雪听得娘子方才的言语,心里头也知晓厉害,便与十六娘尽快返了沁宁堂。   十六娘将二人对答与秦云衡说过一遍,但见他默默点了头,心底下便有了些谱。   自己说的,必然是未曾有大错的。   “我听闻石氏来了,咱们所说的,你可与她都通好气吧。”待她说完,秦云衡道:“我现下也不大方便出去,倒是辛苦你。按理说……”   “什么理不理的,夫妻之间还论什么理?”十六娘这话说罢,便转身出去,正对上拥雪神情,却见她是一脸欣喜。   心底下,便是软软的一暖。   到底有人还这般单纯地待自个儿好。   石氏在秦府花园子里头等。这夏天已然快过完了,树叶儿也转了淡黄,可暑热未消,唯花园子里还坐得下人了。   十六娘刚刚转过抄廊,便见着石氏迎了上来。到的近前,不由分说便携住她手:“娘子可还好?未曾伤着吧?”   十六娘回头瞥了拥雪一眼,想着不必避她,便道:“伤倒是未曾伤着,只是这事儿怪得很!我想我裴府也不曾得罪过什么突厥人的,怎生就……”   “裴府固然不曾得罪过他们,便是这神京中,也未必就有几个人能引得突厥人下此狠手。”石氏垂了眸子,许是想了一阵子,突然附到十六娘耳边道:“奴家中商队传回消息,说是近来西突厥封锁汗庭,想来,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难不成是有贵戚叛逃,才……”   “那同我裴家的车有何关系?”十六娘蓦地想起昨夜秦云衡的话,那“王子”“叛乱”岂不正与石氏所言相合?   “大概是有人陷害,这般关节,奴不曾想通。”石氏道:“只是昨日娘子与二阿兄也太过背时,不过是回趟娘家,便遭了这劫。三郎还叫奴问问二阿兄伤势呢,他自己有事儿要与我家五郎出京,却是来不成——娘子莫怪罪,三郎不愿要功名,可欲靠别的法子来赚些银钱,也未见得便不必钻营……”   “各各是儿郎子,都有家中人要养活,我哪里会怪,便是二郎知晓了,也不会多说三郎什么的。”十六娘道:“只有一桩事,还要劳动你,替我圆了去。”   “什么?”   “若有人向你探问,只说我前日下午去了你家中,替你家处置些家务事儿。”十六娘道:“昨日早晨,二郎来接我,我们在你家中留了一阵子。又念着阿家过寿须得些新奇东西,便去了石家的铺子……”   “这……”石氏原欲问,话在舌尖打个转儿,却又咽下去了,道:“娘子嘱咐,奴必然遵循。”   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石氏心性灵光,亦猜出了那一日裴府里头怕是生了什么说不得的变故,是而这对夫妇定要想个法子将自己摘出去了。   能叫秦云衡和十六娘如此上心,这事儿,定是小不得!   石氏这边应了,那边踏雪又来,道是十三娘来访。   十六娘诧异,但想着自家堂妹受了惊吓,做姊姊的来也是常理,便也叫来于花园子里头,一并见了。十三娘是个心意简单的,听闻堂妹昨儿的事,便随身带了些礼来。她家境不好,便是送再怎么贵重的,在十六娘眼中也算不得什么。是而这一番却带了自己绣的香囊,里头添了安神定意的香与十六娘,却也是一场心意。   石氏假作好奇,将那香囊要去嗅闻一番,眼波却是微微一动。待复递与十六娘时,便道:“这香是极好极贵重了,可照奴看来,十三娘子这份心,却比波斯远来的香药可贵得多呢。”   十三娘立时笑了:“哪儿有这般好!这香是郎君拿来与奴的,他,他哪里弄得到波斯来的贵重物事?”   石氏一怔,道:“那许是我认错了——这嫁了人,从了夫,几年不见这般物事,眼也拙了,鼻子也不灵光。想必如今是比不过娘子的月掩了。”   十六娘失笑:“哪里有人同猫儿比鼻子的事情?”   妯娌三个说话时是言笑晏晏的,可十六娘心中却揣着事儿。   她可不信石氏认香料能认错!在她的记忆中,那次同至石家铺子,石氏对香药宝石的辨认,那是几近天生的本事!   自家这堂姊,不似个会骗人的。若她真以为这香药不值钱,怕,也是秦云朝在骗她呢!   一个校尉能弄来一套纯金的首饰与妻子做仪物,已然是极罕有的了。能叫石氏也面露惊色的香料,那却不是金子堪比其价的东西!   待了一阵子,十三娘便说家中有事——上次却是将名为络云的妾打发出去了,挽云仍留着,倒也还叫她宅子里不宁静。这可不又闹出事儿,叫做娘子的出来也不得安心了。   十六娘不便问这挽云又做了什么,只得送了十三娘子走。   紧接着,石氏便拽了她袖,道:“这香囊,娘子素来还是少带在身上的好!”   “香药有异?”十六娘惊得瞪大了眼睛。   “香药并无异常,可是……这样的香,若是娘子用,那定不会叫奴诧异至此。然而大阿兄也有,就叫人心下生疑了……”   十六娘看了石氏一眼,并不曾再接话,几许忖度,方道:“我会上心——这香对我身体可有影响?”   “奴不是医者,也说不清。只是女眷到底少用些香为好。”石氏道:“娘子可是疑心这香……”   十六娘苦笑,道:“我哪儿敢不把心提到嗓子眼去——你说,二郎这转眼又要走了,我这身子,偏没一点儿动静。”   “儿女福气,那是上天赐下的,哪里是人力能强为。”石氏道:“奴从了三郎这好些日子,不也无所出么?不过,奴便是生养了,也是个庶子,娘子这儿,当真该……”   “我,我听闻你们胡人或许有法子……”十六娘低声道。   “那般药只能叫男子在房中……更激狂些,却无有叫女子更易受喜的道理——只奴想问,娘子与郎君,这事儿上……”   “说少,可也不少了。每个月也有那么七八次。”十六娘脸色绯红,然而周围无有旁人,她想要个孩儿的心思又迫切,便也顾不得颜面,对石氏道:“怎生就,就不见动静呢。”   “敢问娘子,这七八次,都是在什么时候?总需在两次癸水之间,那才好生养的。”   “我那癸水……从嫁进来,便不太准了。”十六娘低声道:“我初婚那段日子,你也知晓,过得不甚如意。女医说这事儿与心绪极相关的,我不还病过一场,也是因这个的?如今这癸水也不准,哪怕后来好了,心底下还是……”   “这却也勉强不得,只是这世间,两情不合的夫妇多了去了,娘子同郎君却不是这般。还是把心放宽些的好——娘子大家出身,自然知晓做郎君的都是什么样人,因乔氏这样的人,长久憋着自己的心思,实实有些行不得。”   “我岂是不知道。只是,一看着他对我笑啊,对我说话啊,我便想着,当初他带着乔氏来阿家房中,甚至还牵了乔氏的手。那时他笑得……呵,那时我看着,想杀了乔氏的心思都起了啊。”   “乔氏已然是个乌眼鸡了。”石娘子握了十六娘的手,道:“娘子试想,若郎君待她还有片分心意,如何连她生了个小儿郎都未曾去看过?这要么,是彻底被她伤透了,要么,就是真真不在乎了!可娘子见过郎君伤心么?”   “他为谁伤过心呢。”十六娘道:“我还没见过他为谁难过。”   石氏原想说什么,听了这话,复又沉默,许久才道:“三郎是为谁都会失色的,可奴也看不出他是有多伤心。说起来,这兄弟三个,都是把事儿闷在心里的人。”   十六娘想辩驳秦云衡不是把事情捂着的那般人,可话到嘴边,终是又咽了下去。   数重罪   听得门响,秦云衡放下了手中的笔,微微侧过身来。   进门的果然是十六娘。   她自送走石氏之后便忙着要寻秦云衡,与他说西突厥封锁汗庭的事儿,可返回沁宁堂,却不见他踪影。   那一刻,她当真有些慌了。直待婢子进来,道郎君留了话,说娘子知道去何方寻他,她才恍然,拔了脚便去秦云衡带她去过的那间屋子里头。   果然就在这里!   她掩了门,却恰看到秦云衡对她微微笑着,甚至张开了双臂,对她道:“来。”   有些许犹豫,然而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他手臂收回便能抱她个满怀的地方便停下,道:“你好了?”   “有些疼。”秦云衡还是将她搂住了,微笑道:“别的倒也无妨,你呢,是来寻我的么,怎么这一头都是汗?”   十六娘走得急,复又是夏末,暑热最重之时,哪里能不出汗的。她便就势垂了头,在他肩上蹭了蹭脸,道:“急着寻你呢——二郎,方才石氏同我讲,西突厥那边仿佛是生变了!汗庭都封了呢,商队什么的,都一律是过不去了。”   “你怎生同只猫儿一样,蹭个不住的。”秦云衡低声笑了,侧了脸在她额上轻触:“偏生这么赖人!我出征了你可怎么办?”   “偏不听我说话?”十六娘身子朝后仰,不叫他觉得自己赖着他,道:“奴说西突厥那边……”   “我听到了啊。”秦云衡道:“他们都派了精锐一路追杀到神京了,若没出事儿,那才怪了呢。只是我如今倒想去看看那辆毁了的车。”   “这是为何?”   “那些出手袭击咱们的突厥武士,想来定无一个活着。那些人本便悍勇重情,一击不成,便是咱们的守卫不杀他们,他们也会自戕,避免落入咱们的人手中受辱。如今想从这些人口中问出事情来由,已然不可能。咱们事先也并不知晓,是而所有的物证,只剩下了那辆车。”   “……或许那车被人做了标记,又或许是有人假传消息,叫他们以为要追杀的人在咱们车里……”十六娘道:“二郎是不是这个意思?”   秦云衡点了头:“那车是裴家的,若是被人做了标记,显是裴府内有鬼。若是车子并无异样,那么……是那些追杀而来的突厥人,为他们提供消息的人,与咱们有仇。”   十六娘瞥了那桌子一眼,秦云衡素来是蘸了水直接在桌上写字儿的,这桌上此时却殊无字迹。想来他要么是还没有写,要么便是已然写完很久,只是在此处候着她来,好同她说话罢了。   “二郎便说罢,奴懒得想。”她索性笑得更甜些,却引得秦云衡无奈:“尽皆要我说,倘我不在神京时出了事,你要怎生是好?”   “二郎昨日受了伤,奴不也做得很好么。怎么,你能想,何必还为难奴……昨日飞来横祸那一吓,奴是真真怕了,现下还勉强……”   “这不是飞来横祸。”秦云衡的面色微微沉下:“是有人故意的!你且想,为什么那些人会射裴府的车?裴家不曾招惹他们,他们之所以下手,必是信那位叛逃的贵戚,或者别的什么极重要的人在车里头!这般确信,一定是提供消息与他们的人有心坑咱们了。单是我们两个死,其实,并不是很要紧,可是若能把裴氏牵连进去——尤其是在惠妃有身孕的时候……”   “这是要叫至尊疑心,咱们裴府私自勾连外藩?”十六娘惊道:“否则,缘何那重要的人,要坐裴府的车呢!”   “便是如此。那位贵戚来了神京,按理说总该先去见至尊,对不对?哪儿有直接投奔当朝大臣的道理,这不是找着叫人猜忌的么?私自勾结外藩,这罪过,是要命的。此桩但凡是闹到御前,甚至不需真正的指使者说话,至尊的猜忌一起,对裴家便是大大不利。”   “……姚家人做下的?”   “也许。”秦云衡微微侧了头,望着面色不佳的十六娘,道:“你怕么?”   “姚氏下手一向狠。我……”   “不仅狠,还蠢。”秦云衡冷笑道:“他们也不想想,这样的事儿是他们该干的么?真闹到御前,明着是裴家秦家吃亏,暗着……等死的会是他们自己!”   “怎么?”十六娘虽诧异,可听着这话,心中却着实欣喜:“二郎何出此言?”   “捏造证据,栽赃大臣,是罪过;中宫无德,残害皇嗣,是罪过;勾结外藩,许其携武器入神京,是罪过;设计截杀,谋害朝廷命官,是罪过。数罪并罚,莫说只是个姚氏,便是再牵连了谁,那也死得展了!”秦云衡冷笑:“更何况,咱们是从裴府出去的,好巧不巧,那天早上,至尊恰好去裴府做了件亏心事!他和你六姊的事儿虽然荒唐,人却不是个糊涂的,否则也做不得至尊了!谁是谁非谁在有意构陷,他总该看得出!”   “二郎是说,便无有这诸般罪过,就……”   “就冲着他们讨了至尊晦气,姚家倒霉,也是迟早的事儿。”   “咱们且看着?”   “便看着就是!”秦云衡道:“咱们府上还有事儿,明日你再去石家的铺子,叫了石娘子一起,咱们还按从前的说法,做个为阿娘寿宴备的样子出来。该做什么仍做什么。不错的话,宫中有戏,便在这两日了。”   十六娘点了头,忽的又想起另一桩,自自己衣带上解了十三娘自己所赠香囊来:“二郎,这是刚刚堂姊过来,送我的香囊……”   “这有何蹊跷?”秦云衡伸手取过香囊,细看,道:“花饰有些少见,别的也无甚奇怪。”   这香囊上绣的,乃是芍药。十六娘听他如此说,方注意到,笑道:“我起初还以为是牡丹,竟不曾看出来!只是这芍药牡丹什么的倒不打紧——二郎,是石娘子与我说,这里头填充的香药,可甚是罕见,甚是贵重呢。”   “很贵重么?”秦云衡将香囊放在鼻前嗅了嗅,道:“我是不大懂这个,这香气纯润,想来不坏。然而贵不贵重。却委实不知了。怎么?”   “大郎怎有这般闲钱购置如此贵重的香料,还叫堂姊填了香囊,送了我?”十六娘道:“石娘子说这香贵重,竟是片金片香。”   “这样贵重么。”秦云衡微微蹙眉:“我原本以为,他手上金银,无非是姚氏给了拉拢人心的。如此说来,姚尚书这血本,下得有些大!”   “可不是么。”十六娘道:“十三堂姊既然送我这个,她家中该有多少啊……”   “也有可能是她心地仁善,有意挑了最好的与你。到底你与她有大恩不是。”秦云衡道:“倒是这香囊的式样好看……”   “怎么……”十六娘道:“二郎喜欢?奴再向她要一个去?”   “我不喜欢这做针黹的人。”秦云衡道:“若是你做,当是另一样了。”   十六娘瞪了他一眼,却复又笑了出来:“你要便直说,奴又不是不与你做!话说得这样曲曲弯弯,却是绕谁呢。”   “你做了,我便也找些好香药来。这个,我自己的俸禄便买得起。”秦云衡微微俯身,在她额心一触,道:“劳动娘子。”   十六娘一怔,脸色瞬时通红:“你这是……这是作甚!”   秦云衡亦是好大不自在,道:“你这又是作甚,你我夫妇,这……这不……”   “奴去绣那个香囊。”十六娘扭了头便走。   “慢,我随你一道去。”秦云衡伸手拽了她的手:“我该回去上药了。”   “你回你书房上药去!”   秦云衡不理她,只握着她的手加力几分。   十六娘也不好甩脱他,闷着头便朝外走。秦云衡又不好在下人面前也这般拉拉扯扯,亦只好放了手,却紧跟在她身后。   路上自然会遇到婢子奴子们,这些人行着礼,目光却各有异样。   娘子和郎君一道出现,便是他们已然和好的证明。盼着娘子郎君失和的,如今大抵要狠狠为自己的前程忧心一把了。   十六娘看在眼中,想着自己那边的婢子们前些日子的行径,不禁有些心思。待快到了沁宁堂门口,而周遭不曾有人之时,她停了脚步,道:“二郎,奴想着,咱们府上差不多也该整饬了。上次阿家放逐了几个,许是没叫这些下人长记性呢。”   “那自然随你,你是娘子,府上一切都随你。”秦云衡道:“还同我说什么?看谁可疑的,直接打发出去便了!”   “奴原本也想着,留着这些人,日后来个痛快的。可如今看来,留着说不定倒是祸患——再者,咱们府上的钱钞也越来越……”   秦云衡微蹙了眉,看住她:“没钱了?”   “也不是全然没有,只是,越发捉襟见肘……”十六娘有些尴尬,低声道:“从前翼国公府的下人太多,如今……二郎一个郎将的俸禄,有些……便是加了咱们府上的封地,结余出来的也不多。咱们总也需有些积蓄啊。”   秦云衡默然,半晌才道:“我当年力辞祖爵,原也不是为了自己争口气,你该明白的。我若还做翼国公,至尊那儿……如今虽然无奈,却也没旁的办法。只盼借着姚氏这事儿,好往上走几步了。”   十六娘亦有些黯然。她主动伸手握了秦云衡的手,道:“郎君莫急,家中的事儿,奴在心着呢。”   秦云衡这才勉强一笑,他一个男儿,竟然养不起这一府的人,是何等耻辱的事情。便是十六娘再温言软语,亦不能叫他心下快活半分的。   也许,若不嫁他,她的命会好很多……反手将她手握着,他却不知能说出什么来。   “走吧,二郎。今日这药,奴给你涂,好不好?莫想那些个,至尊从前还说过,待你立下功业,还封你翼国公呢。咱们总不能比现今还差。”   十六娘絮絮叨叨地说着,却未曾注意到,秦云衡唇边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那味道,竟是苦的。   两相逼   看着他脱下衣裳,露出背上纵横伤口时,十六娘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原是怕血,怕得要命,见了那栽倒在车辕边死去的车夫,便吓得七魂走散了。可如今秦云衡背上的伤口虽然无有鲜血,却比有血还可怕百倍。那伤口肿得高起来,连着边上肌肤,泛起绛色的红来。   触手之间,那伤处周遭肌肤,比旁处竟要烫出许多来。   十六娘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碧玉盒盖儿,将一点膏药挑在指尖上,一点点顺着他伤处涂抹。   她的手在颤,而他咬紧了牙,依旧不时逸出短促的痛哼声。   涂过三道伤口,原本掩住的门扉却被人推开,然而并无人进来。十六娘问了一句是谁,方听得踏雪道:“娘子,宫中有旨意传来,须得郎君与娘子同去领旨呢。”   十六娘一怔,看了秦云衡,却见他极利落地翻身坐了起来,之后却咬了牙面部扭曲,疼极了的样子:“知道了,取官服过来,你们且先去请那宫监稍坐!”   十六娘亲手帮他穿了绯色官服,系了腰带,才道:“你身子吃得住?”   “我又不是小娘子。”秦云衡正了正发冠,道:“这般像样么?”   十六娘点了头,道:“唯独脸色差些,不过这样也好,你若满面红光,宫使定疑昨儿那几刀是砍到谁身上去了。”   秦云衡莞尔,低头在十六娘耳边说出一句话,便直出去了。十六娘看着他背影,耳根子都烧了起来,许久才跺了跺脚,跟上去。   那宫使带来的,是宫中赏赐下的许多物事。说是为了与他夫妇压惊,可十六娘看着那宫使却有些眼熟……   待宣了旨,那宫使复又道:“秦夫人,尊姊惠妃,有几句话要小的带来。”   十六娘这才想起,他是十一姊身边的宫监,便是十一姊回裴家时,也带了他一起去。   宫监与秦云衡对视一眼,走上前来,俯首到十六娘耳侧,道:“惠妃叫小的带话,秦夫人受了惊吓,可也别急着追查,这事儿至尊会办。”   “这……”十六娘道:“阿姊的意思,是……”   “同至尊的旨意——娘子与郎君且安心休养。顺道,小的还有一句要同郎君说。”他抬眼又看了秦云衡,道。   “什么?”   “西边要起战事了。”宫监挑了眼,低声道:“郎君若有心,这受伤,倒是极好的由头!”   秦云衡眉尖微挑,才道:“我知晓了,多谢阿监提点!”   十六娘也将这话听在耳中,心里头便有了些计较——这话无论是至尊嘱咐要告诉秦云衡的,或者阿姊嘱咐的,意思都只有一个:叫秦云衡装作养伤,不要出门。   “要到秋日了。”那宫监却抬眼,瞥了一眼天,道:“天气虽热,可待下过几场雨,便要凉了呢。”   秦云衡亦笑了:“过得几天,要南飞的雁,也该启程了。这般扁毛畜生,却比人更识天节物候。”   扁毛畜生么。十六娘垂了首,她一个女子,不该太过显锋芒,痴愚些好——可秦云衡与那宫监所言,她却听得清透。   要变天了么?送走那宫监,招呼着下人将宫中所赐的诸多物件一一清点入库,十六娘抽空瞥了一眼那天上——稍远之处,还真有那么几丝云了。   秦云衡送走了那宫监,看她瞅着天上发呆,顺手敲了敲她头:“愣着做什么?咱们回去吧,至尊今日的旨意,还真有些意思要揣度呢。”   十六娘就手挽了他:“这都下午了,至尊还遣人来颁旨,本就是奇怪的。那旨意……是不是叫你不要出去惹事儿?”   “我惹事儿?”秦云衡失笑:“我哪儿是那般无事生非的人?人家惹了我,我才报复的。”   是啊,一报复,就把人家的姻缘给拆了,把人家的娘子逼死了……十六娘心中暗叹一句,口中却道:“近来的事儿繁复得很,若是不当心,只怕要触了谁霉头。”   “我又不做什么——无非,是将阿兄的旧日手书丢给宋务年品鉴一番罢了。”秦云衡笑道。   十六娘应了一声,走出两步来,才明白他的意指,登时惊道:“宋务年与……与那个措大,不是一个衙门的么?”   “是啊。”秦云衡道:“否则我作甚这般折腾?便是要他看到!”   “……”十六娘默然,走了两步,才道:“依奴看,那个措大,也不会为着这个,就公然和那人闹翻。也许这般做,算不得惹事儿?”   “那自然算不……你来这里作甚?”秦云衡原是要接她的话,然而一抬头,便猛地顿住了脚步。十六娘正勾着头与他私语的,此时听得这一句,抬头看去,也是登时阴下了脸来……   前头数步之遥,赫然是一条窄径。而当路站着的,便是双目通红的灵娘。   尚未开言相询,灵娘便当着他们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奴……求郎君,为小儿郎赐个名吧。”   “……”十六娘狐疑地抬头望了秦云衡一眼,见他亦是满面不解,方向灵娘道:“你怎么忽然就来问这般事情?尚未满月,急什么呢?还跑到这地方来,怎么也不合适——再者你这般颠簸,就不怕毁了身子?”   灵娘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看不出什么厌恶,却充满惶急。倘若十六娘不是深深憎恨灵娘,看到她这一眼的悲怆急切,说不定也会心软了。   “他……他病了!郎君!他病得着实厉害,奴实实无法了,便想着,许能在他走前,讨个名字与他……”   十六娘愕然。她虽然素来不管灵娘那边儿的事,可也没许着人欺负她!那小儿郎没有名头,但怎么也不该是被人无视到这般程度!这事儿若叫人说出去,到底显得是她做主母的小心眼!   “……没有请医士么?”十六娘抢在秦云衡前开了口:“便是下人的孩儿病了,也须先延请医士诊治,怎生能容得他自病着?”   “回娘子,这医士……总须有钱……”   秦云衡瞥了十六娘一眼,道:“府上的月例不曾发与你?”   “那……”灵娘偷瞄了十六娘一眼,道:“奴遣婢子取过!可他们却说……说奴在府上吃喝已然是个多余的,还要银钱,那岂不是把自个儿太当回事……”   十六娘蹙了眉,她心下有些恼怒——且不论灵娘所言是真是假,只要出了这般事,难道她不该先寻了自己说么?怎生原本不多言,如今当着二郎的面,却是好生一副委屈?   “这话谁说的?”她道:“你但叫那婢子指出来,我定一顿棍子将他打出府!连人话都不会说的,总得打到他说人话为止!”   “奴不敢要这个。”灵娘垂了首,色极楚楚:“奴只求……只求郎君去看看那小儿郎,他自降生,还未曾见过阿爷的面呢!”   阿爷?十六娘但觉心口一股火起,咬了牙,却什么都不说,只抬了眸子,同灵娘一道望着秦云衡。   且看你怎生是好!   “他阿爷是我么?”   灵娘似是讶异无比,冤屈无比,抬了头,怨诉道:“郎君犹不信奴吗?!且去看看小儿郎,他眉目鼻唇,同郎君几是一模一样啊!”   十六娘心下冷笑——你这娃儿的生父若是秦云朝,那眉目鼻唇自当与秦云衡极似!世上叔侄之间的相似,有时还偏就高过父子呢!   “是么。那也是段缘法。”秦云衡的态度已然挑明——他就是不置可否!   “郎君,奴求您,您许是不许?”   “先莫提这个吧!”十六娘心知秦云衡素来不喜与人直接撕破脸,索性自己出手,道:“哪儿有做阿娘的,在这般时候便放弃救自家亲儿的?灵娘你且随我来,我带你去支些银钱!偏不信他们还敢不给我钱的!咱们先请了医士来看,待给孩儿治好病,名字的事儿再从长计议——名儿是要跟人一辈子的,总得给二郎时间,好给这娃儿取个好名字!”   “这倒是个法子。”秦云衡道:“不过也不必劳动你——踏雪,带她去支钱吧!要多少,便支多少好了。我刚刚拜领了圣旨,背上的伤疼痛得很。便改日再去看你们母子吧。”   灵娘颔首,低声道:“愿郎君勿忘。”   待她走,十六娘方才冷笑道:“你当真要去看她们母子?”   “我若要去,早就去了。”秦云衡道:“那小娃儿谁看得出像谁?便是真像我,那也多半是像他生父!”   “你却偏生不把话说破……”   “若说破了,大郎可还会来阿娘的寿宴么?”秦云衡道:“我忍了这许久,就为了一日将这乔氏仍还给他!左右也就这几天,应付过去便是了!”   “怎么应付?躲在奴屋子中,整日价称病不出?”十六娘道:“这样的话,说着可笑!她若非要寻你,奴还真叫她在奴院子中站着候么?”   “待把这娃儿病医好,再取个名,她还有什么理儿缠着我?”秦云衡道:“我就偏躲你屋子里头不出去了,至尊不也有旨意,叫我静心养伤么?下次她再来,你便说我为她儿郎子取好名了!”   “什么名?如此快便得了?”十六娘心中掠过一丝不快。给人取名,那是要细细想的。难不成秦云衡从前考虑过很多次如何为这孩儿命名,如今才这样信手拈来……   “悌。孝悌忠义之悌。”   十六娘愕然望着他。   这名字取得,真损!她还以为秦云衡对这孩儿到底会手下留情,却不想他会干这般明褒暗损的事……孩子的父亲是他兄长,对自己的弟弟却动这样心思,自然称不上“悌”;而这孩儿,身为秦家这一辈真真的首子,却偏生出身低微,想“悌”怕也没的“悌”!   就算这名字他思虑了许久,那也该是满怀愤恨之时才想出来的!   “秦应悌……?”“应”,是秦氏这一辈的排字。   “秦悌。”秦云衡道:“他算不得秦府的儿郎!这‘应’字,轮不上他排——谁叫他那阿爷做这般事的!否则,这小儿郎便是再庶出,到底能进个宗谱呢。”   寿宴前   医士请到家中,开了几剂药,那小儿郎的病况很快便好转了。   秦云衡闻说,却只是冷冷一笑,道:“什么病得快支撑不住了?明明就是做阿娘的心狠,不为孩儿诊病罢了——她亦不是没钱,那些金银头面,总也能换了银钱延请医士!拖到这时候,不就是念准了我心疼亲儿会恨你妒忌小气……”   十六娘听在耳中,只是微笑,道:“二郎恼灵娘,奴知晓。然而孩儿总是无错的。如何能因为做娘的心狠糊涂,便要断送娃儿的性命呢。”   “是啊,既心狠,又糊涂。”秦云衡叹道:“她若稍稍聪明些,都不会不要命地往这火坑里头跳,亦不会在料不准我是否知道那孩儿内情之时还要说这般话!长得聪明,可为了一个男人,还值得这样不管不顾做傻事——她若是不折腾,我倒也养得起两个闲人!你说,我若真将她还给大郎,他会怎么待她?”   十六娘一怔,道:“大概也不能如何吧……难不成能杀了她么。”   她自从知道秦云朝的秉性之后,便对他再无幻想。可即便如此,灵娘到底是为了他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一切,这样的一个女人,便是可恨,到底也值得她的主人怜悯啊。   然而秦云衡却只是一笑,什么也不再说了。恰逢石氏与她家五郎一道来送秦王氏寿辰上要用的稀罕香药与他们的寿礼,十六娘便去那边儿忙了——这一忙开,自然将“灵娘之子痊愈”的事儿丢掉了脑后去。   想起这事,那要到了秦王氏生辰的当日。   彼时早有车马川流来贺她生辰。秦王氏与十六娘不同,她是“翼国公”的夫人,秦云衡的父亲战死沙场,她便接了诰命了。她的生辰,文武百官的内人们自然要来贺!   这便忙得十六娘和管事的大婢子们头晕了。从宴席座次到还礼迎接,处处要费心。十六娘自己是不必去府门口候着的,可前头的消息流水价传来——某家的娘子送来了太多的礼,某家的来贺寿的正是要嫁人的嫡娘子,某家的下人送了东西便急着赶着走了……   每桩事儿,都要处置好了,才不招人怨。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灵娘身边的婢子慌张跑来,开口便道:“娘子,娘子,大不好了!”   “什么大不好了?”十六娘听得这话便是暗自恼了,口气亦冲了:“说话也不长些心意!今日是老夫人生辰,能有什么大不好?”   “方才郎君去了乔氏那里!”这婢子也知道十六娘与灵娘不睦,口中只把灵娘称作“乔氏”:“也不知郎君与她说了些甚,如今正拽了郎君哭泣不止,说郎君出门她便自悬庭中呢!”   这定是秦云衡对她透露了要将她还与秦云朝的消息!否则她何以缠混至此啊!   若依着她的性子,一定先将秦云衡拖走,便看她要不要自尽好了。可今日与以往不同,这是阿家的生日,京中一应贵族女眷来得齐!便是她不死,秦氏也丢不起这脸呢!   “那我便去吧。”十六娘叹了口气,向踏雪与拥雪道:“这里你们且多看顾些。若有什么处置不得的,便去灵娘那边寻我。”   见两个婢子应了,她才忙忙随着灵娘的婢子过去。然而与她所料想的混乱不同,灵娘的院子里极寂静。   不会……已然寻死了吧?十六娘胸口一烫,顿觉秦云衡这人纯粹是个祸害!你要把她还了,那是你自个儿的事,我替你寻出身契来也便是了,原无什么大不了的。可你提前跑来说这事儿,叫她怎么接受?   万一真挂在房上了,我看你丢得起多大的人呢!   几步抢上台阶,十六娘便要推门,然而此时,方才听得房中有人低声的说话。   她的手,便僵在了门边。   入耳的,是男子的声音:“我便是再蠢,一个女子的心意,总归是看得出来。你心上的人是我兄长,自我知道此事,便再也不曾与你亲近过,这也该算对得住他了吧?”   “奴不知是谁进这样的谗言。奴心上的人,是郎君啊。”女人的声音哽咽着,似是无比难过,细微的喘气声,似是因呼吸也被抽噎梗住:“如若郎君非要奴走,奴只有死一途!”   “我不会叫人耻笑你的。两情相悦,终得相守,这是世间最好的事情。我便是再不舍得,也绝没有生生拆了你们的道理。至于这儿郎子,便留在我身边,也是个念想。我与他不睦,可到底不会苛待你的孩儿。”   那人的声音,带着满满的遗憾,这算是……入戏吗?   这话听在耳中,无论真假,都叫人心底下生疼呢。   十六娘咬了牙齿,她忽然觉得一切其实都没有改变!她从来都是多余的一个……也许,秦云衡对她的好,根本便不是因为喜欢她,说不定……只是因为他与灵娘不能是一对,所以退而求其次了吧?   嫡妻,说到底也就是这么个存在。有没有谁喜欢,根本就不重要。只要她会老实在家中为男人收拾打点好一应事务,最好还能生下几个嫡子女来,也就够了……是啊,人人都听说那些男子有爱妾宠婢,谁会待妻子如同待那些女人?人家是生动的,是活泼的,甜美的或者泼辣的。   而正妻,只能端庄优雅,正如很久之前,那婢子同她说郎君要抬个歌伎进门时她的所为一般。   不能失态,纤指轻挥,葬送的却是这一世对这姻缘的信仰……   屋子里头,秦云衡正说道:“他正室是阿央的堂姊,是个和顺女子,不会为难你。你过去了,日子自也过得去。”   十六娘觉得自己的手都在颤。引她来的婢子站得稍远,此刻才注意到她的失态。疾步上前,正要搀扶,十六娘却猛地推开了她,快步走了。   婢子失措,愣了一霎便跟上来。十六娘这才低声道:“你别管他们两个了,随他们去吧。谁爱死,谁爱活,随他们去!别跟着我,乔氏要走了,你给她收拾东西去!”   她话说到最后一句,已然带了几分哭腔。   能在秦府讨生活的下人都不蠢,见娘子如此,那婢子忙止住了脚步,应一声是,折返。   十六娘又走出去一段,才倚着廊柱站下了。   她的腿是软的,心却是木的。   秦云衡对灵娘的心意究竟是如何的呢。同她讲时,只是一味的厌恶和不屑。可方才偷听到的,却是深爱又不能不放手的遗憾。   真是个痴情的郎君啊。就算是深深在乎着那个人,可为她的幸福,还是要放手,让她随了自己厌憎的兄长……   这样的故事,说给每个女子,都足以叫她心颤,叫她心软的吧?可偏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里,竟还有她十六娘的角色……她是什么?是因嫉生恨万般折辱那女子的正妻,抑或自以为得志实则是个可悲的傻瓜?   眼是干的,干得疼,胸口亦觉得阻塞,却偏生想哭也没有眼泪。   人都更易信自己无意中听到的话,这么说来,秦云衡对灵娘是当真有情的,就算如今不再迷恋了,到底,也有遗憾,也有不舍。   然而,秦云衡又不是这么做的啊!他将灵娘送给秦云朝,犹自可以被诠释为“因为在乎灵娘所以不忍叫她与心上人分别”,可又要扣下今日才满月的秦悌——哪儿有做叔父的强留侄儿,不许他与亲生父母一道的事?这般行为,明明是证实他同自己说的话啊!   说起来,自己刚才或许不该走,倒是该推门进去,给灵娘塞些钱,叫她给儿郎子好生攒着呢……那样,或许看着他们的表情,她还容易些下决断……   一个人呆了一阵子,十六娘方站起身。罢了,这是个大日子,容不得她这做娘子的躲懒!她若是因这些破事甩脾气扔挑子,该叫人暗自笑裴氏教女无方,嫡出的小娘子都能这样不识好歹不知轻重了!   秦王氏的生辰,上门来访的,既有当年与她年纪相当的老妇人,亦有与十六娘差不多年岁的,她们的儿妇们。十六娘自入了秦家,神京中关于她的言论便没有一桩好的。如今这些年轻的娘子们当着她都是有礼有敬的,可看着她的眼神闪烁,分明就是暗自传了些难听话的。   十六娘看着,心里头益发像是被扎了针一般。她真想把这些人统统撵出去啊,可如今,她只要有些反应,无论是对她们更好,抑或是对她们发脸色,都是心虚,都是笑谈!   这处境难啊,难也只怪那秦云衡!若不是他,自己怎么就落得这么个下场?凭人品相貌,自己怎么比都是第一流的,可自打进了秦府,不得宠,要被人指摘无能;得宠,要被人说闲话;好好过着日子,还要被人无事生非地陷害!   想着这个,十六娘牙根子都咬得疼。幸好秦王氏知事,与那些官宦女眷们应付一通,便以“家中庶子们将返来祝寿不便相见”为名将她们支走了。   午后,秦府的庭院中终于暂时空寂下来。十六娘颓然坐下,心里头空空的——一切都就绪了,只差那场寿宴……会是怎样的场面呢,谁会哭,谁会笑?她忽然就不想去了,既不想见到秦家兄弟,亦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成人美   秦府里头素来养着些歌舞伎。十六娘虽有意将下人们打发出去了些,对他们却一个也不曾动。   到底府上应酬来往,没有歌师乐伎,是极不合适的事儿。谁不好个面子呢!再者,这些乐人里也不曾有秦云朝的人,根本不必提防。   秦王氏是秦氏正牌的老夫人,她的寿宴,前来参加的子侄自然不少。十六娘有心叫了最是玲珑漂亮的舞姬来跳柘枝曲,风姿煞是灼人。一时间,红丝毯上佳人抬袖折腰,红丝毯外,一众衣着光鲜的子弟目光流离,而他们身边随着的妻妾,却各有神情。   秦家的女眷里,自然也有人心底下不屑十六娘的。十六娘自己心下头也清楚,是而她看着她们——有的朱唇紧抿,有的面色如常,颌线却紧紧绷着,更有人手上的绢帕几要绞成丝——这般模样,可真是有趣得很!   尤其是当一名半醉的少年站起身点名求要一名舞姬,而她笑着许了之时,那些妻妾们的神情便更是精彩了。   谁不怕自己的夫婿在这里讨个狐媚子回去?男人们有多激动有多得意,他们的女人们,便有多愁闷有多嫉恨!   然而,一众人中,唯有秦云朝静静垂着头,一言不发,细细抿着杯中酒,仿佛有心事的模样。他身边裴十三娘,亦是安然,除了时不时与夫君低声说一句话外,竟然如同个假人儿般不言不动。   那一双人,看上去,和她与二郎……倒是真像啊。只是,她大概永远也不能如十三姊那般心安理得地欣喜……而且,今日她还要毁了十三姊的这份淡然欣喜。   想到这个,十六娘便觉得心头好不容易压住的躁乱又冲了上来。   秦云衡正坐在她身边,朗声与诸位堂兄弟说笑。乐歌声中,堂上一片和乐。连着秦王氏这素日不苟言笑的老妇人,脸上亦有几分笑影儿。   或许,只有她一个人不开心吧。放下了银箸,十六娘突然觉得自己饱得想吐。   正在这时一曲舞罢,下一曲的舞姬尚未入场,秦云衡便突然站起身来,道:“适逢母亲的寿辰,我这里也有一桩事,顺道了却了。如众位堂兄弟所知,我这嫡系,素来有兄弟阋墙的传闻……”   堂上登时一片寂静。连乐师们拨弦试声的动作,都卡在了半空中。   “然而,世事并不一定如外人所说,阿兄,是也不是?”秦云衡一对朗朗眸子望住诧异抬头的秦云朝。   这一双极相似的兄弟,四目相看,却无半分骨血亲情——秦云朝说出的“是”,分明是无心无意的敷衍。   “阿兄……不愿意承认呢。”秦云衡端了酒杯,道:“也罢,我做弟弟的,总不能逆着兄长!这一杯,单敬阿兄!”   原本早有人喝开了,酒劲儿上头的也不少,可场上气氛一冷,便是再不晓事的,也吓得精神了。   满场的眼睛,盯着秦云朝。但见他略有迟疑,最终还是端了酒杯,默然饮尽,道一句“这里多谢郎君心意”便坐下了。   郎君么,这称呼,是有意要生分了……这一双兄弟啊,一个有意显出恭敬,要让兄长被人当做个不友不悌的混蛋,做兄长的便真不接受这“好意”,非要显出另一个其实拿自己做外人,这也是做给旁人看的戏之意。   十六娘想着,垂了眼眸,微微苦笑。若是不错,灵娘马上就该出场了。   果不其然,秦云衡微微摇头:“也罢,过去的事儿尴尬,是难以原谅了……这般,我这里有一礼,不知献给阿兄,可不可以叫阿兄心下稍许谅解些!今日阿兄尚且为母亲送了重礼,做二弟的如何能不谢?只要咱们兄弟和乐,便是对母亲最大的孝敬了……”   秦云朝诧异,这满堂也都抬了眼面面相觑——别说秦家,便是整个神京,谁不知道当年王氏和顾氏僵得恨不能扒了对方的皮?这两个女人生出的儿郎子,怎也不可能和解啊!   秦云衡轻轻击了掌,厅堂外,一个女子,一步步走了进来。   她蒙着深褐色长长头纱,遮住了长发、面容与身躯,只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秦家的子弟们认不出她是谁,可秦云朝的表情,却由讶异变为了惊惧,最后又转为了愤怒——这像是一霎那的变化,十六娘再专心看时,他又是一脸平静了。   “阿兄对这件礼物,可还满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秦云朝猛地站起来:“那不是你的妾室么?把她送给我,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是我的妾呢。”秦云衡笑了,坐下,声音缓缓又平静:“她与阿兄有情,甚或还有了阿兄的儿郎子,不是么?只是苦于奴籍……我买了她回来,是当她有心与我,却不料我在她心中,原本便只是阿兄的影子……”   十六娘一直勾着头,不敢去看秦云朝与十三姊的表情。她的身体在颤抖,耳中却分明听到堂下的一片纷杂议论之声。   秦云衡敢坦承这个,便不怕人当他做笑柄?是了,君子坦荡,他有什么说什么,自曝家丑,反倒显得心胸宽阔,无瞒无欺。   “我知道这事儿之时,自然也嫉恨过……然而,到底男女欢悦之事勉强不得。她既然尚未脱籍,亦未做我的妾室,那么,成人之美也是无妨……再者,她生下的儿郎子,算着日子,也该是阿兄的。”   “这是什么昏话?!”秦云朝愤然道:“我根本不认识她!”   “是么……那么,她全身裹得严实,单凭一双蓝眼睛,你便认得出她?”   议论声静默一刻,轰然又起,还夹杂着低低的窃笑声。   秦云朝在族中,向来是以被秦王氏狠狠打压的庶子模样出现,族中子弟,虽然少有人敢与他多结交,敬重他的却多。只是这有意让怀了自己子息的女人跟自家弟弟的事儿一闹出来,秦云朝的名望也便毁得差不多了。   十六娘咬着嘴唇,终于鼓足勇气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秦云朝的脸色涨红,唇微张,却什么都说不出,而他身边,自己的堂姊,仍是原样坐着,那一双眼望着站在堂中的乔灵娘,却是无神无光。   是了,今日的事儿,对秦云朝,不过是损毁些名望,对十三姊呢……她此时,像不像当年看着秦云衡与灵娘携手拜望秦王氏时的自己?那时痛苦,绝望,悲愤的自己,恨不得这天下都不再有笑容的自己,如今也依然知道,对于一个女子,这般体验是何等残忍!   可事已至此,她挽不回局面。便是能,她也不可拆了这台……   满堂纷杂中,木雕般站着任人看的灵娘,忽然猛地扯下了头纱。她穿着锦衣,发上缀着珍珠宝石发饰,肌肤若玉,目如星光。   她真的生得美啊。这样的美,足以将秦云旭身边始终微笑着望十六娘的石氏比下去一大截。同是胡姬,石氏要差得远了!   议论骤停,男子们的目光,既带着酒后的放肆,又带着惊诧的小心,一遍遍在端然立着的灵娘身上逡巡。   “我这二弟心真是好啊,这样栽赃我吗……”秦云朝沉默片刻,闷声道:“你是妒忌我与内人情深,方要把这女人送我?”   这话出口,诸人目光纷纷投到未曾出一语的裴十三娘脸上。自有人发现十三娘与十六娘肖似,低低的议论声中,分明便夹缠了:“莫不是大郎是与二郎娘子有私,二郎才想出这样毒计来……?”   “你要是不要?”十六娘听得到的,秦云衡自然也听得到,可他脸上偏就还有笑意,道:“阿兄,她为了你,丢了名节,忍了屈辱,一个女人该有的一切,她统统都放弃了。如今,你要抛弃她吗?”   闻言,始终站着的灵娘终于抬了头,朝秦云朝望了一眼。   什么都做得了假,然而,人的情绪最脆弱的时候,眼神是不会作假的。看到这一眼之人,尽皆能懂她心,明她情。   然而,秦云朝在眼神相处的瞬间,扭过了头。他的神色中有歉疚有柔情,却尽皆是对着十三娘。   十六娘正看着,却不见灵娘有什么悲伤——她甚至转了身,对早就停手的乐师们说了一句话。   “奏乐……剑器。”   不计较   乐起。   “剑器”乐调激荡,动作亦是矫捷飒落,男子舞来固有雄健威武之姿,女郎起舞,却别有一番铁血柔情。   灵娘自落下的头纱下头取出双剑,踏步起舞。   剑光映着夕照,冰凉雪沁晃在人脸上。美人容色如花,然而腾挪之间,却不见她半分笑意。   这堂上,无论是谁,无论是不是喜欢灵娘,看着这绝美的舞,都不能再置一词。   最妩媚的最危险,最柔软的最锋利。她动,便是九天雷霆,长风玉门,她静,便是风罢雨歇,江海光清。   然而,却又有什么,不甚正常……秦云衡不是说过么,灵娘算不上很会跳舞的,如何这一曲如此美妙?   正想着,音乐却猝然停下。灵娘正舞到激烈处,仓促停下,竟是一个踉跄,站稳脚步时,那剑锋却直指秦云朝的咽喉!   她疯了?十六娘大惊,正要起身,却见灵娘凄然一笑,反手扬剑,那寒光过去,竟是朝着自己的颈项。   十六娘想喊,却觉得气息被梗阻在了胸口,情急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恰便是这千钧一发之时,一个白色的小身影直扑到了灵娘脸上。   灵娘经这一撞,手一抖,长剑虽然仍旧划破了脖颈,血却只是汩汩流出,显然并未重伤。   那团绒白色伸了爪子挠灵娘头上的步摇,见步摇不再晃动,才不满地哽叽一声,转身窜回了十六娘膝头上。   这家伙,自然是月掩。   十六娘将手搭在猫背上,心却跳得缺一拍,又多一拍。   这猫前几日掉毛,还气息奄奄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叫秦云衡丢来捏去地折腾狠了才病的。石氏来访时将猫抱了回去,说是要给猫喂些东西疗病。可是,她在这一刻之前,却不知道石氏已然将猫抱回来了!   月掩这一扑,真是恰到好处……她当然不是怜惜灵娘的命,只是,灵娘若真在秦王氏的寿宴上抹了脖子,这事儿就没法交代了!寿宴被搅和了不说,那些外系的秦姓子弟,要怎么评说他们这一家子?   正想着,秦王氏的声音响起,她已然很是恼怒了:“大郎!带着这女人出去!好生不知好歹!这当着众人的面抹脖子,是想死,还是想叫我们被人指摘啊?!”   这话中语意,分明是明摆了告诉秦云朝,这灵娘,你是想要也得要,不想要,也得要了。   秦云朝却是冷冷一笑:“我听说府上最近也很是拮据,连下人都辞了不少。若是如此,二弟便不必再拿女人充大方了——她舞跳得好,又刚好还是个贱籍,你便把她卖了,也是一笔入账!送她与我,对你到底没什么好处!我心里头是谁,自己清楚得很!”   十六娘听得他最后一句话,心中微微一动,抬眼望向十三堂姊,却见十三娘脸上竟泛起了微微的一点儿红,眼中亦似有泪光。   她居然就信了?她是看不到方才灵娘看秦云朝的眼神么,是读不懂么?抑或是,懂了,只当做没懂……?   秦云衡的脸色却微微阴沉了下去,道:“是么?如此说来,这位乔氏娘子,阿兄是决计不要的了?”   “我何必要她?”   “那便罢了吧。你若不要,我也没法给,却原来这段情思,只是乔氏一厢情愿啊。”秦云衡抬了眼,冷笑道:“阿兄,下次酒酣,你可记得,少同教坊女子做这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儿!她们虽是奴籍,到底也是个人,是人,便是有心的,禁不住糟蹋!”   “敢问二弟今日非要将与她有情的说法扣给我,又是有何依据?!”秦云朝道:“如我所知不错,她进秦府,是你说她有了你的孩儿,梗着你娘子与母亲的心意强抬了她进来,如今却要说孩儿也是我的,与她有情的也是我,这未免太过……”   “那孩儿不是二郎的!”十六娘脱口而出:“她入府五个半月,便产下了儿郎子,算来二郎回神京也不过是婚前两月之事!倘若那孩儿真是二郎的,必是早产了,如何能有八斤之重?那孩儿是不是阿兄的,我不能确信,可那孩儿,决计不是我夫婿的!”   “哦?那她随便与谁风流,怀了孩儿,这笔烂帐便栽在我头上?”秦云朝冷笑:“弟妹若如此坚信我是这么个薄情的,那么,不拦着你这堂姊嫁与我,是不是有心布了火坑叫她跳呢?”   十六娘血色上脸,欲要反驳,却正与十三娘子四目交撞,听得她低声道:“郎君,再莫说了,娘子不是那般有心算计奴的人!她若不是真心对奴好,缘何如此看顾奴呢……”   “你便是太好心了……”秦云朝道:“须不知这些名门嫡出的,最是心狠!”   十六娘气得身子都在颤,秦云衡却伸手握了她的手,掌心温暖,像是要安慰她。可她却猛地甩了他的手。   真是疯了!她何必为他洗脱?!倒叫自己落到这样境地!   她恼怒之下动作太大,这一甩,叫满堂的人都看到了。   秦云衡登时尴尬,轻咳了一声,才以人人皆听得到的声音道:“别恼,无妨的。清者自清,随他怎么说去!大好男儿这样揣测女眷,果然是英雄了得!大不了待那孩儿再长大些,看得出像谁了,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这“英雄了得”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却是满含讥讽。   说着话时,他又复握了她手,这次十分用力,捏得十六娘生疼,却是甩也甩不脱了。   “是啊,都是大好儿郎,却只知晓在母亲的寿宴上争吵。”秦王氏开口,冷声道:“我是积了好大功德啊,养出你们两个孽障来!今日竟叫叔伯堂兄弟们耻笑了去!”   秦云衡咬了牙,愤愤挣出一句:“这女人,阿兄到底要是不要?你若果然嫌弃她,我也不能勉强,只送她出家做姑子罢了!”   “我不要!”秦云朝答得爽快。   灵娘原是坐在原地,由小婢子替她包伤口。此时听得这一句话,却是抬了头,怔怔望住了秦云朝,仿佛无法相信他会说得如此直白。   之后,她一言不发,猛地推开了那替她包扎的小婢,站起身来,一个人走了出去。   夕暮的暖色阳光如若熔金,流淌在她身上。极辉煌,极孤独。   “你要去做什么?”秦云衡怔了怔,猛地喝道。   那美貌的胡姬并不回头,亦不回答,径自往前走。   十六娘看着秦云朝——他有一瞬的动容,然而也只是一瞬罢了。那目光中的哀痛须臾即逝,还归了素日的平静与冷淡。   堂下纷纷议论,却无人敢大声。   十六娘以左手端了酒杯,一饮而尽。酒浆滑下,烧起一溜儿灼烫来。   然而到底有个不怕死的,正是秦云旭!他吞了口酒,仿佛根本不曾听闻方才秦云衡与秦云朝的争吵般,笑嘻嘻地对十六娘道:“二嫂这猫儿好乖觉!若不是它快,那乔氏娘子真有个万一,怕是大阿兄要记你一辈子了!”   秦云朝一怔,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云旭却又干了一杯酒,方道:“我什么意思?我闻说,乔氏有位姊妹,第一次见到二阿兄,便熟得叫他秦郎了呢。只是二阿兄之前始终在边关,如何识得佳人?呵,若我与二阿兄面目肖似,说不定我也要想想,这笔风流债是不是我惹下的,却栽给二阿兄了呢。”   堂下当即一片哗然。   秦云衡趁机又道:“阿兄犹是不认?是否要我叫个下人,将那孩儿抱来,让诸位兄弟都看看像谁,再做定夺?!”   “够了!”却是秦王氏喝道:“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么?那孩儿在府上着生,便是姓秦的!既然大郎不认,咱们府上养下来,也花不了几个钱!如何这般斤斤计较?!这样也配做得家主么!”   秦云衡一怔,便朝秦王氏跪下,急急道:“是儿无知少虑,阿娘莫恼!倘将阿娘气着,做儿郎的便是死也难赎此罪!既然阿娘这般说,这孩儿,便认在儿名下亦是无妨……”   十六娘讶然,心中却是冷笑——秦王氏果然是老辣得很!她这话说出来,虽然仍旧暗示这孩儿是秦云朝的种,却又不曾挑明,叫秦云朝辩也辩不得。   而秦云衡既然应承了要养这孩儿,不就同他之前与她说的计划一般么?又显出他心胸,又比得秦云朝死要面子没人情。外一桩还显得秦王氏宽宏大量,宁可收了传言中与她死生不睦的庶长子之子在府上养,这是何等的闺德!简直该报到至尊那儿,列名到《列女传》里了。   这么说来,这一幕,怕也是安排好的吧?只将那秦云朝挤兑得脸色红一阵子白一阵子,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得。   眼看着情势越来越尴尬,自有乖觉的族人提出天色已晚,坊门将闭,主动请辞了。转眼间人人附和,走了个七七八八。   堂下空了的一刻,秦云朝也拂袖起身,走到秦云旭面前,低声道:“我却不知你何时与我为难起来!”   秦云旭却是一脸喝多了的样子,笑着瞟他一眼:“大阿兄说什么话!我怎么与你为难呢,只是,我最喜欢说实话啊,这不是同我阿娘一模一样的性子?”   心如灰   这喧哗的屋室,终于重归静寂。   秦王氏此时方振袖起身,道:“这样便差不多了,虽然他说话也折了你的面子,但到底警示了族人们,也是好的。”   “儿知晓。”秦云衡唇边微微勾起一个笑容:“只是,他大概不会带乔氏走。儿还真将她送去出家做姑子?”   “你既说了,那便这样做吧。”秦王氏道:“难不成你还想留着她?”   “倒是不想留!只是,这女人将府中搅得鸡飞狗跳,如今不能叫她原样搅合回来,儿心里头总有股子气消不下。”   “罢了吧。”秦王氏反倒笑了:“世上哪儿有你受过的气都能讨回来的道理?旁的不说,便看你阿娘,我受的气,顾氏还得起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到底也算是放自己一条路!”   这母子两说着话,十六娘却依旧坐在原地,听,或者也不算听。   他们的声音,自她左耳进右耳出——她现在心里头,全是裴十三娘随着秦云朝出门之前,回头望向她的那个眼神。   说不清那一眼中究竟有什么。悲伤,或者无奈,都是能看穿的,可藏在这些下头的呢……算是忍耐、克制,还是认命?   十三娘什么也没说,却像是同她说了千言万语。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明明是本家的姊妹。   明明知道那个人不是良配。   明明知道今日的盛宴于我是何等残忍。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告诉我?   仿佛听得她在耳边一遍遍责问,十六娘只觉得胸口燥热难安。案前有酒,她索性自斟自饮——反正,宾客们都已然走了。   及至秦王氏走了,秦云衡才想起十六娘这一茬子事儿。可彼时,十六娘早就喝得脸色酡红了。   “你这是……”   十六娘抬了头,微微蹙眉,眯眼望他,随即凄然一笑,将酒杯中的纯酿饮尽。   “别喝了!”秦云衡劈手夺了那酒杯放在案上:“你那酒量,比猫儿也大不了多少,偏生喜喝么?府上又不少这几杯酒!无事小酌几杯便好了,这酗酒,不是大家闺秀该做的事!”   “大家闺秀?”十六娘酒量确也不大,听他这般说,只斜睨了他,道:“大家闺秀不该做的事儿多了!难不成我一条条都守得住?心下难受,连喝些酒都不可么?”   “你有什么好难受的?”秦云衡在她面前坐了,疑道。   “你们这样,对她太狠了!”十六娘霍地站起身,将那酒杯抓起,狠狠砸碎:“你们只顾着自己痛快,可曾想过,旁人心绪如何?!”   秦云衡的面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你说的‘他’,是谁?大郎?”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说我十三堂姊!”十六娘的身子晃了晃,道:“她是个好人,你们当着她的面这样说,可曾想过,她是什么感受?自己一心敬爱的夫婿原来是这样……这样一个混蛋!她该多难过,可你们,你们还一直……”   “你才是太好心——对他家的人,有什么可怜悯?便是你那堂姊再好人,也是那个人的妻子!”秦云衡容色稍霁,道:“我若不坚持,那族中便尽皆以为你夫婿是个有意构陷兄长的险恶小人了!再者,一力赞成这门亲事的,不也是你么?”   “你……”十六娘颓然跪坐下,道:“好,好。反正,都是怪我的!若不是我当大郎是好人,也不会答应劝说二叔父将她嫁过来!如今是我送她进了火坑了,可你们可曾想过,若是你们不当着她面点破,她……她至少会觉得自己是好命的啊。”   “你喝醉了。”秦云衡默然一阵子,才道。说罢伸了手便将她拖起:“回去歇息吧。”   “我知道我醉了。”十六娘哽咽道:“可我的心还醒着啊,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知道有些事原本可以等着只有你们男人在场的时候处置!何必非要这样伤我堂姊的心?她看着灵娘的眼神,同几个月之前的我,是一模一样的,她的心意,同我也该是一样的!”   “……所以你只是触景伤情了么?”秦云衡心中一软,盯住她眼眸。   “我,我才不是呢,”十六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甩了他的手,道:“我自己会走,回得去沁宁堂!那灵娘到底哪儿好,你也喜欢她,大郎也喜欢她,只我裴氏的女儿便不讨好么?不讨好,你们还何苦来骗我们?”   秦云衡愕然道:“我何曾骗你?”   十六娘噙着泪,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脚便走。出得堂外,腿便是一软,险些跌倒——秦云衡已然追了出来,从后头将她抱住了。   “你倒是说清楚,我怎么便骗你了?”秦云衡道:“从咱们成亲以来,对不起你的事我做过,叫你难过的事儿我做过,可独独这骗你——我扪心自问,绝无有这般事情!”   十六娘咬了唇只是死不开口。她身上没劲儿了,挣不开秦云衡铁箍一样揽住她的手臂,可不说话这事儿,还是办得到的。   “你倒是说啊。”他几乎是又急又恼:“你若怨我当初待灵娘比待你好,怨我顾不上好好对你,怨我叫你成了个笑话,尽皆可以说,我绝不推脱,那皆是我的错。可你说我骗你,我何曾做过?”   “你今日与灵娘说的话,万般不幸,我听到了。”十六娘低声道:“还要说你不曾骗我么,难不成你是骗她?”   “我是骗她……”   “骗得那样情深意长吗。”十六娘几是喃喃:“我累得很了,想回去歇息。你就放开我吧。”   “你连台阶都下不得,还指着我放了手你就能自个儿回去?”秦云衡说着,竟将她抱了起来:“你既然不信,那我多说你也不会信了,是也不是?”   十六娘一怔,道:“是,那如何?你……放我下来。”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即是因缘。’”他道:“但凡因缘尚在,我随你信与不信!信不信你都是我娘子,信不信,也都须顺我依我!过得十年八载,你怎生也不会接着与我别扭的……”   十六娘羞怒,道:“你……”   秦云衡却不理她,只朝沁宁堂过去。他有意将十六娘抱得松了些,叫她时刻觉得可能摔下去。十六娘怕,心里虽扭着股意气,可也伸了手臂挽住他脖颈。   沁宁堂离举行寿宴的遂光阁不远,是而秦云衡虽饮了酒,却也支得住这段路。   到了沁宁堂,婢子们自拥上来要伺候,却被他尽皆呵斥下去了。单叫踏雪取一盆温水来替娘子净面,旁人则是一概不许放进来。这般命令一下,婢子们心中尽皆了然,连踏雪取水都格外快了些。   十六娘有意不想与他独处,可她越是叫婢子们不听秦云衡的,婢子们越是溜得快。这些女婢们虽尚未配人,可到底年纪也渐长,男女之间半推半就的事儿,做不得却也听得。眼见郎君与娘子一副打情骂俏的样子,谁还会不长眼地站着讨嫌?便是娘子要急哭了,那也是他们夫妇间的小乐子啊。   眼见着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十六娘只得咬了牙,道:“你要如何?”   “这是对夫君说话的口气么。”秦云衡在踏雪取来的温水中浸了帕子,又提起,道一声“闭眼”,将帕子覆在十六娘面上:“你既要冤枉我,我也没那好性子与你解释。只叫你看看随意叫别人难过的后果罢了。”   “……你……”   “你不是累了么倦了么?我替你卸了妆容褪去衣裳,你自应承着便是!”   “我不想!”十六娘猛地掀了面上的帕子,道:“今日我便是不想见你不想与你说话,若不是阿家寿宴,大郎又说那般话侮辱于你,我才不会和你敷衍!如今我求你,你出去可好?随你去找谁——不是要将灵娘送去出家么?这最后一夜,多少也值得珍惜!若真是要扮个因为深深在意她所以不想为难她的痴心郎君,那么府上多少婢子,随你用,我也不拦着!只是你不要再与我纠缠!我看着你,便想着你同灵娘说的话!什么看得出女子的心意,你看得出的,唯有她的心意吧?怎生我一片心意与你,却比喂了狗还……”   秦云衡正看着她,他的眼里,有明显的愤怒。   十六娘最后几字不曾出口,却被他狠狠吻住了口唇。   若是平时,有这样的狎昵,她骨头都会软的。可这唇舌缠绵的一刻,十六娘竟瞅了空隙狠狠咬了下去。   秦云衡吃痛,闷哼了一声,一时却也不敢抬头——他下唇被十六娘咬住,疼得厉害。   及至十六娘松口,他以手背擦拭,却见手背上一片红。口中带着铁锈气息的温热液体,那分明是面前愤恨瞪住他的十六娘的杰作!   “我待你太好了是么?”他的声音沉下去:“我顾忌你的心意,怕你难过,怕你委屈,你心里头不舒服,冲我使性子我也生受了,如今你却给了脸上头?”   “你还顾忌过我的心意?只有你心里头才觉得你待我好吧?这样的恩德,奴实在是承受不起!”   秦云衡看着她,紧紧攥住的拳头亦在颤抖。他忍了片刻,突然将十六娘从妆台前扯起来,猛地推甩在榻上,压了上去。   十六娘想推开他,身体在他下头扭动得像是跳到了岸上的鱼,然而她怎么拗得过一个愤怒的男人呢。   这一次亲近,实实堪称惨痛。   秦云衡从不曾这样毫不思虑她的感受……他的凶暴蛮横,像是一场永远不会醒的噩梦,又仿佛是冥间的惩罚,要拖着她下火狱去。   事毕之时,她已然木了。她安静地躺着,一双眼平视,却没有任何神情,没有欢悦,甚或也没有愤怒,连悲伤,都不曾有。   秦云衡喘着粗气,直起身体,看着她这般,却是愣了。   许久,他伸了手,去轻轻碰她沾濡着汗水的脸庞。   十六娘没有躲开,却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他的抚摸根本不曾存在——或许,他这个人,从这一刻开始,便不再存在于她的眼中了。   “阿央?”   他的声音没有底气,甚至还有些惊慌。   她终于动了眼珠子,只是看他一眼,便闭了眼,侧过了头去。   那真的只是看了一眼而已,这目光中没有半分对他的排斥,却叫他从心尖凉到了底。   ——她,像是看不到他。   他躺下,将她紧紧拥进怀中。是后悔了,是悔得胸口都不再能泛起酸痛……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轻轻吻她的脸庞耳垂与脖颈,温情地与她贴了面颊久久不语,这些法子,可以试很多很多次,可没有一次,能叫她稍有回应。   他慌了,便想将她揽得更紧些。年轻的女郎柔滑温暖的肌肤与他的身体紧紧贴合,他甚至能感受她的呼吸与香气。   “阿央……”他几乎是央求般开口:“你,你不喜欢我了吗?”   她依旧是不回答,明明尚未睡着,可偏就不回答。   那一瞬,他突然感受到,似乎是很久之前,他对她说出自己更喜欢灵娘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当真是……心若死灰。   而这一切,全是他自作自受!   遭报应   “说起来,已经要入秋了。眼看着这藕花也残了多半。”十六娘顿住脚步,道。   她身边俏丽的胡姬亦停了步伐,道:“算来奴与娘子相识,也有的多半年了呢。”   十六娘颔首,微微一笑。经了昨夜的事儿,如今石氏能来陪她,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十三堂姊显是暂时不会踏足这叫她伤心的地方,且石氏又乖觉,不会说叫人难堪的言语。   关于前一晚上,她是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记了。   似是照应她的心意,前一夜是好一场风雨。待醒来时,满园的荷叶都有几丝转黄。   有她在园子里头,奴仆们也不方便来打捞残荷,池塘中四处漂着些坠落的荷瓣,叫人心里头晴不起来。   “这多半年,奴是看着娘子,日渐历练起来的。”石氏道:“如今遇到这般事情亦能顾着府上颜面,却远不是当年的小娘子能做到的了。”   十六娘有些诧异,以她对石氏的了解,这般说出来对她自个儿无甚裨益的话,石氏往常是决计不说的。   今天她是怎么了?心里头转着念头,口上,她却道:“我总念着不能叫府上丢人。”   石氏轻声笑了,正欲再说什么,却猛地变了脸色。   她的眼直勾勾盯着水中,面色发青,唇瓣微微颤抖。十六娘转过头顺着她目光看去的一霎,更是惊得尖声惨叫,连退数步,跌倒在地上。   水中,赫然是灵娘。   她的眼睛是闭上的,面容几可称为安详。   可她面上的妆容已然被水浸泡得无影无踪,唇上血色全无,唯独额心明红花子贴衬为一朵小小的莲,颜色犹未改,竟是灼眼得诡丽!   “她……她……来人!”十六娘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高呼道。   踏雪拥雪两个原本便是跟着她的,前一阵子看着她与石氏有谈心的意思,便自避开了去。此时听得这厉声的惨呼,忙忙地跑了来。十六娘拼了全身力气喊出这一声,早就是浑身打颤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死去的人!从来不曾想过,当生命从一个身体中消逝之时,这具身体,会是这般冰凉可怖……那次遇袭,那车夫的尸体她只看了一眼,犹自畏怖不已,而如今,灵娘的面容,她甚至还仔细看了,连肌肤下隐隐透出的青色都瞧得分明啊!   她抖成一团,缩在拥雪怀中,石氏也稍稍镇定了些,虽还说不出什么话,却也上前,轻轻拍抚她肩头。   踏雪却是胆大,走了两步看了看,虽然神色亦是畏惧,可到底不曾如十六娘般失态,她蹙了眉转过身:“娘子,此事去请郎君与老夫人吗?”   十六娘抬了眸子,看她一眼,只知点头了。   这灵娘,算不算她和秦云衡害死的?   踏雪走得快,秦云衡亦来得快,身后跟了一大拨奴子。一到便遣人用捞荷叶的搭钩勾连了灵娘身着的衣裳,将尸体逐渐拽到近前来。   十六娘将头脸转过去,她根本是不敢看的。   尸体从水中拖出的一刻,那水声叫她猛地打了个寒颤,道:“你们,你们快收拾掉!我怕!”   “无妨的。”秦云衡这才转过身来,将她从拥雪怀中拽过来,道:“她便是化了鬼亦不会缠着你,冤有头债有主,谁把她逼到这一步的,她自己总不能还不清楚!”   “……”十六娘抬了眼看他,复又垂下头去,仍是不言语。   有那么一刻,秦云衡有些后悔,自己或许根本不该过来!   若是不过来,至少不会知道,就算是这样畏惧的时候,她依然不想搭理自己……   最后还是松了手。十六娘立时便自站直了,倒是再没有什么害怕的意思——是赌气给他看?   灵娘会死,这事儿既要报到官府,亦要追究府中下人们的。便是无有吩咐,灵娘如今是这样重要的一个人物,怎么能不看好她?   吩咐奴子去衙门,秦云衡方才回头看了十六娘。他已然不知道如今该怎么和她说话了,若是如从前那般亲密,再经她不理不睬一遭,那该如何是好?可他又偏生只会用那样口气与她说……   忖度许久,他才道:“婢子们没看好灵娘,你觉得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   “奴觉得该赏。”十六娘却答了他一句,全然出他意料:“人要死,那是拦不住的。她今儿死了,人人皆知昨日之事,不是正遂了你心愿?倘过了几日再死,昨日之事叫人忘了,还需费口舌解释呢。”   “我原意是叫她出家……”   十六娘毫无笑意,却勾了勾唇角:“那与我何干?既然说了由奴处置,郎君何须多言。”   秦云衡一口气噎在嗓子里,看了她平静面容,却叫他自己连呼吸都颤:“那便随你。这地方不好看得很,你一个女子,到底不要多留,先回去吧……”   十六娘微微颔了首应承,然后拽了石氏便走。她走得很快,仿佛只有这般才能叫心头的慌张减少些——出去好远方减缓了步子。   “娘子这又是怎的了?”石氏不知昨夜秦云衡与十六娘的冲撞,见他们如此,不由大为诧异:“素来不都挺好的么,今日……”   “素来?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转过假山,确信秦云衡他们看不到自己,十六娘终于停住脚步,面色还有疾走时染上的微红,道:“莫提他了,我不愿想这个。”   “可他说的话,到底在理呀。这灵娘的事儿,怪不得娘子……”   “那我自是听的。”十六娘挤出一个微笑,道:“便是他叫我罚那些下人,我也照着做。方才那般说,不过赌气罢了……我是他娘子,总须顺着他。便是不愿搭理他,可面子上,多少也得过得去才成啊。”   “咳,既然不愿,那咱们便不提这个也好。”石氏看着她,许是看出她所言非虚,自转了话头:“月掩回来可还好?”   十六娘一怔,不意她提到猫,失笑道:“月掩能怎么不好?说来也奇了,它在我这儿,便是掉毛生病,眼看着不行了。可你们喂了什么?昨日它扑了灵娘跑回来,倒比往日更肥了些。”   “这猫儿也会害思乡病呢。”石娘子眨眨眼:“它同我们可不一般——那是五郎托了人从故国带来的猫儿……不比我们,是生长在神京的旧人啦。”   “你们难不成喂了什么稀罕物儿?”十六娘道:“不过,我尚有一事想问,那猫为何要扑灵娘?是你丢了它过去么?”   “奴哪里丢得准。”石氏道:“不过是奴记了灵娘素日所用香料,五郎他……”   “你们把猫带走,便是做这个去了?”十六娘惊道:“若这般说,难不成先前猫儿发病,也是你们……”   “这却不是奴做下的了。”石氏忙道:“月掩病了,那是凑巧,可奴带它去五郎那儿,五郎却想了这么个计策,算是为娘子出气……猫鼻子倒也比人的灵光些!常常嗅闻的味道,那是不会差的……”   “那自然。”十六娘叹道:“如此,我要多谢五郎了。昨日的事,若不是他有心助我叫灵娘出丑,歪打正着救了灵娘一条命,那场子当下便砸了……”   “这值得什么谢?”石氏笑道:“我家五郎素来也只是个古道热肠的,他既然喜欢帮娘子的忙儿,我这做阿姊的也不能拦着——说来娘子的年岁比五郎还小些,倒与我家嫁与康氏的小妹子是同年生人。”   “你这般说话,却是那五郎把我当自家妹子?”十六娘斜睨她:“我可生得不似是胡人吧?”   “娘子怎生也不会似胡人的。”石氏道:“然而性子有几分像,我家那妹子,也是个宁折不弯的小娘子,母家娇养下的。所以五弟听得娘子的事儿,多半就……我家中身份微贱,然而圣贤讲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大抵没错。做兄长的疼爱妹子,连带着连同妹子有些相似的贵女也格外敬重些,可不会讨了娘子厌烦吧?”   “那怎么会?”十六娘道:“我如今只恨,未嫁时只与嫂嫂们好,却少与兄长往来。家中也没个会为了我出头惹是非的嫡兄。如今事儿这么多,娘家里却只指得上姊姊!否则,断然也由不得谁糟践我名声的。”   “说来糟践娘子名声的,不已然得了报应?”石氏像是想起了什么,掩口笑道:“奴也听闻,兵部里那个姓历的,从前与咱们秦家便不甚和睦,前阵子正是随处嚼咱们府上舌根,连带着还说娘子不好呢。如今怎样,他自家娘子同人……”   “别提了!”十六娘忙喝住她。   同秦云衡一道做了这些事,她虽不悔,可到底不愿多想。   “怎么……”石氏有些讶异。   “难不成你不知道,与她有些瓜葛的人是谁?”十六娘心思急转,她总不能说这位娘子是我们折腾死的,便低声道:“这话旁人说得,咱们府上就说不得!省得叫人指摘咱们不饶人呢……”   “……大郎?”石氏只敢比出口型来。   见十六娘点头,她才又道:“那十有□是有人作怪——大郎会与同秦府不睦的人作对?他早忘了自己姓什么了!若说起来,他改姓顾倒是更真些呢。”   十六娘哪儿敢点破,也只道:“那我便说不得了……谁知是怎么一回子事。”   还珠花   十六娘猛地翻身坐起时,正是夜色最浓沉的时分。   秦云衡今夜在书房宿了,这房中只有她一个人。锦被绣榻,暖熏香笼,却捂不热她冰凉凉的心。   她躺了许久了,却不能入睡。   灵娘那张惨白的脸,总是在她心里头浮出来。额心的红衬唇瓣的青,分外诡奇可怖。   在看到她尸体的那一瞬,十六娘只觉得血都从心口冲了上来。秦云衡叫她莫怕,她怎么能不怕?   掐着自己的手腕,她呆呆望着熏笼里头,香炭一闪一灭的幽暗火光。   她并不知道灵娘会求死!至少,在秦王氏的寿宴开始之前,她绝不知道这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会真想死啊。   如若知道,她不会叫灵娘的婢子对她多加讽刺……如今,虽然秦云衡表现出一副无意追究此事的态度来,可真要追查的话,那婢子多半会招认,那一天,在寿宴开始之前,娘子曾寻了她去,特意叮嘱她尽情挖苦嘲弄灵娘……   可那时,她当真以为大郎会接受灵娘的!如此,便是那婢子说得再狠,灵娘也无法与她计较。一个要从秦府里头消失的女人,对她能有什么威胁呢?便是恨她恨到骨头里,也不能叫她有一星半点的损失吧?   却不料大郎咬死了不要灵娘,更不料,灵娘也会有这样的烈性——原以为这样能够委身于心上人外男子的女人,心思该是极低的,再怎么压,也不会叫她崩溃。   可这想法偏就错了,还错出了一条人命来!   说起来,便是她不叫婢子说这样的话,灵娘十有□也是活不成的。一个女人指望靠什么过日子呢,夫君,孩儿,自己的颜面……这一切的一切,灵娘都没了,那还活着做什么?   可她偏生就叫婢子这么说了,只这一句,就是难安。   她坐了好一阵子,直到觉得背上阵阵发凉,才躺下身去,拖了被盖住整个身体。   历家娘子的死,说到底是秦云衡的主意,虽是为了她,可她对计划的实施是一无所知的。然而灵娘的死,即便是她自己寻的,可讥讽她的主意,却是“主母”的意思啊。   其实,她那时不过是恼恨自己没有裴氏女儿的样子罢了,只是恨自己这样懦弱又没有决断,连报复都不敢而已。虽然叫婢子讽刺灵娘也算不得什么报复,更似是小孩儿家的打闹,可好歹能出一口气不是?   这口气,出得有些过了。倘若是十一姊,定不会将事儿办成这样!到底还是她无用无能吧……   她已然嘱咐了那婢子再莫乱说什么,可是,总觉得心底下缺了些东西,空落落地叫人发慌。   第二日天为晓,她便已然起身了。倒吓了进来唤她的拥雪一大跳。   “奴的娘子,您怎生这般模样?可是昨儿香点得不对,叫你失眠么?”拥雪道:“要不,您还原去歇着吧!眼儿都是青的,叫郎君看了,不又得罚奴们么。”   十六娘面色本就不佳,听得“郎君”二字,心中更添上了一份烦乱:“你是我带来陪嫁的婢子,如何口口声声都是郎君?你怕他作甚?打狗亦须看着主人呢,他若敢动你……”   “娘子您省省吧!”拥雪顿足道:“只要您和郎君再别出什么事儿,那便是奴们天大的幸事。为着这个,奴便是挨狠狠一顿板子也值当的!只是娘子这般恣意妄为,便是打折奴脊梁骨儿,怕也是……”   “这话怎么说的,谁要打你啊!”十六娘亦恼了:“我便是不乐意提他!你是不知,他同灵娘是如何说的……呵,他是个痴情郎君,可与我何干呐?”   “……”拥雪怔了,许久才小声道:“郎君是近来还同那人说了什么,偏巧叫娘子听到么?那……那……可是娘子,男子心思花,也是有的,您……”   “你倒反怪起我来。”十六娘叹道:“我亦知道,这事儿,换了谁看,都是我不对。可你们谁曾想过我心思?我原以为他待我的心意已然算得上深重,值得我感念一世啊。然而前日我在灵娘门口,听得他万般惋惜,却又要为了灵娘的心思遂了她放她与大郎一道……我知道,他早就有用这事儿算计大郎的主意了,同灵娘的言语亦不是全真。可那般意态,若无有真情,如何能生得出来呢!”   “郎君他到底喜欢过那灵娘呀。”拥雪道:“娘子莫怪奴胳膊肘朝外拐了,这事儿郎君当真是冤枉的。他若不摆这深情模样,如何圆得此事?难不成与堂兄弟们说,他是知道大郎和灵娘合谋算计他,才将灵娘送回去的么?总该有个好听些的缘由吧?”   “……”十六娘看住她,微微摇了头:“你不懂,你不喜欢他,自然也不会因了这般事情计较!倘若有一日,你也看着心上的人与别人这样说话,偏还就是他与你海誓山盟之后这么做了……”   “娘子委屈。”拥雪低声道:“可不这般,同郎君闹翻了,也不是事儿啊。别叫人寻着缘由说嘴!”   “谁说我与他闹翻了。”十六娘怏怏道:“他自己不会将这般事情拿出去乱说,我更是不会。当着人面,我这娘子做的哪儿不好?”   拥雪还待再劝,忽闻一名小婢子在门口急急叩道:“娘子,娘子,郎君一大早就奉旨进宫了,走前说有一样东西与你呢!”   与拥雪对个眼色,十六娘坐在了镜台前头,道:“你去拿吧。他给的东西,我还是可以收下的。”   言罢,她便取了小银梳,将散下的长发一点点梳顺,好叫拥雪拿了东西回来为她梳髻子。   然而拥雪站回她身后时,声音却有了些变化:“娘子,是这东西……”   十六娘回了头,登时愣住。   在拥雪手掌心里头的,赫然是一朵珠花。   她拈起那珠花之时,手指都微微在颤抖。   这是她的东西,是她小时候的东西……可她早就忘这东西在哪儿了。难道不是丢了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想来也好笑,当年是极心爱这朵珠花的。这珠子是上好合浦珠,光泽莹润,几无瑕疵。工艺亦是精湛,甚至不似是小孩戴用的。她那时爱到日日皆将它戴在头上,却不知哪一天起便看不到它了。   难道是当时送了秦云衡了?怎么就不记得——说来,他遣人送这个来,又是什么意思?   便算是她送了他吧,她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做了这事儿,更不知为何要送,怎生也不能会他意思的。   想了想,懒得再想,她便拉开妆匣,将那珠花丢了进去,道:“梳头吧,这东西我记得丢了许久,却不知道为何在这儿,说不定是掉在哪里叫他拾了去……”   拥雪便道:“奴记得这是娘子小时候的爱物儿,郎君送了这个过来,莫不是示情么?”   “什么?”   镜子中,十六娘看着拥雪将自己的一头长发拢起,耳中又听得她道:“奴听说,最讨女儿家喜欢的礼物,多半不是最贵重的东西,而是她心底下珍视的东西。这珠花既是娘子从前心爱过的,郎君把它好好收着,那自是表明他心意——从来都是在意娘子的。”   “他自然在意我,我知道。”十六娘轻轻叹道:“我不也在意他么,只不过,不是一般在意罢了。我当他是夫婿,他却当我是妹子,不过是凑合吧。他送这个过来,哪里是示情,不过是提点我不要闹得太过,叫他下不来台罢了!”   “……”拥雪实实无法再说下去。她想劝,可自己也不知晓到底向着谁才对。娘子总比她要了解郎君吧?既然娘子这样说了,想也是有道理的。   然而十六娘坐着,看拥雪为她束发,却猛然想起一事在心——那珠花,里头是中空的,可以藏下些东西啊。   秦云衡若只是为了表示他对她的看重,昨夜便可遣人送这个来,为何非要到宫中来人宣他入宫的时候?难不成,他有什么来不及当面说的话……   她伸手拽开了妆匣要去抓那珠花,却不意动作过大,扯得头皮好生一阵疼痛。拥雪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却被她小声喝止住了:“别出声!接着梳头!”   此时晨曦已过,内阁与外头,只隔了薄薄一层纱帘。若是拥雪喊出声来,外头须臾便能有人进来的。   十六娘将一颗珠子扭转,只听啪嗒一声,那珠花中央的机括打开,果真有一张纸条露了出来。   宫掖乱   “宫掖生变,如不归,勿惊,勿擅行。”   怕自己看错,十六娘甚至再细细看了那字条一遍。   没有任何纰漏,那确实是秦云衡的字迹无误。这么多年,他的手书,她总算还认得出来。   可他……何意出此言!   宫中能有什么变动?难不成是堂姊假孕的事儿被人拆穿了?可如若是这般,叫秦云衡进宫做什么?   除此之外,她实实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发生在宫中——废后?那决计不可能,若是至尊有那个胆识,姚皇后早就是冷宫中的庶人了!   惊疑不定之间,她亦只能安慰自己——也许他只是去办个差使而不能为旁人所知呢。这有变,未必便是对他们不利的。便是秦府近来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可到底是家事,便是至尊,也不会来插手的。   正想着,拥雪已然替她插上了最后一支钗,道:“娘子,现下便用饭么?”   “……用罢。”十六娘原想说她没那个心思的,可自打从听了秦云衡与灵娘交谈的那一天开始,她也已然是茶饭不思了数日,眼见着镜子中脸都消减了不少,现下也当真是有些饥了。   人家不拿她当回事儿,她怎么能不把自己当一回事?总得有个人,对她好着不是么。既然郎君不是一心一意待她好,她便自己心疼自己些,倒也在理。   只是,这一餐饭,吃得着实心不在焉。   虽然不想再搭理秦云衡,然而他若真出了什么事,自己定是跑不掉的。所谓“鸳侣同心,夫妻同命”,便是如此。   贵族的婚事,牵涉的不单是他们两个人,更是两个家族。便是她昨日与秦云衡破脸,今日秦家倒霉,也总会牵连裴家的。   更莫说,这倒霉……倒是十有□因了裴氏才起。   这一日,十六娘脸上都没有半分笑意。秦云衡当真是迟迟未归,可是,也不见有消息从宫中传来。   她打开那字条之时,拥雪正侍立在后。见她如此,也只能道一句“没有消息便是好事”。   十六娘唯有苦笑。她岂是不知没消息便胜过坏消息?只是这没有消息,心便始终是没有个着落,也叫人慌啊。   她已然叫家人出去打探消息了。秦云衡嘱咐她不要惊慌不要擅行,可打听消息,大抵不算做什么过激的举动吧?   过了午后,才有几个家人回报,说是宫城一大早就封住了,许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十六娘的心,登时便提到了嗓子眼里头去。   如若不错,秦云衡该是刚一进了宫,宫城便不许人出入了。   这样的阵势,她从小到大,只听说过一次——那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太子妒忌四弟得宠,竟而逼宫,宫城当即便下了锁钥。但闻那一日宫中直杀得血流成河,不少无辜宫人殒命。只是,这一场中,天子的声威到底胜过太子,最后竟将太子逼得自刎于长恩殿上。   事后,太子生母伏皇后教子无方,不堪母仪,废作庶人。其四弟不敬兄长在先,方才引出这般祸事,自此失宠。   倒是今上,得了先帝的心意。   那一场惨变,于史官的记载中,都是不敢详述的。   除了这一出,她从不曾听说过宫门一大早就落锁的事儿!   难不成,今日的宫中,同那日一般凶险?   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若真如此,秦云衡今日进宫,事先竟还知晓几分,留下这字条与她,那……   情势,竟而凶险若此么。   “去,同所有的门房说,今日一人也不许出府!除此外,人人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得有耽搁。”她猛地起身,对隔着一道门的奴子道:“无论发生什么,不许有人在府中扰攘。宫城封闭之事,再不许传话给旁人知道!”   那奴子忙飞跑去了,十六娘却似是被抽去骨头一般,险些跌倒。还好拥雪正站在她身后,搀扶得快。   “娘子……”   十六娘应不出声来。   这几日,事儿发生得太多了……可相比今天,那寿宴上的一场争持,甚或是灵娘的死,都算得了什么?   深宫之中,向来是最平静也最不平静的地方。朝中一应势力,都在那高阔宏伟的地方纠缠角力,做着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平日间,朝堂上刀戟相对,宫室里却要笑脸相迎。可若真有一朝,后宫中也闹起来,事儿就大了!   她从未曾遇到过这般阵仗……如今一切该怎么办,她心底没有谱。可偏又不敢去问秦王氏——如今一应事情都不清楚,这样跑去求她指点,不是叫秦王氏为难么。   或许,严令诸人不许出府根本没有必要。可若是不这么做,她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使府中的局面不要坏下去。   坐卧不宁之时,连刺绣,都会扎着手指头。   十六娘吮了吮指尖上沁出的血珠儿,将绣了一多半的绣带丢下,叫拥雪去抱灵娘的孩儿来。   拥雪有些诧异,然而还是应了。   当把那小娃儿抱在手上之时,十六娘当真不知自己心头到底是什么滋味。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想看看这个一出生就不得人待见的孩儿,原本倒没什么恶意的。   可眼看着他,她又忘不掉他的母亲,曾经是她多少个深夜的梦魇,是她恨到骨头里的人——那是虽也知她堪怜,依旧无法释怀的恨啊。   这样小的孩儿,连面目轮廓都是柔软的。他抿着小小的唇睡着,脸蛋儿晕着浅浅的粉色。   如若不念着他母亲,这真是个叫人喜欢的娃儿。   正想着,怀中的孩子突然睁了眼,望住她。   猝不及防的四目交对。   之后,他突然笑了。对着她,笑得眼睛都弯起来。那是一双乌亮眸子,看不出半点胡人血统来,只有干净纯粹的欢喜与愉悦。   十六娘心头一紧,竟有几分呼吸不上的感觉——这孩子睡着时她没看出来,可睁了眼,那眉目果然极似秦云朝。   当然,说是像秦云衡,也是没错的。   只是,她从不曾见过秦云衡有过这样简单的笑容。她这位表兄,自她记事起虽常常含着微笑,却似乎总有些心事。   至于秦云朝——他仿佛从来不曾笑过。   也许这兄弟两个,尚在襁褓中时也这样爱笑。也许这孩儿长到七八岁,也便不会再笑了。   说起来,这小家伙,倒比他们俩更要苦得多。秦府若一切安好,她不会好好待他,秦云衡更有让秦云旭把他带成个纨绔子弟的意思;秦府若不好了,他这一世,怕更要颠沛流离。   外头阳光明媚,十六娘却分明觉得,这偌大的府邸,自开国来赫赫的荣勋,正在一片风雨飘摇之间。   以她这做主母的本事,会不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   这般想着,她脸上亦不禁染了几分忧色。怀中的小小婴孩不笑了,盯住她看,忽而从襁褓中挣出了手,努力去够她的耳坠子。   “这小家伙像只猫。”拥雪在旁道:“喜欢会摇动的东西。”   十六娘就手摘了耳坠子,递与了拥雪:“你抱他回去吧。明儿个寻个好奶娘,这坠子便给奶娘,逗他玩吧。”   拥雪抱过秦悌,却不料这孩子一脱出十六娘的手便大哭起来。   “这……”拥雪有些尴尬,便用了十六娘的耳坠子在他眼前晃,也只能叫这娃儿哭得益发大声而已。   “他是喜欢娘子么?”拥雪亦是姑娘家,未曾哄过小娃儿,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越是拍抚他,他越是哭得凶:“是看娘子生得美,奴却丑,所以……”   “不是这样的吧……”十六娘道:“他只是在我怀中醒来,见我不要他了,所以怕。再者你哪里丑了?待回头配了人,好生打扮一次,也是个美娇娘。”   “美不美,那都是比出来的。奴哪儿敢和娘子比。”拥雪抱着秦悌便往出走,可还没出门,踏雪便跑进来了。   这婢子素来是个稳重的,不似拥雪常是喜怒形于色。然而此刻她面上的笑容,却叫十六娘颇感诧异。   “娘子。”她站定,喘了一口气,才道:“方才宫中来人,说至尊加了郎君一品官衔呢!现下是领了明威将军衔……”   “……”十六娘怔住,过得一阵子,才站起身,道:“当真?”   宫中发生了什么,现下无人知道。只是就这情形来看是场大变……秦云衡此时受封,多半是在这一场事端中有功勋,这虽是好事,可也透着些蹊跷了。   宫中能发生的变乱,无非是皇子夺宫,抑或兵变滋事。如今至尊膝下没几个像样子的皇子,想来也无人有这般胆气。至于兵变——那总需有个目的吧?可如今看来,宫中没有谁值得军卒们抛了身家性命去闹一场变乱的。   又是宫门下锁,又是为他加官进爵,今日的皇宫中,到底出了些什么事儿?按理说,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也总该有个后文的。   可等到此时,除了秦云衡升一品官职之外,却没有旁的动静。   这实实是怪了。总不能是至尊召秦云衡到禁闭森严的深宫里演了一场武,龙颜大悦,就手赏了个明威将军吧……   肘腋之变   “传旨的宫监都到了,为何郎君他自己不归呢?”她问道。   “那位宫监说是宫中事务未了——再者,他也不是来传旨的啊。不过是来通禀一声,旨意,至尊当着面便下赐给郎君了。”   十六娘一怔,道:“去支些银钱与那位宫监。莫教人说咱们府上没规矩。”   婢子领了命出去,十六娘方才抚着胸口,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不知道该是谁要走背运了!要秦云衡留在宫中帮忙料理后事,那多半是……一场兵变。不恭敬地说,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兵变起始,想以军士在宫中折腾出事端的,决计是在戳至尊心底下最脆的那一点。   可是,镜中如此多的将军,至尊怎么偏就想起掉秦云衡进宫?是怕常在京中的军人心思生变么……   抑或是,看在了阿姊与她的关系?   这么想着,十六娘不禁自嘲地笑了——还真把自己当事儿了,至尊要用人,怎么也不会是想着这层亲戚关系的。他自己的亲戚还少么?却没几个可信。   不过,能升一品,到底也还是好的。便不提别的,这多出来的些许俸禄,倒是可以叫她手上松快些。   看着喜欢的物件儿不敢买,若不是有石氏与五郎隔三差五送些与她,她都该委屈死了。自打出生,这嫁进秦府的日子是她过得最拮据的!   倒也不是说裴氏要宽裕许多,只是她做小娘子的,同嫂嫂们不同。嫁了人家的女子该念着替夫家省些银钱,可小娘子在母家,那就该被宠着的。   这可真好啊,前几日石娘子说她家铺子里新到了从拂林国来的各色宝石,明日便去看看!   想来秦云衡也真有这点儿好处——只需他愿意好生待你,你如何待他,他都不会太上心。   幼年时便是那样。秦云衡同她戏耍,将她弄疼了,又不与她道歉,她便气得骂了他。火头上来,便是他道歉,解释,甚或说叫她打他报复,也都没有用。   最后许是闹过了,话说重了,秦云衡青了脸,转头便走,甚至连他阿娘在里头与十六娘母亲说话都不顾了。   那十岁的小儿郎,当年竟叫她气得硬生生走回了秦府。走前还丢下一句狠话——我再也不来看你了。   后来他果真是很久不曾来。十六娘原本讨厌他,过得一阵子,偏又想得不行。便去缠了阿娘,要她带自己去秦府。口上怎么好意思说去看表兄,只能道想姨母了。   “改日你姨母再来不就好?”裴王氏只是安抚她,道:“如今你表兄病了,咱们不好过去,莫过了病气。”   那时的自己竟被吓得偷偷哭了。甚或还想了许多遍,若他病得死了,今后谁来陪自个儿玩。   可过得一个多月,秦云衡又站在了她的小院子中,笑着喊了她一声“阿央”。   手上还拎了蒲包,正装着她素来喜爱的蜜饯果子。秦云衡一贯不吃甜,可她道一句“二郎若是知道当日错了,便自己吃一个”,还是能叫他苦着脸强咽下一个果子去。   这便是秦云衡,从小到大,始终是这脾气。她惹他也不是一回两回,次次都是他错在先,可次次都是她闹得他下不来台。   不知,还有没有下次了……   正想着,外头便听得脚步声纷乱。   十六娘一怔,却并未出门迎过去——想也知道,那是谁来。   回忆他们幼时的事儿,那是叫人暖心的,看着今日的秦云衡,那却是叫人心底下躁郁的。   秦云衡前脚进门,便正看着十六娘转过身去。这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叫他脸色不禁一沉。   “阿央!”   十六娘垂了眼眸,侧了脸,微微笑了,低声应一句:“将军。”   这一声将军,生生将秦云衡堵在了房门口。   她微笑着说出这个词,那还不若当看不到他!这词太过生分,莫说他们青梅竹马,她自小便亲昵地唤他“二郎”,便是婚前素未谋面的,这经了几个月的相处,总也该唤他一声郎君。   “将军”算是什么?她不是他手下军卒,不是府上贱婢,不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哪里有做妻子的这样叫夫郎的道理?   “你这般称呼我,我听着很不高兴。”他深吸一口气,索性走到她面前,坐下。   她却垂了头,道:“这样叫亦没什么不对的。世上有谁说过,女子只能以‘郎君’称呼夫婿?”   秦云衡张了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半晌,才恨恨道:“我不爱听这个。”   “……奴偏就爱这么说,听不听,将军自便。”   “你是有心要与我生分?”秦云衡的声音低下去。   “……”十六娘看了看他,摇摇头,索性不说话了。   “你就不想问宫中发生了什么?”秦云衡道,似是要骗她说话。   十六娘摇头。   “你……”秦云衡拂袖而起。十六娘原当他气急了要走,正是心头畅快,却不料他竟是去关了门,转身又回来了:“你夫婿今儿差点死在宫中,你却是一点儿也不在心?”   “将军都受了四品衔了。”十六娘冷冷道:“再者,奴看您好得很。如若真遇了险,现下还有这份精力与奴缠搅,那倒是难得了。”   秦云衡咬了咬牙,道:“我累了,先去歇着。你也早点休息。”   “奴恭送……”   下半句话还没说完,十六娘便看着秦云衡径直走向她的内阁。   “你做什么?”她终究是忍不住,跳了起来——秦云衡要是今晚在她这儿睡,她还不如将就着在地上躺一夜!   和他同榻,她疯了么。如今和他说话她心头都像被热油浇一般!真若是一张榻上睡了,她实实不敢信自己不会恨得半夜起身掐死他。   她好好的一辈子怎么偏就折在他手上呢,这人还一副无谓模样。   “我做什么?”秦云衡挂着压不住的笑意,回过头看她:“世上可有谁说过,做夫婿的要因为娘子不乐,便不能在她房中过夜?”   十六娘脸色顿时烧红。   她早该记得秦云衡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练得何其熟!她挤兑他,他便将她的话换几个字挤兑回去,这一招简直是百试不爽。   然而,若是早先时候,夫妻调笑打情骂俏,这样倒也无妨。可此时她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还听得他这般说,便是恼火得很了!   “那你便睡吧。”僵持了一阵子,她终归是放弃了。是啊,只要未曾休离,便是她气得吐血,秦云衡要在她这儿歇下,她也是拦不得的!   “你过来。”   十六娘抿紧了嘴唇,忍了又忍,终究是过去了。她不想搭理秦云衡,可做娘子的该做的,却又偏生不能怠慢。   她看着他褪去衣衫,露出前胸,却不禁吃了一惊。   秦云衡身上,自右肩至小腹,拉开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是怎的?”她不禁伸了手去触碰:“今日受的伤?”   秦云衡将她的惊愕看在眼中,便点了头。   “怎生……你给我看这个作甚?”她原是想好好问问这情形,想问他伤得重不重,随即却想到,若这道口子划深了,他早就站不起来了,哪儿还可能这样惹她担心。   “只是想看你,究竟是担不担心。”   “这下你看到了?”十六娘几乎恼羞成怒:“高兴了?”   “看是看到了,只是你如今的意思,叫我高兴不起来。”秦云衡叹道:“到底还是有点疼的,突厥人刀也够狠的,你……可不可以替我上药?”   十六娘看了他一阵子,返身去取了上次他受伤时涂剩下的药来,将瓶子丢给他,道:“将军有手,要奴做什么?说来,宫中哪儿有突厥人?”   秦云衡接了瓶子,看了她,叹了口气,背转过去,自拔了瓶塞涂药,一边还道:“是禁卫中的突厥士卒。”   “……什么?!”十六娘大惊:“那些突厥士卒都在神京定居数代了,如何还……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哪儿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是有人挑唆的。”秦云衡涂罢药,将瓶子塞紧,丢在榻上,道:“今日追究的结果,是有人告诉这些突厥军卒,因西突厥反叛之事,至尊要杀光神京里所有突厥人……”   “西突厥反叛?已然……挑明了么?”十六娘道。   “何止是挑明了!咱们天军,都已经连吃七八个败仗了。”秦云衡冷笑道:“西突厥只道他们的王子叛逃至神京,便是咱们找不出这位王子,也堵不住他们的口!这样寻着理由作战,原本便是早有准备,天军猝不及防,败仗也是难免——说来那散播谣言的人也好生有心计。想来这时候,该是至尊最恨突厥人之时,那些军卒本就惶惶不安,一加挑唆,自然滋事。”   “至尊如何知道?”十六娘心跳得厉害,亦顾不得同秦云衡说话的尴尬了。   “如何知道?总有人为了自个儿身家性命告密的。连我都知道了,你说至尊如何知道呢。”秦云衡道:“只是到底那些突厥人悍勇,大殿重重防卫,竟也冲得进来……说不得,替至尊挡了一刀。”   “这一刀,到底换了个明威将军回来。”十六娘道:“总比上战场来得快——说来,奴阿姊未曾受惊吓吧?”   “惠妃在至尊身边,惊吓是受了,可你那尊贵的小外甥该是无虞,我出宫之时她面色都好得很!说起来,反倒是‘苦’了姚皇后。”秦云衡道:“她那边儿火都烧成一片了,居然还能逃出来,不知至尊作何想,我是觉得……有些蹊跷啊。”   此情无计   “……擅动突厥人兴事的是皇后?”十六娘有些愣怔:“这是何必?至尊一朝有事儿,对她何益?”   “放着现在的情势不管,不是更无益么。她膝下无子,自你六姊之事始,至尊连她殿门都不进了,这么看来,虽是不欲废她后位,可也没有叫她诞出嫡皇子的可能了。再者,十一姊又有龙胎,十月满一朝诞下个皇子来,她更是毫无翻身之地了。”   “十一姊那胎……”十六娘欲言又止:“可便是至尊当下晏驾,她也没有亲儿啊。”   “至尊不还有两个儿郎子?选个听话的即位,她便是皇太后,谁还防得住她。”秦云衡冷哼一声:“只是人算比不得天算,突厥宿卫中,也有不那么蠢的,也有知道这般密谋最好升官发财的!”   “天保佑。”十六娘轻叹一口气。按秦云衡的叙述想下去,那结果确是不堪的——姚皇后真做了太后的话,怎么会放过裴家呢。就算裴氏家业大,她动不得,可给裴氏的子弟些颜色看看,总也使得。   世上并无长盛不衰的家族。倘若每一代的子弟中不出几个有人样子的,要不了几代,家族便会崩颓。   让裴氏的子弟仕宦无望,那是对惠妃最好的报复。   幸好,这一切,只是想想而已。   “胜负还未分呢,谁知道,苍天到底佑的是谁……”   “什么?”   “只要找不到姚氏煽动突厥苏伟叛乱的证据,你我的一切说法,终究都做不得准。”秦云衡在榻上坐下,叹道:“如今那些突厥人的头领都尽皆伏诛了,剩下投降的,又各各是一问三不知。想牵连到姚氏,怕是难了。”   “那有什么关系?”十六娘道:“只要至尊无恙,她已然翻不了身……”   “只怕是夜长梦多。”秦云衡打了个呵欠:“至尊今儿委实被吓着了,我替他挡了一刀,回头却见他脸都吓白了。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便是心中再有谋略,也少了几分胆色了。只是看着宫中一片横尸,便惊得什么似的。果然是仁君……”   十六娘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奴可没听出来你这是在夸他。”   “君王同将军本就不同。将军不喜杀戮,那是要打败仗的,可君王若是好战,国家便会陷于危机。叫他看看死人是怎么样的,也好。省得隔几日咱们天军开始大胜了,他便好大喜功地要追杀突厥人到天边去,那可又是劳民伤财的事。”   “斩草除根,一劳永逸,不是好事儿么?”十六娘不解道:“你这般说,难不成是怕自己要去打仗?”   秦云衡看了她一眼,道:“你当突厥人是死的?到了人家的地界,还由着咱们想打便打么?前几年,莫说突厥军队,便是那边的马匪,也难缠的很!咱们大军进剿,他们便匿入深山。打不到不说,还抽冷子袭击落单的军士。这样的人,你说可怎么处置?至尊真若是恼羞成怒决意对突厥干净杀绝了,咱们的将士得有多少埋骨塞外的?”   “石娘子也与奴说过,她家的商队,这两年被劫得也多了。”   “她家?”秦云衡诧异道:“她石家的商队,蹊跷大得很!旁的胡商,一路过来,十车货物中总得少个□车,唯石家的商队,十次里倒有五六次是毫发无伤地过来。若不是他们的向导知晓连本地的马匪都不知晓的小路,那……”   “你是说,石家与马匪有关?可石娘子与我说时,分明一脸痛恨,她……她在骗我?”十六娘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石家的生意,是五郎在打理。”秦云衡道:“我与那五郎也见过几次,是个极知理的明白人。他大概也有些自己的考虑。只怕这已然嫁了人的阿姊,也有些事儿不该知道吧。”   十六娘看着他,秦云衡解释之时,言辞分明有些闪烁之意。   他是在掩饰什么呢。   是石五郎与他说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连她也不能告诉——也罢,男人的事儿,女人参合什么?   这样想着,她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便坐到了榻边上,离他是极近了,便像是被烫到一般跳了起来。   才不要和他待得这样近!万一被他当做自己已然原谅了他,那便不好了!   秦云衡却伸手拉住她,仓促之间,十六娘一把推过去,正正推按在他胸前伤处。   她这一按,手上是打了滑的,力道完全不由自己,一把压下去,眼见着秦云衡贴身着的白衣上便沁出了血来。   秦云衡疼得咬了牙,半晌才道:“你这是报复我来的么?”   若是早几日,十六娘遇到这阵仗,便不说心疼,也定是手忙脚乱的。此时却只是呆在原地,没个主意。   她当然该替他包扎,可是,她又……不想动他。   有些坚持,说给别人没有意义,便是说给自己,多半也太过可笑。可是,却总不愿放弃。   “愣着作甚,药给我!”   十六娘这才忙不迭取了药来,递给他,二人连指尖都未曾相触。   秦云衡自解了衣襟上药,十六娘却别过了头去,许久才道一句:“奴不是有意……”   身后没有人回答,过了好一阵子方听到一声:“我不曾怪你。”   “……那么,你早些歇息。”   挤出这句话,她便快步走开,几若奔逃,实在不敢多在这里停留。   明明是想好不理他的,怎么说着说着话,还坐到他身边去了呢。想来,便有些沮丧。他说话之间若个没事儿人一样,却叫她也跟着便糊涂了!   十六娘暗暗咬了牙,恨不得掐自己一把。   后面,秦云衡却没说什么。过不得一阵子,十六娘实在好奇,便又过去一探,但见他居然就睡着了。   她这儿心如乱草,他却睡了!看着他安恬睡颜,十六娘实实想将他掐起来。   偏在她这里休息!她连同他接触都不愿,更遑论同床共枕!   想着他歇下了,十六娘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子也是越来越沉,最后竟是伏在镜台边睡着了。   这样睡,自然不舒服,她睡得极浅,肩颈亦酸痛着。神思恍惚,却也不知究竟是睡了还是半醒着。   只是,当秦云衡起身过来,将她抱起之时,她确实被惊醒了。   看着怀中的她睁着一双乍醒时水灵灵却难掩惊慌的眸子,秦云衡有些赧然,道:“你就那么讨厌我了么?我在榻上,你宁可这样趴着也不愿……”   定是刚刚睡醒时有些糊涂了。她点了头,又摇头。   秦云衡倒也不追问,将她抱到榻上,为她除去鞋履衣裳,盖了砑绫薄被,道:“那你睡便是了。”   十六娘想问他要怎么办,可实在是倦得狠了,仓促一点头,翻个身便睡熟了。   秦云衡披了外衣,站在榻边,看了一阵子,才转身走开。   他到底是做错了多少事儿,到底是叫她多生气,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还记得初婚之时,她甚至还告诉自己她喜欢他呢。如今,是一点儿心爱,都没了么。就算是上一次遇袭,她还颤着手为他涂药。   后来,“二郎”换了“郎君”,今日又换作“将军”。益发尊重,益发疏离。   他坐下,伸手拉开她的妆匣,将那朵珠花取出。   珍珠圆润,在指尖辗转。珍珠冰凉,仿佛竟是玉刻的。   那时送他珠花的十六娘,还是小小的裴央。时光不过转眼,她却成了这样。   如若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日,她便如所有达官贵人家的夫人一样,高贵美丽,却再也不会对他露出从前的微笑,不会在他身边温情地依靠,不会喊他一声二郎。   那样的十六娘,他不想要。   只希望过十年几十年,便是年华老去之时,她在他身边时依旧是她。   可现在看来,这似乎已是奢求。或许,他在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地方错了太多——人不都说,女子心思要远比男人来得细腻,因而更容易记着些换了男子便只会忘记的东西么。   如果可以,真想叫醒她,问她到底在恼什么,问她如何才补得来,问她如何才会待自己如初始那般。   只是这也只能是想想。如若此时叫她起来,怕她更会恼恨自己吧。   这么想着,他突然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榻前。果然,十六娘又将被子踢歪了。   与她同宿时,夜夜都要帮她拉上被子。便是初婚时不曾亲近,也不会忘了这个。否则到得第二日早晨,无论屋子里头烧得多暖和,她双足总是冰的。   只不知,这样的事情,他还能做得几回呢。宫中发生的事儿,他省了多一半,未曾与她讲。   天军将士在西边节节败退,那哪里只是猝不及防的原因?只怕,生了内鬼才是最要命的。拿了那明威将军的职衔,谁知过几天就该去塞外效力了。   一走,便不知何时能回来,亦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只怕以现今那边的状况,想活着回来也太难了些——那些奏章中,有备而战的西突厥人,赫然如杀神般可怕。   安卧榻上睡熟的那个人……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其实很好了。不知道,便不会怕,甚至连恐惧的时间也不会有——最可怕的并不是要恐惧的事儿,而是在恐惧中度过的时光。   他是何其希望她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若如此,便是战死沙场,也是安心了的。只是,怕来不及了。   她倒是没有羁绊了,可他……杀人杀多了,总会有报应,这英年早逝断子绝孙,算不算很好的一出?   施恩成双   秦云衡离开之时,并不曾记得为她拉好帷帐。是而到得清晨,不必婢子进来叫,十六娘便被那越来越明亮的晨光给照醒了。   趿了绣履,又披了衣裳,她这才下了榻。走不出几步,便赫然看见秦云衡伏在桌前,尚未醒来的样子。   此时方才想起,昨夜他抱自己上榻的事儿。她不免有些想笑了——其实那时,她是有过短暂的清醒的,不过实在是倦得很,哪里还顾得上他要不要在自己身边躺下呢。   这人,居然还真的就在桌前睡了一夜——也是啊,以他身量,若是如自己那般,以妆匣为枕,今日必会扭了脖子去。   要说坏呢……秦云衡大概也不是太坏?再者他身上有伤,便是不重,好歹也不能怠慢。   念头这般一转,十六娘便返身取了自己的衣裳来。如今秋节还未曾到,秋冬衣裳也没有拿出来,她这里自然没有给秦云衡预备下的厚衣裳。然而天气日渐凉了,她刺绣时,倒也有婢子们为她取了件厚的,压着腿脚免得生凉。   ——便是不想搭理他,娘子该做的,总也要做好了才是。   她小心翼翼走到秦云衡身后,正当要把衣裳盖下去时,秦云衡却蓦地惊醒,直起腰来,那肩头恰好便狠狠撞在了十六娘下颌上。   一个朝下,一个向上,又是骨头对骨头,毫无缓和之力,十六娘当时便疼得掉了泪来,连叫都叫不出一声。加上牙正好咬了唇瓣,待秦云衡回头,看到的便正是她捂着下巴,脸色惨白的模样。   “撞疼你了?怎的也不说声!”他伸手便要拉开她捂着嘴的手。十六娘措手不及,真叫他把手拉开,正正叫他看了她唇上淌下的血。   “咬着了?”他伸手要替她拭,却被她恼羞成怒一把拍开。   “好心倒做了驴肝肺!”十六娘掉了两滴泪,好容易忍住疼,可声音还是模糊的:“替你披件衣裳,你倒撞奴!”   “我……”秦云衡自觉说不出话来,手足也没个放处。眼神好容易撇到一边儿十六娘绣了一多半的帕子上,信手便抓了过来,替她拭了血迹:“我当真不知是你!”   “这房中还能有谁的!”   “倒不是说这房中,我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这睡觉时警醒,也早就练出来了。”秦云衡道:“只是刚醒来糊涂,伤着你……”   “你有几时不糊涂的!”十六娘横了他一眼,拽了他手上的帕子:“这帕子还没绣完,便叫你拿来擦血弄污了,还留它何用!”   “我留着。”秦云衡伸了手,在她面前,掌心平摊:“你不要,就给我。”   “……”十六娘犹豫一忽儿,将帕子放在了他掌心中,道:“其实,若非这冰绡沾不得水,将新染上的血迹洗了,也还是可以再绣的。”   秦云衡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的意思,他知道。手帕什么的,既是女子相赠情郎的爱物,以此喻情,也大有说法。   冰绡沾不得水,弄污了,便是再也不可挽回。   他和她呢……   柔软的料子贴在掌心里头,他却只觉得手指头都僵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为。   十六娘看着他怔,心底下恨着,只得一顿足,道:“给你了,你这又是不要了么?”   “……”秦云衡亦不接话,只收拢五指,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头。   有许多话塞在心里头,可是,却偏生说不出来。   她这样,算是原谅他了?可帕子上血污犹在,那不是她唇上的血,或许,是心里头的血。   她还不满十六岁呢,哪里就能如旁人家的娘子一般,贤惠练达得像个假人一般?倘若他娶的是比自己大个三两岁的女子,那之前的种种错处,倒也可以不太上心,这世道,要女子做的,原本便就是这样。可他的娘子偏就是十六娘。   出阁以来,她脾气性子,当真温软许多。他看的出来。原本还以为是这几年她年岁见长,性子也变了些,可现下想来,那都是她自己压着心内的火了。   大概这满宅子的人,唯有他蠢得以为她贤惠是真——或许,若当初便由着她性子来,也不至于叫她恼火拘束成这样。   她能说出一句“给你了”,对他而言,已然是天大的恩惠了。   “拿了便是,还看什么看?奴这张脸,将军未曾看够么?”十六娘扭过脸去,道:“昨儿封了明威将军,还算是外官衔么?不必上朝的?”   “这辰光要上朝也晚了。”秦云衡欣喜方才她的言语,听得“将军”二字便也不觉十分刺耳了,便道:“是外官衔……指不定过个几天就走了。”   “什么?”十六娘骇然:“走哪儿?西边儿的战事,不是已然有人领军了?”   “你可别忘了我原本便是自西边调回来,无非是为了成个婚……都多半年了,上头一句话,我随时便得走。”秦云衡沉默一阵子,突然又补上一句:“如若我战死了,你……就别等了。”   “……”十六娘仿佛不认识般看着他:“……你这是什么话?!”   “你还这么年轻。”他道:“便是我不在了,裴家的幼女,也会有好郎君想要求娶。便应了人家吧。我待你,心下有亏,可总有人会珍你重你,那样,倒也是桩好姻缘……”   “快住嘴!”十六娘一张脸早就是转了通红,叱道:“什么有的没的都乱说!你好好一个将军,便是去边关,也不是去冲锋杀敌的,怎么便这样红口白牙咒起自己来?哪儿有自己好端端叫妻子改嫁的呢!”   “……我不过也只是说说罢了。”秦云衡低叹了一声,道:“那边儿有些凶险。”   十六娘不欲再搭理他,径自转身回了内房。   秦云衡原地站了一阵子,叹了口气,亦出去了。出门时正遇着拥雪踏雪两个立在门口说话,见他来,自是行礼不迭。   “伺候好你们娘子。”秦云衡驻步片刻,却又想不出什么该说的,只能道这样一句:“她心思不太宁定。”   拥雪与踏雪对个眼色,道:“娘子这几日心思都不大宁定。”   “这些日子?”他有些惊讶,随即苦笑,道:“我知晓了,回头你们也上些心,石娘子不是常来么,叫她和娘子出去走走,又或者请她选些宁神定心的好香焚了。”   “郎君何不多来几遭?”   “我倒是想多来,只怕,我来得多了,娘子心底下又要不高兴——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话,你们亦是听过吧……罢了,也差不多时辰该了,你们去伺候她梳洗用饭便是。我先回我书房一遭。”   两个婢子应了,秦云衡便要出沁宁堂,可步子未举,他身边素来跟着的小厮侍剑便一路小跑着进来了。   “郎君,宫中有赏赐呢。”   秦云衡面色一僵。他这般模样去迎赏?面未洗发未整……怕不是要把宫监给气死。   他当即便转了身,向两个婢子道:“就在这儿梳洗毕了再去吧——侍剑去取官服过来!”   “可您那四品衔的衣裳,还没制好……”   “怎么就这般蠢呢!没制好便先着五品袍带!”秦云衡实实想给这小厮一脚,怒道:“难不成我穿着家中衣裳迎宫使么?!”   侍剑一溜烟儿飞跑了,踏雪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直用眼神儿溜拥雪。拥雪面上绯红,蹙了眉头直跺脚。   秦云衡却未曾注意这个,他径进了十六娘房门,道:“叫你这边儿人替我梳洗了吧。至尊那头有赏赐,这一大早的就到府里来了。”   十六娘原本背朝了门不知在做什么,听了这话,亦是顿了一霎,方忙慌慌转过身来,叫了拥雪踏雪和旁的小婢子进门。一干人好一趟折腾,到得侍剑取了袍带跑回沁宁堂廊下来时,秦云衡一身上下也皆是准备好了。   可这小厮至此,方才又掌了自己一耳光,道:“小的犯蠢!竟忘了宫监嘱咐,要娘子也一道……”   秦云衡险些气得厥过去——命妇衣裳,穿起来比男子衣装可要繁复太多了,不由喝道:“你一次将话说清了!还要找谁?老夫人要不要请?”   “……这,这不用……”侍剑脸涨红得像个柿子,勾着头不敢抬。   十六娘却心知这小厮失魂落魄频频出错的缘由,不由道:“罢了,莫责难他了——替我梳洗吧,那礼服要穿上,可也很要一阵子。拥雪,你先随了侍剑,去宫监面前说说,省得耽误他宫中差事,叫咱们不好担当。”   拥雪脸色亦红,应一声,匆匆与侍剑出了门。十六娘便坐了,由着那梳头婢为她梳起正装时应有的高髻,插上宝花来。   “你这是……”秦云衡方才火也发过了,自注意到侍剑与拥雪两个模样不同旁人,道:“他们俩又……”   “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将军看不出么。”十六娘自妆匣中捡了一只细珠镶嵌的梳背,递给了身后的梳头婢子:“用这个——也罢,将军自己不曾体会过,自然不会明白,相悦的二人,看着彼此,是何等心意。”   秦云衡咬了咬牙,道:“既是两情相悦,那便成就了他们也就是了。下人结亲,身契文书又都是齐全,能一同过这一世也就好了。只我原意要带侍剑走,如今看来,又不好拆散人家小夫妻了。”   “那么,奴替拥雪,谢过将军了。”十六娘不意他毫不发作自己的言语,竟如准备好了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未免不十分畅快。说罢这一句,便端端坐在镜台前头,由着婢子们替她打扮。   御赐佳丽   这来传旨的宫监,十六娘却是熟识的。   他原本是十一姊身边的总管,却轮上了进几次来秦府传旨的差事,想必是叫至尊调到自个儿身边了。   她与秦云衡要谢恩,那宫监也须得对他们行礼,两下各自寒暄了几句。   “原本便该依着至尊的意思——既然是自家人,便不须顾全那些个虚礼。”宫监直起腰,道:“老奴便将御赐物册念过一遍,娘子当下清点,只不少了哪样,也便是了。”   十六娘看着自己这一身衣裳。虽然在自家中接旨,无须穿着繁复的钗钿礼衣,然而拿得出手的贵妇常服,依旧是层叠厚重,穿着这东西去清点物件,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然而抬眼看去,那宫监背后堆放着的一应儿物件后头,居然还站了四名宫娥,却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御赐翼国公府泥金、银莲纹龙绡七宝帐各二顶,共得四顶;朝霞色百子贺祥轻绫银挂帐,二顶;裹珠嵌牙银香器四套,每套有灯、盒、笼、球四样;明绞纱着衣折腰式灯奴婢三对儿,共六个;漆金牙筷、犀匕八副,汤笼、食盒八样;与郎君的内造点金髹漆弓刀,有一双,配着宝顶雕翎箭,三壶;与老夫人翠玉把件儿一套,合十二件小玩意儿;与娘子梳背八副,犀角、玳瑁、浑金、羊脂玉各一双;另有锦缎、金银之类,并是那几箱……”   这宫监一边儿说着,那几个宫娥便一边翻动东西,将各色各样物件捧了,给十六娘过了眼,才放到一边儿去。然而说到这金银锦缎之时,几个人却合着力也搬不动那箱子,只得开了箱盖子,叫十六娘看了。   十六娘看着奇怪——宫中下来送赏赐,如若东西多,叫几个人来送,倒也是常有的事儿。然而多添的人手,多半是力大的宫监,那是为了干活儿的。如今这几个宫娥却生得俊俏美貌,腰身儿也是一掐,哪里也不像是来干活的……   难不成……   她这儿心机一动,抬了头看那宫监,果见他面色有些为难。   “阿监这是……”她试探着问了半句。   那宫监垂了头,有些结巴,道:“还有,还有宫娥四名,并赐翼国公府。”   十六娘一时也未曾听出他话中有话,侧了头去看秦云衡。   秦云衡亦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赐宫娥作甚?我……”   “至尊既然赐下了,也是好事。”十六娘却开了口,她听得自己声音陌生得很,竟全然不似从自己口中说出一般:“我看着这几位宫娥,也是娇俏可人,将军好福气啊。”   秦云衡看着她,一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宫监素来是跟着惠妃的,如今跟了至尊,却是第一回去官员府邸,赐宫娥这般尴尬人物。复又碰着这时景,竟是开言也不对,闭口也不对,手脚也不知朝哪里放了。   那四个宫娥,有拿眼往秦云衡身上瞟的,有勾了头不敢抬眼看的,也有在偷摸着打量十六娘的,更有一个,手笼在袖子里头,不知在掏摸些什么。   “踏雪。”十六娘深吸一口气,唤过了踏雪,道:“带她们下去,收拾几间好房子,安置下……”   “慢着!”却是秦云衡喝止,他直直对着那传旨宫监跪下,道:“秦某不敢受此赐!劳阿监原样带回宫中,秦某自当上书谢罪!”   “这是何必……”那宫监当即愣住。他虽算不得个像样儿男人,到底也清楚,至尊要赐送官员宫娥,那多半是官员自己不置可否,而家中娘子要吞金子要投井地闹的。为了怕这秦裴氏年幼气性大给宫中人难堪,至尊还特意选了他来,为的便是他惠妃身边人的身份,好劝劝惠妃家的幼妹。却不料这裴氏娘子只咬了咬牙便一口应承下来,倒是秦将军死命不要这份赏。   世上哪儿有男子不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的呢。便是眼见着这位裴氏娘子娇俏可人,想来夫妇情意深重,但这四名宫娥,有的清丽,有的妩媚,那都是不同的滋味儿!这秦将军如何就狠得下心来一口回绝……   “至尊旨意,说的是翼国公府。”秦云衡的声音微微带颤,虽有意将语速放得不疾不徐,尤见几丝惊意:“那位翼国公,原是秦某战死疆场的父亲,却不是……”   “这……”宫监失语,又展了手上的单子,那上头,“御赐翼国公府”六个字,写得鲜明无误。   是啊,如今这座府邸,是称不上“翼国公府”了,公府的架子虽在,可真要称呼,最多也不过是个“将军府”。   “如若至尊不肯收回成命,那么,做儿郎的,便是念着孝道,也决不可夺了生父的东西。”秦云衡抬头,字字分明:“如是,也只好将所赐用度,能焚的皆焚了,不能焚的,孝敬母亲,这四名宫娥,既是赐予翼国公的,也当……杀殉,那却是太过酷烈,不合至尊的仁慈了。”   十六娘听得他说话,这才猛然想起,那宫监宣读礼册时念的确是“翼国公府”,她是未曾上心的,可如今想来,心下却不由一颤。   从宫中发出的物件,至尊不会一一清点,更不会亲手写下下赐的物件册子。这翼国公府……是按谁的授意填出来的?   要知道,秦云衡数年之前坚辞祖爵,为的便是怕至尊疑心秦氏独擅军权尾大不掉。“翼国公”三字,是秦氏祖上赫赫战功换来的荣耀,却也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夫君,心底下最忌讳的封赏。   这四名宫娥也是倒霉催的。若是至尊真不同意秦云衡辞赏呢?文章做在“翼国公府”四个字上,至尊便是心下生怒,多半也要就手再坚持要秦云衡受赏……   到时候,他还真能将这如花佳丽四人一并杀了去给阿翁陪葬?   这宫监也听出蹊跷来了,便道:“也是。老奴拿到单子,竟然未曾留心的——只是秦将军,这单子上言辞不慎,可至尊赐下的器物子女,终归不错。您再要咱们弄回宫中去,未免驳了至尊面子。”   “秦某现下便上书求见。”秦云衡额上沁出冷汗,道:“此般事宜,尽该由自己同至尊说个清楚,不会牵累阿监。”   “那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便在府上先放着。”秦云衡道:“在秦府中,管保是少不了一样的。”   那宫监稍一思忖,也便点头了,道:“那么,劳烦秦将军与老奴一道进宫。”   秦云衡自应了,又向十六娘道:“至尊赐的物事,你可看紧了。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他眼光流动,声音沉沉,十六娘原想应一句“这都是死物,能出什么岔子”,话到嘴边,却自己咽住了。   今日种种,尽皆透着奇怪,不是么。   至尊一大早就赐下的东西,称呼偏生还这样不妥——那何止是不妥,简直是直戳至尊的心窝子。   秦云衡的心思比她密,这时候听着他的,总归无错。   “是了。”她微微一笑,道:“将军放心。”   便是再怎么怄气,怎么不想搭理他,该做的也一定要做到。万一因了她的岔子,叫秦府倒霉了,她也逃不出去的。   秦云衡与那宫监,一去便是多半天。十六娘要盯着这至尊赐下的东西,便也叫婢子们搬了美人榻来,在廊下安置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再看着那四个宫娥叫太阳晒得厉害,亦唤了她们过来,借个阴凉地方说了几句话。   她心里知道,秦云衡那句看紧了,有小半,是说莫让府上人损伤那些器物,一多半,却是说这些宫娥的。她们存不存着坏心,没人知道,然而人总比器物危险,多当心是不错的。   言谈之间,她是处处小心了,秦府的婢子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话。四个宫娥中有不怕生的,经她安慰“绝不会杀了她们为阿翁殉葬”,安了心后却也叽叽喳喳说了不少。   这四个宫娥,尽皆是下头的小官员家中女儿,选进宫中没多久的。最小的,恰比她小着一天,最大的,却比她长了四岁。   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华。十六娘用心听着,这四人家中,并无一人能与裴家扯上关联,然而也没有谁能同姚氏有些纠葛。   看上去,这是再妥帖不过的人选了。然而,这送来的四个宫娥能入选,要么是皇后的意思,要么是惠妃的意思,便一定不会是简单的人。   几个女子,闲暇来说着闲碎话语,彼此间又不熟,自然讲着讲着便提了些针黹女工之类。一个个头儿娇小,性子也最是活泼的宫娥便道宫中近日所用皆是尚方巧儿制出的捻金线,很是好用的。   “捻金线?”另一个宫娥却道:“你是针房的,自然知道这些个。可咱们没见过——捻金线是何等样子?”   “你是皇后跟前的得意人儿,怎会没见过?”小个子的宫娥笑道:“便是衣裳上那绣出金色花样的线呀。小半年之前,皇后所穿的一件猩猩血色衫子,便是用这捻金线给绣出的九转玲珑花呢。”   十六娘听得这“皇后跟前的得意人儿”,心头不禁一凛。这被指认是皇后宫婢的,脸上也是微微一尴尬。   好在那针房出来的宫娥活泼,说过几句话,又将话锋抹开了去。   眼看着日头转了,皇后身边出来的宫娥忽生了几分羞赧之色,道:“娘子,奴想着要净个手儿……不知……”   十六娘忙站起了身,道:“无妨的。我带你去。”   “这怎么敢劳动娘子?”   “有什么敢不敢的?”十六娘道:“往后你们伺候了将军,便是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姊妹相称,还客气什么?”   她这话,是有心说的。   那宫娥眉间却掠过一丝慌张,忙忙道:“真不敢,娘子是裴氏的嫡女,是惠妃的妹子。奴是个下贱的,便是赐到府里,也连个妾都做不得,哪里敢……”   “那么,踏雪你带她去。”十六娘侧了头,对踏雪道。   她轻轻眨了眨眼。踏雪则微微抿了抿口唇。   子嗣骨血   到了下午,秦云衡方才回来,只道至尊知晓了那赏赐册子中措辞不妥之事,然而只许收回这四位宫娥,旁的,却是一样不落不许他推脱。   十六娘心下清楚,至尊为何只要收回宫娥——要么是知道这里头有皇后的人,怕她在秦府坏事,要么,便是秦云衡去苦苦相求,怕自己对他再生疑窦。   多半,是这二者都有了。   那几个宫娥听了这话,倒也多半没什么可说。唯独那出身针房的宫娥,听得这一句,却蓦地浮上一股子惊恐神色来。   十六娘自然看在眼中——她在自己面前指认出了皇后的人,虽然似是“无心”,可多半也是“有意”。即便当时真是“无心”,可如今却不能“不惧”了。   宫中女人有多少心机,她裴央不甚清楚。她也不可能知道这针房的宫娥说这话背后是谁在指使。当然,可能是阿姊,但也可能是旁人啊。   原本,她见了这宫娥那畏惧眼神,还想出口说要将她留下的。可转念想想秦府当下的处境——便是奉诏平定宫内乱事,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给添一句“翼国公府”,她还是莫要惹事了的好。   至于这宫娥,若真是阿姊安排的,阿姊便有法子护她周全。若不是阿姊安排的……人各有命,生死在天,若说她是被谁害死,那也只能怪她主人不中用了。   敢进宫,就得知道,这颗头啊,是人人都能给你摘下来的。   这般想想,自己倒也还算好的……若是进宫的人不是十一姊而是自己,只怕光是祸事便为裴家召来一摞子了。   如今与秦云衡这婚事,算不得很好,可也不坏。至少这秦府之内,没有谁挖空心思害她。   至于秦府之外呢……她突然想到十三堂姊。   或许该去看她,又或许不该去。   看着来宣旨的那位宫监带着四位各有神情的佳丽出去,十六娘只侧了头,对踏雪道:“方才你带着她去……她没有搞什么花样儿吧?”   她心底下清楚,这踏雪,不是最忠于自己的人,却是最忠于秦家的人。要她办事,那是丝毫错儿也出不了的。   踏雪果道:“奴一路跟过去,她还算老实,只是问了些话语,奴觉着有些意思,便敷衍过去了。”   十六娘自然也想知道这宫娥问了些什么,但想着若问细了又透着不信任踏雪,便也只是“哦”一声,道:“明儿个你若得闲,去大郎那边,为我堂姊送些物件。”   恰好秦云衡走过来,听得这话,眉头便是一蹙:“你怎生又念着那边了……”   “奴念着的是自己流着一股子血的堂姊。”十六娘道:“好容易费心巴拉笼络来了,叫你那一搅合,都没了。如今你信这一通子事与大郎无干么?奴是不敢信了,他那身边,独奴那堂姊一个,还算得上纯良。”   “纯良。”秦云衡嚼着这两个字,忽而笑了:“也罢,你既然这般觉得,便由你去。”   他虽不甚清楚这裴十三娘性子,素来觉得,既然是那□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可十六娘既执意要信,便由得她吧。不由着这轻信上头吃些苦,怕是记不住。   不过,这苦,倘若能不吃,那才最好了。   “那几个宫娥,我不留,你可……”他随着她一同往后头去,走了几步,才道。   “留与不留,全是将军的事儿。”十六娘的脚步仿佛慢了那么一下,然而也就是一下:“留下也不过是多了几位妾室。说来,四品官员后宅子里该有几位媵妾,寻个时候,奴也替您留心着吧。空着,总归不好,子息也不旺……”   “你……”秦云衡猛地向前一步,抓住她手腕,恨声道:“你做这样贤惠样子给谁看?我知道你不愿!”   “奴不愿……?”十六娘猛地顿住脚步,转回身,望住他:“将军何以言此?”   “我知我伤过你的心意。”秦云衡说罢这一句,便是忖度良久,才再道:“灵娘的事儿,你一直都记挂着,不是么?如今我若再纳姬妾,该多叫你难过。”   “不会了。”十六娘抬起手,抚过他眉宇,低声道:“奴初时不懂事,日后……不会了。今日的事,奴算是看明白了。”   “为什么?”   “夫妇之间,原本便不必讲什么情,讲什么爱的。”十六娘垂眸,道:“将军很是呵护奴,愿意为了奴的心意,坚辞至尊赐下的美人,奴心里头很是感动。种种回护,奴不是瞎子,如何看不到。”   “……我这般,反是个错了?”   “若说是错,大抵是太顾及这儿女情长,却忘了世人眼光吧。既然将军顾全着奴的心思,奴也不好叫将军为难。”十六娘道:“相敬如宾,已然很好,是不是?可做了官员,多少该有几个身边人伺候着,官越大,看着的人越多。倘若连妾室都不曾有一个,叫同僚们如何看?便是至尊,怕也看不过眼——今日赐下的是四个,说不定改日便是八个。将军是一次次拒绝了伤至尊颜面呢,还是叫奴去领了悍妒名声,去至尊面前喝一壶醋呢。”   秦云衡看着她,她亦望着他。   之后,她的手自他面上落下,握住了他的手,认命般淡淡一笑:“郎君今早同奴说的那些瞎话,便再莫提了。奴知晓自己该做的,也请将军放宽了心。有奴在,便是熬干心血,也不会叫秦府里出半分事情。”   “……你说错了。”秦云衡咬了咬牙,道:“你要如何待我,我是没法子左右了。我待你的心思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子改变……我的苦衷,你不想知道,自然可以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装作不知……”   “既然如此,将军还解释什么?”十六娘道:“须知,会信的人,怎生也会信,不会信的人,便是由你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信。”   “……我只是,想叫那个不会信的人信我罢了……”秦云衡黯然道:“便是知道无望,总也会想着一遍遍试,说不定哪一遍便好了呢。”   “……其实将军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啊。”十六娘叹了一口气:“奴小,又少经事,人心算计,比不得您,可若说是这些……许是女子天生,便比男人更易懂的吧。您既要奴对您死心,又要奴信您,无非是自己心下也真当自己是个痴情的郎君了。从前,这份子心,是向着灵娘的。如今向了奴——可终究,是向着您自己。”   秦云衡看着她,许久才道:“你说的,有些对了,有些……还是不对。”   “对与不对有什么区分?”十六娘道:“对不对,奴也是这秦府的主母,将军的妻子,对不对,也总归越不过这一圈儿墙去。”   秦云衡默然,忽然翻过手握了她手指在掌心中,道:“那便如此吧。只你日后,莫再给我脸色看,我便是谢天谢地了。”   “气也拗过了,还给谁使脸色呢。”十六娘轻轻笑了,道:“将军只道奴前两日还小,宽宥了吧。”   “现下也并不曾长大。”秦云衡道:“走吧,我亦想看看,宫中为你赐下的梳背,是何等精致,你戴了又是什么样的风光。”   “无非是梳背,再好看又能怎么的。”十六娘说着,却也不挣开他的手。   这掌心里头都沁满了汗,湿湿凉凉,叫人难受……   话是说出口了,心里头,却好像还堵了什么东西。连十六娘自己也说不清,她是不是真能如自己想的那般做。   不再同他怄气了,也不再和他别扭了,便这么顺顺当当,无忧无喜,做一世夫妻吧……爷娘心疼自己,不叫自己去那些害人的地方勾心斗角,自己何必没事儿找事儿,把个可以平静的秦府,也玩出万般花样千层波涛来呢。   次日,踏雪果然捡了些秋冬用的厚缎子与毛料,去了大郎那边。回来时只道十三娘清减了不少,对她,却还如同往日客气。   十六娘原本正在试新进的酥,想着滴座小酥山,听得这个,抬了抬眼,道:“你们如何说的?”   “奴说娘子这边儿有事,走不开,那边娘子道她也知晓您为难,也知晓您心好,只是她自己命苦罢了。”   十六娘取了帕子,拭净手上的酥,向一边儿伺候的小婢子道:“这天还是太热,底下便是有了冰,依旧不够冷,点不出酥山来。你先端走吧,这剩余的叫厨房看着做了点心,免得浪费。”   见那小婢子捧了酥出门,她方道:“依你所看,她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只是敷衍?”   “奴看,与往常同娘子说话并无二致。只是娘子未曾亲至,她仿佛有些失落的。”   “这样么。”十六娘叹了口气,道:“她倒是个宅心仁厚的啊……”   “对了,十三娘还叫奴转告娘子,那个香包,能不要随身带着,便不要随身带了。”   “香包?”十六娘一怔,道:“什么香包……啊,是了,可那香包,石娘子看过,说是无碍的呀。”   “究竟如何,奴是不知内情的。只是过得几日,苏女医不是还要进府来看娘子的身子么?那便叫她看看也好。再者,十三娘子说的那不戴为好,也未必便是香料的事情。许是念着郎君与大郎不睦,娘子若戴着她送的东西,怕叫郎君心底下别扭呢。”   十六娘想了想,便叹出一口气来:“若果真是如此,我如何才对得起这堂姊的一片心意啊。”   “娘子能在她那边儿倒霉的时候拉她一把,便是好了。”踏雪说完,又想了想,似是下了天大决心,才又道:“奴出门之时,听得那边婢子说什么熬煮的安胎药……娘子……”   “安胎药?”十六娘这一惊真真是非同小可。   踏雪点了点,是不敢再说下去,却叫十六娘锁了眉头。   她怜惜十三娘,那是因她们流着一样裴家血脉的缘故。可对于十六娘的孩儿,却不能不上心。   上一个才没了,转眼又是一个。这大郎家的孩儿,怎么分外易得的样子?可偏是她自己的肚子,这样不争气!   这样一桩接一桩的事儿,可怎么是好。眼见着这事儿同石氏说已然不太妥当,要不,进宫走上一遭?   姊妹相议(捉虫)   秦府的车马到得宫门,便须得停下。秦云衡先跳下马,将十六娘扶下车,细细嘱咐几句,方跟着一名宫监走了。   前一日,至尊到得暮色半掩之时,遣了快马来召秦云衡次日朝会后入宫觐见。这便恰好可以两人同来,抛了那心结不说,这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此时来接十六娘的宫监方过来,叹了一句秦将军与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竟是这片刻分别,也要多说两句才成。   十六娘实是不知这话该如何回应,讪讪道一声见笑,便看得那宫监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   她想不透,也懒得去想,便直随着宫监往里头走了。   然而此次,他们所走的路却与素日不同。竟是绕了条远的。   十六娘有些犹疑,那宫监便刹住步子道:“秦夫人莫急,今日至尊在那边要见些极要紧的人,咱们不方便过去的。”   听得这话,十六娘便点了头,再不说什么。   谁都知道,在宫中最忌讳的,便是往不该去的地方去,朝不该看的地方看……既然至尊不愿叫人知道他要见谁,她一个妃子的幼妹,做甚去讨人嫌?   然而走了几步,她便忽地想起一事,不禁咬了咬嘴唇:今日秦云衡也进宫了啊,且是至尊召的,难不成他与这极要紧的人还有些关联的?   若如此,他不告诉她,这便多半不是个好事儿了。   她心下犹在暗惊,耳边便听得了女子熟悉的笑声:“阿央总算是记得进宫了!我还道你是一点儿都不念着阿姊了呢。”   “怎么会?”十六娘忙迎上去,从宫娥手中接过了惠妃手臂搀着。   惠妃穿着一身茜红色贴金裙装,惊鹄高髻下插着两把犀角雕梳,耳上也只戴了两颗小金珠,倒是闲来的素雅打扮。   然而她小腹已然鼓起,那便是最引人注目的了。   “六个月了呢。再过一百来天,阿央便有小外甥了。”见十六娘的眼睛在自己小腹上流转,惠妃柔声道,说着还握了十六娘的手,按在自己腹上:“做小阿姨的,要不要和甥儿先说些什么?”   十六娘的手按在她腹上时,正觉得那里头一动,虽然轻微,却着实明显。   她原本一直以为惠妃的身孕是假,可这一触,却叫她瞪大了眼。   便是这光景,那里头的小家伙,又是一动。   “是真的?”她奇道,口气似是疑问,又似是惊喜。   “那还能有假?你又不是不知道……”惠妃的模样,带着几分责怪,却更是满满的笃定。   是真的有孕了?!十六娘不禁变色,此时姊妹二人已然进了惠妃的长兴殿,周围恰好无人,惠妃才补充道:“那时,是我们两个都……”   十六娘恍然,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半晌方道:“阿姊好福气。若不是……只怕姚皇后又……”   “只是委屈了我那甥儿。虽然他阿娘可厌,可那娃儿原本也该是个尊贵的皇族子弟!如今那女人还等着看我好戏呢……”惠妃敛裳坐了,轻声笑道:“刚好了,便由我这阿姨为他报仇吧。”   “阿姊仁厚。若是奴,怕是不会原谅六姊了。”十六娘随惠妃坐下,低声道。   “谁说我原谅她了?”惠妃道:“我这一世,都决计无法谅解她!裴家的小娘子,便是寡居庶女,也不致嫁不出去,做这般腌脏事儿,是来恶心谁呢!只是我总该有个和姚皇后势不两立的由头罢了……这般话,阿央你不会对谁说的吧?”   十六娘听得这话,心里微微蒙蒙浮上一层抑郁来,却也并不意外,只苦笑道:“我与阿姊最是交好,这样的话儿,我与谁说去?倘我都不值得阿姊信任,那么这世间,也不曾有人堪得我信任了!”   “那便好!”惠妃面上不曾绘妆,可此时却笑得极璀璨艳丽:“说来,你今日入宫,是有些事儿的吧?总不能是为了陪你孤寂的阿姊说话来的。正妻有多忙,阿姊也知道的。”   “阿姊这话,说得仿佛我是多没良心呢!”十六娘笑嗔,却终于道:“是二叔父家十三堂姊的事儿,她嫁的不正是秦家大郎么?似是……又有身孕了呢。”   “你这话,若是再早个十来天与我说,我想我还知道你的意思。可现下说,算什么呢?”惠妃静静看住她,道:“你家秦二郎,来辞圣赐之时,便替他这长兄求了加官晋爵的恩典,他们兄弟都要作出一副和解面孔,你做弟妇的反而要对付长嫂,怕是不大妥当。”   十六娘一怔,道:“我并不是要对付她……十三堂姊,大概真是个好人的。”   “好人?”惠妃冷笑道:“谁不是好人?只不过,有些人眼中的好人,正是咱们的敌人罢了!阿央你且试想,她对得起夫君,便对不起裴家,这般处境怎做得好人?你夫君与她夫君,能有一日和解么?若不能,你们俩便总有一日要反目的!现下越是好,日后反目,她反倒越会痛恨你!”   “阿姊的意思……”   “不要让她生下孩儿来!你手上,没沾过人命和血,不忍也是常有。可你总该为自己想想!秦家哪有一个家主是在府中颐养天年了?尽皆都是战死的!你如今膝下无子,你夫君又眼看着要出征,倘若……没了嫡,还不是得立嗣么?”惠妃正色,神情冷静得怕人:“从宗族里过继个旁人的孩儿,你还是嫡夫人,谁也不敢把你如何。可若是过继了同你们血系最近的大郎家的……过个几年,那孩儿是认你,还是认他亲爷娘?当今之计,唯有一条:这秦云朝,决不能有儿郎子!你如不忍,日后大有法子补偿她,可此时若是手软,日后便只能盼人好心,稍稍饶过你了!”   十六娘深吸一口气,正欲开言,外头便有宫娥报有御医来为惠妃请脉了。   “我要回避些么?”十六娘道。   “……不必。”惠妃扬声许那宫娥叫御医进门,又道:“适逢你也在,叫御医为你看看——按说你也嫁了多半年了,秦将军又不是个多姬妾的,这全无动静,也奇怪了些。”   “阿姊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原本月信便不太稳当的。”十六娘道:“如今虽然一直用着药,可一时半会儿……”   惠妃忙比了一根玉般手指在唇侧,道:“这样的话不可乱说!咱们自家人知道也便罢了,可不敢叫旁人也听了去!且喜你还小,再过个几年,嫡妻无出,是好大一出罪过了!便是夫婿那边,也不许提!”   十六娘忙垂了头,低声道:“他或许是知道的……从前熬药,也没想过要避着他……”   “你呀!”惠妃咬牙道:“枉费阿姊一片心意,特意挑个皇后身边的宫娥过去,有意叫至尊生疑,收回那四个宫娥!阿姊不想叫你夫婿这样早便纳了妾室,你却这样的不争气!他便是对你天大喜爱,总有一日,也会急着要个自己的亲儿!那时候你却怎么办?”   十六娘赧颜,实是又羞又急,道:“那我该如何是好啊阿姊?”   “说不得,先等御医来看了吧。”惠妃喘了一口气,道:“你也不过是月信儿不正,没出阁的女娃儿家也是常有的。”   十六娘只得垂了首在她身后侧坐了,听着脚步声从正殿一路响过来。   那御医为惠妃诊过脉,只道一切安好。此时便是惠妃开了口:“刘侍御医……这位是我娘家的幼妹,秦云衡将军的妻子,可否烦您也替她诊一诊脉?”   那位侍御医眼都不抬,应道:“惠妃有命,自当从。”   宫娥将惠妃手腕上的丝线解下,系于十六娘腕上。侍御医复又拈起丝线那一段,殿中宁寂,十六娘却只听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明明在府中,由女医诊脉之时,她没有这样恐惧的……   过得片刻,那侍御医掷下线端,道:“这脉象,是喜脉。”   十六娘一怔,眼见得惠妃亦是一脸的惊愕,忙道:“当真?……这,有多久了?”   “四十天上下。”侍御医道:“然而这脉象不甚明晰,隔着线,判断也难说有没有失常的。若是有心,当可请女医,触腕相诊,多半可以得个准信儿了。”   十六娘颤着唇,说不出话,许久才道:“可人道女子有身孕,多半是要欲呕疲惫的……”   “这事儿说不准,譬若惠妃,那起头的几个月,也无甚反应。”侍御医收拾了东西,站起身道:“若无甚别事,臣便先退了。皇后那边,尚须去请个脉的。”   “刘侍御医辛苦。”惠妃轻声一笑:“姚皇后的寒症,如今还要缓调的么?”   “是。”   “替我问候一声吧。”惠妃道:“上次我听得风声,说皇后近日脾气渐长,是因了你们开的药上肝火呢。”   “皇后寒症,不能不进温补之药。”侍御医恭声道:“中宫懿德,定能克化得住。”   “是了,借你们吉言。”惠妃笑道:“我这儿有些至尊赐下的好紫芝,他也知道你家中老大人近来又犯喘的事儿,特意叮嘱我与了你!珠宁,去拿紫芝与刘侍御医!”   那侍御医亦不见特别欢喜,只谢了恩,便随着珠宁一道去了。   见他离开,惠妃才不掩欣喜之色,转过了头来,对着十六娘道:“这位刘侍御医家的老大人原就是至尊作太子时的药藏郎,后来做了尚医奉御。医术高是一出,也十分忠心的。这刘侍御医,伺候至尊一向没有出过大岔子,亦是个妥帖人,他说你有喜脉,那十有□都是准的!”   “方才还同阿姊说这事儿,居然就有了。”十六娘脸色泛起柔柔的红来,悄声道:“我还觉得,不敢信呢。”   “信,是多半可以信了。”惠妃笑着将她手拉在自己掌心,道:“人说,上脉早的,多半是儿郎子,如今秦将军亦可放心——不过,阿央你自己须得多仔细些!他说那脉象不明晰,总是……有些因由。”   坤草乳香   回了秦府,十六娘便叫婢子们将房中熏香所用的一应器物搬了出去。至于胭脂水粉,里头虽也夹杂了香药,然而仓促之间来不及更换。除了惠妃赏了她些自己的,旁的也只好先用着。   改日,还需同石氏说说,求她家帮着踅摸些里头不掺香药的脂粉来。   支使婢子们来来往往几趟,将那些香炉香囊的尽数拿走,十六娘这才坐下。   秦云衡却正于此时进门,蹙着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把东西都搬空了……”   “哪里把东西都搬空了。”十六娘道:“不过是弄走了几个香炉罢了。”   秦云衡刚一开口,又被飞灰呛得咳了几声,才道:“好端端弄这个作甚。没的满处是灰,怪呛人的。”   “阿姊说,常用香薰,不见得就好。”十六娘道:“熏香须得暗火慢燎,虽然不见热,可对身子总是不好。再者香药焚烧之后的气息,有的也并不甚佳……”   秦云衡骇笑道:“这算是什么话?便因为这个?这神京中谁家娘子小娘子不焚香,怎生忽然这样讲究了的?”   “阿姊说的。她自己宫中,如今也不焚香了,放些花儿果儿,也是很有些清芬的。”   “……这如何说得!她是宫妃,又是有身子的,你如何和她……慢,阿央,你……”   十六娘见他满脸的惊愕,不禁有些羞恼:“怎么,偏就不许你家的娘子有身孕?!”   “这怎生能不许——是真的?”秦云衡一把握了她手,殷切道:“果然有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奴哪里知道。”十六娘挣出了手,顿足道:“侍御医说有四十多天了……可他也不敢十分笃定。说是,这脉象尚未十分明晰呢。”   “真的?”秦云衡深吸了一口气,道:“宫中的侍御医如何还有诊不明白的?”   “说是那样说,大概……情况不甚好?”十六娘轻声道:“宫中的人,说话最是讲究避讳的。”   “这便……”秦云衡又是欢喜,又是慌张,想了好一阵子,才道:“咱们请女医来府上吧。这个孩儿,万不能有失。”   十六娘恼得捶了他一拳:“什么失不失的!这样的昏话,做阿爷的也好拿来说嘴!”   秦云衡挨这一下,犹自不觉有他,复又将她手抓住,低声道:“这下我是真要做阿爷了,是不是?”   她将手抽出,轻轻踹了他腿一脚:“这话问了有什么意思?你还是快点嘱咐奴子请女医来吧。奴还要去阿家那边,同她说一声呢。”   “我同你一道。”   “不必……奴想,阿家定有些女子说的事儿嘱咐,你一个男儿,去了算怎的?”十六娘说着便站起身来:“到时候女医来了,你还须得遣婢子去叫我呢。”   “叫那女医去阿娘那儿不就妥当了?你还是莫要颠簸受累的好。”   “哪里便受累了。”十六娘实是哭笑不得:“你也是太当心……”   “怎么能不当心?”秦云衡道:“那是我的长子,你叫我如何能不这样小心?”   “……阿姊也说,上脉早的,多半是小儿郎。”十六娘脸一红,道:“奴先去阿家那儿——不过,将军此来,是有事儿么?”   “啊……我是忘了。”秦云衡道:“你且先去阿娘那边吧,这事儿……说是打紧,却也不急在一时。先去叫阿娘高兴一遭,回来咱们再说这个。”   十六娘这便想到,这一定是与至尊今日要见的那个“极要紧”的人有关了。   “你先说,也无妨啊。”她索性坐了回去:“阿家那边,等女医来了,确信有了,再去或许更好些。”   秦云衡失笑,起身出去同奴子说了几句,再转回来时便关上了门,拉她坐在了榻上,又将帐幔垂下。   “这是作甚?”十六娘奇道。   “你上来。”他脱了靴,自盘腿在榻上靠里头坐了:“这事儿,容不得旁人知晓!”   十六娘一怔,自也踢了履子,坐到他身边去:“怎么?”   “你可记得……石家五郎,长得是什么样子?”   “石五郎?”十六娘一怔,道:“他不就是那个样子——怎么,你见着他了?”   “没有……”秦云衡叹了口气:“我只是见了个,长得极像他的人……”   “今日在至尊那里见到的?”十六娘道:“我听宫监说,今日至尊要见个极要紧的人物,难不成那也是个胡人么?”   “是个胡人,而且……是突厥人。”秦云衡道:“我不见那人时尚且未曾想到,如今想想,这五郎的面相,一点儿也看不出昭武人血脉来,倒是更像突厥人……”   十六娘悚然,道:“怎么可能?他明明是石娘子的亲阿弟!”   “这事儿我觉得有些蹊跷。”秦云衡道:“按理说,我与那么多突厥人打过交道,他们的相貌行为,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石五郎,若说长相,真是像,可说到做事……却不若那些突厥人一般。”   “你今日究竟是见了个什么人?!”   “那位……挑起大战的突厥王子。”秦云衡道:“如若他未着突厥人打扮,而是与我在长街上相逢,我定要疑他是石五郎!”   十六娘惊疑不定,半晌才道:“石娘子同奴说过,她这阿弟生母乃是中原人。或许……波斯胡人与中原人生下的娃儿,长得便与突厥人有些相似?再者,我并不曾见过石五郎那样好看的突厥人。”   “你未曾见过,并不意味着便没有。阿史那一姓的少年女郎,面目如玉的当真不在少数。”秦云衡叹道:“我自见了这王子,便暗自有些怀疑——石家的商队能在西边儿马匪从聚之地顺利过来,若说是没点儿蹊跷,谁都不会信!难不成,石家同这突厥王子,还有些血脉联络?”   “……你与我说这个,是要我如何?”十六娘道:“总不能只是告诉我,你遇到个长得像极了石五郎的突厥反王吧?”   “我是想叫你去石家的铺子探看一番。”秦云衡道:“他们若真是依靠这位突厥王子,才得以从西边一片沙海中源源不断运进各种宝货的,那么这王子东来,他们的货源也便该断了。诸般珍奇,必然扬价。”   “……那又如何?”十六娘道:“便是知了这个,将军又能做什么?”   “能做的多了。”秦云衡道:“那王子既然会叛离突厥,又与商队有关,那必是不欲咱们与突厥彻底破脸的。今日在至尊那里,他说话之时也大有修好之意——突厥人的王子,那个个也都有些权柄,若能得他襄助,西边的战事,许会顺畅许多。”   十六娘轻叹一口气:“是而你要奴去探看,便是要笃定,那突厥王子是不是真心不想作战?”   “是如此。”秦云衡道:“然而这突厥王子在神京的行迹极诡秘。我猜,也唯有至尊及至尊身边的人才知道他素日在哪里!我想了许久,才想到这一招,或许也不甚有用,然而试一试总也无妨——你最近便没有想要添置的物件儿么?”   “想换上些不添香药的胭脂水粉。”十六娘道:“阿姊这样一说,我是不敢用那些带着香的东西了。”   “那也未免矫枉过正。”秦云衡道:“你若是不出门,日后不上妆便是了。”   “那怎么使得!”十六娘道:“你见过谁家娘子在家中便不上妆?那岂不是要叫下人都看低了去……”   她话音未落,便听得拥雪极守规矩地在外头唤了一声:“娘子,朱女医来了!”   二人对了个眼色,秦云衡忙跳下榻去,穿了靴子,亲自去将门打开,迎了那女医进来。   朱女医每月多少也要来秦府一趟子的,是瞧着秦云衡长大的,如今见了他倒也不避嫌,只点了头示意,便进了内室里头来。   十六娘亦揭了帘幕,道:“姊姊可来了,等了您许久……”   “娘子玉体可有不适么。”朱女医便于榻边上坐下,伸出一双手指,搭在十六娘腕上,道:“娘子静心气,待奴一诊脉象。”   十六娘依言放缓呼吸,朱女医指尖上的温暖,透过肌肤腠理传入,叫她心安。   “娘子这是喜脉了。”过得一阵子,朱女医收了手,道:“上次奴来,尚且没有的。想来这珠儿便也结在四十余日之前。”   这话,与宫中那侍御医说的一致,十六娘便点了头,道:“那么,敢问姊姊,这胎像可还稳固么?”   “……”朱女医低了声音,道:“不甚稳固,须得仔细调养才是!”   十六娘眉尖一颤,道:“不甚稳固?要……要如何养?”   “无非也便是那些……少劳,少思,饮食中正,行止平和。”朱女医沉吟道:“这胎像倒也算不得危险,只是娘子素日里最好是多养着些。”   十六娘应了一声,忽然便想到一桩,道:“姊姊,那些香料,我还用得用不得?”   “香药之物,用了多半也是无妨。只是有些特异的,能莫用便莫用了——譬若那乳香,平日用来是大好的,行气血,利生机……可若是在服药,便大大用不得。孕中妇人,便是身子好,补药也多少要吃些,这乳香便与安胎药中几味不合宜……”   “乳香!”十六娘忽的想起一事,道:“乳香……真真的好乳香,不是自西域来的么?那东西,很贵吧?”   “是,怎么……”   “将军!”十六娘面上失色,道:“你去叫拥雪取从前十三堂姊与我的香囊来!那里头……似是便有乳香啊!”   她虽不若石氏识香,然而若乳香、苏合香、瑞龙脑等常用的,总还是嗅得出来!   秦云衡大惊,转身便出了门,那女医也是一脸惊愕:“乳香?娘子,您之前所服调身子的药,中间一味坤草,药性与乳香相似,累加了那药效却是太过!若那香囊中果是乳香……您能怀喜,这一胎还能保到如今,已然是难得了。”   十六娘听得这话,只觉得身上发凉。   堂姊送她这香囊之时,大概还不知她所服药物中有这一味坤草吧?否则,也不会日后托踏雪来告诫她再也不要佩戴那香囊。   可是,在这只香囊出手之前,是谁这样处心积虑,要她用上乳香……   多巧啊,多毒啊。谁能想到这乳香原是对女子大好的东西,却也能变成不见血的杀人利刃?!   言辞相诓   待秦云衡回来,女医朱氏便自他手中取了那香囊。她倒出里头的散香丸,在指尖碾碎了,细细嗅闻,道:“这香嗅起来,含着瑞龙脑、苏合香、拙贝罗香的味道,该是‘蜂蝶沾襟’方。然而那方子中,乳香的分量不大,可这香丸……乳香的味道简直冲人鼻子。”   秦云衡咬了牙,狠狠道:“是么?那便是有心做这事端了!”   “……奴不好多说。”女医将碾碎的香丸也丢入香囊,道:“这物件,如今由着郎君与娘子处置。”   秦云衡接过香囊,脸色泛青,手握紧,连手背上的筋骨都隐隐暴起。   香丸在里头摩擦,不甚光滑的表面,发出叫人心底下毛毛的咯吱声。   “奴不知道这香丸和香囊的来由,然而,娘子胎像不稳,除了服药固胎之外,这些上头,多半也是小心的好。”朱女医道:“女子头胎,最是紧要。”   秦云衡点了头,道:“这我自知,多谢姊姊。”   朱女医领了银钱走了,秦云衡这才在榻边坐下。他的肩都塌了下来,似是极疲惫。   十六娘极少见到他这样蹉跎的时候,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想着自己腹中竟有了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小小生命,一时心意恍惚,便生了几分柔情。   “怎么?”她低声招呼:“知道有了这个小东西,将军反倒不喜么?”   秦云衡亦无心与她纠缠这称呼,便道:“喜是喜的,然而,忧……也真是忧啊。”   “你是怕……”   “我是恨!”秦云衡道:“原先虽知道他恨我们母子,却不知恨到如此程度,要用这样下作的法子报复我!我原以为,你怀不上,是年纪还小,月信紊乱,却不料中间有这样一手!叫我断子绝孙,这手,下得忒狠了些!”   “这不是并未得逞么。”十六娘道:“奴还是有身子了,也发现了那香囊中的蹊跷……”   “便是不得逞,到底存了这份心!”秦云衡压着怒意,恨声道:“我可从未在子息上打过他的主意!乔氏有孕,我未曾逼她堕胎,娃儿着生,我甚至还许他姓秦,如今换来的,却是他阿爷想方设法叫我的娘子断育——这兄长可真是体贴周密,是不是?”   “……那是您积德。”   “积德有什么用?”秦云衡道:“他当我便对付不了他么?!有他好看的!”   十六娘不知如何接话,忽而想起惠妃说的那句,便道:“听闻将军为他求官了?那又是为甚……”   “我不曾同你说么?”秦云衡挑挑眉,脸色缓和了些:“历英书与宋务年,便在一个衙府中,稍稍设计,便叫他看到了大郎的亲笔信。”   “哦?!然后……他生疑了?可这同你为大郎求官,有何关系?”   “姚家那一党中,他到底姓秦。”秦云衡唇角微翘:“历英书既然认定了当日勾搭他娘子的混帐是大郎,那么自然便生了嫌隙,然而此时姚皇后危急,偏又是闹不得——我便再给他们添把火,不好么?反正他如今也不过从七品翊麾校尉,照旧是什么都做不成,却能恶心历英书一道。”   “将军这样设计,大郎他怕也是清楚的吧?”   “那自然清楚。”秦云衡道:“过得几日,待我出征,定要将他也拖走。如此你在神京中我方能放心的。没了他,你那堂姊一个人翻不起什么浪来。”   “她……”   “你还要说她是好人?”秦云衡扬手指着一边桌上的香囊,道:“好人会送这样的东西与你?”   “并不是,她初时许是不知——若不是她托踏雪告诉奴莫要再戴那香囊,奴不会想到香囊有异……”   秦云衡微微眯狭了眼,道:“你真是这么想?”   十六娘迟疑了一阵子,才低了头,道:“奴也想过,她许是有意……可是,如若那样想,奴身边,又多了个可怕的人。”   秦云衡看了她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自是可以自欺,然而,总要小心才是。”   “奴……”十六娘叹了口气:“还有谁是可以放心的呢。”   “你的爷娘,惠妃,我,尽数都不会害你。”秦云衡道。   十六娘看他认真,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他说的这几个人,都是万般保险的。可她究竟不能只与他们几个人来往。   说不得,也只好凡事多加小心。这有身孕的事,瞒是瞒不得的,早晚都会叫秦云朝知道。只盼着那时他来不及下手,便能被秦云衡拖去前线,再也无机会回来害她孩儿才是。   他的心思,她算是领教到了,那当真是可怕啊。便是一只连石娘子都看过,以为是无碍的香囊,都险些要铸成大错!   这样的心思,便是第二日石娘子自己来了,也还是要连连惊叹的。   “奴嗅着那气味,真是不曾想起有不妥的。”石娘子面带愧色,道:“险些害了娘子!奴也不曾想,他会借着娘子堂姊的手,送这样的东西来——说来,他如何知道娘子的药方中有坤草的?这方子,除了朱女医自己外,还有谁人清晓?”   “这倒不见得是有人泄露。”十六娘道:“昨日我与阿家说,阿家便道,这女子月信不调,多半都是要用坤草的。便是不用坤草,寻常调血气的药,也不可与乳香同用……是而那人只需知道我在服药,便大可用乳香来害我了。”   “这样么……”石氏道:“那么娘子的堂姊来提醒这一句,却实实是救了您腹中孩儿一命呢。”   “但是……郎君始终以为这堂姊是个坏人。”十六娘道:“他的思虑,比我要多得多了。”   “由不得他不思虑啊。做阿爷的,总得为妻子儿女多担当些的。”石氏宽慰般拍了拍她的手,道:“奴听说娘子这里有喜,又因了这香囊的事,想着娘子定会忌讳有香药的东西,便托了人找了家相熟的铺子,制些没有香药的胭脂水粉来。”   十六娘一怔,笑道:“你还真是个可心的人!昨日阿姊还说,叫我先用着她的胭脂水粉,那是不掺香药的——边用着边觅了人重制呢。”   “是么?”石氏笑道:“那可是真巧了。那家脂粉铺子,与我家素有生意往来的。我亲自去催了,他们十日之内定可交货。里头无论是何种香药,一律是不会有的,娘子大可放心。”   “你我自然放心。”十六娘笑道:“说来,你家中近来的生意如何?”   问了这话,她心底下便是微微一颤。这是试探,是依了秦云衡意思的试探——原本该去石家铺子里真眼看看那五郎的,可自打女医说要她少颠簸劳累之后,秦云衡便改口叫她在府中呆着莫出门了。   她自然也乐得清闲,然而不出门,这探看石氏的任务,便只能亲口去问——那多少,是有些叫她不安的。   石娘子却似是并不曾注意她的神情细微变化,道:“近日吗?比不得从前了,西突厥那边起了战事,商路也断了。如今五郎正在筹谋,打算自海上开一条路出来……说来神京中波斯商人这段日子大抵都难过了,大家也都想要重开商路,购置船舶招募水手的事儿,大抵不难办。”   十六娘应一声,道:“从海上走,你家的五郎要随船一起么?”   “初时几次,怕是要随船的。到底与船上的人不熟,也怕他们侵吞货物钱财呢。”石娘子道:“做商人的,总归是辛苦。”   “海上风浪大——如若可以,为什么不先抛了这厚利的买卖,做些在咱们地方中的经营?虽然赚不到什么大钱,到底稳妥。”   “风浪?”石娘子笑了:“娘子果然是贵戚出身,不懂得做商人的心呢。相比丰厚的回报,风浪也好,马贼也罢,都不算什么!只要有金子……”   十六娘亦笑了,道:“若是这样说,我可真盼望这天下的君长都是做商贾的出身!这样便可不打仗了,咱们平平安安的不好么?”   “娘子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来?”石娘子微有些生疑。   “我只是想着,你家五郎从前说,世上之事,皆是买卖。”十六娘道:“这话想来不错——倘若做君王的,也知道用人命去换疆域的买卖做起来不甚舒服,那便不会打仗了是不是?说真的啊,自打我知道有了这娃儿,便……”   她脸色微微一红,低了头,唇边含了一个实实也掩不住的笑,笑意中偏还掺着几分哀哀:“便益发舍不得郎君去边关……”   “娘子也莫伤情。”石氏抚慰般握了十六娘的手,道:“二阿兄既然是将军,便轮不得他上战场拼杀,过不了多久,待突厥事平,也便回来了。”   “突厥事平,哪里是那么快的。边报上,只说他们骁勇得很。”十六娘自打看了石氏那一迟疑的表情,心下便透了几分,刻意套起话:“就算做将军不用亲上战阵,然而刀枪无眼,便是伤了,我也是……”   “娘子多虑。”石氏道:“突厥人只擅马战,如今是秋八月,马正肥壮,要征战自是无妨。可再过上半个多月,塞外尽降大雪,战马益发瘦下去,战士家中亦要忙着转牧,岂有心思再战?倘若那突厥可汗当真敢拘着军队做这样蠢事,要不得天军将士征讨,他的那些个部落也该要他好看了!”   十六娘听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才回味过来,道:“你这样说可做的真?我却不知你这样熟悉突厥人。”   “奴幼时,也随着阿爷走过一两趟。商路上总要经过突厥部落,听说了些,也见过了些。”石氏应对得自如。   “这样么。”十六娘道:“人说突厥女子美貌多情,可是真的?”   “再如何美貌,不也比不过我们昭武人么?”石氏道:“多情倒是真的——听说还有人会叫自家主妇陪远客休息呢,只是阿爷带着奴,这一样自是见不得。怎么,娘子对突厥人,怎的突然便如此好奇?”   “只是……想着我这孩儿,落生之时怕是见不到阿爷,便觉得心底下难过呢。”十六娘说罢,又换了笑颜,道:“不过,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不少……”   后宫惊变   自十六娘有了身孕,那朱女医往秦府来得便益发频繁。且喜这胎像日渐稳固,也对得起十六娘灌下的那些药。   秦府中,一应的闲杂事儿,也尽数被秦王氏接掌回去。十六娘的日子,过得当真是顺风顺水,宁好安乐。   只是,秦云衡进出宫掖益发频繁,回府之后,亦常是面色沉郁,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出。十六娘虽不愿表示关心,可到底看在眼中,心底下也有些惴惴。   这样蒙着头不知府外风雨的日子,还能过得多久?倘若外头情势稍好些,秦云衡也不会是这样表现。   偏生就还开不了口,亦无从问起。   她的忧心并未揣得多久——只那一日早晨,整个神京,便是一场天翻地覆般的惊讶。   第一条消息,是姚皇后被废了后位,贬居素来少人住的兴庆宫。   这信儿,如长了翅膀一般,自神京城中王侯贵戚云居的几个坊迅速传出,要不了半天,便是街上的乞儿,路边的孩童,都知道这中宫之中,再无姚氏女做主的事儿。   “奴听说,这事儿,至尊原也已同重臣们商议了许久——只是找不着姚氏罪行的证据,始终也难塞人口。”拥雪为十六娘捏着肩,道:“今日谁知是怎的,竟叫至尊亲眼撞到了姚氏扎傀儡人儿,咒诅惠妃腹中小皇儿的一场。这下罪证确实,至尊是龙颜大怒,便……”   “这是罪证确凿么。”十六娘动了动肩头,好被捏得更舒服些:“真要找罪证,莫说是咒诅小皇儿的,便是咒至尊自己,也是好找得很!墙倒众人推,这事儿再简单不过了,即便无人明说授意,姚氏那里的宫娥宫监,也该为自己找上一条活路。”   “……至尊把那边的宫娥宫监……都赐死了啊。”拥雪低声道:“娘子没有听说?”   “全都?”   “……好像亦不是……”   “那不就是了。告发这样的大罪,是好大的功德。”十六娘微微一笑,道:“你细细看着吧!这几日,宫中定有封赏新女官、新内官的消息!”   “依娘子的话说,这姚皇后……是被冤枉的了?”   “当然是冤枉——以姚皇后的手段,会只是做个布木傀儡扎着玩么?这样的诅咒能灵,都是天大怪事了。”十六娘道:“她若是真想对阿姊的孩儿不利,只怕早就在食水用器里头下毒了!难不成你还信从前那些宫妃滑胎的滑胎发疯的发疯,是那些咒术的缘故?”   拥雪的脸白了白,道:“果然那传闻不错——可姚皇后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   “谁说不是呢,”十六娘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可以停下了,方道:“夜路走多了,总会撞着鬼!姚皇后算是没用了,不知姚尚书要怎样?”   “姚尚书……他不也正焦头烂额么?”拥雪吃吃笑了:“奴听侍剑说了,近来天军又是连打了三个败仗。兵部可真是好大没脸。再如此下去,姚家便自己垮了。”   十六娘点了头,心中有些欣喜,但到底还有些不安。   越是安全的时候,其实,便越是危险。   不说旁的,眼看着姚家要垮了,姚尚书怎会坐以待毙?那姚氏虽比不得裴氏根基深厚,到底也是几十年来兴兴旺旺的大族了,就这样看着荣华富贵化为泡影,换了谁,也是不会甘心的啊。   姚家的能量到底有多大,她不知道。想来连至尊也未必清楚。但从绑架裴家的庶子、使突厥追杀者潜入神京、策动宿卫造反这些事儿来看,姚家的本事,怕是还没有完全使出来。   或许,连姚氏一族都觉得这皇后没有搭救的必要了吧……否则,至尊又如何可能在这样快的时间内将废后旨下书颁行,三省高官却无一阻挠的?姚氏若不是知晓在宫中是败局已定,无论如何也该稍作挣扎的啊。   敢这样放弃皇后,姚氏要么是认输了,要么,便是有更大的信心,搬回这一着来吧……   她是真的怕姚尚书在秦云衡身上动手。可如今看来,所有和裴氏有关的人中,最容易叫他支使的,也就只有秦云衡了……   这样的心思之下,连朱女医来诊脉,也是忧心,对她道娘子该放下心事来。十六娘只得满口应了,心底下却苦得很——这心事,怎么放得下?   哪座府邸里头的女人,不是满心忧虑的呢。也难怪男儿们欢喜姬妾宠婢,谁乐意天天看着正妻那眉目之间尽是忧患的脸色——可他们谁想过,若不是为了他们,哪个女子乐意愁一辈子?   这样的愁,与旁人,还尽数说不得。十六娘便是面对着来探看亲女的裴王氏,也只能满口子道自己一切皆好。   自己有了身孕,便知道做阿娘的待儿女是怎样的心意。裴王氏自己只生了一子一女,那儿郎子不满十岁便夭折了,如今只有她一个亲骨血,她如何忍心叫阿娘再操劳?   无论怎么想,裴府的压力,都比秦府上大得多啊……   如今至尊废了姚皇后,却不提另立新后的事儿,便叫她阿姊既是荣耀又是为难。后宫中纷杂事务,如今皆须她处置,那是极大的荣耀了。可又偏生算不得皇后,那身份便有的尴尬。   连带着,裴氏子弟在朝堂之上,也落得个难做难为。   十六娘看着母亲,裴王氏还不到四十岁呢……那时与阿娘同进宫探看十一姊时,她发色尚是乌黑柔亮。而如今不过是短短两月,鬓角竟见了白发。   想来,这两个月,阿娘比自己过得更要艰难许多。   可裴王氏见了十六娘却似是只有欢喜,她拽了十六娘的手,竟笑得眼中出了泪花:“想不到你这样便有了喜事!阿央,你可知道阿娘有多欢喜?有了你十一姊的小皇儿,再有了你腹中的小心肝儿,咱们裴氏也算是……”   十六娘听得这话,心头微微酸着。她道:“阿娘这样讲,便叫儿心底下难受了。若不是儿身子不争气,说不定现下已然快叫阿娘做阿婆了。”   “这不也快了?”裴王氏道:“这时机快慢,原也是无妨的。只要生下个儿郎子来,平平安安地长大,便是再好没有!”   “阿娘如何知道是儿郎子。”十六娘脸色一红。   “上脉这样早,当然是儿郎子!”裴王氏道:“我怀有你亲兄长之时,便是四十来天便上脉了。只是那时我年轻不经事,什么也不懂,不该用不该吃的,尽数不上心。你那阿兄便自小身子不足……”   十六娘眼看着裴王氏红了眼圈,想是又想着自己那早夭的兄长,心底也是一痛。   若是有个亲兄长,他大概不会如父亲的先妻与妾室们生的兄长一般待自己吧……从前初嫁时受的那些委屈,若是有他在,该会替自己出气吧。   她比他,只小两岁。是而他九岁病死之时,她已然有了些记忆。   相比会偷偷给她带好玩东西的秦云衡,这位一向安静的兄长,面色总不太好,安静得像是个假人儿,常常是一碗接一碗地喝药。连她这妹子,也不得常常见他——能遇见的机会,一个月到头,也不会超过两次。   可是,他却总会将喝药后婢子取来压苦味的蜜饯酸梅留下来,等见了她,再塞给她。   阿兄死去的时候,她随着旁人哭着,可懵懵懂懂之间,却并不太明白生死的差异。只是想到今后再也无法与他见面,更不会从他那里得到各色有意思的书本来看,眼中便有止不住的泪水往外淌。   后来秦云衡知道了,便取了各样的书,为她念着听。时日久了,两位“阿兄”的好便混在一处,她甚至记不起自己这嫡亲兄长的声音,也不会时时想起他对她的那些心疼回护。   然而她永远也忘不掉,他叫裴庆钊。这个名字甚至只在宗谱中出现了那么一次,旁边,连说了谁家的小娘子为妻的记录,都不曾有过。   想到这个,十六娘便觉得心底下生疼,像是割去了一块一般……   可是,对于阿娘来说,这亲儿的夭折,何止是心上剜去一块肉!她忘不掉的,又何止是这孩儿的一个名字……   所以,连着看到女儿怀了头胎,都不禁想到自己的儿郎子……这样的联想虽然有些不吉利,可到底是为人母的心,十六娘是怎么也不会怪罪的。   裴王氏似也发现了这个,忙又道:“所以阿央,你可得多注意着些!平日里可弹弹琴,多翻翻经史,那些奇味怪色,能不碰,便少碰!”   “儿是知道的。连这胭脂水粉,都是换过了不要掺杂香药的呢。”十六娘道:“那日阿姊已然同儿说过了。”   “总之,你这孩儿,能够平安着生长大,那便再好不过。”裴王氏终于压下了悲辛,道:“你初婚之时,做爷娘的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实实有些叫人难堪。你可不会记恨吧?”   记恨?十六娘怔了怔,才想起她的意指——那时,爷娘确是指斥过自己不讨夫婿喜欢,给裴家丢人了的……   这事儿算来也不过是多半年前。可怎么如今想来,却似是上辈子一样远呢。   “阿娘这是哪里话。都是为了儿好,儿知晓。”她攥着裴王氏的手,道:“倒是最近府里头事儿想来要多了许多吧?”   “那是自然。你这里……也不太宁定?”裴王氏道:“方才我去见了你姨母,如今府上的事情都是她处置的?若是你应付得来,想必不会把家事都丢给她了吧。”   “……是。阿家待儿好,想着叫儿安心养胎呢。”   “这是好的。你还小,怕沉不住气,万一心念太躁,对孩儿没有好处。”裴王氏含笑望住她:“日后的事儿,只会越来越多——你要记着,无论发生什么,都压不垮裴氏。只要裴氏宗族还在,你便是无恙的。知道么?”   十六娘听得这话,心头一暖,咬了唇忍住泪水点头。她真是个没出息的。阿姊在庇护家族,可她,还要靠家族庇护……   “好啦,别哭。这有什么好掉泪的呢。”裴王氏道:“眼见着你家二郎要出征了,你还是这样,叫阿娘怎么放心……”   “出征?”十六娘惊道:“阿娘可还知道别的,他什么时候走?”   大战将临   “将军要瞒奴到什么时候?”   是日,裴王氏走了没多久,秦云衡便恰好回府,直入了沁宁堂。原本是神采奕奕的模样,却被十六娘这一句给堵在了门口。   “什么?”   “再过二日大军出征——这整个神京,除了奴,还有谁不知道?”十六娘站起身,脸色发青:“奴是领军之将的妻子,却连这个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将军这样瞒奴是为了什么?”   “我……我……”   十六娘的手捏得紧紧的,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她不想责问他——要用上全身力气,才能使眼中不要涌出泪水来。   母亲告诉她再过二日秦云衡便要出征,可她之前什么也不知道啊!如今看这情势,至少今日,秦云衡还是没打算告诉她这个!   难道,他真要等到出发的前一天,才会若无其事地来到沁宁堂,同她说一句,娘子我明日出征,勿思勿念多加餐饭么?!   秦云衡自然也看到她这般模样,忙上前握了她手,道:“我瞒你,亦不是恶意啊……阿央,我真是怕你知道得早了,这几日都过不痛快。”   “过不痛快?奴巴不得将军早走!”十六娘甩了他的手,恨恨道:“难道非得到了要走的一天,才告诉奴,然后扬长而去,叫奴一个人在府中垂泪么?将军真是没把奴当做自己的妻子吧……”   “这是怎么说的。”秦云衡复又抓她手腕,这次他用了力气,十六娘便甩不脱了:“我只是想着,你如今有了身孕,这样的烦心事儿,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若不是念着为你,我何必有心叫他们不把此事说与你听?”   十六娘默然良久,忽道:“这一去,十分危险,是吗?石娘子所说到了冬季突厥人便会退兵,其实也不一定,是么?否则,你何故不叫我知道……”   “……”   “天军已然打了那么多个败仗了。”她垂了头低声道:“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得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来。然而,若我也打了败仗,那么定然不会回来,不会叫至尊迁怒你们母子。”秦云衡低声道:“我能做的,也许只有这么一点儿……”   “这是什么话!”十六娘的身体颤着,声音也跟着颤:“怎么叫不让至尊迁怒?你……无论胜败,都要回来才是!就算……就算打败了,就算至尊罚去你官爵,也一定要回来!否则奴如何自存……”   “你……”秦云衡许是想说什么,终究不曾说,只从袖中取出了一对耳坠子,道:“这是我有心去找了巧匠定做的,今日恰好做成,便带回给你。这耳坠子,可好看么?”   十六娘眼中含着泪,瞪着他,许久才一跺脚,从他手中抢过耳坠,道:“这样粗傻的法子也想叫奴忘了刚刚说的话?”   “你且说,这东西你喜欢不喜欢?”   十六娘将耳坠子紧紧攥在了手心中,道:“不喜欢。”   这一答却是秦云衡意料之外,他奇道:“为甚?你不是最喜欢这缠金白玉……”   “奴不喜欢你这样送奴。”十六娘低声道:“倒像是……二郎,你答应奴,一定好好回来。”   这一声“二郎”,却叫秦云衡愣在了原地。   有多久她不这样叫他了呢,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如今听她这样唤一声,他心底下都酥了软了。   连血,都暖了。   “答应奴?”十六娘久久不曾等到回音,终是抬了头,望住他眼睛。   “……对不住。这个,我答应不了的。”   声音放低,像是从胸膛最底下挤出来,沉闷,漫漶。   知道这样会叫她难受,可是,实在撒不出那个谎。   这一走,胜负生死,皆由不得他做主!他曾失信于她那么多次,这一次事关生死,如何还能再骗她一次?   “这样吗……”十六娘深吸了一口气,眨眨眼,望着他,道:“那你,答应奴尽量回来……?”   “这也不消答应。”他道:“我也念着,能够早日回到家中,看着你,看着咱们的小儿郎。但凡还有一丝生机,我定会全力争取……”   十六娘笑了,唇角慢慢挑起,然而这笑容尚待不到绽放,她便朝前一扑,将头脸埋在了他怀中。   不曾哭,她只想多与他贴近一阵子。鼻端暖暖的是他身上气息——有多久,她没有这样任性恣意地向他索取过,哪怕只是一个拥抱了啊……   所有的意气,这一霎,都变得无关紧要。他曾经待她不好,曾经欺骗过她,曾经用暴虐的手段对她,那又怎么样?只要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深深在乎着面前的人,那个人心下,也是妥帖地放着她的位置,可能如同这样相守的时间,已然不会太久——那便够她做出最最疯狂的事儿了。   秦云衡的手臂紧紧地环住她。   没有人说话,连忙忙赶来要送茶的拥雪,都捧着茶盘,在门口站住,然后一步步退开了。   秋日斜阳,从窗中散散照落。细小的微尘在空中飘舞,这一刻,虽则温暖,却也是萧条的——如这样短短的时光,越是静好,便越是衬得告别与离散漫长而艰辛。   是夜,沁宁堂一盏灯烛,亮到晨光初熹。   及至天光破晓,十六娘才跳下榻,吹灭了灯。将手中绣了一多半的香囊塞进了枕下,然后躺好,合了眼,做出正熟睡的模样。   这半年的夫妻,好歹还叫她知道了他作息习惯。再过得一阵子,他就该醒了。   那时候,他见得十三娘送她的香囊,便有心想叫她做一个的。可恰好她撞着了他与灵娘絮语的一幕……   那做了一半的香囊,当日便叫她遣拥雪拿去丢了。   如今仓促之间,要赶制一个,费工夫不说,也难以做得完美。可眼见着他要走了,她总该表示一番。   想来,也好笑得很。诗文里,也只听说云英未嫁之女,会绣了香囊荷包,赠与倾心的少年。而嫁为人妇的,便是再怎么年轻,也不会做这样事情了。   只是,若像是人家说的,妇人便该为夫君赶制寒衣……于她是不能的。且不说她未曾学得制衣,缝出的多半不能穿,便是她会,秦云衡也用不着她帮这个忙。   至尊最心疼他的军士,如今军中的薪俸物资,比旁人要高得多!秦云衡四品将军,怎生会缺寒衣呢。   她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么一点点。   但是,能装上什么东西,带在他身边,那多少也算是个心意。   要不,待到天色大亮,趁着秦云衡去兵部衙府办事儿,她也可以去一趟青龙寺,求得一支平安签……   熬了一整夜,如今虽然躺下了,却是一点儿也不困倦——唯独眼睛火辣辣得疼,大约是太累了。   过不了多久,秦云衡便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阿央?”他低声唤了她一句。   十六娘亦翻了身,从鼻中哼出短促的一声,然后睁了眼,道:“怎么?”   “你接着休息吧。”秦云衡俯身,在她额上轻吻:“今日我还要去兵部府衙里办些事儿,许会晚些回来。”   “嗯……”十六娘应一声,在他下榻时复又捉了他手腕,道:“你早些回来。”   秦云衡一怔,竟笑了:“是。”   看着他自己穿了衣裳,十六娘突然觉得心中一片凉。   这也许是最后一天,她可以看着他在自己身边醒来,看着他着衣,洗面,看着他走出沁宁堂,仿佛再过不久,就还会这样走进来一样……   哪里是不知道他这一去何其危险呢,可苦苦哀求,为的只是那一点儿安心。   只要他答应回来,无论终究能不能做到,至少这一刻的她,会是满足的。   可他偏就连这个都不懂啊。   秦云衡的动作很快,临到出门之时,却回头又望了一眼。   他起身时并不曾合上榻屏,低垂的帐幔掩映里,他看得到尚躺在榻上的她,而她,微微眯了眼,让他看不出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也在看着他。   浅红色罗纱,映着那穿了绯色官服,束着十二銙金带的人,面若英华。   他终究还是出去了。十六娘将憋在胸中许久的一口气吐出,咬了咬牙,坐了起来。   她蹑手蹑足走到妆台前头,挑了镜子,正欲寻些粉先盖住眼下乌青再唤婢子进来,省得她们又多言。   然而不知怎地,手一颤,那镜子便没有支住。啪嗒一声落将下来,虽然不曾摔碎,却惊得外头的踏雪推了门便闯进来:“娘子!怎么……”   下半句话被她匆匆咽住。两个女子四目相对,竟是有几分尴尬。   “我……”   “娘子昨夜不曾睡么?”踏雪道:“这面色如此糟糕。”   十六娘将手指比在唇边,低声道:“他走了没有?”   “郎君么……刚刚出院门。”   “那便好。叫小婢子端水进来梳洗吧。今日,我须得去一遭青龙寺,求一张平安符……”十六娘面色稍见松霁:“得抓紧些!你先去马厩,盯着他骑马出去了,再嘱咐马夫给备马……啊,还是备马车吧。”   她虽赶着要走,可若真为了求个平安符,颠簸了,损了腹中的孩儿,那才是好不值当。   踏雪垂下眸子,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十六娘在妆台前坐下。镜中映着她容颜,虽然疲惫,却依然姣好。   她竭力挑起了唇角。   不过就是出征,不过就是那么一阵子——最多也就是几年罢了!他一定能回来的!   别的不说,好几年前,自己不也送过他么?那也是去打仗呀,那时他还不过是个普通的校尉,除了高贵的姓氏,旁的什么都没有。按理说,那时比如今,要险得多了!   既然那一次,他都能立下功劳升官晋爵,这一次,又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等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自己的孩儿都会叫阿爷了。他听了,会是何等的欣喜。   番外之一   “虽然我家也是这般,可是……裴府中,未免也太安静了些。”   介于少年与孩童之间的小儿郎,边说着话,边用力将秋千推得更高些,这样小声的说话,唯有他和秋千上端立的,更加年幼的小娘子听得到。   “是吗?”女孩儿道:“我家中一向如此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往常,好歹还有你十一姊在——她嫁进宫中去了,你很寂寞的吧?”   “二郎常常来陪我玩就不寂寞了呀。”女孩子腰上用力,那秋千便在空中益发高地荡了起来:“你快些让开!不然过阵子,叫秋千打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他忙让过身子到一边儿去,道:“十六妹自己也荡得起来?”   “往常家中最擅打秋千的,是十一姊。如今她走了,自然是我!”排行十六的裴家小娘子得意道:“你看好啦!”   她用了劲,一上腰,那秋千荡得越来越高。   裴府的秋千,原本是搭在这一片樱桃林子旁边的。如今樱桃花开得正好,灿烂若云霞。十六娘穿着的亦是素色微带粉红的衣衫,到得秋千荡得与树枝同高之时,她便仿佛是樱桃花成的花精一般。   从高处,看着下头的表兄,她心里也生了几分得意。趁着秋千荡到最高,便一伸手,摘了一小枝花儿在手上。   这细微的动作,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这是做什么?!抓好了!”   十六娘的笑声随着她的秋千一道,划着优美的弧线落下:“你这么担心做什么?哪里就摔得下来呢!”   “若是摔下来呢?你叫姨母不得疯了?”秦云衡脸都吓白了,索性上前一步:“快点下来!”   “哎呀!”十六娘嗔了一句,将手中的花枝丢了下去:“接好!大好男儿,胆小得和那些婢子一般……”   “你倒是像个儿郎子!”秦云衡长她五岁,如今便拿出了兄长的架势,道:“神京里哪有谁家的小娘子如此胆大……”   “二郎见过几家小娘子?”十六娘口中说着,秋千却越荡越低,终究停了下来。她跳下秋千,一双明亮的眸子望住他:“难不成,翼国公府的嫡子,便成天价打听谁家的小娘子温慧娴淑么?啧啧啧,真是……”   “这是什么话!”秦云衡刚刚转回几分血色的脸忽的涨红:“我哪里打听旁人家的小娘子了……”   “那你如何知道,她们中便没有一个比我更大胆放肆的。”十六娘道:“居然这样说我,可也太过不妥!”   “总之,女娘行,温慧些是没错的。这般,日后才讨得夫婿的喜欢。”   “这是谁说的?我偏就不想有意讨谁喜欢。”十六娘向前一步,凑得离秦云衡更近些:“说起来,若是今后我嫁了人,夫婿待我不好,二郎替不替我揍他?”   “……谁敢待你不好,还用得上我揍他?”秦云衡苦笑:“你自己便当得十个男儿汉使!”   “我又不是什么悍妇!”十六娘愤恨地扭过了脸去:“倒是你,这样……这样的性子,看你讨到什么样的娘子。”   “也难说便是你呢?”   “才不嫁你。”十六娘索性整个儿人都背对着他,道:“我阿兄没了,再嫁了你,万一你欺我,谁替我讨个公道去?我还指望你替我打架呢。”   “我欺负你?好十六妹,我如何敢?”秦云衡几乎哭笑不得:“这般吧,若是你什么时候觉得我对你不住,便是用刀砍我,我也没半个不字的。”   “你倒是敢对我不住?”十六娘急转过身,瞪住他:“便是杀了你,不也是我自己倒霉?”   “……”秦云衡微蹙眉心,看了她一阵子,道:“你脸红着呢,这幅样子,当真要给我看到?”   十六娘哼了一声,正要走,便被他拖住手腕,道:“我不瞒你,今日我阿爷也来了,便是……要求亲来的。”   十六娘愕然:“当真么?咱……咱们两个?”   “不然还能是谁。”秦云衡道:“所以你今日……大抵是成亲前最后一次见我了。”   “……”十六娘垂了头,道:“所以,你同我说,阿姊嫁走了,我是不是寂寞……便是想着要让我知道,你也陪不得我了么?”   “是啊。”秦云衡道:“今日怕就是最后一天。”   “那什么时候成亲?”十六娘道:“那时候你总陪得我了吧?”   “总得等你及笄啊。”   “我离十五岁,还差着……七年呐。”十六娘道:“你不管我了,这七年我做什么去?我同别人又不一般,家中的阿姊阿兄,便是未嫁娶的,都看我小,不太愿意搭理我呢。”   秦云衡想了想,伸手拉了她的手,道:“先莫想这个,至少,今日我能在这儿与你玩啊。你不是一直想学骑马的么,我带你骑马去?”   “当真?”十六娘道:“咱们能溜出府去?”   “溜出去怕不能,可府上不是有击蹴场么?”秦云衡道:“咱们去击蹴场,不就是了?”   自马厩中牵出自己的马,秦云衡抓了十六娘的手,将她的掌心按在马脖子上,道:“你莫怕,在这里站一会子,待这马熟悉你了,便可以上去了。”   十六娘这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站在马匹旁边,脸色微微涨红,显是兴奋的。   过得一阵子,秦云衡便道:“上马吧。”   十六娘看着那马镫子却是犯了难,道:“这么高?”   之后,眼看着他在马镫旁单膝跪下,她有些犯呆。   “踩我的膝。快点儿,我为你做上马石。”他仰起脸,道:“右脚先踏上来,然后左脚卡上镫子,右腿翻上去。手扳住鞍子,千万别松。”   十六娘咬了牙,点点头,真如他所说一般,踏在他膝上了。   这一脚下去,便看着秦云衡默不作声咬紧了牙,眉头紧蹙,显是在忍耐。   十六娘又不敢下去,又不敢多留,自是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背,才道:“踩疼你了?我……很沉么?”   秦云衡身体还微微一晃才站直,道:“算不得沉。”   “当真?那么……我该怎么做?”那马微微一动,便吓得十六娘失色。   秦云衡并不曾回答。她甚至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做的,他便坐到了自己身后,手臂圆过她的腰。   “抓紧缰绳,踩稳马镫便是了。”秦云衡道:“好了么?”   十六娘匆匆一点头,他双腿一磕,那马便跑了起来。她一惊,便是尖叫一声,手也不禁松了马缰,紧紧攥了他手腕。   这击蹴场不小,然而马匹疾驰之间,却是转眼便到了那一头。   秦云衡用力拉紧了马缰,马一站住,十六娘便是猛地朝前一倾。待到坐稳,才气咻咻对他道:“你……吓死我了!怎么突然停下?”   “好玩儿吗?”他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咱们再来一遍,你可准备好……”   十六娘怔了怔,重重地应了一声。   然而秦云衡拉转马头之际,十六娘却看见,击蹴场边儿上,站着自家阿娘与秦云衡的母亲秦王氏。   “阿娘!姨母!”她叫了一声,突又想起他们今日所来的目的,瞬时就红了脸。   裴王氏与秦王氏说了几句,便走了过来,笑道:“二郎教阿央骑马么?她还小,你怎么把她弄到马鞍子上……”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就落在了秦云衡膝头上。   “你是踩着二郎的膝头上去的?”裴王氏皱了眉,道:“你怎生这样不晓事!”   “姨母莫说她。是……是儿叫她踩的。”秦云衡忙道:“阿娘说,过了今日,儿便不能常来陪她。府上无有与她年纪相当的小郎君小娘子,她该孤单了。所以……便想着,她既有意愿学骑术,今日就手教了也好。”   裴王氏这才笑道:“还怀了这样的心思?哪里便不准你再来——阿央过个几年便是你娘子了,世上哪儿有不许小夫妻见面的理儿?只是,你是儿郎子,年纪又大些,须知道有些事儿做不得。”   秦云衡一怔,脸色微微泛红,应了一声。   “阿央,过会子要下来,便叫二郎骑马去找咱们府上的奴子,把你扶下来——那虽是你表兄,到底骨头还嫩着,踩坏了怎生是好?”裴王氏又叮嘱一句,才转头走了。   十六娘待她们走远,才回头看了秦云衡,道:“方才你脸红什么?阿娘说有些事儿做不得,是说不许你再教我骑马了?方才……我不是故意踩疼你啊。”   “……不是那个。”秦云衡道:“你长大了才会明白。”   “……这说的,倒好似你比我大多少呢……”   清风徐徐,马背上一双小儿女,却是说着笑着,极是热络。   他们谁都并不曾想过,这定亲,才不过是一场风波的起始。   这尊贵的姓氏,偏生就是……一切设计与筹谋的起源。婚姻,哪怕生命,都要纠结在家族的荣光中,无法自拔。   夜半惊事   隔一日。大军出征。   十六娘在府中,她不能送出太远的,贵妇出门,那行障须得支起,以免叫闲人看去容颜。然而支了行障,她也看不到外头的人了。   这般时候,甚至会歆羡平民人家的妇人。至少,她们可以跟着军士走到城外去——便是当不得一杯酒,折不得一枝柳,好歹也算是到了灞桥。   她第一次见秦云衡戎装,低压的头盔投下阴影,他的眼神如同暗夜中的潭水,叫人看不清。   之后又看着他离去,看着他在出府门之前突然拉住马缰,回头望她一眼。   而那一霎目光交接,她便慢慢合上了眼睛,别过头去。   耳中听得他喝马的一声。   再睁开眼,那府门已然慢慢合上。   她只记得晨间阳光璀璨,照在他后心镜上,灼得她眼睛酸痛。   站在已然闭合的门后,十六娘有那么一个瞬间,什么也不知道了。仿佛整个生命都被抽空,留下的,是干干净净的白。   “娘子……”身后有人牵她衣袖,是拥雪。   拥雪的夫婿侍剑,被秦云衡留在府中了。这样说来,这婢子,比她这做娘子的要幸运许多。   至少,她还有愿意成全她的娘子与郎君,还有与她情投意合,能陪她安生过时光的夫婿呢。她十六娘呢,这一场姻缘,叫她是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若是真舍不得郎君,背着人,哭一哭大概也无妨的。”拥雪低声道:“就咱们两个知道,也不会有人抱怨娘子……”   “我哪里是舍不得。我……是怕。”十六娘丢下这一句,转身便走。秦府中,花木依旧,房舍依旧,连天光风影,都同之前的一日,之前的许多日一模一样。   唯一的差别,在于那个叫她心中念着挂着的男人,今夜,明夜,此后许许多多个日夜,都不会出现在这府邸中。   她不敢同人说担忧,甚至自己都不敢想——想了,便如那一日一般,发了疯般想求他多陪自己一阵子。   那么久的离别啊。没有谁说得清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也没有谁说得清他能不能回来。   漫长的失去面前,她只有尽力握住这一刻欢愉的念头——那并不是原谅与宽容,只是,怕再拿乔,一切便都再也回不来。   到时候,她连个回忆,都没有。   如今他总算是走了。她说不上有多悲伤,只是心头仿佛有什么终究能放下来。   那倒是轻松的感觉。   无论日后会怎么样,她都是不会后悔了的。该做的,能说的,她统统都说了,都做了。怎么着,也是对得起自己了。   “娘子,回去要做些什么?”拥雪随在后面,问道。   “我要休息。”十六娘答得简单。她当真是累透了,前天夜里,她熬了个通宵,将那香囊做出大半来。昨日一大早赶去青龙寺,烧了香,又去求了签子,中午赶回府中,趁着秦云衡尚未回来,将那香囊最后几针绣毕,再以发丝与彩线打做续命络子,加了秦云衡素日常用的青木香,填入香囊中。   除了为惠妃绣枕屏时,她几曾如此操劳?且那时,她是满心欢喜想讨好自己的阿姊了,与如今送夫婿远征,心意又是不同。是而格外疲惫。   返了沁宁堂,她便踢了履子朝榻上一躺。自有小婢子们上前为她脱去长裙外衫,披了锦被,又掩了床屏垂下帘幕。   她翻了个身,合了眼,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困倦之意袭来,她却是睡得极香甜了。   待她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外头传来婢子说话的声音,隐约是说猫儿又不老实什么的。   十六娘扶了扶额头坐直了身子。她睡了好久,精神是养足了,却不知为什么,心意却涣散了。   她是个妇人啊,心思,说到底还是围着自家郎君转的。便是恼他恨他冷落他,到底,都是因了在乎他。如今叫她生气的人远行,却叫她这样无措,说出去,倒是招人笑话了!   府中的事儿丢给了阿家,眼见着也没什么须得她操心的了。可想来,若如此闲散下去,日子怕也过不得。   人闲了,自然就乱想。   她趿了履子下了榻,披衣推了门,便看着两名婢子抱着月掩,在堂下说着什么。   “把猫儿抱来。”她道。月掩在秦王氏那边养了好一阵子,她却是有日子没见了。   “现下须抱不得呢娘子!”答话的是喂月掩的那个,她手上有猫,行不得礼,只能屈膝示意:“不知这猫儿如何了,这秋日朗朗的,昨晚竟发起了春来。且好叫起来时未曾扰嚷了娘子,清早郎君要走,老夫人也不让过来说——那可难听呢。今儿也是各种皮跳,万一挠了娘子,便大不好了。”   “这月掩难不成是位小娘子么?”十六娘奇道:“这样爱乱跑,我一向以为是只郎猫的!”   “可不就是……”婢子好生伶俐,道:“及至今日叫起来,奴也才知道……娘子看,这下可如何办才好?若是寻常猫儿,丢进冰水中泡个多半夜,便也是了。可老夫人也爱这猫儿,爱得很!竟叫咱们去寻只好郎猫来——可满神京,哪里便有这样的种!说不得,奴也只好来寻娘子。想着既然这猫儿原是娘子爱物,指不定娘子也有法子再觅只郎猫好配了……”   “这我是没法子。”十六娘道:“我夫君远去征战,偏赶着这时候求我成全,我偏不呢,怎的连个猫儿,都比我过得快意?”   那婢子有些尴尬,忙道:“那么,奴现下便去叫厨下准备些冰水,泡泡,也便好了……”   “唉?”十六娘唤住正欲转身的她,道:“我是没法子,但总有人有办法。我且为你筹谋着!今日快要闭坊了,叫巡夜的守卫撞着也不好。明儿,我遣人去请石娘子,她或许知道些——今夜你带着猫儿去旁的屋子歇了,莫再吵了阿家!”   那婢子应了一声,兴兴头头跑出去了。这说话间,月掩盘在她怀中,竟是片分儿不动,像是块长了长毛的白石头,想来正攒着劲好在晚上闹腾呢。   然而,彼时十六娘并不曾想到,是夜,发生了比猫儿闹春还叫人无法安枕的事儿。   ——几个婢子闯进她屋子的一刻,她犹未就寝,然而看着她们青色的脸,也不禁心下一沉,惊道:“你们做什么?”   “娘子,娘子。”当先的那个婢子直挺挺跪了下来,唇瓣儿抖得话音也不稳了:“老夫人她突然病倒了!”   十六娘骇然:“病了?怎么会?先莫说,与我同去,路上讲!”   自有婢子取了灯来。这一夜神京降了雾霭,暖黄色的灯笼,在夜色中点染出两轮小小的晕光,照不亮多远便散得无影无踪。有微风,吹得人衣裳动,也吹得人心下凉。   “老夫人她今日原是如往常般按时歇了,然而睡到半夜中,突然便喊了起来……紧跟着,奴们赶来,便看着她脸色涨红,又转了青,再后来痰便涌了上来,什么也说不出了。”那原本要说话的婢子,是如今秦王氏屋子里唯一一个剩下的旧人,唤作顺儿的。   “她喊了什么?”十六娘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氅衣,道。   “喊的……是先翼国公的名讳!”   十六娘脚步匆匆,听得这微微打颤的一句,却猛地刹住了步伐。   “……阿翁的名讳?”   “是。奴不敢骗娘子,咱们几个,都是听到的。”顺儿垂了头,纤薄肩膀抖个不停:“奴们也怕,可如何也不敢不叫娘子知道,才跌跌撞撞来报信的。”   十六娘呆立原地,一时间竟不知是不是该接着往秦王氏那里去。   自从秦云衡父亲战死疆场,这府上,便似是再也没有了这位末代翼国公的痕迹。   甚至连她这做儿妇的,也不过是在新婚三月进宗庙祭祀之时,才远远望过一眼阿翁的画像。   可这样的一个夜中,这位旧日的、影子一般不惹人注意的主人,却如同驱不散的梦魇,重临这座府邸——在他的嫡子远征的第一夜,为他的嫡妻带来这样可怕的惊厥与痛苦。   这是……闹鬼么?   十六娘甚至想到了很久之前,她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听说的那些故事——男子有阳气,可镇住鬼神。可若是一个宅子中无有男子,又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就是……   “要么,娘子就别去了吧。”顺儿颤抖着提出建议:“娘子怀有胎儿,若是冲撞了,也是……”   “不能不去。”十六娘咬紧了牙齿,鼓起全部勇气,道:“那是我阿翁,无论他有何不满,我腹中怀着的,终究是他亲孙儿!哪里有祖父害自家儿孙的呢——去,把秦悌也抱来!”   那婢子愣了一忽儿,拿了个灯笼便小跑而去。十六娘看了剩余几个人一眼,道:“走!快些去阿家那里——还有,咱们坊中可还有随便什么懂医术的人住着?不拘是男是女,但凡是个医术好的便是!”   “坊中富贵人家多,奴知道有一位陈姓的医者很好的。”有婢子道。   “你速速叫个奴子,骑了快马去请!”   说着话,一行人已然到了秦王氏居所外头。十六娘从不曾在这样无星无月的夜晚过来,如今看着花木都像是鬼影子,若不是身边还跟着一众婢子,她还怕自己转眼便要落荒而逃了。   几栋高屋里头灯火通明——如今,多半个秦府的人,都聚在这里了。   十六娘冲进内室的一瞬,正看着秦王氏从榻上转过身来。她的手紧紧抓着被角,脸色是深深的青,口张开,却哑哑闷闷发不出声音来。   “阿家!”十六娘叫得一声,心尖子像是被针狠狠一戳。   她从不曾见过秦王氏这般模样——大半夜的突然发起这样病来,难道还真是……阿翁鬼魂作祟?   秦王氏的眼中,早就因呼吸不畅储满了泪水。如今望得十六娘来,竟抬了手,极费力地挥了挥。   她口型动了,十六娘早已到得近前,虽听不到声音,却看得分明。   “出去!不干净……”   正是这时,婢子抱了秦悌进门。这娃儿原本正睡着,可就在婢子走到秦王氏榻前,意图将他递与十六娘抱着时,他猛地睁眼哭了起来。   十六娘打了个寒颤。她记得谁曾说过,孩儿的眼睛,当真能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并不是不怕,然而此时,由不得她怕!   吃里扒外   “阿翁!”十六娘向前一步,在秦王氏榻前跪下,叫道:“请试听儿妇裴氏一语!阿翁既已去了,当知俗世间事种种俱空。便是心下念着儿孙,亦不该如此行止!翁姑俱是儿郎儿妇的尊长至亲,如此实叫儿妇难为了……如今儿妇与悌儿具在,悌儿虽非嫡孙,生母出身亦是低贱,可到底也是阿翁后人!儿妇虽为外姓,腹中亦有秦氏骨血。阿翁若以为身后事咱们有考虑不周的,合当向咱们晚辈责怪,如何折腾起阿家来?倘阿家真有万一,这秦府上下,无人脱得去干系。彼时玉石俱焚,于秦氏宗族亦无半分好处!”   十六娘这番话说罢,原本痛苦已极脸色通红,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的秦王氏,忽然便松弛下来,瘫在榻上,全无半分世家女模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十六娘见状,忙又磕下头去,声音里带了哭腔:“阿翁仁蔼!”   身后的婢子们也立时跪倒了一片,有哭的有叫的有念佛的,俱是称赞老主人慈和,不叫她们为难。   然而一片女子声音中,原本大哭不止的秦悌,哭得却益发响亮。听在十六娘耳中,叫她狠狠咬了牙。   这狗奴!   秦王氏缓过了劲儿来,便侧了头,看住十六娘,眼中含了泪,道:“姨母作孽,累了你!”   “阿家哪里话!”十六娘趋前,亦含了泪,在她榻边坐下:“莫说只是这一场,便是以性命事舅姑,那也是做儿妇的应为!只是,总归是晚辈不孝,才累得阿家受这一场惊吓。”   秦王氏抬眼看了看她,有些疲弱地摇了摇头,道:“须怪不得你们。这大半夜的,你身子又……是我前世造了孽!”   “阿家莫要多想这有的没的。过阵子医士来了,开着镇静心神的汤药,阿家吃了也好休息……”   秦王氏点了点头,道:“还叫人去请了医士?难为你,这般时候,竟然也未慌了手脚……罢了,你且回去歇歇吧,这边儿有顺儿几个照应着,必出不了岔子!”   十六娘哪里肯,自是表了孝心,绝不肯走的。秦王氏却是挂怀她胎儿,一力相催。两个推让几回合,十六娘到底不敢太过托大,便也应承了,只是她坚持不肯回沁宁堂,便在秦王氏后屋子里支了张便榻歇下。   秦府中的便榻,同秦云朝宅子里的还真不是一样物事。说是便榻,也是铺陈锦褥设着罗帐的。这一套支起来自需时间,十六娘看着,忽然转头,向恰是今晚值夜的拥雪道:“秦悌还在外头?快把他抱来。”   拥雪应了声,便把那小儿郎抱了进来。正要递给十六娘,便听她道:“把他襁褓解开!”   她虽不明娘子的意思,到底是照做了。秦悌还小,身上当真若塞上酥般雪白柔软。拥雪做事儿手轻,大抵是挠到他了,竟逗得这小男娃咯咯笑了起来。   “这是怎么,娘子?”拥雪奇问道。   十六娘不答,亲自上前,将他抱起翻了个身,这一下,连着拥雪都傻眼了。   但见这孩儿臀上,宛然一片青紫。那绝计不是胎记!夹杂着红色的血点,赫然是遭人掐出来的!   “没了阿娘,便是这样死猪狗,也敢上来作践!”十六娘发狠道:“把那个抱他来的婢子狠打五十棍!倘还有气儿在,明日叫人牙子带走,随便发卖到什么肮脏地方去!”   拥雪惊道:“这小儿也值当娘子如此上心?”   “我哪里是为他上心,我是为阿家上心!”十六娘道:“你道今日真是阿翁鬼魂作祟?哼,阿翁过去也有几年了,怎么素日都好。将军一走便闹起来?真若是鬼魂,他会忌惮自家儿郎子么?还不是有人筹谋的,想着郎君精明,娘子却是个傻的,好骗,才择了今日发难!”   “娘子去时便知?”   “那倒不是……只是这小娃儿一进门便哭,我才觉出不妥来。你且想,阿翁若真恨了阿家,难道不是为顾氏的事儿?这秦悌,却是他与顾氏的亲孙!真是他,爱还爱不过来,如何会把娃儿吓哭,还越哭越大声?你也看了,既然孩儿哭是假的,那么今日鬼魂作祟一事,大抵也是有人操控的——不过我倒是不明白,大郎已然走了不说,便是他不走,也未必狠得下心祸害自己亲儿。是而笞责那婢子之时,你须得审问着,看究竟是谁支使的!还有,你去弄清楚,阿家这几日食水有谁经手,起居有无异常,香薰也取了灰,待天明求石娘子来一遭给看看!”   拥雪应了,道:“奴几时去办?”   “越快越好——对了,明儿早上,把家中奴婢都聚上一聚!做吃里扒外的事会遭报应,这个该叫他们知道!送出去一批是念着钱什么事儿都敢做的,买回来一批还是如此,府上有几个钱禁得住这么来回作践?总要整治了才是!”   话虽是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然而,第二日早晨,看着被打得破布也似的婢子被丢在庭院中,十六娘还是忍不住有些作呕。   这些新婢子,是阿家做主选出的人。她是不熟的,至于这个挨揍的,更是连面都不曾看清过。   奴婢下人们早就来齐了,见着这死狗一般丢着的婢子,俱是连头都不敢略略抬一点儿。   十六娘啜了一口牛乳,定了定神,开口道:“这贱婢有福在老夫人身边伺候,活不多干,钱不少得,却还合着外人装神弄鬼!昨儿竟掐伤悌儿叫他哭,好使旁人真当做屋中有鬼,是何等心肠!倒也不想想,在闹了鬼的屋子里伺候过,日后主人若是不好了,发卖奴婢,哪个敢要?!莫说她一人,便是你们,也要被带累坏了名声。所以我念着罚了笞责五十——你们看看,可有量刑过重么。”   无人应答,奴婢们只是偷眼望那奄奄一息的婢子,却不敢出声。   “也罢。我便与你们直说了吧——如今外头比不得从前,乱的很。自然也有人想着秦氏忠诚至尊,心心念念便是要为难秦氏的。咱们倒了,人家自然高兴。为着这个,也是舍得花钱来厚待你们的——只是有一桩你们可记住吧,若是秦家真倒了霉,轻则卖你们出去贴补家用,那自然是人家有钱咱们就卖,不管是买去做甚的;若情势更差些,指不定奴婢全部充官。做了官奴婢是什么下场,你们合该清楚!”   有奴婢动容。   十六娘又道:“顺便啊,也莫想着秦府垮了你那新主人会救你出苦海!不过是个婢子,还是为了钱财能谋害主人的婢子,我不知这神京中哪家敢要!如这般人,知道得多了,该叫她永远闭嘴才是好法子呢。”   听得这话,地上那块“破布”蠕动了一下。她竭力抬起头,嘶声道:“娘子!求您饶奴条命吧!”   “这是哪门子话,我也没打算杀掉你呀。”十六娘道:“如你这般人,若是痛快死了,岂不是太过便宜你?放心,我会叫人给你包了好伤药,待确信你不会因了伤势过重咽气了,再将你卖掉!这样的婢子我府上容不得,可难说哪家假母最是欢喜这样无情无义唯贪钱财的小娘子呢!”   那婢子在地上啜泣得起不来。周遭看着的,亦是肃然难笑。   谁会知道这整日价安逸惯了的娘子,下手如此狠——那言下之意,是要将这婢子送进做皮肉生意的所在啊。哪家假母要了不会歌舞的女子,不是当做最低贱的货物卖了呢。   “好了,该说的,我也说完了。”十六娘起身道:“再有这般缺德事儿,叫我抓住,便不是打一顿发卖了那样简单——家主娘子要惩治下人,自有法子叫你们全家人众跟着倒霉!但若是忠贞呢,有朝我报出旁人出卖主家,经了查实,便是有赏——至于今日,拥雪,便与诸人各三钱金子花着吧。至于那个贱婢,她就算了!”   这一句出口,却叫诸人相看,尽是欣喜。   三钱金子,是重赏了!   拥雪却是一怔,经十六娘催了一句快去,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将赏金分发完毕,十六娘便看着拥雪满脸负气地回来:“今日发出去好多金子!娘子竟如此大方!为这个也值得——素日咱们节省开支,可都是白受苦了。”   “这黄金三钱,是买将军回府之前阿家与我,同我那孩儿平安的钱!这些买命,不值得么?”十六娘觑她:“你看,将军昨日走,晚上便出了这事情,不整治谁知还能出什么事儿!我如今有了身孕须积德,一味罚,也不是办法啊。”   “……也是呢。”拥雪道:“刚刚奴叫侍剑去请石娘子了,她过阵子才能来,娘子累了一夜,不先歇歇么?”   “我……该去看看阿家,不过腰酸得很,不敢太颠簸了。”十六娘拖了个软枕垫在腰后:“你替我走一趟吧,将今日的处置与阿家说过一遍。她若想请道人们来驱邪,也叫你家侍剑遣小奴子去——再问问她,昨日就寝前有无甚异样。昨夜里医士说她是做了噩梦,可我觉得,事儿不会如此简单。那医士也不甚好,怎不想想,谁人做了噩梦,醒来还不能呼吸,甚或痰涌的?”   五郎之见   石氏来了,连带着秦云旭也来了。   十六娘未曾料到他也会过来,措手不及,忙着叫厨下备饭食——若只是石氏来,妯娌两个,很是好应付。便是吃些茶果,于女子也算是够了的。可秦云旭究竟不同,总不好叫已然单立门户的郎君回一趟自己家还只得些馎饦啊。   秦云旭却忙道:“嫂嫂不急!我只是来探看母亲的,如今府上有事,还要劳动这边起灶,那实实是不妥了。”   “总不能叫你……”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秦云旭道:“至少出了这事儿,嫂嫂还想得起先与我通个气,便是天大好处了。实说,我不过是个庶子,家中事务,原也没我置喙之地。可今日二嫂这样做,当真是叫我心里头暖和!”   他说这话时,竟然是极认真的。只是十六娘看在眼中,着实尴尬。   她哪里是去请他啊!她只要石氏来——石氏才是能发现那些奇怪东西的人,这秦三郎却是神京中数一数二的败家纨绔,要他来,便是他有心帮忙,到底没有用!   可人家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以碍事为名,把这位好郎君安置在前厅喝茶——虽然,她当真是非常想这样做的。   然而进了秦王氏的居所,她却不得不庆幸,自己得亏没有将这位秦三郎挡在外头:秦云旭直扑榻前,对着秦王氏,一口一声“儿不孝,竟不能侍奉在母亲榻前”。   秦王氏也是动情,抓了秦云旭的手,口口念着不枉母亲疼你。   这两个人啊……十六娘在边上看着,便觉得鼻子也酸,眼睛也涩的。秦云旭怕是将秦王氏当做早逝的阿娘孝敬了,秦王氏呢,大抵是把秦云旭当做秦云衡了吧……   还好,她并不曾遣人去追着秦云衡告诉他这事儿。不然以秦云衡的孝敬,谁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   “你且先看看,阿家这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气味儿。”她趁着机会,低声对站在她身后的石氏道。   秦王氏倒是不讨厌石氏,甚至可称是挺喜欢这乖觉的胡妾。见着石氏站在原地,只敢转着眼睛看,却不敢细查,甚至还招手对她道:“你自己走着看罢!若是能看出什么蹊跷,总是短不了你赏赐的!”   石氏便走动开去,口中尚应道:“您身子骨大好,便是最好的赏赐了!叫儿女们莫要担心,那便是天大福气!”   “这孩儿,真会说话。”秦王氏甚至笑了。她脸色依旧不好,眼圈下头青得怕人,可神情堪称慈和:“若不是个胡女,便做了正妻,也该是可以的!”   “那倒是没什么的……”石氏一边同老夫人扯着话,一边在房中细细查看。忽的顿住了脚步。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十六娘看得分明,忙问道。   “没什么。”石氏道:“只是忽然想到,月掩不是素日养在老夫人这边么?如今老夫人病倒,它却没什么反应?”   “月掩……”十六娘道:“月掩!昨日喂猫的婢子说,它前一晚上,闹了一夜的春,阿家都没睡好……”   “如今这房子无有异样。”石氏道:“然而,猫比人灵敏,若月掩有异样,紧接着老夫人又病倒,那便定有什么不对……可我才识疏浅,竟想不到。”   “这……”十六娘蹙了眉:“可还有人通这些?”   “自然有!奴五弟啊!”石氏道:“要不,咱们叫他来,他对这些奇怪物儿,知道的比奴多得多,许便能……”   十六娘一怔,看向秦王氏。   她实是不敢做主叫一位年轻男子进这座郎君远行了的府邸,再者,石五郎与突厥的那些牵连,也到底不能叫她放心——可若是为了查出这屋子被动了什么手脚,这决定,还非得下不可。   秦王氏见况,自然明白,道:“那便请这位郎君是了。阿姊姊夫都在此间,你还顾虑什么?”   十六娘听得这话,也只好应了。   石五郎来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便见那高挑漂亮的少年自堂前走了进来。他倒是极知礼,从秦王氏、十六娘、姊夫姊姊,一个个问了安过去,才道:“听闻府上昨日之事,石某所能尽的力量也实在绵薄。若是不堪,请老夫人还莫要责怪……”   “无妨的。”秦王氏道:“看罢,我这老妇人屋子里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   石氏却蹙了眉,用波斯语急急与他相谈了几句。   他们说了什么,十六娘听不懂,然而想也知道,这是极重要的话了。   交谈毕,石五郎果然又转着看了一圈,才原地站下,道:“老夫人,您这屋子中的摆设并熏香,无有一处有异。若按阿姊方才说的,连猫儿都生了症状,石某所猜,是不是婢子们收拾屋子时所用的水中掺杂了什么?无形无状却能伤人,这最好下手的,便是气味与汁液了……”   十六娘愕然,猛地击掌道:“是了!那个婢子,她……她原本便是阿家屋子里头负责洒扫的粗使婢女呀!她若是在水中掺杂些什么东西,想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天长日久……”   秦王氏脸色已然大变,想也知道,自打顾氏陨命,她在秦府这几年那是至高无上了,如今受这算计,差点丢了性命不说,还在儿妇与一众下人面前大失颜面,更勾起了当年那些提不得的回忆,饶是修养再好,也是忍不下的。   “那贱婢还拿去卖?给我直接打死!”秦王氏怒道:“存了这样祸心,凡是活着,都不保准!”   十六娘有些犹豫:“阿家,这样一死,太也便宜她——再者儿有孕,府上最好还是莫见人命……”   “蠢!”秦王氏正要再言,却被石五郎笑着打断了:“老夫人莫急!娘子不忍杀她,是娘子仁德,也是为秦氏子嗣积福。原也没错。老夫人的顾虑,却是极深远,无有后患的——二者却并非不可双全。但要她出了这府门再咽气,不就是了?”   他说话时微微含笑,仿佛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儿,可声音无情,似是冰雪凝成的刀刃。   这个人……也许,和大郎是一种人吧。十六娘恍惚觉得——可是,这样的性子,却与印象中总是笑嘻嘻做生意的胡商全然不符吧。   或许,他身上还真有突厥贵族杀伐决然的血呢……   秦王氏听得这话,先是一怔,才笑道:“这位郎君好计较!”   “现在她已然是重伤了。”十六娘道:“谁肯买她出府?”   “我。”   十六娘诧异地看过去——秦云旭说话的神态,认真得不像他。   “三郎这是……”   “秦三贪花好色,神京里人人皆知。倘若是他看上母亲身边的婢女,见她被罚了,一时怜香惜玉买了回去,可她偏生红颜薄命,怎也救不得。这般便香销玉殒了去。这样解释,不是更合情理?二嫂!你若不杀她,母亲如何消气,那是不孝!你若杀她,又冲撞了胎儿,也是不好——何不依我说的做?”   十六娘犹疑,道:“这样岂不叫你做了恶人?”   “怎生是恶人——二嫂若愿意,便早些交由咱们带回去吧。她那伤不轻,倘再耽搁,怕要不行了。”   十六娘尚未开言,秦王氏已然答应道:“就按三郎说的做是了,阿央你现下便叫人,将那婢子弄走!我头疼得很,是不想说什么了,阿央替我招待三郎夫妇与石家郎君吧!”   十六娘应了。她以为秦王氏已然没有大碍,便有心叫厨下好生筹备,还叫了府上蓄养的乐工舞姬助兴,这场宴席倒也算的上宾主尽欢。秦云旭甚至还邀了石五郎跳了一阵子舞。   这倒还真是不自量力!十六娘坐在珠帘后看得几欲发笑——秦云旭跳舞原也还不错,只是同石五郎一道跳胡腾舞,便叫这内弟比得有几分束手缚脚,滑稽可笑了。   一曲舞罢,二人归位——这胡腾舞,极是迅捷利落的,跳下来也累得很!二人面色尽是通红,汗盈腮颊,只是秦云旭看上去像是个熟透了的柿子,石五郎却是益发凤仪俊美。   也怪道阿家看到他第一眼便信任了,人的相貌生的好,果然是天大好处!倘这五郎是个满面腮络胡子的糙汉,指不定这顿宴请也没了呢。   十六娘想着,含笑一瞥,便看得几个侍立着的舞姬正聚在一起,那目光正是瞅着石五郎的。   那神情,准准便是“少女含春”。   她想要出口打趣,还没开言,便听得那几名舞姬中的一位波斯丽人以胡语对石五郎说了一句什么。石五郎的回答,却叫坐在她身边的石娘子笑了出来。   “他们说什么?”她问。   “那位舞姬说她心慕君子,不知君子是否有意于她。奴五弟回答,小娘子花容月貌,自然极好,只是此间他已然看上了一个人,却不想当着心上人的面与他人纠葛。”   “此间?”十六娘奇道:“他看上了哪个?我做主送了他便是——还真是有心多情呢。”   石娘子笑了,依言译过,那石五郎却忙站起,向十六娘道:“娘子盛情,石某本不该拒绝,然而石某是命在路上的人,如何强求一个女子将自己一世也绑到驼背上去?她是中原女郎,原本便不该进胡人家中!”   十六娘一怔,正待再劝,却见踏雪奔进来,低声道:“娘子,老夫人她又喘不过气来了!”   她不由大惊,连着旁边石氏也听到了,两人尽皆变色!   心病难医   经了好一通折腾,又是灌药,又是扎针,秦王氏总算是缓过了一口气。却把个十六娘吓得脸色如雪,心跳若兔。   照着石五郎和匆匆赶来的朱女医的说法,这大抵是秦王氏体内残毒未尽的缘故。可非要寻出那毒好对症下药来,这二人却皆言无能为力。   世上奇毒何止百种?便是药,用得多了,也尽皆是毒,还能害人!单凭秦王氏的症状,想判断出她所受毒伤,那是难极了的,便连朱女医,也是不敢妄断。   十六娘无法,只得叫婢子张罗着,把另一处还算宽敞的住所松花庭给收拾出来,好叫秦王氏搬过去,也免得受那残毒贻害。可秦王氏搬走之后,难以呼吸的症候虽然渐好,可许是受了凉,竟又害起了伤风——她年纪原也是渐渐大了,这一病,又当着先前的事儿,几乎有了些沉疴难愈的架势。这般便闹腾了小半个月。   她病着,十六娘也不好过。   一来,阿家病了,她不能近前伺候,已然有些心内不安。虽是秦王氏说怕她过了病气不叫她进门的,可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人家该说自己不事舅姑,十六娘便有些不痛快。   二来,自打她说了举发旁人有赏之后,那些奴子婢子便有些捕风捉影的意思,有事儿没事儿,都先告别人一状。虽然这般事情,绝大部分都是拥雪踏雪做了,可偶尔闹到十六娘眼前的,也叫她头疼得紧。   这般折腾了一阵子,十六娘的身子也撑不住了。靠药护着那孩儿,如今却微微见了红。且喜朱女医才为秦王氏诊了脉,尚未离开,急死忙活地跑来为她煎药施针,这才算是护住了这一胎。   十六娘经此一吓,是再不敢操劳了。事情也没瞒住秦王氏,她又急又气,便叫婢子嘱十六娘不准劳累,又叫人去秦云旭处,叫他与石娘子搬回秦府来住。既是方便他们替十六娘处置家事,也算是给这宅子添添阳气。   十六娘听得这事时,刚刚吞了一碗药下去,便抬了眼,道:“阿家是这样说的?”   “是啊。”踏雪道:“怎么?”   “添阳气……”十六娘微叹:“阿家大抵还不甚舒服……否则也想不到这个。这样吧,待三郎来了,你同他说说这个,看请几位真人来做做法事。也好驱邪求个平安。”   踏雪怔了一下,道:“娘子如何这样说?”   “添阳气,是阿家觉得宅子里阴气太重了呢。倘若她身子好了,当然不会再这么想。”十六娘道:“你在秦府的日子比我长,当知道,阿家担心的是什么……顺便,你也要替我注意着家事!我倒不怕石娘子偷偷谋私,她不是那样人,可她总是要走的,待她走了,咱们也不能管不住这府邸。”   踏雪垂了头,不再言语,示意她明白了十六娘的意思。   待到秦云旭与石氏回来,一接掌家事,果然依她话去请了道士来做了一场法事。   然而这番努力,似乎却并不曾有什么效果。十六娘有意向顺儿打听了,却知道近来,秦王氏依旧是难以安眠。   她也是无法了。一个人的心病,那是旁人难以开解的。身为儿妇,她纵使知道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也难以真正领会秦王氏的心意,更无法了解秦王氏如今噩梦连连的肇因。   秦王氏的经历,这样想来当真与旁人大为不同。她忍了让了将近二十年,一朝丈夫死了,转手便将欺压自己已久的夫婿的宠妾整死——她心中有多怨毒,不必说,也是谁人都看得懂。   可是,在怨毒背后,她对夫婿和顾氏,就没有半分别的感情了么?倘若不觉得心虚,又为什么害怕。   然而啊,那样的情景,换了任何一个女子,只怕都是此意难平!   事已至此,十六娘亦无法多做尝试。秦王氏既然不明说,显然是不欲更多人知道她的心病。做儿妇的,也不能因自己的好心,反倒叫阿家下不来台。   这一来,十六娘便是闲极了。府上的事儿,一应有石氏担着。石娘子商人之女,虽然不太了解贵族家世的规矩,可十六娘有身孕,秦王氏又抱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人上门拜访。留她处置家事,已然是游刃有余。   十六娘的日子,便只剩下了弹弹琴曲,绣绣花,读阵子书,与婢子说说话之类的闲事儿。她似乎已然隔离于这神京的万千繁华热闹之外,而每日都有着无数消息流言的神京城,也已然忘了这位将军的夫人。   直至前线传了战报回来,登时朝野震动——倒也是秦云衡好运,这第一战便是大捷。   前阵子西边战场上,天军可是连吃败仗,是而这战报一传回来,便叫至尊喜得饭都吃不下去了。赏赐流水价送到秦府来,这却得十六娘自己穿了盛装出来迎了。   那宫使颜面上也满是笑意,见十六娘出来,便是乖觉地行了个礼:“秦夫人!府上一向可好?”   十六娘见了他,也笑了出来——这正是上次送宫娥来的,如今服色仍如以往,脸却又圆了些,想来过得不坏,忙道:“都好着!宫中的贵人们可都好?”   “那能坏得了么?”宫使道:“府上郎君立了大功,不唯是至尊,惠妃也是极欣喜的。喏,这些金银宝饰,俱是惠妃单独赐予夫人的。”   十六娘自然欣喜,然而送走了宫使,看了他顺便带来的一份战报,却不由心惊。   秦云衡这一仗,胜得当真险!五千步卒对敌四千马队,若非是突厥军队散漫,未曾发现他们,叫他们抢了先机占了高处,这一仗是非败不可了!   战果是斩首三千余,那些突厥人仅有几百骑逃出性命。可参战的天军将士伤亡也近三千,这一仗胜得极惨!待到清点人数,才发现但凡是在场的将校,竟没有一个活命的。   这两千人的,自然不是秦云衡亲率的主力,领队的也不过是几名校尉。然而便是这些人,也早被马快弓疾的突厥人一一挑出来射杀了去。若不是他们拖延到秦云衡那边得报,遣了副将率马队前来急救,只怕这五千人要尽数覆没了。   大军与突厥人的第一仗,事关紧要。若是胜了,那么士气大振,是极好的,若是败了,秦云衡先被闹个没脸,至尊怕也要犯嘀咕。   上苍到底还是垂怜的。十六娘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战报,默默念了声佛。   这一战啊,秦府上是一片欢腾,可九州之内,又有三千家人,是以泪洗面,寝食不能了。   至尊厚恤军士,伤亡士卒家中所获赏金自然不少,可是,再多的金子能买回一条人命么?战争是为了什么发生,如今谁也说不清了,只知男儿血性,于此时只该参战。   这争斗从来不需要理由,它只需要人命,需要无数的人命被旋绞进去,不分你我,一同陨落。死了的是可怜,活下来的,却也是侥幸。   因这一仗,十六娘才打心眼子里明白,秦云衡所面对的,是何其可怕的情境!并不是做了将军便比寻常士卒安全——那突厥人的箭,可是长了眼睛,专选着将校射杀的。   她如今只盼他安好,若是实在不能,受些伤,也无妨。只要能活着回来见她,没有缺胳膊少腿,那便好!   这一役也叫她知晓,秦云衡所率大军,已然到了战场上。从此生死性命,便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果然,从此战报便如雪片般飞回神京。不唯是秦云衡一部,天军诸将亦如商量好了一般,同时反攻。自是有胜有败,然而幸好算得胜多败少。前阵子因前线连吃败仗而笼罩着神京的阴影,仿佛是散了不少。   秦云衡战绩比起旁人要稍稍显赫一些的,这也是合情理——他带着的军士最多,也最为精良。同旁人部伍多有部卒不同,秦云衡带的却大半都是精锐的轻骑。其速其利不逊突厥可汗的护帐精兵,可装备训练,却远胜寻常突厥士兵。天军将士多有世代从军的,儿郎子降世五年,便是弓马骑射地练将起来。至尊在军中遴选的这些亦是军中翘楚,是而秦云衡自出征来大小十余役唯两次战败,简直叫人无法相信的好战绩。   然而过了这一阵子,战况便不若从前顺畅了。几次战役,皆是拉锯一般胶着着,天军无法前进,突厥也无法前进。两边儿在落雁岭一线对峙,谁也别想能讨了好去,可谁也不想认输。   秦云衡常常托送战报的驿使带家书回来,然而书信却是越来越短,笔画也是潦草。到得十六娘不需拆信便能猜出他说的还是那几句话时,神京已然下雪了。   无论在何处,冬季总是个叫人心思沉郁的季节——神京的雪下得飞飞扬扬,仿佛天被捅了个洞一般。秦府里皆换了冬季所用厚帘毡毯,宫中更是早早分发了香炭与防冻的口脂与臣子,这如同过去的无数个冬天,宁静,安逸,推了帘子便有扑面而来的一股子热气。   然而,塞外的冬季,却是迟迟不来。   天军将士原是深深忌惮这苦寒之处的冬季的,那天气能把人的手指都活活冻掉!可此时,却是天军将士更盼着下雪,雪须越大越好!若是突厥人的牧场闹了雪灾,他们就得赶回去帮着家人转场,如此,战争也便结束了。谁不盼着早些回去和家人团聚呢。   可是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地上,却依旧是光秃秃的,一粒雪籽都不曾降下。   为臣之道   前线的仗,打得叫人心焦,秦府中的日子,过得便不甚滋润了。   钱财是不缺的,可人心里头,却总是缺了些什么东西。前阵子秦云衡寄回的家书多,便只是寥寥数笔,到底也是报个平安。秦王氏、十六娘也好,秦云旭也好,连着下人们也好,俱是心中有所安慰,那几天也是过得平顺些。   可如今,前线回来报军情的驿使少了,他带回来的家信自然也就少了。一个多月才来一封也便罢了,字迹还写得匆忙潦草,不过是“尚平安勿念好生休养多加餐饭”这样的词语,寥落得绝不会超过十个字。   收到这样的家书,十六娘每每也只能叹一口气,将纸笺折了,收入匣中。   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能对自己道一句,有,总胜过没有。   然而还是会担心。这样的担心不会叫人愁得无法用餐饮水,然而却是心上一根细细的弦,总是提着绷着,松不下来。   所幸,自石氏搬回府中之后,石五郎也来得勤了。他是来找阿姊商量家中买卖的,可每次过来,都会带着些小物件,要阿姊转呈秦王氏或十六娘。   能收到石五郎细心挑选过的精巧礼物,同身边的婢子们一道拆看,惊叹一番,也是这样日子中难得的消遣了。   五郎是个细心的人,他每次带来的东西虽不算贵重,却恰恰贴着人心底下,最是熨帖不过。譬如秦王氏自那一病后常做噩梦,他来时便捎了一套安南的犀角首饰。   犀角辟邪镇魂,这首饰又造得极精致,真把秦王氏喜得不忍放手。   “有这样的儿郎子,真是你石家的福气。”有一日,正与十六娘和石氏坐着说笑,秦王氏便道了这样一句出来:“如此细心的儿郎子,我是从未见过的。”   石氏言笑皆妩媚,此时微微眯了眼,却平添一股子长姊为兄弟骄傲的模样:“是呢,五郎打小便是家中拔尖的。说来,这嫡庶之差,还真不是一般大。奴那几个庶出的兄弟,皆不若五郎出息!”   她这话也是正贴着秦王氏的心窝子说的,果见秦王氏笑得开了花儿一般:“哪里能这样说?不过是嫡子见得多,爷娘又有心好好教罢了!”   “这可不见得。”石氏道:“别的不提,便是奴的夫君,与郎君比,那差得何止一点半点?相貌人品,都是万万比不过!老夫人,试想,若是如奴夫君这样的,亦是您亲自带大,您待他也是有目共睹的好。可如何郎君便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奴的夫君却是名震神京的风流浪子?”   十六娘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着嗔她:“石娘子怎么这样讲?谁说嫡出便一定胜过庶出——我看啊,若是三郎讨的妻子不是名门贵女出身,那十有□是要被你比下去的!”   “便是名门贵女,也未必比得过她。”秦王氏道:“这样可人心的小娘子,不知什么样人家才养得出!如阿央你,气派风度是有了,可温柔贴心未免就略少,若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妾室,温存体贴是有了,可心眼子也忒小!如她这样的,还真是少见!”   十六娘听得尴尬,顿觉手炉中的炭也该换了,真真是呛人!   她便是温柔贴心,也无法对着秦王氏温柔贴心吧……虽然想来,对秦云衡,她也没怎么温柔过。倒是耳光子,很是抡过几个。若是叫秦王氏知道,大概能气得吐血了。   这么想着,她竟觉得有些内疚。世上男子,谁不曾做过些混账事儿呢,算来,秦云衡敢答应她这一世不纳妾,已然是不错了。她是不是该待他好些?   可如今他远在天边,便是她想要待他好,一时也没办法。只好等他回来——也不知道,前线的仗,打得如何了?   这念头,她只是在心中一转,却未曾深想。然而隔了一日,前线却真的传了战报回来。   云州大捷。   这消息,比秦云衡的第一次胜仗还叫人庆幸。云州是突厥人南下的最好选择,打下云州,便可避免与驻扎在落雁峰一带的天军主力正面冲突,直击南方富庶的河谷庄园。   是而自打突厥人击破锁河关东进之后,云州便陷入重围。待到秦云衡率援军赶到之时,已然被围困了接近四个月的云州城中已然断粮三月。数万军民无粮可吃,先是杀光了城内的战马,复又将树皮草根尽数掘尽,后来,便是麻雀老鼠乌鸦,也找不到半只了。   及至破晓,突厥军队尽数败走,来援天军入城之时,这云州已然在饥馑中悄无声息了。路边躺着的百姓,便是还有点儿活气,也是奄奄一息。至于城上守卫的士卒,情况稍稍好些,却也早都饿得双目凹陷了。   这一条求生之路,险些儿便走不下来。   此役保住了云州,叫至尊很是欣悦。赏赐,自然又流水价发下来。此次不唯秦府,凡是参战将士,家家皆有多少不等的恩赏。   神京城内,一时间喜气洋洋,倒胜过往常年节了。   来送赏赐的,又是那来过两次的宫监。他对这秦府几乎是熟门熟路,然而见了十六娘,眼中便先含了泪花子,唤过一声秦夫人,竟是哽咽不能言。   十六娘心下一惊,正想着是不是秦云衡出了事儿,要问,便听得他道:“多谢秦将军大恩!”   “这是怎么说?”   “老奴是云州人士,兄弟姊妹,并在云州城里啊!”那宫监以手背蘸了蘸眼泪,又笑:“瞧老奴糊涂,来宣恩旨,原本并不能哭!可秦夫人啊,这泪,是因了喜悦!秦将军救老奴一家人性命,这恩德,老奴没死也报不得!”   “阿监切莫这样说!”十六娘道:“哪里是拙夫的功绩,分明是至尊的圣德,上天的眷顾!否则他只带了一万轻骑兵过去,若是那些突厥人有了提防,岂不是去送死了么?”   “这倒也是呢。”宫监道:“老奴听说,那一日天气是晴的,到得下午,却突然来了云头。太阳落山之时突起风雪,突厥人想着城中的天军将士疲惫,无法突围,便也没有防备,叫秦将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仗才胜得如此漂亮!到底是咱们的天军,有神佛菩萨保佑着!”   十六娘展颜,她固然喜欢听人夸自家夫婿,然而这宫监是至尊身边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她还是须得万般谨慎。   臣子便有天大的功绩,那也是至尊的福气!自恃功高的,向来都是不得好死。倒是行止低调,才能保得一家福荫。   那宫监说罢这话,见十六娘含笑只点头,才恍然大悟:“老奴年纪大了,这心眼儿啊,也越来越少!忙着说话,瞧把正事儿忘了!秦夫人可跟着这单子,点点至尊赐下的器物吧。想来不会缺少什么的。”   “至尊赏得也太多,眼见着这府上都堆不下了呢。”十六娘道:“若是拙夫再立新功,还望阿监替咱们说说,不必再赏赐秦氏了,那些金银器物,还是拿去赏赐阵亡将士的家人吧。”   宫监一怔,忙道:“秦夫人好心!只是这样的事儿,须得您自己向至尊请辞!咱们不好带话的。”   十六娘一怔,道:“是了,是我想的不周,却叫阿监为难。只是,向至尊请辞,须得上表么?”   “那倒也不必。说得浅显些,至尊是秦夫人的姊夫,也算得是自家人。恰好惠妃有事儿,约娘子入宫相谈,娘子去时遇到至尊,亲自与他说,也便是了。”   “阿姊有事儿?”十六娘诧异道:“只叫我去么?我阿娘呢?”   “惠妃并不曾邀请裴夫人。所以……”那宫监预言又止,顿了顿,复又道:“哎呦,瞧老奴这记性!送军报的人还带了秦将军的家书回来,至尊特意要我带来给夫人的,您请看!”   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来,递了十六娘。   十六娘接了信,心中尚有些诧异。秦云衡的家书一向是托驿使带回的,那是没错,可驿使们往往也是把家书带来秦府,却未曾有过带入宫中,再由宫监带回的事儿啊。再说了,那“至尊特意要我带来给夫人”的话,说的也太过怪异。秦云衡是她的丈夫,他写的家信给她,不是理所当然么?   难不成,至尊对秦云衡起疑心了?她想着这个,只觉得后背都凉了,可当着宫监的面,绝对不能做出任何“猜到了”的表示。   微笑着道了谢,嘱拥雪给宫监多包些银两回去,十六娘转过身,便觉得自己脸色一定是糟透了!   回了沁宁堂,她将那信丢在案几上,仿佛丢掉一块烫手的火炭。   往常是多么盼他来信!然而现在,一想到他们夫妻之间的闲话,也要被至尊细细窥看,且还是怀着不信任自家夫婿的心思去挑刺,十六娘便觉得由衷愤怒!   这算是什么事儿呢,为了他的江山,他们夫妻离散,更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而他,却有那份心思,去猜忌为他在苦寒塞外浴血奋战的将军!   倘真如她猜测,这样的君王,到底还有什么对他忠贞的意义?   以退为进   十六娘斜倚了熏笼坐了许久,才伸手将那家书取来,慢慢撕开。   她并不敢真正怨恨至尊,只是,也无法压下去心底下接近悲愤的冲动。   手中的纸笺上,秦云衡熟悉的字迹复又变得工整,想是终于抽出了时间。洋洋洒洒七八张纸上,字字句句,不过是做夫婿的对爱妻的叮嘱。   这样私密的话语,叫至尊看去了,由不得她不羞恼;再思忖一下至尊看秦云衡家书的目的,也由不得她心下不泛起隐约惊慌。   战报里只说战事,不会说秦云衡在边关都做了什么事儿,他在家书里自然也不会写。可……如若秦云衡什么都没有做错,至尊何必拆看他的家书?   拆家书这种举动,什么都看不出来也就罢了,还会叫功臣心寒啊!   可是,她比谁都笃定,秦云衡不会造反。   且莫说他手上所掌兵权不足叫他席卷这江山,便是他能,妻儿母亲皆在神京,至尊的手掌底下,以他孝敬,也做不出这种事儿来。   会不会是有人进了谗言呢。   她的手捏着信笺,微微颤抖。   人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人言拥兵自重挟功压主,是而历代君王,决计没有十分器重一名将军却不加疑心的!   姚氏做事儿是真绝啊。十六娘咬紧了牙齿,她想的明白其中关节!秦家代代从军,名将世出,十多年前便有“但有秦,边塞宁”的说法流传,一个家族在军中的威望甚至高于皇室,这对至尊来说,是决计不能容忍的事儿!如今秦云衡若是有胜有败,那也好说了,至尊觉得一切皆在自己掌控中,便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儿。可眼见秦云衡出塞之后连战连捷,那名声威望,自是鹊起!   再这样下去,便是没有封号,秦云衡也俨然便是代表着家族荣耀的翼国公。可那是至尊决计不愿看到的事儿啊。   说来也好笑,至尊的心态,便像是初次荡秋千的小娘子。飞低了嫌不好玩,荡高了又害怕——既然将天军的绝对精锐交予了秦云衡,那么他便是面对面与突厥人对冲,也至少有七成胜算!明眼人都看得出,若是这样还能打出叫至尊“放心”的战绩,他得有多蠢?   可至尊不一定能冷静下来想这事儿。   边将声威太高,他自然会害怕。再者,这位边将的妻族,又是跺跺脚神京都会抖的裴氏……   秦云衡出战之前,裴氏将姚氏几乎逼到了绝境。这里头,若说是没有至尊的默许在,她十六娘决计不信。可就算姚氏如今再怎么像个乌眼鸡,到底也还有几位尚书与侍郎在,党羽也尚未折损,于至尊面前,自然也是说得上话的。   如果姚氏进言说秦云衡有不臣之心……至尊虽然不会因此重赏姚氏,可因此疏远秦云衡,甚至连带着记住裴氏的不好,大概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十六娘用指甲在案几上无心划动着,义甲尖锐的端头,将桌面划出一道道发白的印迹。   恰逢拥雪端了安胎药进来,竟是吓了一大跳。自小儿伺候十六娘,她清楚十六娘每个动作的意思,如今这桌子像是被猫抓了一般,月掩又不在房中,肇事的绝计便是娘子——她明显是心情异常沉郁了。   “娘子这是……”   话说了一半儿,她便看到十六娘左手中攥着的书信,脸色不由一变。   宫监来时她不在场,然而猜也能猜到,这东西便是家书。娘子看了家书,面色如此不好,难不成是郎君出了什么事儿?   可郎君若是有了事儿,这家书是谁写的呢……   “没什么。”十六娘抬了眸子看她一眼,勉强一笑,道:“我好得很呐,郎君再立大功,叫人欢喜得很。至尊又有厚赏……”   “娘子不高兴。”拥雪道:“奴看得出。若是这事儿,奴不便知道,要不便请石娘子或者老夫人来同娘子相商,也好……”   “不要!”十六娘忙道:“你便是看得出我心绪不安,也莫要同别人讲!须知这世上若有什么事儿我要瞒着你,那么一并旁人,都更要瞒着!再者老夫人虽是至亲,可年纪大了,近来身子又不适,咱们也不好去打扰!”   “……”拥雪怔了,脸面迅速烧红,声音也变得有些磕绊:“娘子您的意思……”   “你是我最最贴心的人儿。”十六娘看住她:“我从裴家带来的,也是要陪着我在秦家长长久久过一辈子的人。明白么……?”   拥雪也看住了她,许久方很是郑重地点了头:“是……只是,叫娘子心底下不舒服的事儿,当真不能说出来么?”   “这是忌讳的事儿。”十六娘道:“也许可以说,只是,那要到许多许多年以后才能说。”   拥雪到底也是大宅子里长大的,能叫这位从小骄纵的娘子也怕到如此程度的事儿不多,她猜也猜到了。忙道:“那是奴说的不对!娘子莫怪!”   “是你莫怪我才是。”十六娘道:“这种事儿,我原本不该避讳你。可是若是我同你说了,往后别人不知从哪儿猜到,说出去,岂不是叫你背了嫌疑么?便是我不怪你,老夫人那边也解释不下来!”   拥雪应了,这才想到手上还端着碗药,便道:“娘子可喝了药吧!奴端来时便是凉的正好,如今扯这一阵子话儿,药都凉了。”   十六娘点头,接了药碗,一口口饮尽了,却并不曾吃桌上一直备着的梅子与蜜饯。   口中虽是苦的,可哪里比得过她心里头苦呢。   拥雪出去的时候,还贴心地为她关了房门。十六娘坐在榻上,怔怔地想了许久。秦云衡的家书,她又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然而终究还是将它折起,收进了妆匣中。   之后,她推了窗子,唤进拥雪来,告诉拥雪,隔一日,她要进宫。   拥雪看住她,有些诧异,亦有些担忧:“娘子的身子……”   “无妨的。”十六娘道:“这阵子我也养了许久,大抵是稳了。昨日朱女医不还同我说么,那药不断,定可保孩儿无虞呢。”   “那奴便去吩咐……?”   十六娘点了头,看拥雪出去,便轻叹了口气,笑得有些发苦。   第二日,拥雪果将犊车安排得停当。马车太过颠簸,又不赶时间,她便叫车夫驾了牛车,车里也是垫了厚厚茵褥,想来不会颠着她。   这一次进宫,十六娘的心意,与以往是全然不同的。从前进宫,她皆是急着见到阿姊,有话同她说。可此次,她坐在慢慢前进的犊车上,想的却是……她该如何说?   阿姊托宫监让她进宫,是不是也有些无法叫人转达的话,想当着面与她讲清楚——那会不会与至尊对秦云衡变化的态度有关?   从宫门下车,再步行到长兴殿的路算不得远,然而十六娘却在拥雪的搀扶下走了许久——她不自禁地想拖延时间,想晚一点再去面对可能到来的一场摊牌。   惠妃所居的长兴殿,如今看来竟是这大内的中心了。皇后之位空缺,贵妃之位无人,不管是从品级上还是圣恩上,惠妃都是当之无愧的六宫之首。   可是看着阿姊那似有似无的笑意,十六娘却从心底下觉得,她并不幸福。   惠妃的小腹已然高高挺起,想来分娩,也就是这几日了。   寻常百姓家中,多是将儿妇送回母家生产的。然而这六宫须臾也离不开惠妃,她不能走,自然也只好接母亲姊妹进宫服侍。今日十六娘进宫,也是打了“替阿姊看看还有什么没准备到之处”的由头的。   万幸,今日至尊不在长兴殿中。   十六娘实在是不想看到这男人。原本她甚至感激他对自家夫婿的重用,可现下看来,那重用,想来根本便不是为了秦云衡好。   这样的厌恶,甚至在惠妃笑吟吟地提到“至尊”时,她都微微蹙了眉头。   这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惠妃眼睛的,她面色一沉,低声道:“不可不敬!”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阿姊,当着你的面,我不能说想说的话也便罢了,连一点儿心绪,都不可流露么?”   “不可以——宫中的墙是有眼睛的,宫中的天,也是有眼睛的。我知道,你对至尊有些不满,可那又如何呢?秦将军是臣子,你是臣妇,便是再委屈,终须生受着。”   “阿姊!我只是想着,二郎与我的家书……不过是说些体己话儿,至尊却……”   “他终须找些什么来塞住人的口啊。”惠妃道:“姚家党羽攻讦裴氏与秦氏勾连,意图不轨,这正是至尊最该担心的事儿。他若还装作不知,你叫人家如何想?至尊就为了我,装聋作哑到江山都不要了么?”   “可是一封家书能看得出什么?”十六娘看着她的眼睛里慢慢泛起泪光:“便是怀疑二郎,总该有个像样儿的法子去彻查!”   “像样的法子?”惠妃哂笑:“你也快做阿娘了,怎生还如此像个小娃儿?阿央,若是为了叫那些人信服,至尊得选谁去查这事儿?你便不怕他们捏造证据诬告你那二郎?到时候至尊便是想护着你们,也护不住了。”   “可秦家决计是清白的啊!”十六娘道:“再者,我不信至尊没法子找出最公正的人……”   “他自己不就是?”惠妃道:“你也莫再想这样的事儿了,心存怨念,也是好大一条罪过!与其盼着他不再猜忌秦将军,不若……盼着秦将军打个败仗吧。”   “什么?”   “最招人忌讳的,不就是他常胜不败么?”惠妃看住她,道:“想叫至尊放心的法子很多,叫秦将军写奏表来示忠,原也不错,然而到底不能保准——倘若他打出个败仗来,声名没了,可至尊不就……这以退为进之法,便是如此。”   十六娘了然,可又犯难,许久才道:“这仗要败到何等程度才好?再者,阿姊,这样消息,传不过去……”   “如何传不过去?”惠妃淡淡一笑:“你是没法子说,可总有人,能把该带的话带到!”   惠妃临妊   “敢问阿姊,将该带的话带到,算不算……是一桩不好的事儿?”十六娘犹有些忧心:“到底至尊未曾明说,妄测圣意也不能说与旁人听!我怕叫人知道了,又要说他……”   “如何会叫人知道?我做事,何曾留过这样的破绽。”惠妃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也写一封家书,托人给他带回去!如此……”   她俯首到十六娘耳边,低声说完。十六娘怔了怔,道:“阿姊说的倒是个好法子!”   “你阿姊,也就唯有这点儿本事了。”惠妃道:“你看,这般可还会被人抓到?”   “若是还能抓到,那人该是何等聪明。”   惠妃面上浮出得意微笑,正要再说,两道眉突然便蹙了起来。   十六娘一惊,想问,可话语出口之前,惠妃便折下了腰去。她费尽全力将惠妃搀起,却见惠妃面色已然苍白。   “阿姊这是怎么……阿姊!”   “腹痛……”惠妃的手紧紧按压小腹,声音发虚。   十六娘顿时便慌了手脚,想将惠妃搀到榻上去,无奈她这般半弯腰的姿势,使不上劲儿,也不敢使劲儿,忙高声叫宫婢们进来。   宫婢们闯进来,也尽是慌张的。有两个力气大的将惠妃扶了,另有几个忙慌慌收拾了床榻叫她歇下,这时才有人想着去召御医。   十六娘站在榻边,心跳得像是打鼓一般。她看着惠妃额上的汗,那竟是以她眼睛能见的速度往外涌,想来她实是痛极了!   “去,通报至尊!”十六娘抓了一个宫婢,大声叫道。惠妃的痛吟声很大,加上满堂宫娥嘈杂纷乱,她若不高声喊叫,只怕那宫婢什么也听不到。   那宫婢应了一声,撒了腿便跑了出去。十六娘也觉得身上发着虚汗——这是什么情况,她还是看得出!惠妃这十有□是要临盆了……   她紧紧攥了拳头。如今,在御医赶到之前,她是万不能慌的!至尊不来,阿姊又疼成这般,这一屋子宫娥,只能听她的话……   “她出红了么?”她竭力回忆朱女医同她说过的话。   “……回秦夫人,出了。”宫娥揭了惠妃身上覆着的锦被,看了一眼。   出红,便是破水了。十六娘知道这个,却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是好——她是全无经验,身边这些宫婢,便更不可能生育过。眼看着一屋子女人,却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道没有准备侍产的嬷嬷吗?”十六娘抓了惠妃冰凉的手,扭头回看。   “秦夫人!奴去找了,她们俩都不在啊。”有婢子慌张答道。   十六娘一怔。宫中做事,讲究的是个滴水不漏。惠妃快要临盆了,她这长兴殿里,该时刻都有两个侍产的嬷嬷在!便是一个有些事儿走开,另一个也总该在的。   如今这两个侍产嬷嬷都不在,说是没人动手脚,谁信?   “那御医呢?”十六娘道:“御医总该有在的吧?”   “荷儿她们已然去请了,想来马上能到……”   十六娘点点头,不再与她们多言,只将惠妃的手团在自己掌心中暖着:“阿姊,莫哭叫了,省些力气!过阵子待御医和嬷嬷们到了,还得将孩儿生下来……”   惠妃散落的头发已然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她看上去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气度风采,这一刻,她已然不再是那个在后宫中说一不二的宠妃,却只是一名行将做母亲的女人……   可不知为何,至尊却是迟迟不曾来,待到御医赶到,那两名侍产的嬷嬷也还不曾回来。   “老虔婆!”十六娘实是忍不住,发作道:“谁给了她们这样大的胆子,敢……”   “阿央……”躺在榻上,几乎有气无力的惠妃轻轻掐了她的手一把:“别说,别说……这自然是有人……刻意谋算下的。你,得罪不起啊。”   十六娘险些哭出来,道:“阿姊如今还要这样说?可你腹中的孩儿……那是万万耽搁不得啊!”   惠妃缓缓摇了摇头,道:“无……无妨。你守着,我便安心的。旁人在不在,不甚要紧。阿央……阿姊从来最喜欢你,是不是?若我有什么,你这做姨母的……”   “阿央也从来最敬爱阿姊的。”十六娘知她意思,忙打断她说话,道:“阿姊莫多想,这孩儿是至尊皇嗣,天下最是有福的,怎么也不会有岔子!人家都说女子生育要疼好一阵子,阿姊这才开始疼,有甚大不了?且安了心……”   外头守着门的小宫娥此时才跑将进来,道:“回惠妃并秦夫人!至尊到了!”   惠妃的唇瓣半张着,极无力地点了点头,复道:“阿央你莫要出去……至尊来了,想我这孩儿,还是有福气的。”   十六娘实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得握了她手,用上几分力气。   至尊来了,外头的御医方才能定下心来,隔着帘子指挥宫娥们为惠妃接生。可女子生孩儿哪里就能一蹴而就的?十六娘看着阿姊的哭喊声渐渐弱下去,看着她扭动着腰肢,牙齿咬得嘴唇发白,心下当真是越来越惊怕。   如若自己生育时也是这样……   她从宫娥手中接了绢帕,为惠妃拭汗。然而触手时,惠妃美丽的脸庞竟然是冰凉的。   “阿姊,阿姊,用力。”她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响,可这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远得很,像是隔了蒙蒙暮霭,听不清,捉不到。   “可是……疼啊。”惠妃从牙缝中挤出这几字来:“阿央,我疼……好疼……”   “阿姊!”十六娘亦着急,向那几个宫娥道:“方才御医如何嘱咐你们的?”   “御医说,要惠妃按着疼痛的节律使劲儿,万不可自己慌张……”宫娥道。   “阿姊听了么?按疼痛的节律使劲儿,莫要慌……”十六娘重复她的话,紧攥了惠妃的手。   溽热的血腥气味已然越来越浓,她很有些反胃,可是,偏又不能走开。阿娘不在,她这个做妹子的,便是天经地义该伺候阿姊!   惠妃已然不再喊疼了。她咬着牙,顺了十六娘的转述,拼了命的使劲儿。   每一刻,于此,都像是无尽的折磨!十六娘看着惠妃在榻上辗转煎熬,她自己仿佛也能感受到那撕裂般的痛楚……   唯有这时,她才能理会,为何人常说女子生下来便带着罪孽,女子生下来,便注定在罪与血的河中挣扎!   在后宅中勾心斗角苦苦挣扎的,也是女人。为了生育承担如此大痛苦的,也是女人。操劳家事昼夜难安的,也是女人。   这样的一辈子,岂不正是过不完的苦么!   然而心底下想着这些,面上十六娘却是什么也不敢瞎说的。适逢此时,房门开了,那两个婆子,总算是回来了。   “你们还知道回来?”十六娘见到她们两个,气便不打一处来。阿姊说支使她们出去的人她得罪不起,可至尊总该能得罪得起吧?阿姊是要为至尊生下皇儿的!哪里轮得着她们这样作践?!   “秦夫人……”那两个婆子,皆也识得她,便是无人敢抬头。   “还愣着作甚?过来伺候啊!”十六娘斥道:“木呆呆的,要人抬了步辇你们才来么!?”   两个婆子忙跑上前伺候着,一个掀了惠妃的被子,朝她下头看着,另一个则顺了惠妃的气,叫她按自己说的朝下用力。   十六娘心底下这才稍稍松快些——这两个婆子,临到时候了寻不到人,确是叫人受不了,然而既然能好好伺候姊姊,那也便算是不错了。   到底后宫中的事儿,不是这样的小人物能左右得了的。倘若真有什么她们抗不过去的人逼她们走,她们能回来,也已然值得感念。   这么想着,十六娘便道:“好生伺候她。若是一切平安,定少不了你们奖赏——至尊可就在外头候着呢!”   那两个婆子空不出手,只能诺诺道:“定是一切平安!”   十六娘怕自己耽误她们,便起了身,往旁边走了几步,仍是看着她们伺候。   然而这刚一站起来,她便觉得头猛地一晕,眼前一片黑,竟是站立不住,软塌塌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天都黑了。她躺在一间侧殿中,身上覆着锦被,旁边还站着拥雪。   “我这是怎么……”十六娘坐起身,扶住额头。   “御医说娘子是太急,血气上头,无恙的。”拥雪道:“裴府夫人已经过来了,娘子不必着急去惠妃那里,好生歇息才是正理!”   “阿娘到了啊……”十六娘想了想,才道:“阿姊生下小皇嗣了么?”   “还没有。”拥雪道:“已经喝了顺产汤了,然而许因了是头胎,有疼个三两天才生下来的也难说——这是侍产嬷嬷们说的。”   “疼个三两天?”十六娘不禁变色:“这样可怕?!那岂不是要了人半条命去呀……”   “谁说不是,然而在宫中,一应东西都是最好的,该不会如此艰难。”拥雪在她榻边坐下,道:“倒是娘子身子如何?不会因劳累损了自己胎气么……”   “哪里便劳累了,御医不也说是心急而已?”十六娘道。   “说是这样说,然而既然有了珠胎,那便不好怠慢。”拥雪道:“娘子可饥了渴了么?那小厨房中尚有炖好的鸡皮笋丁儿汤,奴取了来,再下些馎饦与娘子先用着可好。”   “旁人都未曾用饭,我怎么……”十六娘道:“你先取些糕饼来吧。吃过些许,我也该去看阿姊!这是规矩啊……”   辞赏推官   惠妃折腾了大半天外加一整夜,到得破晓之时,产房内终于是传来了一声儿啼。   十六娘正在房外候着,她昏了一次,便连着裴王氏同惠妃都不许她再进门了。然而醒来时天色已然黑透了,再回府想是不能,便也只好在宫中将就一晚上。   她又不敢一个人在清清冷冷的侧殿里头呆着,便蹭到了惠妃产房外头——至尊是早就走了的,到底明儿个还有朝会,怎生也不能为了个妃子耽误正事儿不是。   这道理谁都知晓,不过,就是她做娘家人的,想起来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她身为个女子,也只能是同情自家阿姊了……   是而听到那一声儿啼,她竟丝毫也不想打听孩儿如何,只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佛——阿姊可算是不用再受苦了!   产房的门打开,侍产的嬷嬷宫娥们涌出,皆是一脸欣喜,纷杂杂嚷着是个小皇儿。   那两个御医,听了这话自也是狂喜的。至尊子嗣稀薄,能伺候着他宠妃生下一个儿郎子,那是了不得的功勋!想来,重重赏赐是免不了的。   然而这一众人的喜悦之间,十六娘却推了门,进了产房里头。   裴王氏还在里头待着,见她来,先是一怔,才招呼道:“快来看看你阿姊!”   用不到她说,十六娘早就朝着榻边过去——惠妃已然是憔悴至极了,只是眼睛还睁着,眼光竟是灼灼:“阿央……你看到小皇儿了没有?”   “尚未。”十六娘道:“阿姊累了,便先歇歇吧。说来过阵子至尊知道了也该过来,彼时还要阿姊打点精神说几句呢。”   “你快去看看。”惠妃只是催她:“看看他生得像谁,好不好看……”   裴王氏却失笑,道:“这是惠妃不知道了,刚生下的娃儿都是一个样子。过得几天,他长得白胖了,那才好看出好不好看呢!”   “是这样么?”惠妃有些疑惑,然到底还是笑了:“我只是想着,我拼了全力生出来的儿郎子……想知道他到底如何呢。”   “阿姊生出的定是不错的。”十六娘道:“只是,当真非常疼么……”   惠妃与裴王氏一道笑了,裴王氏抬了手便在幼女额上一凿:“问这些作甚来?过得几个月,你也便知道了!便是疼,总不能不生……”   “儿不过问问,阿娘凶儿又是何必!”十六娘道:“左不过要生,先知道也是好的!”   “如今你可知道了。”裴王氏道:“天也亮了,你可先回去歇着吧。到底也是有身子的人,阿姊这里,有阿娘在,错不了的。”   十六娘有些不舍,看了惠妃一眼,才答应一声。   可她刚刚站起,才走出几步去,便听得惠妃唤她。   “阿央……我说的话,你可记住!如今有了这事儿,这几天我是什么也做不得了……且先待一阵子吧!”   十六娘一怔才领会她意思,点头应了,由拥雪扶了出去,却在门口正撞上了至尊。   她忙忙行了礼,垂下头去。   至尊却在她面前停了脚步:“秦将军的夫人?”   “……是。”她实是不知该如何揣测至尊这句话的意思。   “你家夫婿很是英勇……”至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在十六娘听来,却是叫她心底下都颤。   她不知该作何回答,只能默默等着至尊的下一句话。   “方才传了战报,又是大捷——歼敌五千,收复宁云驿。如若要你替你夫君讨赏,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十六娘一怔。若按阿姊的话想,至尊如今该是最忌讳秦云衡连连得胜的了,可如今他叫她讨赏,难不成是有心存了考她的意思?   “奴以为,秦氏不用再赏。”她遂认真道:“一来,奴夫君为君为国为社稷而战,若不有功,便是尸位素餐之过。二来,奴夫君有功,那是因了至尊识人,将士用命,原也不是他一人功劳,如何只赏秦氏?三来,秦氏累受国恩,原也不缺什么的,再赏赐了也是空置,岂不……”   “你倒是会说……”至尊的声音似是缓和了些:“然而这立了大功的不赏,却叫人如何看做君王的?”   十六娘咬了咬嘴唇,猛地跪了下去,道:“至尊若真要赏,奴只求一个恩典!夫君年少从军,塞北冷阴,他的腿已然不大好了。逢到阴雨之时,常是痛得彻夜难眠。若是可以……求至尊许他此战凯旋后,能多在神京中歇歇。”   她声音竟带了几分哽咽,听上去,全然是做娘子的对夫婿的一片深深眷念。   至尊却是一怔:“为何我从不曾听说过秦将军有这样病症?”   “这样的事儿,除了最最切近的娘子,能有谁知道?他……便是怕叫人小瞧了,说他吃不得苦,连医士都不觅呢。”   “是么。秦将军也是不易……”至尊喟叹了一声,才似是突然反应过来般,道:“你阿姊如何了?”   “阿姊和小皇儿都好。至尊快些去探看才是。”十六娘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奴现下要回府,便只得先告个饶走了……”   “那便去吧!”   听得至尊这样说,十六娘方才站起身,待他进了长兴殿,便转头带着拥雪疾行而去,像是躲什么瘟疫一般。   待上了回府的车,拥雪才道:“郎君甚时候腿不爽利的?奴怎生也不知道呢……总该寻个医士,熬些汤药泡泡也好!咱们也不会说出去,怎的这样不爱护自己身子呢?”   “他的腿哪儿不好?”十六娘道:“莫说你,便是你回去问侍剑,这一直随着他的奴子也不知他腿不好!”   “那娘子……是为了叫郎君常常留在府中伴着您才这样说?”拥雪失笑道:“若奴看,娘子这是大大不值了!郎君为将,若不征战,如何讨得功名……”   “功名这东西,原也不是越大越好。四品官儿,俸禄够养得起这一府人,也就够了。”十六娘浅叹道:“天大功名,能盖过谁去?阿翁是翼国公,那已然是顶天大了,可还不是战死疆场了?他若没那名声……也罢,现下还提这个作甚。”   拥雪由困惑转了惊诧,许久才道:“郎君现下便……”   “谁知道呢。阿姊与我说的。”十六娘道:“小心些总是没错。”   拥雪亦沉默了,许久才道:“娘子,奴看,至尊若果然与郎君过不去,倒不见得是全因着他自己的缘故……会不会,也是至尊怕裴氏……”   十六娘骇然,看了她一眼:“这怎么说的!阿姊她……”   话语的后半段,被她自己生生咽住了。   是啊,她的姊姊是惠妃又如何,为至尊生了皇嗣又如何?裴氏同那些旧族不同,并不是不问世事的颓唐清贵。权势太大了,原本就遭人避忌的很!   这样说来,阿姊生产时两个侍产嬷嬷都找不到人影,会不会……   十六娘心底发冷。是了,侍产嬷嬷晚来一阵子,小皇儿多半是无恙,可对她阿姊,却是元气大伤,甚至是危及性命的啊。   至尊会这样对付自己的“爱妃”么?这样的算计,太过心毒了吧?   见她脸色不好,拥雪自然闭了口,什么也不再说。到得秦府门口,搀了十六娘下车,她也还始终是不言语的。   十六娘也没心思注意这些。她如今心底下是一片慌乱——倘若至尊只是疑忌秦云衡,那叫秦云衡装模作样败上个一两次,大概也便不遭他疑心了。可若是至尊对裴家起了嫌忌……   以裴氏如今的地位,想不露声色地退一步,那也是极不容易的啊。   这样想着,她竟是失神到未曾注意对面来的人是谁。比及看清楚了,已然近得无法回避。   “娘子?”那来人也是一怔,行了礼:“实是不知在此处会遇见,是石某唐突了。”   十六娘抬眼看他,道:“怎生这一大早就过来?我亦未曾想到会见着你的。”   这话说完,她才想着这般讲似有不妥,忙补一句:“来看你阿姊么?”   “是了,”石五郎笑道:“阿姊身子有些不适,送些香料与她。”   “你倒是有心。”十六娘道:“如何也不坐坐便走?我是要回去休息的,你单与你姊姊姊夫一道,也尽可自若如自家一般。这样匆忙,却显得是秦家失礼小气啊。”   “感念娘子好心,只是生意上的事儿最近有些繁忙,是走不开了……”   “这样么?”十六娘笑了笑:“那么,五郎慢走。我便不遣人送你了。”   石五郎应了一声,擦肩而过。十六娘分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   那味道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她微微蹙了眉头,可那股味儿,散了便是散了,再也寻不出一丝踪迹来。   身世血统   这一路回去,倒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人。十六娘想着那香味儿,竟是越来越困惑,到得沁宁堂门口,才顿了脚步,问:“方才五郎走过时,你可有闻到他的熏香气味?”   “闻到了……挺熟悉,仿佛是才闻过的……”拥雪也道:“娘子在想些什么?”   “才闻到么?”十六娘一怔:“阿姊的宫室不熏香,你闻到的莫不是至尊身上的味道?”   “……这……”   主仆二人相看,俱是惊诧不已。   “此事莫与任何人说。”十六娘低声道。   她并不敢相信自己闻到的,到底她许久不曾用香,如今分不出不同的香气也是合情理。然而拥雪自与侍剑成婚后便有了自己房舍,那里头她是依样用香的。如何会也嗅不出呢。   再者,寻常贵族用香,都常是重金求了香师特意调制的,至尊所用香料,按理说更不会与天下任何人重样啊。   如若石五郎用了至尊才用的香来熏衣,那么,要么是至尊见过他,并特赐了宫中用香与他,要么便是宫中制香之人不想活命了——这第二种,怎么看都不是会发生的事儿。   她还记得秦云衡说石五郎与那“突厥王子”极似,彼时,她以为石五郎只是有着突厥贵族的血统罢了。   然而现在想来,石五郎,会不会便是那位王子……他的姓,或许并不是“石”,而是“阿史那”呢?!   十六娘只推说自己倦了,叫拥雪铺陈被褥歇下。支开了这婢子,她才敢朝自己想着的方向揣度下去。   ——如若按胡人转用姓氏的法子来看,“阿史那”转姓为“石”,倒也还说得过去。可是,若如此,石娘子是什么呢?她看上去可是一个纯粹的昭武女郎。   难道这二人全然不是亲姊弟?是了,若是他排行第五,前头总该还有四个。缘何从来不曾听石氏提起旁的兄弟啊。连着爷娘,都不曾说过……   倒好像,这偌大家业,全是她们姊弟两个撑起来的一般!   如若石五郎当真是那突厥王子,那么他来神京的时日,便远远早过她与秦云衡的遇袭了。为何突厥人在发现王子不见了的时候不发难,偏要等着这个时机……难不成,这王子远逃异国,也是他们早就埋伏好的一着棋。   十六娘的手指紧紧抠住榻上所放小暖炉的盖子,细微分明的疼痛自指尖传来——这些揣测,或许并不是臆想……   而倘若真是这般,至尊一定会派人查清这位“突厥王子”的底细啊!这样一牵连,他又如何能不怀疑秦云衡——同他娘子过从甚密的弟妇,居然有这样一位“五弟”,而他还偏又有一位很可能成为太子之母的妻姊,有在军中声望极高的族望,更有连战连捷的威名。   这每一样关系说来,都不甚值得思量,可加在一起,却足以掀起颠覆整个朝堂的巨浪了。   但如若这样想,至尊早在秦云衡出征前就该知道这层关系,如何还敢叫他带兵远征?难不成这朝中当真无将可用到如此地步吗。   十六娘叹了口气。她原本以为自己知道的已然够多,然而,她每知道新的一点儿东西,便要将自己从前所知种种,尽数推翻,重新考量一遍。   这一局啊,越看越大,也越看就越可怕。   甚至连她曾经最是信任的石氏,如今看上去,都像是带了无数心机在她身边潜伏的可怕角色。这,是逼着她一步步都自己走么?   是了,此时此处,再无有一人,可以替她思谋策划!   且喜,她在至尊面前说的话,大抵是对了。至尊既还念着要给秦府封赏好堵住天下人的嘴,那便该不是个能破釜沉舟杀了功臣任人骂的角色。那么,只要秦云衡不再掌军,做个闲散臣子,他大抵是不会吝啬那些俸禄的。   想到这个,十六娘的目光却有些直。她不知秦云衡若真不能再出战了会如何……从那么小的时候学起的武艺兵书,不就是念着一腔热血的报国么?如今,却叫她短短几句,便葬送得一干二净。   他或许不会责怪她,可翅膀被生生折断的鹰,又如何能不怨不艾地,如贵妇的鹦鹉一般过一世?   他说不想打仗,是不想战死,不想与她生死相隔,却不是一辈子做个神京中的闲人啊!   念及此,十六娘猛地跳起身来,推了床屏便下了榻,高声唤进婢子来:“研墨!我有一封家信要与将军写!”   那婢子是素来跟着拥雪学的小女娃儿,素来也是个伶俐乖觉的,忙铺了纸,取了墨,舒了皓腕碾动:“娘子不是暂歇么?如何突然想起写家信来?”   “做了个梦罢了……”十六娘应付过去,提了笔,便蘸了墨落下字迹来。   她总得告诉秦云衡自己撒了个谎吧?这话又不好直说——那么“夫婿腿疾,至尊有问,贱妾不敢相瞒,故报以实。天恩浩荡,蒙有垂怜”,多半,也该让秦云衡想到什么!   彼时石五郎与“突厥王子”的相似,是他自己看出来的。依他性子,如何肯说说就算了?想来也要细细思量了——既然阿姊能用一名宫监提醒自己至尊的疑忌,那也总有办法让秦云衡发觉!   再看了这家信,秦云衡若还不明白自己的用意,便是个傻得救不了的了。   这家书写罢,十六娘绰了笔,犹豫片刻才将它搁下。笔尖所缀的几滴墨,点在几上,亦不见她注意到。   “做婢子难么?”许久,她问道。   那小婢女研好了墨便站在一边儿伺候了——说是伺候,不过也就是站着陪她罢了。如今乍闻此语,便是惊了一跳:“娘子问这作甚?!下人的过活何必污了娘子清听。”   “你这样答,便是不好了……”十六娘苦笑:“你们是不是也怕何时得罪了家主娘子,从此这日子也过不安生的?”   “……娘子,”婢子道:“怕是自然怕,然而凡是问心无愧的,到底心下不苦!诸天佛主神明看着,咱们秦府门风也正,怎会有做对了事情却叫家主娘子赶出去的?所说苦,也无非是吃的穿的差些——谁叫生成个贱籍呢!上辈子不积德罢!”   十六娘看了她一阵子,终究还是苦笑道:“是啊,谁都选不得爷娘。只是积不积德,投生成什么人,说来也都是苦的啊。”   “婢子鲁钝,不明……”   “不明也罢。”十六娘将写好的家书递给她:“拿去叫奴子给驿使吧!叫他们送去,大抵也不过四五日时间了。”   婢子接了家信出门,十六娘方回榻边垂腿坐了。她抬手抚在小腹上,半晌,心中竟是乱的没一点儿头绪。   在旁人的设计里,她连同整个秦府都不过是一颗棋。可是世上有谁甘愿为棋子呢?   她一个人坐了许久。直到婢子们怕她睡久了魇住进来唤她起身,才发现她还倚坐着。   来的正是踏雪,她眼看着,不由奇道:“娘子不是倦了歇下了么?缘何却坐着?”   十六娘看她一眼,心思微动,道:“今儿你去和石娘子那边做事了?”   “是。今儿一大早,也不知石娘子家五郎想着什么,便急冲冲来了。带了些账本来说请阿姊过目。还好咱们府上近日不甚有人情往来,石娘子才有心思看——可便如此,犹是看不完,才叫了奴去相帮。”   “她叫你去帮她看石家账本么?”十六娘却是一怔。商人的账本,那始终是最要紧的东西,如何就能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看?且这人还不是旁人,偏就是秦府中奴婢们里极有分量的踏雪。   许是因了生了疑忌,此时她看石氏也可疑起来。虽心底下犹盼着她不曾恶意骗着自个儿,到底再不敢十分相信了!   “若她方便,叫她来一遭吧。”忖度片刻,十六娘道:“如今我胎像已然大好,闲着的时候又多。她既然要忙着挂怀娘家买卖,我多少也能接回些府上事务。”   踏雪听得分明,便是一怔,然而到底未曾多言便去了——见得多的婢子,多少有这些好处。   石娘子果然须臾即来,她衣着打扮,照旧还是得体优美,只是面上多了几许粉脂犹掩遮不住的憔悴。   十六娘看着,心底下也是一惊。声音便不由柔和下来:“这是怎么的?如何便累成这样?”   “无非是……家中出了些事儿罢了!”石娘子道:“敢问娘子叫奴前来是何事?”   “你家中有事,若是暂顾不齐两头儿,这边我也尚能操持些,”十六娘托了腮,道:“你家中既是只有五弟与你,想来真有些事儿也难以另交旁人。秦府上的事儿不多,我还担得起。也算是替你分摊些。”   这话说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叫人实是难信。然而言语出口,一来是收不回了,二来收回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一句来换……   “娘子……还真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儿。”石氏一怔,竟是笑了,道:“奴看得出,说这话并不是娘子心思啊。只怕,娘子是知道了什么吧……”   十六娘心里头一咯噔,抬了头看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如奴这样的……怎么会是寻常胡商之女呢。”石氏道:“五弟……他更不像是个昭武商人不是么?”   杀妻之仇   沁宁堂下,也种了几树梅花。十六娘听得气闷时,亲去将窗开了,晚冬清冽的风便带了极淡极淡的一股子冷香送进来。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子,自觉屋中的燥热已然去得差不多了,方掩窗转过身来,道:“我记不住,也不想记你说的那许多部族,更不懂他们互相劫掠女子牛羊留下的仇怨。唯有一句要问:你这五弟,日后还想去做突厥可汗吗?”   “若是不想,他何必东来长安,伪做一个如此卑贱的胡商?”石娘子道:“娘子缘何不问旁的,譬若他为何会是奴的兄弟,潜伏如此久,究竟有没有坏心之类问题,却问这与现下无干之事?”   “我还没听说过有人会为了帮谁而如此用心地打好算盘步步计较呢。你们……便是不存了害我的心,也是存了利用我的心罢。”十六娘叹道:“你敢当即承认,想来是尚未做出什么太对不住我的事儿,所以,也不怕我知情后太过愤恨吧!”   “奴姊弟绝不会做出叫娘子受害的事儿!”石氏道:“娘子并不是挡着路的人——若非娘子仁厚,引荐金工,五郎无法见到至尊,更无法得有今日。这样恩德,咱们不敢报,怕叫至尊疑心娘子知情。却也不敢忘,更不敢伤害娘子啊。”   “是么——走漏王子尚在神京中的风声,害得我们在闹市上受伏击,挑起战争,引我夫婿上战场,这些都缘起何人?原来,都算不得在伤我么?”十六娘声音中含着怒意。   “这般事情,娘子要怪,奴不敢辩。然而娘子,追杀的侍卫不是我们派的,神京的守卫也不是我们买通的,裴府车马上的标记更不是我们做的。这要怪在我们头上,实是略有些冤枉!二来,这大战,固然是奴五弟见至尊时候促成的,可若是没有他,突厥可汗便会甘愿做天朝蕃属一世么?如今早些开战反而是好事,至少他们不会有太充足的时间准备……”   “好事?你当我是蠢的么?”十六娘道:“伏击一事,这么一说确是怪不得你。可开战……呵,突厥汗国若是久不与外人开战,势必内讧。那时咱们天军西进才是时候!”   “……”石娘子默然,许久才道:“娘子所言……无错。然而五弟究竟是阿史那家族王子,如何肯看着突厥内讧时被天军亡国呢。他若能接受这个,便连你们的至尊,也不会相信的啊。”   “所以他借了天军将士的性命去替他消耗西突厥黠利可汗的死忠党徒,”十六娘的手攥得紧紧的:“那么,至尊如何就答应了?他许了至尊什么?”   石娘子面露难色,却有人于此时推了门进来,随口道:“在西突厥美丽天地的北方,有一座叫做金山的山脉,山上多金,多铁,多瑟瑟。我所许给你家至尊的,是万两真正的纯金与同牛车一般大的水晶石。也许再过五六年,娘子会在您阿姊的寝宫中看到这来自西极之所的礼物呢……”   十六娘目瞪口呆地望着来人——同往常的胡服打扮相异,石五郎今日穿着的,是汉家儿郎子常着的素色锦襕袍,腰间束着的蹀躞带上挂了“七样”,外头套着猞猁狲皮裘,远望过去,同一名俊俏的汉家贵族少年无二,可他口中字字分明的,却是血的同盟背后最肮脏的密谋。   “你……你怎么来了?”仓皇之间,她甚至忘了举起袖子,哪怕是装模作样地遮一遮容颜。   “我说是来找阿姊的,婢子们便引我来了。”少年在踏进门后站定,他已然没有作为“商人”时刻意摆出的精明气息,抄手站着便宛若披雪的松树,微微扬起的下巴带着不露声色的矜贵气:“娘子还要知道旁的么?石某还许诺,将样模,处赫色两部最美丽高贵的处子尽皆献上,由至尊将她们充入后宫……”   十六娘咬紧牙齿死死盯着他。   少年美丽的面容宁静得像是画上的人,平静的口气仿佛在念诵一段冗长得叫人提不起情绪的经文。他的黑色眼睛中甚至还含着一点笑……   “你在骗人。”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压住心头恐惧,道:“要么在骗至尊,要么在骗我——黄金宝石,算不得什么,可将自己部族的女子拱手献上,却是对族中每个男子最大的侮辱。做出这样的事来,哪里有人还愿意跟随你?你不是,还想做回突厥可汗么?”   “我当然要做可汗!可是我也有我的不甘愿和恨呐。胡人比不得汉人能忍……所以,我也不想忍下去!”   “你去恨两个这样小的部落?”十六娘冷笑:“你不是大可汗最钟爱的幼子么?是你的阿兄怕你篡位才有今天——你同那样两个小部落,能有多大仇怨?”   “……杀妻之仇。”   十六娘看着他始终微微挑起的唇角僵硬了,看着他突然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这四个字来。   “……我……可以接着问么?”她突然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在说谎——除了昭武商人石五郎的身份,他似乎,真的没有说过假话……   “不用问。我说。”五郎轻轻吁了一口气,思虑片刻,低声道:“她是萨末斤部酋的女儿,与我早有婚约。草原上,唯独可汗与诸部酋长之儿女,是不能自己喜欢谁便与谁婚配的,必得听从家主之意。可我与她到底不算没有感情,或许,还称得上是喜欢吧。到底是那样漂亮的小娘子。她阿爷有心求我阿爷的欢喜,她自小便在汗庭长大,与我一道。只是阿爷不在了,我逃走了,她就只好回到萨末斤部落去。”   “之后……那两个部落攻打了萨末斤?然后……杀了她?”十六娘猜测道。   “不是杀……”五郎的答案出口,便闭了眼,沉静许久,才复又睁开:“死,是有很多种死法的。她的死……对女子来说,是最最屈辱的那一种。”   十六娘心头一凉。   她当然知道那是怎样的死,静下心的话,也能想到,那样失去性命的女子是会多么痛苦,身体和心,想来没有一处不在淌血吧……   “消息传来,我已然是神京中昭武商人石家的五郎君了。那时,离我离开故土,已经过了三年。阿娘的脸,阿爷的脸,她的脸,统统都记不清了,可是……就在听了这消息的晚上,我做了一夜的噩梦。”石五郎抬眼看了她,又道:“梦里,我看她看得特别真切。她躺在一顶破旧的毡帐中,身上只盖着一张旧羊皮,脸色烧得通红……我想过去,却怎么也走不过去。梦的最后,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咽气……也许,这是上天罚我,要我再亲身体验一遍这样的走投无路求告无门!醒来之后……阿姊告诉我,我哭了一整夜。”   说到这里,他甚至自嘲地笑了笑:“娘子,你听,这是不是特别可笑?我素来情薄——我们突厥人重好马胜过重佳人,可我千里逃出汗庭之时,连自己亲手喂大的宝马累死在大沙漠中,也不曾掉一滴泪水。可是,听到她死,醒着的时候,我只应了一声,睡着了,却……又梦到那样可怕的情景。”   “也许,其实你是很在乎她的呢。”十六娘道。   “当然在乎!就算不是特别喜欢,也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属于自己的女人那样惨死的……再说,那时候,我大概,还是喜欢她的吧。”五郎道:“说来,阿姊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一个同你相似的幼妹?便是她了。其实她不比我小多少,不过是一岁之差——然而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慢慢的,也就是小妹了……”   “她同我像?”十六娘一惊。   “也不是十分像。身量,鼻子,下巴很像,然而她的眉眼更浓些。到底,是西突厥的女孩儿……”石五郎道:“娘子曾穿胡服至我店铺中,那一次,我才看出你们……”   “所以你……”   “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儿,我都会帮着娘子您——不要多想。”石五郎又变回了那般带着不经心笑容的散漫模样,除了鸦羽般乌黑的睫毛闪动时慢了些,些许看不出与往常有甚不同来:“不过是想……弥补一点自己心里头的缺憾罢了。”   “你说的是真话么?”十六娘的心跳微微慢了些,也终于冷静了些,道:“我如何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娘子试想我为何要骗你?”五郎道:“我连身世都承认了……还有什么好瞒着的?若娘子不信,一切事情,但凡是关于我的,你只问,我便一一都答!”   “这……”石氏出声,似是要阻拦。   “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五郎道:“便是咱们不说,郎君不也都尽数知道么?日月星辰下的事儿,能瞒得住谁呢。”   “……你是觉得,我不会害你,才这样说的么?”十六娘犹豫了片刻,问道。   “我是觉得……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石五郎看着她,微微笑起来:“我需要天军替我狠狠报复我那位阿兄,需要借着天军的力量登上汗位,就算做了可汗,也还需要裴氏的支持好接着通过商路获得源源不断的金子!娘子呢……您的夫婿,需要我的旧部提供突厥军队的调动布防详情,您的家族,需要我的财力作支持,一个个拉拢姚家的党羽!再好的感情,如今也抵不上这‘好处’好使,对不对?”   元日将至   十六娘默然许久,道:“是。”   “这不就是了?问吧。”五郎挑了眉,丝毫不惧的模样。   十六娘却垂下眸子笑了:“我还要问什么吗?刚刚,该说的,你都已经说过了——要是还让我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五郎一愣:“……涵庆。我的名字,若用汉音念,当写成涵庆——可你问这个作甚?”   “因为旁的已然没必要问了。”十六娘抬起头,道:“我没有什么心思去打听,是因了我完全不想知道和自己无关的事儿了。虑多血衰,能不想的,我一概都不会想。”   石五郎一怔,笑道:“娘子倒是豁达得很——若再无旁事,我便告辞了,只是我另有事儿与阿姊说,不知娘子可否让她与我同出去一遭?”   “……你先出去吧。”石氏却道:“我有事儿与娘子讲,待讲过了,自然出去!”   五郎也不多话,应了一声,转身便出了房。十六娘侧了头从尚未关牢实的窗子里往外看,正看着他站在梅树底下,紧了紧身上穿着的皮裘——这种直着皮毛的穿法,倒确是胡人的无疑。不过,凭他风姿,这样穿倒也不显得粗鄙,反倒更有些不经心的精贵气息。   待十六娘收回目光,石氏才低声笑道:“娘子,若奴这五弟那位未婚妻还在,他们真能成夫妻的话,于那小娘子也是幸事,您说是也不是?”   “至少,看上去该是才貌相当的。”十六娘应了一句,复道:“你又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呢……”   “秦府中的家事,娘子还是……捡些重要的打理起来吧。”石氏道:“府上琐碎的事儿,原本便有大婢子们管,现下娘子捡些重头的看看倒也不会太费神了……”   “……你知道,现下我并不是怀疑你。”十六娘突然觉得极尴尬,道。   “奴如今的身份,原本也不便再如此了不是么?”石氏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满之意:“至尊的意思,是要昭明五弟的身份了。眼看着便要赐宅子,自然有闲人能打听出奴与他的关系来。虽非亲姊弟,到底……有着姊弟之情呢。若是奴还住在带兵平定突厥的将军府上,甚或还替他娘子管着家事,旁人该如何说?娘子也休叫郎君为难。”   十六娘默然片刻,道:“只是,过了今日,你与我便再也没有从前的亲密了。”   “本来便不该有的亲密啊。”石氏道:“娘子难道忘了,这亲密正是我们为了借娘子的力接近至尊,才会有的么……”   “你也是这样想么?”十六娘看住她:“我是真的……把你当做密友的!”   “奴又何尝不是——如若真心对对方好,便是现下尴尬,总有一日会冰消的。”石氏道:“便是再不若从前亲密,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没法子。”十六娘重复一句,苦笑:“是啊,事到如今,我们都推说是被没法子逼的……也罢!人与人,相逢离散,尽皆是缘分罢了。不过……我还有一事想问,你与三郎成亲,也是为了,为了……”   她没有说出这话,石氏却叹了气道:“初时,不过是为了接近秦府……后来,却也不尽如此了。”   “那么,就算为了他。”十六娘猛地扭过头,与她对视,道:“你也不要做对秦家不好的事儿!他与二郎,是比亲兄弟更亲……”   “是。”石氏接了话,轻叹一声:“他眼中,这位二兄与母亲,却是世上最亲的人了。”   十六娘点点头,不知接下来还能说什么——她已然再三叮嘱了这对姊弟,他们做什么,她却管不得,只能也提起一分心思来防着。   “奴现下便出去了,五弟他在府上驻留的时间长了也不像话,这儿又是内宅!”石氏道:“不过,奴这儿还有一桩事要同娘子说——过十来天便是元日,叫婢子们洒扫的活儿,我来做便是,然而府上一应采买与往来的礼物,俱要娘子拿主意了!”   十六娘一怔,点了头,道:“我知晓,你放心去就是。”   石氏也不再絮叨,行了礼便退下,姊弟两个说着话儿,便往外头走。   十六娘却走去坐了,她的凭几放在身侧,这样斜倚了,微启的窗中吹来的凉风,正好和了屋中炭火的热气,倒叫她稍稍舒坦了些。   她早就不是那个谁说什么都会信的小娘子了。如今,她看得出石五郎说话时神情真挚,然而却依旧不会全信他的所言。   只是,如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看着与过世的未婚妻相似的自己,他会是何样心情,又如何会这样不顾忌直闯她深闺?   说来胡人到底与汉家儿女不同。想来,如若是秦云衡是他这样处境,那么大抵会另娶一房妻子,便是发现有人与青梅竹马的亡妻相似,也决计是绕得远远的,断不肯去惊扰心底下那段记忆的。   这般一想,十六娘惊觉自己竟像是在诅咒自个儿,忙轻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之后便起了身,叫伺候在廊下的婢子们过来,取皮裘穿了,慢慢向阿家那边过去。   正是该用饭的时候,十六娘有意嘱了婢子们将饭食尽皆端去秦王氏处,好教她们得以共餐,之后也好多说阵子话。却没想到那婢子传讯得飞快,待得她与一众侍婢到了秦王氏屋子里,顺儿已经张罗着将高桌支了起来。   见她进门,顺儿便笑道:“娘子可算来了——奴听说您也来,索性叫支了高桌,反正也没有外人,您与老夫人又受不得拘,坐倚子,倒还舒适些。也好多用些食水!”   “你想的也是周到。”十六娘微微笑了,赞她一句,那顺儿便像是得了天大好处,脸上都笑出了花来。   秦王氏亦披了厚衣,叫婢子搀了出来:“宫中情势若何?”   “阿姊生了个儿郎子。”十六娘亲搀着她,在“笙蹄”高足椅上坐了:“过程虽算不得顺畅,可且喜还是母子平安。”   “儿郎子?”秦王氏的脸色原本不大好,到底她自秦云衡走后便是病着,年纪又长了,怎也不能若年轻的儿妇一般,可听了这话,便是一脸欣喜:“那么,至尊可有说过,要如何对这孩儿?”   “这倒是并不曾。”十六娘道:“儿想躲累,阿姊那孩儿落生,奴也不曾看过,便急急回来了。又与石娘子并五郎说了些事儿,才来晚了。”   “你是躲着宫中的累,好回府接着折腾自己呢。”秦王氏失笑,又向侍立的婢子们道:“你们也活泛些!自己有事儿的便去做吧!娘子的人也都在这里,我无妨的!人多太闷热,你们娘子要受不了。”   十六娘心头一暖,正要说话,又听得这老夫人道:“如今你可舒服了些吧?来这里何事,便说了吧。如今你这样慵懒,没什么事儿,是支使不动你多跑一遭的!若是无事,最快也须得到明儿早上,我才见得到你!”   “阿家!”十六娘脸上登时腾红:“是儿服侍不周……”   “谁也没要你服侍,老妇人总算还撑得到孙儿降世!”秦王氏看上去很是欣喜十六娘这除了每日问安之外多来的一趟:“说罢,有什么事儿,还轮得到我这把老骨头出马的?”   “阿家先用饭吧!”十六娘拾了牙箸,挑了一筷羊肉,又将酱抹了,自有婢子撒了胡椒,由她伺候到秦王氏跟前去:“冬日里头多吃些羊肉极好……”   “你定是有事儿求我!”秦王氏看了她一阵子,将她放在自己碗盏中的羊肉吃了,才道:“快说!”   “说来话长!”十六娘道:“眼见了要到除夕和元日,咱们府上要同谁家往来,往来多少,面面儿皆要先请阿家的主意,依着往年的例子,儿才好增减的。”   “这个,叫顺儿取以往的单子来与你便是了。”秦王氏道:“只是今年,以往咱们往来过的,你须多送些去,没往来的,也要多采买些东西备着。今年人人都道秦家发达,难说有从前不来的复又来了。咱们的回礼,不能叫人家小瞧了去!”   十六娘应得一声,二人方才用了这饭食。食毕,顺儿果然已取来了往年来往的账目,由十六娘看。   离年节还有些日子,十六娘倒也不是十分着急,她花了三两天将那账目看过了,又增删了些,定下府上的事务来。她许久不曾做这些,初时尚有些生疏,然而过不得多久便觉得尚有余力,想来日后接着操持,也算不得太辛劳。   眼看着除夕将至,秦府里正是一片和乐,前线的战报却回来了——秦云衡这次败了,却败得极蹊跷。   若说是正常的战败,伤亡数总该与参战人数有个相当。然而前线报回的消息,却道秦将军引四万骑兵前行时遇着敌方大军,故急退三百余里——伤六十人,死五人。   这算哪门子的败绩?要得到这样的死伤数,秦云衡怕是看到对方骑兵扬起的尘土就下令全军快马加鞭地跑了!   十六娘从向至尊“坦言”了秦云衡的腿疾之后,便也没想过叫他再打个败仗的事儿了。她已经替他示弱了,他在前线,便是想如何就如何!可看着这一仗的战报,十六娘简直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打败仗自然不荣耀,可连未曾上过战场的十六娘,都极为怀疑,这一场仗,是这样就打完了么?当真不是随军写战报的人坏了脑袋,将诱敌深入给写成了溃逃千里?   皇后之死   然而紧接着的几封战报皆是败绩,却叫十六娘越来越丢了期待元日与新年的心情——同第一次战败的消息一般,秦云衡皆报了大败,却是仗仗都不怎么死人,亦无甚损失。   她虽然知道这事儿不是真正的“战败”,然而看多了究竟气馁。所幸朝中暂也无人以这样蹊跷的事儿当话柄攻讦秦云衡——也许,就算有,她一个深闺里躲着的妇人也无从知晓。只是至尊不曾说,阿姊也不曾说,她便也乐得当不知道。   因为自家人的事儿自己不开心,那是一回事,而叫旁人指摘自家夫婿,那又是另一回事儿了。不过,即便是没人说闲话,逢着原本就多事的年节时分,又看着宫中送来的战报,十六娘也实实在在是想骂人。   婢子们仿佛也识得这一点,个个皆是屏声敛气地做着手上活计,更无一人来讨主母的烦心。   比着二十多天之前的欢腾喧嚣,秦府如今倒像是被什么死掉的东西笼罩住了一般。   便在这种时候过了元日,连爆竹也未曾放得多少,不过是充个新年的景罢了。从秦王氏到十六娘,府上没一个人愿意多说一句话的。到了元日早晨,也不过给秦悌封了几件金制首饰罢了。受过下人的拜贺,这一年之初本该最最欢乐的光景,便算是落幕了。   十六娘自回房去算计明儿往娘家送些什么才是,同样的份例亦须再备一份送往太原秦王氏的母家。   然而她刚坐下,纸上列下的东西不及三条,便见拥雪匆匆推门而入,不顾她眼神惊诧,径自上来,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了一句话。   登时,十六娘脸色都白了。   拥雪所言,是“宫里头,姚氏殁了”。   于十六娘而言,姚皇后的死,原本该是一件令她心下松快的事儿。只是姚氏在新一年的头一个日子咽气,却叫她想到了些旁的东西。   许是这些日子想的事儿多了,她的心思,如今比往常灵敏得多!   譬如,这女人的死,会叫姚氏家族生出怎样的联想来?   她不相信阿姊会挑着这个时候弄死姚氏,其一,惠妃没必要在这喜庆的时候同这样一个已然不能翻身的女人过不去,其二,若是姚氏有事儿,旁人一定会以为是惠妃在报复。单是出于避嫌,惠妃也定不会主使谁去折腾姚氏。   可是,旁人也会如她一般不这样猜测么?姚家的女儿被褫夺了中宫之位,原本便叫姚氏存了不满了,这莫名其妙的殒命……   “她怎么就……没了?”十六娘问道。   “宫中说,是一大早宫人进去洒扫,便见着她把自己挂……挂在了院中树上头……”   “她好大胆子!”十六娘双目瞪圆:“在宫中自尽,那是要祸延九族的呀!”   “谁说不是……可……验尸的说……她是被人勒断了气,才,才……”   “他们说是……旁人杀了她,然后伪造了自杀的样子么?”十六娘微微眯了眼:“那个凶手的指使者,多半便要指朝着我阿姊去了吧……我尚道姚家不急着朝二郎出手是念着国难当头,还有几分良心,却不料他们动手便是想要了阿姊的命呢!”   “娘子!”拥雪忙道:“现下宫中详查未结束,您且勿要说这样的话!省得叫人听去反而……”   “还有什么好审?”十六娘冷笑:“以至尊的本事,定然能寻到一个趁着阖宫欢聚之时潜入冷宫,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后姚氏活生生勒死的宫监!那个宫监最初一定闭口不言,待熬不住酷刑了,才吐露是裴惠妃支使他这样做,好叫姚氏担着心怀怨望的名声背个罪责,男的尽皆充军送死去,女的没入掖庭为婢,给裴家出一口恶气——这样的把戏,我都想得出!到时候阿姊便是心思如蛇蝎狠毒的妇人,便是不死,这一世也再没有恩宠。至尊又会如何看待一个毒妇为他生的儿郎子?想必他一定不会愿意叫这孩儿做太子了吧!彼时姚氏又是被人栽赃,又失掉了女儿,多么值得可怜!偌大的家族,总还寻得出第二个女儿送进宫去,于是胜负易变……”   看着拥雪神色骤变,十六娘接着朝下说:“之后,姚氏也可举证,裴氏与突厥勾结,证据么,找找总会有——于是裴氏的女婿在前线如何能叫人放心呢?好吧,姚尚书便是兵部的,查验一番也无妨,一查,自然查出秦将军与突厥有勾连,意图引着突厥骑兵攻入神京……若是至尊不信,他大可叫为他探查的人出面啊。比如,大郎……这样秦家还是忠良的,至尊不会难堪,唯一该死的,是有负国恩的二郎!”   “娘子未免过虑……”拥雪的脸都吓白了。   “我倒是希望我过虑了!”十六娘道:“只是你也想想,以至尊的优柔,如何会猛地下定了决心要废后?便是他要废,为何三省里没有一个人拦着?这么多官员,难不成就没有一个愿意向着姚氏的么?想必是姚氏看着为皇后翻身无望,索性下了决心用她做个扮委屈的引子罢了!”   “那咱们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十六娘的手重重拍了一下凭几,恨恨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落到她们的算计里头了,便看阿姊这一遭能不能脱险。若她洗清了自己,姚氏便是白死了。若她洗不清……咱们也就都完了。”   “这事儿……这事儿就没有旁人有办法?”   “还有谁有办法?”十六娘侧头看着她,目光也尽是无奈:“阿爷阿娘都无法为阿姊说话了呀!咱们总需避嫌……便是咱们去说了,至尊也不会信的啊!”   拥雪登时跌坐在地,手捂着胸口,半晌什么也说不出。主仆两个便是这样看着,看了许久,十六娘突道:“快起来!我猜,一个人该有办法!”   “谁?”拥雪的眼睛突然亮了:“是……石家五郎么?”   十六娘点了头——她还记得五郎身上曾有和至尊一样的熏香,那香十有□是至尊赏的……能毫无证据而叫至尊信他是突厥王子,石五郎,不,阿史那涵庆,一定还有除了做生意外旁的本事!   “奴现下就去找!”拥雪登时便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十六娘叫住了她:“如今你一出府门,想必就叫人盯上了!去把石娘子找来!如今虽是我对不住她,不好见她,可也说不上别的了!”   拥雪应了一声,忙匆匆便跑了出去。十六娘看着她背影,心底下像是燎了一把火一般,烫得寻不到半丝安闲。   石氏会不会答应帮她找来五郎?如若不能,她还会费尽心思再寻一个法子出来!总不能就这般坐以待毙!   所幸石氏来得极快——她尚不曾搬出秦府去,住处同沁宁堂,也不过就是隔着两个跨院的距离。然而挑起厚帘子进门之时,十六娘还是分明发现她额头鼻尖沁出了细细汗珠。   是这样着急地走过来么……十六娘只觉胸口涌起一股歉意,可开了口,话又不知该怎么说。   “拥雪同奴道,娘子有事要寻五弟?”石氏道:“可是出了什么急事?否则以娘子的性子,怎会如此惊慌。”   十六娘苦笑,她并不算得上是个稳重的,石氏会有这般错觉,无非是因了她从前并不曾遇到急事罢了!   “急倒也不是很急,只一桩——”十六娘握了她的手,看住她:“石娘子可否赏我裴氏合族上下一条性命?!”   “这是如何说?”石氏大惊:“娘子何出此言!”   “你先坐。”十六娘道:“今儿早上,废后姚氏,殁了。”   “殁了?”石氏微一蹙眉:“怎么突然就……去年元日不还说凤体康健的么?便是如今遭了贬斥,可姚氏也不见得就没法子救她一命呀……”   “你想,若姚氏家族要救她,至尊怎么可能废得了她呢?”十六娘道:“废后诏书行三省而无人阻拦,唯一的解释,便是姚尚书他们根本便不反对此事啊!至尊那样优柔的性子,若发现她家族中党羽坚持不肯,说不定这废后一事也行不通……”   石氏柔润双唇不曾合拢,目光中却是有所思了,她的眼睛微微转动,想了好一阵子,才道:“娘子的意思,莫不是说,姚氏死得蹊跷,至尊会怀疑令姊?可便是怀疑惠妃,又如何就牵扯娘子整个家族?后宫中女子争宠原也是常有的事儿,除非闹出天下皆知的丑事,很少有祸延父母兄弟的……”   “没了我阿姊,裴家的势力必受重创。这个……你该知道的。”十六娘急道。   “其实最要紧的不是惠妃如何,而是这件事,会不会被人借了题去发挥……”石氏看了十六娘:“娘子是想着这个,才叫奴来?只是,宫中未曾传来消息,咱们若动了,反倒……”   “我亦是这般想,才找你相商……”十六娘说着,只觉得脸皮子发烫!她既然嫌忌了人家,如今还要找人家帮忙,这脸啊,当真还是得再厚些!   石氏却似是并不在意她这情绪,道:“娘子若肯信奴,咱们现下便只是等吧!待宫中有了消息,再看看姚氏家族下一步要生何事端,才好跟着他们的动作反应呢。”   鸟尽弓藏   十六娘等着从宫中传来的消息,等得心下发焦,然而宫中除了传出皇后的死讯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难道一切揣测……都是错的,废后的死,至尊根本就没往裴家身上联想?   这样想着,十六娘咬了唇,心底下存了些侥幸。然而连她自己也知晓,以至尊的性子,能这样想的可能,真真是微乎其微。   然而从元日到元宵,宫中始终安宁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越是等,十六娘越是觉得心慌。   此时至尊没有举动,并不意味着他对此事不上心。怕是因了正在年节之间,不好动责罚。若是一直拖到元宵之后,那惩罚便是重罚了!   这日日夜夜,她等得,是连觉都睡不着的。每每在半夜被噩梦惊醒,被褥之间,皆是一片汗湿。   这样的日子,撑到了元宵后三日,宫中终于传来消息,至尊竟将惠妃妃位废除,遣入冷宫。   十六娘听得这信儿,惊得话都说不出。   是啊,这比她想到的最差的结局要好,然而,也就好了那么一丁点儿!冷宫那是什么地方?虽然保了条命,可说出不来,也就真的出不来了!   妃子不同皇后,废除一个妃位,用不着朝臣商议,便毫无转圜的余地!惠妃的权势再高,如今都成了过街的老鼠,谁都救不得也便罢了,怕是人人看了,还都想上去打两下呢!   那来报信的,犹是前几次送赏的宫监。他仿佛是一夜间老去了许多,背都佝偻了,衣裳也与从前不同,想是降级了。十六娘想问他更多,却终究是问不出口,只能扶了额,挥手叫拥雪拿些钱与他,也算谢谢这老人家。   那宫监怕出事,报了信便走了。十六娘亲自送他到了秦府侧门边,看着那门扇在他背后合闭,竟是腿软得站不住。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至尊真是下得了手!阿姊这才刚刚出了月,便遣她去冷宫,那里的日子哪里是人过的!   她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从没有这样一刻,她真心地希望宫中那至高无上的太阳陨落,希望那叫人不得不崇敬的至尊暴毙!   然而现下并不是能尽情地恨的时候。   十六娘强忍了一阵子,转头对拥雪道:“快去找石娘子,现在是必须要五郎来的时候了!”   拥雪点了头,飞也似地撒腿便跑。她素日里还是穿男装的,此时提了袍,竟也像只小鹿一样飞快地远去了。   十六娘将手伸给了踏雪,由她扶着。   她还真怕自己会跌倒。无论如何,不能当着府上下人的面慌张啊,所幸拥雪伶俐,将她手臂紧紧抱了,旁人也不会看出十六娘脚底下虚浮。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石氏便引了五郎匆匆而来。   石五郎行了个礼,便隔着一道珠帘,对着十六娘坐下,道:“娘子这样着急找石某来,和宫中之事,大抵有关?”   “是!”十六娘道:“不瞒……不瞒您说,阿姊决不能有事!”   “都这样时候了,娘子想的居然还是惠妃?”石五郎哂笑:“石某倒是觉得,娘子更该担心裴氏与秦氏这两个大家族呢!废后殁了,至尊为何非要将这事儿扣在惠妃头上?娘子便不觉得蹊跷?按理说,姚氏一旦成了废后,便对惠妃的地位再无半点危险!惠妃何苦要她这样一个废物的性命,却给自己惹一身臊呢?至尊虽然不是个太英明的,到底也不至于想不到这一出。他之所以拿捏惠妃,是因为惠妃姓裴!”   “我……我想过。”十六娘垂了头,却又有些气急:“可,裴氏总不能为了至尊这顾虑就……”   “但是,以某所见……至尊也不会将裴氏斩草除根。毕竟,河东裴氏这样的大族,一旦真的垮了,留下的权力该由谁来接,那些人又能不能处置好,都很是问题。”石五郎甚是镇定,说出的每个字,都仿佛是正正击中在十六娘心头:“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裴氏更弱一些,但却又不会太弱。也好制衡朝中其他大族。”   听得这话,十六娘心头先是一松,复又一紧:“既弱一些,又不太弱……五郎的意思,莫不是从裴氏姻亲下手?”   “说得更直白些,某以为,这最好下手的,便是秦家。”石五郎站起了身,微微扬起头:“一来,秦氏算是人丁单薄的了;二来,也有和他一样不想叫秦家过得好的人帮闲;三来,前方战事已然快要结束了。落雁峰一带的拉锯战,如今看来虽是秦将军节节败退,然而这些败退却从不曾伤及根本。只要再打一场胜仗,我那阿兄大抵便会受不住诸部压力退兵。到那时,正好遇着你们一句古话……”   十六娘听得早已咬紧了嘴唇,此时不由接道:“兔死狗烹……?”   “鸟尽弓藏。”   美貌的男子平静地说出这四字,他的目光,也正隔着帘幕看过来。四目交对之间,十六娘看得出他的洞明,却也觉得,心底下一层层漫上凉意,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就落了下来。   “你倒是莫哭!”五郎也见得她举起袖子蘸拭眼泪,登时急道:“若是至尊果然与秦将军过不去,咱们便有法子了!”   “这是如何?”   “至尊贬黜惠妃,那是他的家事,与旁人无干。但若动朝上将军,便是国事了!”石五郎道:“娘子请说,作为一国君长,他最怕的是什么?”   “……有人篡位?”   “他怕丢掉他的皇位,不管是有人篡权,还是……亡国。”石五郎唇边慢慢挑起一个微笑:“这便看他是以什么由头来折腾秦家了,只要你还抓得到他的弱点,秦将军便不会有事!”   “我现下……还不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十六娘亦站起身,道:“只是,若是可以,真有事时……”   “那是自然。”石五郎道:“虽然我在这里待着的时间已然太长了,可我到底还是个突厥人,自小也知道,说话,是要做到的。”   “……你不说,我并不能时刻想到你是个突厥人呀。”十六娘终于笑了出来。   “是么?其实我自己也常常想不到。”他也微微笑了:“我也同你们一样,希望前线的天军获胜!可到底还有不同的,那是我不希望突厥败的太惨,能叫部酋们不满我那兄长,最好不满到杀了他,那便正正好好。”   “这样的期待,也许很难完成……”   “我最大的胜算便是秦将军。”石五郎道:“所以娘子该明白我的用心……能找到一个既了解自己,又了解敌人,还不大有野心的人不容易,这个人还知道办事的分寸,那便更不容易。”   十六娘怔了怔,突然伸手捞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帘,走了出来。   她在石五郎面前下拜,已然怀孕五个多月的身子有些笨重,但好歹是叫冬日的衣裳掩盖住了,不甚看得出:“无论如何,还是多谢王子。您要做的事儿,有千百种办法可以做成,而帮助奴的这法子,即便是最好的,也不是唯一的!能这般,已然是天大恩德……”   “商人做事不过是利益罢了,娘子请起——礼教大防,我不可伸手扶你的。”石五郎道:“如今我做出了这样承诺,娘子可放心了么?”   十六娘站起,点了头。   待那人离开,她才转过身——原竖于她身后的屏风后头,还站着一个人。那是秦王氏。   秦王氏步出屏风外头,却是久久不言。似是在思忖什么,过得良久,才道:“他的话可信么?”   “儿亦不知。”十六娘微叹了口气,道:“儿也希望还能寻到另一条路可走。可如今看来,咱们秦府上,怕是只能靠他了。”   “想不到啊,堂堂国公府,也有今日这样境况。”秦王氏苦笑一声:“竟然要靠一个……胡人来挽救……我是老了,许多事儿都看不清了,只是,至尊若果然这样做,是在自毁长城啊!”   “儿想着,这些事儿,换个人,怕是死也做不出的!”十六娘气急道:“至尊怎么就能忠奸不分?”   “忠奸?”秦王氏道:“为人君的,最不需要知道忠奸。他只需叫下头没一个人有本事叫他难过便是了!只是,他若真为了压下裴氏势力拿二郎做眼儿,未免也太过愚蠢。倘若突厥人又打回来,还指望二郎与他卖命么?”   “……”十六娘一怔,道:“阿家,依您看,五郎所说的叫至尊怕‘亡国’,是不是指这个……?”   “多半差不离!”秦王氏叹道:“可有一桩——他要治咱们,总需有个理由。战败?二郎打了几次败仗,旁人又打了几次?若按这算法,全天军的将领都该吃上几年牢饭了。”   “儿原本想着,二郎能打上一两次这样的败仗,声望不致太高,或许便能叫至尊放心。如今看来……”十六娘的娥眉微微蹙起:“他真是为了对付我裴氏才如此待二郎的话,就糟糕了。阿家,若儿不是秦家妇,他是不是能不……”   “说什么昏话!”秦王氏斥道:“便是他真要同二郎为难,到底需有证据,难不成秦氏在军中这么多年的经营都是白费了么?便是一切都最不好了,还有五郎答应襄助,你怕什么?日后这样的事儿你便莫要多想!外头有你夫君,府上还有我这老婆子活着!”   十三告密   针尖刺破丝帕,带着鲜润的彩线,落在那素白面子上,一点点铺展成光泽流转的鸟羽与杏花。   十六娘坐在灯下,手上一针一线绣着,心上却是一片空白。   她记得白日里阿家低声与她说过的话,那些关于许久之前,后宫那场变乱的往事……那是王朝最不堪提起的一页,也是天上都没有星辰的一夜。   那一场乱事中,她的阿翁,秦云衡的父亲,站在了如今的至尊这一边。   至尊是先皇诸子中出了名的无用,秦家选他来辅佐,未必便没有乘机揽权的心意。可至尊也不是个瞎子,他看在眼中的事儿,便记在心中。后来翼国公那莫名其妙的战死,多半便有着自己人出卖的意味——而如今秦云衡再忠心,在他心底下,怕也早就讨了几分嫌忌!   这便是贻害子孙了。   是夜,直至拥雪来催过三四遍,她才算是就寝——躺下了,眼睛也合上了,可偏就是睡不着。心里头这儿那儿想着的不知算是什么,却总是塞满了事情。秦王氏说府上的事交给她,可这一句话,哪儿能叫十六娘就此放心?   她亦知,对如今的自己,这样是极蠢了。她还有孩儿,如果她自己拖垮了身子,于腹中小儿女,定是无半点好处。然而谁又能左右自己的心意呢,在这样大的事儿面前,可有谁是能冷静的?   候过几天,前线终究是传了消息回来——天军与突厥人在毕凉河死战,共七役,全胜。歼敌三万余,突厥可汗匆匆下令撤军。   这场奇异的在秋冬季节打起来的战争,看上去就要结束了。   这消息宛若一把火烧得整个神京都沸腾,只是,在最该欢庆的秦府里头,所有的庆祝都不过成了变形走样的凑合。   哪个下人都看得出,娘子与老夫人面色都不甚佳。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去触晦气。然而并不是神京中的一应达官贵人都知道这个,秦府门口,车马喧喧,一时从前甚少来往,连年节时都不曾来的官员夫人们,也来得一个接一个。   十六娘起初还耐着性子一个个见了,说话了,到得后头,却也只好叫拥雪推说娘子有妊身子不适不便见人,一一都推脱了。否则她当真是要被这些贵妇无休无止的车轮战给累垮。   她素来都不喜欢掩着自己心事,可是如今人家是来贺喜的,总不好还吊着脸吧?这般交谈,便分外累人!谁会知晓秦家并不愿意秦云衡战功赫赫的情思啊?她亦不可拉着人家说至尊太会猜疑,所以她们的来访教她难堪吧?   彼时,十六娘真真是感激自己的身孕了。若不是这个,她连把这些周身上下香得教她快哭了的女子推出门的理由都没有。   贵人们自也不是傻子,十六娘这般做了数天,她们便也不来了——到底有资格来秦府的人,也都来了个差不多了。十六娘心底下也怕失了礼仪,还叫拥雪一个个还了仪物,以示并无不敬之意。   外头这一般折腾,朝廷上却下了旨,叫秦云衡回朝。前线战事,由朝中派去的贾荣檀接手。   这贾荣檀是谁,十六娘不知道。然而这一道旨意,却是让她半晌说不出话来。果然与他们的猜测一致么——秦云衡回了神京,那便是鱼脱了水,谁想把他怎么样,那就由得人家怎么样了!   正在生了闷气,拥雪却来,道是她十三堂姊来了。   十六娘是愣了一阵子,才道:“她来做什么?”   元日祭祖,她不曾来,元宵放灯,她不曾来,素日里更是宛若不知道这秦府还在一般。怎么偏偏就在这时候,来了?   “奴也不知晓。只是,看着她样子,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大的事儿……”   十六娘暗自忖度了,终究道:“请她来吧。我倒是想听听看,她有什么事儿。”   拥雪应了,须臾,十三娘便疾步而来。冬日未尽,她还披了皮裘,脸上亦细心上了妆。只是模样之憔悴,比日日忧思的十六娘更甚。   她的步态蹒跚,腰腹隆起,那显然是怀孕许久的身形——原本按了惠妃的意思,十六娘该想个办法毁了这一胎的,然而彼时十六娘也怀了,这念头自然压下来,也保了十三娘孩儿一条命。   “堂姊怎么如此着急?”十六娘见她这般,心底下虽是一颤,口中出言,却还是带了几分疏离。   到底,再也不是当初她才过门时“相依为命”的堂姊妹了!   “……”十三娘子看了她许久,突道:“娘子可否遣走下人?奴有要紧事情,才忙忙赶来的。”   十六娘心底下转了个念头——便是没有下人,这位堂姊一个人也不能把自己怎么的,便挥手示意婢子们退下。待得沁宁堂正堂上已然无人,十三娘子才趋前几步,道:“娘子可知二郎的事儿?”   “……什么事?”   “他与突厥……有密谋。”十三娘子见十六娘一副确实不知的模样,急急道:“奴夫婿昨儿个回来,今早便有人来拜访。家中婢子返娘家过元宵尚未归来,奴便想着自己端茶上去,到底不能叫客人渴着,可刚到了堂下,便听得他们说这个……”   果然来了!   十六娘缩在广袖中的手指使劲儿掐了掌心一把:“堂姊!这话怎么能乱说?勾结外敌,那是了不得的罪名!”   “千真万确啊。”十三娘子道:“奴还听夫婿说要告发什么的……娘子早作打算!此时若洗不脱您自己的清白,便……”   十六娘气得一张俏脸已转了青白,她退了几步,也顾不得失礼,便垂腿坐在了榻边。   “二郎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她神思稍定,便脱口叫出:“他对至尊的忠诚,这秦府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倒是大兄,莫不是因了兄弟失和,便有心做这样毁了秦氏家族声名的事儿?”   “您这是说什么话?”十三娘也急了,道:“夫君虽与郎君不睦,可到底是手足兄弟,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儿?若是空穴来风,他如何会去发告?到底秦家旁人与他无甚仇怨,弄得全族流放,与他有何好处?”   十六娘险些要把牙齿咬碎了,半晌才道:“堂姊这般说,是叫我与二郎和离了,好把裴氏家族给摘出去么?”   “娘子便不为家族想,也该为自己想呀!”十三娘子急道:“奴是出于一片好心才来告诉娘子,若是叫夫君知道奴来了,不定还要恼奴呢!这样的事情奴敢说与娘子,已然是……奴知晓娘子听了这事儿不悦,可到底咱们是堂姊妹。便是看在宁柔公的份儿上,也绝没有不来说的道理!”   十六娘原处坐了许久,牙齿咬住嘴唇——宁柔公是她的祖父,也是十三娘子的祖父。   是啊,便是她有心与秦云衡做患难夫妻,可裴氏家族怎么办?对于这样的大族来说,罚没家产,流放千里,简直是毁灭一般的打击。   “罢了。”她想了很久,终于道:“无论此事真假,都多谢阿姊了。只是,这和离,怕是来不及了……此时和离,便是昭证我知晓谋反一事!至尊哪儿有不疑心的?我做他妻子,不能为他洗清冤屈也便罢了,怎可随着旁人一起害他?”   “娘子心软,奴向来知晓!”十三娘子眼中几乎有泪:“您是为您以为的夫妻情深吗,可娘子为何不想,他做出这样的事儿,将娘子与裴家置于何地?娘子何须为他……”   “他是冤枉的。”十六娘道:“他的心思,我比谁都清楚。他……不是那样的人。”   “娘子!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为什么不对你自己说这话?你便知道大兄的心么?”十六娘反驳道:“我不该这样对你说话,可你凭什么便以为,我也要相信你的夫婿,胜过相信我自己的结发郎君?你说大郎定不是栽赃陷害,理由无非是这样做对他也没什么好处,那么,我且问堂姊,勾结敌军,对我夫婿有何好处?”   “这……”   “秦氏累受国恩,且不提这一出知恩图报的由头,我便问一句:他这样年轻已然是四品的武将了,还图什么?三品官?翼国公?”十六娘道:“至尊亦说过,若他为至尊开疆拓土,这一应都会给他!”   “说不定是……为了皇位……”   “为了皇位?谁来做至尊?他自己?”十六娘失笑:“于我所知,二郎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也难说是为了扶植傀儡君王……”   “他会扶植谁?”十六娘道:“堂姊试想,如今至尊的子嗣里头,谁与二郎的关系最近?难道不是惠妃所出的皇儿么?!这若是他勾结突厥的由头,请问这谋反的是谁?彼时先倒霉的该是咱们裴氏不是?”   见十三娘子面色一怔,十六娘冷笑道:“说起来真有这一天的话,堂姊的阿爷也是绞刑,我入掖庭做奴婢,说不定还能活。堂姊却是流放三千里,可有把握在那塞北苦寒之所活到至尊大赦?敢问堂姊,我若与他和离,自是脱得了秦家。可若是此事原本便因了裴氏而起,难道我还能改姓易族么?!”   “这……”   “彼时于大兄来说也不过是换个妻子罢了。”十六娘道:“他若真告发了,堂姊不妨问问他——如若你流放三千里,他会不会跟着去?”   望君当归   十三娘像是听到了什么恶意的诅咒,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他连夫妻之情都可以不顾。”十六娘低声笑了:“堂姊,你心思这样纯善,也许会想着他是公忠体国才会这样六亲不认。然而你是那个被放弃的人啊,这样想着,心底下真的不难过么?”   “……若是那样,奴还有旁的什么路?”十三娘沉默半晌,道:“他是对的,奴难道还能拦着?”   “……若他是错的呢?”十六娘道:“若他是错的,为了一个错的目的做这样的事情,为了一个错的目的放弃你,而且,这放弃还是他心甘情愿的,你……”   “是娘子告诉奴他喜欢奴的……”十三娘突然打断她的话,道:“如今娘子知道自己错了么?如今再和我说这些,不是已然晚了么?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便是知道他心中没有自己,那给出去的心意也收不回了——娘子,真当奴这样愚蠢,根本就看不出他的心意?奴知道,只是,装着不知道罢了……”   十六娘呆怔着看她,话是一句也说不出。   “也许娘子那时也只以为他说的话是真的……”十三娘道:“夫妻之情……他与奴,何曾有过夫妻之情?他喜欢的不过是裴氏女的面孔,喜欢的是……”   十六娘突然觉得心底下有些什么被狠狠扯动了一下,她听着十三娘说出“你”,心中竟是丝毫也不意外,却又有一种极端的惊诧与怖惧。   “怎么可能?堂姊莫要乱说!”   “如何不可能?他在灯下,看着奴的目光,当真是痴情啊。可那时他却不让奴开口,不许奴说话。”十三娘子苦笑:“奴与娘子容貌相似,人人皆知,可是声音,却是不一般的。”   “这便能说他喜欢我?”十六娘蹙眉,道:“堂姊,我与他并不曾有过什么交情!如何便能喜欢了?”   “娘子是他弟妇……他眼中,郎君是夺了原本可以属于他的一切的——大抵是这样吧?须知,他的生母,亦不是贱籍。若……顺利,他也可以是嫡子。”   十六娘急道:“他不过是耿耿于怀罢了,如何便是喜欢……堂姊莫要这样想!”   “至少他更希望他得到的是你。”   十六娘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那么堂姊今日为何还要助我?”   “一来,是娘子让奴嫁了他……他喜欢谁,无妨,奴喜欢他,能和他一起生活,已然很高兴。”十三娘的笑意是苦的,却又带着些恍惚的幸福感:“二来,奴不能看着娘子受牵连——如若娘子有什么事儿,奴不也……”   “罢了罢了!”十六娘道:“这样的话,以后再也休与人说——我只问一句,堂姊日后打算怎么办?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你今日敢来将此事告诉我,便要想好他日你夫婿知情会如何待你!”   “那能如何办?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话吧……”十三娘的面色比初来时还差。   十六娘看着,心下便有些不忍,道:“如若彼时我尚有一把子力气能帮你,那时再说帮你的话——只是你可要多小心,据我所知,与大郎交往的,多半都不是什么善类。虽说不见得便是坏人,可对咱们裴氏打主意的,无论如何也不是咱们的友人不是?”   十三娘默然许久,点了点头,突又道:“若真是两边儿顾不全,奴有个什么事儿的话……奴还怀着孩儿,这小东西,可否求娘子看顾?无论是苦是甜,娘子仁善,定是会顾着他了。”   十六娘一怔,虽是不忍,却实是无法出言安慰她,只得道:“这我自然尽量——若是可以,堂姊早些回去才好!省得连主事娘子都不见了,找不到你,反而引人注意。”   十三娘忙点头应了,便告辞出去。十六娘看她走,牙咬得紧紧的,唇边却渐渐浮起了一丝笑容。   适逢踏雪进门,见她如此,诧异于她居然与前几日哭丧着脸的样子不同,便问道:“娘子这是遇着什么好事儿了?”   “好事儿是没有。不过……想着有人比我还惨,比我还为难,稍稍安慰了一些罢了。”她道。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然是够倒霉的了,可现下看来,处境比十三娘倒还要好那么一些——至少,丈夫和娘家势不两立的困境,她是不用体验的。   “……娘子是说大郎娘子?”踏雪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十三娘早就走远了,那院落空空,残雪未化,梅花却凋了,没有一个人经过,怎生一副憔悴凄凉情形!   “还能说谁呢——怎么,你有事?”十六娘回过神来,又是素日里平静面色。   “再过两天郎君便到家了。不知,要不要设宴接风……”   “准备小宴,咱们自家人相会便是了。”十六娘道:“难不成你还要叫大郎来?”   “不叫大郎,便叫不得三郎,那未免也太过冷清寂静。”   “就说你傻着!”十六娘道:“三郎在哪儿?他不还住在府上呢么?便是一顿饭都少不了他的,兄长回家的宴席,不请他也一样会来!”   踏雪一怔,拍了拍自己的头,道:“是奴傻了!想着郎君回来,这一大家子总算是能团聚,竟连三郎还在府上住着都忘了——那么,依娘子看,待到郎君归家,要不要叫三郎搬回去?他那一帮子侍妾,可还都在那边儿住着呢……”   “那是他自己的事儿,我做嫂嫂的总不能赶。”十六娘道:“怎么,郎君已然快到了么?”   “是啊。”踏雪笑起来,道:“郎君已然快过了平阳关了。这个速度算来,最迟明儿晚上到得神京郊外,后日清晨便能归家。”   “他总需先去觐见至尊。”十六娘道:“家宴便安排到后日下午吧。”   踏雪应了,可十六娘唇角却没有一点儿笑容——秦云衡能享受到这一次家人团聚么?她实实没有信心!   不说旁的,大郎会不会等到他回来之后才出面举告他谋反?如今既然十三姊来送消息了,岂不是证明那边已然打算动手的了?   “回来!”她叫住正欲出门的踏雪,道:“去寻石娘子,叫她尽快让五郎来府上一趟!这里有要事相商!”   踏雪早就习惯了郎君出门之后娘子这神神叨叨有事必找石氏商量的习惯了,自去寻来石氏。石氏亦一直准备着,待到五郎进门,十六娘至秦府正堂见到他,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的光景。   石五郎来的仓促,发饰打扮,仍如寻常西市胡商一般无二,并未来得及更换。然而在十六娘眼中看来,这仿佛还带着一身铜臭味的少年,却宛若一位救星。   “娘子可是听说什么了?”两下见了礼,石五郎坐下,捧了婢子递来的饮料抿过一口:“叫娘子费心了,这牛乳着实新鲜,是很不错了。”   “这是婢子的眼色。”十六娘道:“我现下心里头仿佛塞了茅草似的,如何还想得到这些?叫王子高看了。”   “是么?”石五郎笑着摆手:“莫要称呼王子什么的,娘子还是秦府的娘子,便当我还是那位商人,叫五郎或者石五郎,尽数都好。若称呼王子,我反倒不惯了。”   “这样……那么,我也不再说这称呼的事!今日我那十三堂姊,便是大郎之妻,来过府上,却说是大郎要与旁人合谋诬郎君谋反,敢问……这事儿要如何处置?”   “娘子着急了么?”石五郎反倒笑了:“他若真诬告郎君谋反,那是自作孽了!反倒不必着急——娘子可还记得上次我说过的话?至尊之意,在于略略消减裴氏势力,却不是将裴氏一网打尽斩草除根,这话娘子试想可是有理没有?若姚氏果然要诬告秦家谋反,这一牵扯,多半会扯出幕后的主使姓裴——至尊敢冒叫全朝第一大族的裴氏颜面扫地一蹶不振的险么?说句不中听的,若是没有裴氏与姚氏相争,两边儿都不得不尊敬他这君王的局面,他这江山还会是如今河晏海清?”   “五郎意下,是说……大郎诬告我郎君之事行不通?”   “是啊,至尊到底也不敢拿手下的大将性命玩笑不是?”石五郎道:“他便是要责难郎君,顶了头也不过是个流放,怎可要他性命?依我所见,大半是将‘谋反’一事拿去审,审出个郎君与奸人来往,自己却是无心无意的结局来。彼时他再法外开恩些,既能赢了人心,也好挫挫秦家锐气,岂不甚好?”   “五郎所想当真是比我深呢,”十六娘道:“只是……若至尊偏就追查我家郎君,那该如何?”   “他有什么证据?”石五郎嗤笑:“他有什么证据,咱们就想法子证明这些证据都是假的便是——若姚氏更加得寸进尺,娘子面前放着一个十多岁才离开故国的王子,我想要造出姚氏与突厥可汗勾搭,意图不轨的场面,到底要更容易些!”   “这样……当真稳妥么?”却是石氏插言。   “世上的事儿,有五成把握,就值得去试试。”石五郎抬了头,笑得恣意:“拼一把也总胜过将姓名交托在旁人手中!”   “……我也是这样想。”十六娘舒了一口气,道:“只是如今我该做什么才是?”   “如若不错,郎君不是很快便到家了么?”石五郎笑道:“娘子好好准备下宴席,候着夫妻团聚便是!要知道若至尊真是如此不懂事儿,以我法子,虽能保全郎君性命,可皮肉之苦或者流放颠簸,那是免不了的。那时,便再难寻这良辰美景了!”   久别重逢   秦云衡前脚从宫中回来,后脚,便是熙熙攘攘的车马在秦府门口列成了长龙。忙得门房一个个说过去,只道老夫人见着儿郎子回来太过欢喜,竟发了咳症,府中不便见客,才将那些来访的一个个又支回去。   而府中,十六娘与秦云衡对坐了,相看,却没有谁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将军的身子……可还好?”十六娘想了许久,才道。   并不是没有想过见到他该说什么,然而真正相会的一刻,她才觉得,之前想过的话语,统统都是说不出的。   “一向都还好。”秦云衡笑了,伸手摸了摸唇上新蓄起的须:“我蓄须是不是有些奇怪?”   “……很好。”十六娘亦笑了,凑得离他近些,伸了手去触摸:“怎生突然想起来蓄须了?”   “军中老人说我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秦云衡道:“便也只好用这法子,好叫自己看上去老些!只是怕你不喜欢。”   “若是能白回从前模样,那么留些胡须是极俊朗了。”十六娘道:“现下反正是黑透了,便是不留,也好不到哪儿去。”   秦云衡一怔,伸了手便将她拖到自己面前来:“你这是嫌弃我?”   “是!”十六娘难得心底下松快,便借了这一股恣意劲儿,索性赖在他怀中咯咯笑了:“还是秋天出去的,却晒成这幅模样,若是不知道的,怕要当你是突厥牧人了!”   “这是叫风吹的,哪里是晒的!”秦云衡道:“再者,除了这个,你便没旁的想同我说?”   “没了……怎么,将军还有旁的想问?”十六娘原也有同他说说大郎预谋的打算,然而此时,她实是不愿杀了风景。   “我么,也没什么好问。我觉得,你身子是不错了。”秦云衡道:“不过,家信里说阿娘身子不大好,可我今日看着她容色也还挺不错的,是病大好了?”   “想是见得亲儿回来,阿家高兴吧。”十六娘的手抚在自己小腹上,低声笑道:“奴原本以为,这娃儿要待到会唤阿爷了才能见着阿爷呢!如今将军回来,咱们可都是喜出望外了。”   “是么?”秦云衡唇边笑意有那么一瞬是苦的,然而他到底还是低了头,轻轻吻了十六娘的脸颊:“你们高兴便好——其实,我出征的时候,也未曾想过会如此轻易便能大胜呢。我说句不讨好的话,你可别恼。”   “自知了是不讨好的,还说了作甚?”十六娘口中说着,却又道:“你讲便是了!”   “快走了,才知晓你有身孕——那之前,我连和离书都写了,交予了你阿姊。”秦云衡口气是满不在意,却叫十六娘心头一痛:“为什么?”   “如若我战死,你要替我守三年才能再嫁,那不是太浪费你好年华了?”秦云衡道:“我当时想着,便是若我有个万一,叫你阿爷签了那和离书,待你不伤心,便可以另选佳婿,也好好过日子。只是后来知道你已然怀了我的孩儿,那也说不得,只好叫你阿姊将它烧了去……”   十六娘听得是既觉得心酸又觉得恼,在他胸前狠狠砸了一拳,道:“你若真有个万一,便想着我能顺顺当当嫁了旁人么?我便是这样无情的?”   “情这东西,是过日子时养出来的。”秦云衡揽了她腰,柔声道:“你想,待你另嫁良人,过个十年八年,娃儿也大了,夫妻又过得遂意,那又有何不好?何须……”   他话音未落,便叫十六娘柔软手掌堵在了嘴里。   烛光下,她未着妆容,甚至还带着几分少女娇憨的面色,显是恼了:“再说这昏话,今儿你便还去书房睡!”   “……那是我错了。”秦云衡也只得告饶,道:“娘子且饶了秦某这张破嘴!”   十六娘将额头抵在他锁骨处,靠了一阵子,才道:“左右,现下我是有你孩儿了,你便是要把我赶出去,也须得念着我给你生了儿女呢!”   “谁赶你?我巴不得,这一世,都有你这样陪着……”   他低声说出的情话在她耳边萦绕,却叫她眼中酸涩,竟是落下了泪水来。   他和她都知道,日后这样享受的时光,怕是不甚易寻了。   秦云衡动身返回神京之时,尚且以为这不过是寻常人事调动。可路走到一半儿,接了些消息,才知道这一回回神京,别有些事儿须做。   今日进宫面圣,更是惊悉为至尊生下皇儿,按理该是最得宠之时的惠妃已然被打入了冷宫。彼时,他背后便是一层冷汗流了下来。   至尊这一手,叫他对自己的功勋都看轻了。   他既然能对为自己传沿血脉的“爱妃”都这样无情,那么,对为他浴血奋战的“爱卿”,又能顾念到哪里去?要知道,惠妃的冤枉,换了谁仔细想想,都想得通,可至尊作为惠妃的夫婿,反倒不愿站在她的角度一想。   ——这天子,果然是要无情之人才当得!为了压住裴氏一头,连陪伴自己这样多年的爱妃都能丢入冷宫,不管不问!   而他是裴氏的女婿……立下这样大的功劳,至尊没有为他加官,而只是赏赐钱物,这样的态度已然是一个极危险的信号了。   是而,听十六娘说出她欢喜他回来之时,秦云衡除了苦笑,再不能有旁的表情……   边关征战之时,他多少次深夜梦到她,梦到与她说笑,拥抱,亲吻,欢好。每一个梦,都美得叫他不忍心醒来。   如今,他的她正在他怀中乖顺地依偎着,这该是最幸福的时刻,可他却不能叫自己的心绪轻飘起来半分。   “阿央……不歇息么?”许久,他终于开言:“我没有接着说那些昏话,所以……想在这里与你同寝,敢问娘子可否开恩?”   十六娘抬起头,看着他,扑哧一声笑了:“想留便留吧,奴自然也没有将自家夫婿往外赶的道理!”   秦云衡心里头一动,伸手将她抱了起来,走到卧榻边才放下,竟蹲下身去,为她脱去了鞋履。   十六娘也不推拒,只是轻声笑了:“这是作甚?”   “想着……这里有我的女人,我的孩儿,”秦云衡微抬了头,含笑看住她:“便觉得心里头一片宁馨。”   “这……这怎么说的!”十六娘脸色绯红,道:“快点歇息,尽说些有的没的作甚!”   秦云衡亦笑了,脱了衣袍,在她身边躺了,伸手握住了她手,将她手指在自己掌心里头轻轻捻揉。   分开得久了,便是这样手指交缠,也叫人动情……十六娘咬了唇,心是越跳越快,却不知自己是该说什么还是做什么。   “将军……”她强逼自己开口,可说出口的话音,却带了几分缱绻之意。   秦云衡听着自然是难以自禁,竟将她紧紧搂了才道:“如何?”   “你要做什么?”十六娘有些慌:“不可以……”   “我自然顾念你身子的。”秦云衡道:“只是离开你太久了……让我抱抱,别动。”   十六娘心知这肌肤相触之时,她越是动弹,越是撩他性子,自然也只能躺平了纹丝不动。然而手指交缠腿股相叠,温热肌肤挨擦的感觉,却叫她自己心底下都毛毛地痒起来。   秦云衡自更是撑得不像样子,可他也不敢妄为。任是佳人在抱,犹是只能强咬了牙忍着,当真是难捱的。   这痴缠了小半个时辰,秦云衡方道:“歇了吧,阿央。我怕再这般,便克不住自己了……”   十六娘面色绯红。她依着秦云衡,亦只能从鼻中哼出一声来表示顺从。要说说话,那是说不出了。   第二日,婢子进来收拾寝具,竟是红着脸出去。十六娘瞥了秦云衡一眼,脸上也是瞬时飞了霞。   秦云衡好大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见婢子们出去了,才低声道:“我都忍了半年了,你说……”   “谁也没拦着你在军中享受几个女俘呀。”十六娘笑着打趣他。   “你可省了吧!”秦云衡道:“你叫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再去吃粗茶淡饭,那哪儿咽得下去?”   “这话说得可是……眼看着要饿死,难不成那粗茶淡饭,你便还是不吃?”   “这事儿哪里便能饿死!”秦云衡道:“否则那些出家人,岂不是……”   十六娘嗔起来,道:“言语之间不可辱没师父们的!”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便见拥雪匆匆到得堂下,叫道:“娘子,郎君!秦安说是有急事儿求见呢!”   这秦安是秦云衡的心腹,十六娘知道,便开言:“奴退避一下?”   “这里是你的沁宁堂,你有什么好退避?”秦云衡道:“你是我娘子,难不成还有事儿得瞒着你么?这阵子我不在,府上你可也管得甚好啊。”   十六娘便坐了不曾走开,由婢子在她面前挡了一面四扇的屏风。   隔着屏风,她看不到秦安,秦安也看不到她,这是礼仪没错。然而听得秦安那句话,她却不由变了脸色。   那一瞬她真想看看,秦安是用什么样的神情,说出这句话的!   “郎君,大郎今日,去姚尚书府上了……想来……”   然而她只能看着秦云衡,看着他淡淡一笑,道:“是么?接着跟住他,看他出了尚书府,又要去哪里!”   入府拿人   十六娘见他如此,心里竟有些侥幸。   “这是何意?”十六娘看住他:“将军亦早知他要告你谋反?”   秦云衡点了头,却奇道:“你如何也知道这个?难不成全神京都知道么?”   十六娘一怔,道:“十三堂姊特意来告诉奴,要奴多小心的——说来这话奴听着怎么不对呢,如何奴知道了,便是全神京都知道?”   “我倒忘了你有这样一个好阿姊。”秦云衡笑道:“我只是想着,若知道的人太多,反倒是好事了。”   “怎么?奴听郎君的话意,仿佛是知晓该如何处置此事的。”   秦云衡面上的笑意却渐渐暗淡了:“我如何能知道何以处置?这全是至尊的意思罢了!他要我活,只一句相信,便足以保我性命。他欲我死,我便是有千万种理由,也一样是逃不过。”   “……那么,你的意思,是……等死?”十六娘登时站了起来。   “那断断不会!我不是也遣人去跟着了么?在知道至尊的心意之前,我也总需好好为自己脱罪不是。”秦云衡将她按着坐了:“无论如何,这般事情,不需要你做娘子的参合。你单单是好生养了身体,便是再好不过。”   十六娘看了他认真神情,心底下却浮上一层淡淡的憋闷。   明明知道他这是护着自己……可是,这几个月习惯了操心,真到了让她舒服养着的时候,她还不惯呢。   到底,这世上大多数的事儿,一旦与自己利益攸关,便是有旁人担待,自己也没法子不上心的。   她到底还是想法子朝秦云衡打听,然而这男人着实恼人——秦云衡只推说这些事她知道也不过是空烦心,竟是一句都不多说!   是而,看着那些不知名姓,甚至不知来路的人拥堵在秦府的前院要秦云衡同他们走时,十六娘简直一口气梗在了胸口上不来。   她很想抓了秦云衡喝问——你叫我不要问,我原当你有些把握,可如今看来,你是叫我不要担心你正在等死的事儿么?!   还说是遣人去跟了秦云朝,跟了又如何?他不是仍旧将你给告了么?   “你们到底是哪儿来的?”秦云衡却是镇定的很:“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如何也轮不到一群无名无姓的鼠辈来带我走!”   “朝廷命官?”那为首的人冷森森一笑:“你若真把自己当朝廷命官,还干得出这谋反的事儿来?你当你说一句不同咱们走,便真能不走?莫逼得咱们动手!”   “你动手能动得过我么?”秦云衡竟拔出了腰刀,指住那人鼻尖:“擅闯官宅,死罪一条!”   那人神色一怔,伸手从腰上摘了腰牌,抛给他:“你看便是了!”   “我不问,你连这牌子都不拿给我看吗?”秦云衡道:“我如何知道这牌子是真是假?如若我当真犯了谋逆大罪,该是三司会审,如何会遣你们几个人便来捉拿?好歹带个校尉来才是——便不怕我拒捕逃脱?”   那牌子便正掉在他脚前,可他全无俯下身捡牌子的意愿。   十六娘正站在他身后的正堂中,看着这僵持场面,手指早就攥住了衣袖,什么也说不出。   倒是拥雪在她身后,牵了她袖,低声道:“郎君出来之前,便叫侍剑同奴转告娘子,记好这几天出现在府上的人!”   十六娘一怔,转头看了她,道:“什么?”   “这几日来的人,必都是对方以为万无一失的人物。”拥雪低声道:“那些人还带了些兵丁,如今大概已然在搜查府上了!所以,咱们须得记住这都是谁,日后才好翻供!”   十六娘一凛,正要再说话,却错过了秦云衡与那为首的几句对答。   此时,秦云衡竟冷笑一声,将手上直刀丢下,道:“罢了!我随你们走便是,但莫惊吓我家中人!”   那为首的吏卒冷笑道:“早这样不就结了?哼——来人,给我上了镣铐!你便再站一阵子吧!咱们还没搜完,说不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呢。”   “你这样说,那定是有了。”秦云衡说着,却是带了极尖酸的笑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怕,你们来搜查的人,便带了刀枪武器抑或龙袍宝冠之类的,不把我定为谋逆,那是死不甘休吧?”   “逆贼还敢这样说?!”那人面皮登时紫涨,喝道。   “逆贼……”秦云衡突然抬了头,同样厉声喝道:“尔等安敢如此辱我?”   言语未落,他竟狠狠一掌掴在了拿着镣铐上前的一名吏卒脸上。那人的脸登时肿起了一边儿,一张口,竟是一口血混着碎牙吐出来。   “你……”那为首的显是不知他会这样。   “怎么,你的主子,居然也敢叫你这样胆怯的人来当此大任?”秦云衡看了那跌倒在地的卒吏一眼:“这样算计镇守边关的将军,难不成等到你们主子勾结来的突厥大军进了神京城,要靠这种懦夫来救黎民涂炭么?!”   “你……你瞎说什么!”那人缓过神来,叫道。   “瞎说?”秦云衡挑挑眉,道:“我若是不知道他勾结突厥可汗的事儿,他何至于这样诬陷于我?!”   “明明……”那人正要说什么,却终究咽住,狠狠瞪住秦云衡:“你休得胡言!”   “我倒是想知道,你的家人在不在神京城中——若突厥助他另立新帝,他许突厥军人在神京抢掠三日,金帛子女,能带走的,统统可以拱手相赠。”秦云衡面不改色地信口道:“彼时,你家妻女姊妹,若是遭了掳掠,也请你记得,这全是你们自作下的孽!”   那人想说什么,他带来的吏卒却已然开始相对私语。   十六娘这才恍然,叫一声“将军”,见秦云衡头微侧,便道:“这样的冤枉,你也要生受么?!”   “一身骨血尽皆为国,死生何惧——只怕我死后,再无人如我痴愚,只道忠贞,却不知这性命能断送在奸佞手中。”秦云衡的声音极为平静:“好了,你们也该搜出东西了——从你们进我秦府,到挖个坑藏下什么谋反之物,再挖出来装作新发现,这么长时间应该是够了!”   “你……”   “搜出来就快些走!”秦云衡道:“莫扰我娘子——再大的冤狱,也总有一日昭明!若是我娘子也有个万一,你们且等着上头的人倒霉了拿你们出气吧!”   那几人悉皆相视,却无人说话,只那为首的脸色紫了又红,半晌才道:“给他带了镣铐!咱们走!不搜了!”   这哪里是不想搜了呢,十六娘心底下清楚,这头儿便算是姚氏的心腹人物,他带来的,却不见得也是深信姚家的吏卒。   这种陷害大臣的事儿,哪里能有那么多人知晓内情呢。   照着秦云衡这种不清不楚又仿佛知晓了许多的法子将下去,那人怕也不晓得这位秦将军能说出些什么来——再由着秦云衡说,怕是他手下的人就把今日的事儿讲出去了。   这些吏卒可也都是神京人氏,听得秦云衡道姚氏欲以纵兵抢掠为好处勾搭突厥大军,岂有不急不疑的?   果然,那两个拿着镣铐的卒吏相识一眼,上前时,竟还对秦云衡微微躬了腰,道一句:“秦将军,多有得罪!上峰有命,实是不敢不从……”   十六娘站得距秦云衡不远,听得分明,想来那头领也听了个明白!只见他面色益发不好,却又不敢发作。   秦云衡却道:“铐是不必铐了,我不伤人,亦不会逃走,不就是了?”   那两个卒吏尚不及答话,领头的便道:“走走走,快走!不铐也无妨!只是你可得知道,若你跑了,这一府的人,怕都要受牵连!”   “我跑什么?”秦云衡冷笑:“我不走,才成就得了我秦府世代忠贞之名。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不怕,我又有什么好心虚?”   言罢,他回头,向十六娘道:“阿央,等着我回来!家中若有甚事,三郎家娘子总也能帮着些,你身子要紧,可别累着了!”   那一瞬眼神交错,十六娘心下洞然。   她努力挑了唇,点点头道:“奴等着二郎呢。”   秦云衡听得那一声“二郎”,眉头微挑,却终于转头随着那些吏卒走去,便是再不回头。   十六娘便站在原地,看了他们出门,看着原本散在秦府各个角落搜查的陌生人也尽皆离去,才吐出一口气:“快,去找石娘子。”   如今再说秦云衡与石五郎没有合谋过,她都不会信!若是没有合谋,如何这俩人说的话办的事全然是指向一个方向的?   明摆着,便是竭力要向所有人证明,他秦云衡是最最无辜的忠臣,那姚氏却另有算盘,是念着他知道了他们的密谋才要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的。   今天他这话也说的漂亮——秦府里自然没有谋逆用的东西,而这些来搜查的,一定会趁机将东西带进秦府里头来。既然带了,便一定有人看见!试想,除了早有预谋,要栽赃他人或者自己谋反的,有谁没事儿找事准备这种东西的?   那些吏卒里,指不定就有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的!   秦云衡看上去完全就是被同僚陷害被主上怀疑的忠心将军,当真是赤胆为国,生死不惧的。这一场戏演了能有多大用,十六娘不知道,然而没有这一场,想来石五郎反控姚氏叛国的戏码,也不大好演了。   如今看来,只盼他在石五郎翻盘成功之前,少受些折难。   宗祧旁落   五郎却并不曾如十六娘预想的那般到来,只托石氏带回话,道是一切有他,此刻不便见面,叫十六娘松心便是。   十六娘听着也不免有些郁郁——秦云衡的意思,多半是要将这一出事交了五郎来办,可五郎这样的说辞,听上去虽然毫无问题,可到底叫人悬着颗心不舒服!   石氏见她这般,也只能好言劝了。道是如今局面未定,若是擅动,怕是不能毕其功于一役的。   十六娘当着她面如何能表示自己的忧心?只能笑了应几声,然而接下来的几日,她等得实是不安。   若按法疏,她根本便不该担心。秦云朝真是告了她夫婿谋反,这样的大案,须得三司会审才是,没有几个月,想必也结不了。然而,法外,到底有私刑这东西在。   她自然是清楚的——那私刑动起来,要了人性命也是小事!   秦云衡走后一直没有消息,那些婢子们劝说她,也只道没消息便是最好,可她心底下的忧虑,能同谁人说?   秦王氏亦是忧虑,然而这两人见了面,却又都各各摆出一副笑容来,浑不敢叫对方知晓自己担心。   如此等着盼着,十六娘只见得镜子里自己的脸是日日瘦削,眼眶下头那抹青,是上了粉也盖不住,索性便也不上妆了。每日价尽是强逼了自己吞咽些食物,只是她初初有妊时亦未曾害喜,此时却是吃什么便想吐什么,每每折腾得身边的婢子都变了颜色。   然而这等过了多半个月,消息终于传来,却叫她只得苦笑。   怎生就全叫石五郎说中了呢。若不是知道他意思,十六娘简直要怀疑,这一切后头都有石五郎的支使了……   秦云衡虽不曾自己参与谋逆阴谋,然而“误交歹人”“险成大祸”,贬去官职,流放极南的澹州。   这旨意说的婉转,甚或还狠狠夸奖了秦云衡的战功,全然是“看着你立功,才为你减去死罪”的腔调。十六娘跪了听旨,心头却闷闷烧起了一把火。   秦云衡怎么就误交歹人了呢?又如何就险成大祸?!   “敢问至尊,可否恩许奴与夫婿同至澹州?”她抬了眼,声音里实在也隐不去那些愤恨。   “秦夫人休得说这样的话!”那宫监却忙道:“至尊正是念了秦将军……啊,您郎君尚有功勋,才许娘子不去的。娘子莫要不识天恩!”   牙齿咬着唇,十六娘慢慢合上了眼,她克制了许久,终于点下头去。   “明儿个郎君便要走了。”宫监好心,提醒一句:“他今日尚可回来,娘子还是早些准备——南徙路上,多有不便处,若是能前后打点些,也好省得些苦。”   “……多谢阿监。”她听得自己的声音如此沉,仿佛要将她的肺腑心思,全数都压到九幽地底一般。   “对了,老奴还忘了——秦府这宗祧……郎君既然已成罪人,是轮不到他承继了。”   “那么宗祧属谁?”十六娘的眼睛猛地睁大:“秦氏近支族人的资财已然多半没官,还要……”   “这嫡子继承不得,自然是长子……”宫监道:“至尊仁善,这翼国公府,还是留于秦氏族人居住,只是,府上郎君,从今日起,便是大郎了。”   十六娘只觉一股血冲上头顶,她的身子在颤抖,眼前竟是花了,什么都看不清。   这是一出笑话么?为了自己的私仇,害得秦氏所有近亲的资产全部没入官府,秦家少年从此不得拔擢的罪魁祸首,如今却要来继承这翼国公府!   “奴……谢天恩。”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强自持着说了这话,更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回到也许从明日起就再也不属于她的沁宁堂。   这一路,她甚至不曾哭。   她凭窗坐了许久,踏雪装了暖手炉儿与她,她也只是抱着,丝毫没觉得那手炉略微热了些,烫得手都泛起红来,亦未曾觉察手炉已然渐渐凉去,最后倒是手在暖着这炉儿。   及至天色都暗淡下来,她才猛地站起身,唤了奴婢,道:“如今这秦府的娘子,还是我不是?”   拥雪踏雪皆不在,两个小婢子相视一眼,才道:“自然还是!”   “取火来。”十六娘听得的声音全然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它几乎凄厉得如同冬夜里负伤母狼的嘶嚎:“我宁可烧了这翼国公府,也决不让它落到秦云朝手中!”   “你疯了么?”那两个面面相觑的婢子背后,却传来了秦云衡的声音。   十六娘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他,半晌,才带了哭腔,唤了一声二郎。   “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秦云衡已然走到了堂上,伸手将她颊上的泪珠拭去:“所有关于我的往昔,都在这座府邸里。你要烧了它吗……”   十六娘已然说不出话来,泪珠子冲出眼眶,沿着他未曾拿开的手指流下去。   “我知道你不甘心。”他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在神京里等着我,好好等着!我一定回来,我有办法回来!这翼国公府沁宁堂,早晚还是你的!”   “奴没用……”十六娘将脸腮埋在他肩上:“让二郎在里头受苦,却是什么都做不得!二郎,裴家已然不是那个裴家了,若是你肯与我和离,说不定……说不定就不会牵扯你啊。”   “说什么傻话。”秦云衡原本揽着她的手臂加了几分力气,口气也微微加重:“我保不了你,已然是最不好的夫婿,如何还能要你做什么?”   十六娘抬了手,抚在他脸上。不过是半个多月啊,秦云衡已然瘦得她几乎识不得。   “他们……可曾对你用刑?”   “那自然是用了的。”秦云衡道:“不过,也还算得无恙,没把我打死——你这夫婿,好歹也还有些福气。”   十六娘想笑,又想哭,半晌,才道:“把衣袍脱了!我看看,有没有落下伤……”   那两个婢子早就退了下去,秦云衡微微一笑,将衣裳褪去,却看得十六娘眼睛发热——他前胸后背,尽皆是深深浅浅的疤痕。   这才几天,要多重的刑,才能打成这样?!   “你……”她的话音梗在嗓子眼中,许久才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迟早会报仇的……”秦云衡将衣裳又穿好,道:“叫婢子取水,掺上伤药,我想好好洗个澡……”   十六娘闷闷应了去嘱咐下人,然而站在门口,靠了墙,却实在忍不住地狠狠一拳砸在了墙上。   如果不出意外,秦云衡前脚走,秦云朝后脚就要来。到时候她和阿家如何面对这个人?他比虎狼还可怕!   尤其是想着,堂姊说过的那件事……   她知道,若说秦云朝喜欢她,那十有□是因了他深恨秦云衡的缘故。如今秦云衡不在府中,这人又来,且还算承了秦氏宗祧了,只怕她留在府里也不甚妥当。   这话,偏又不好同人开口。总不能同秦云衡说,为了避嫌她要回娘家去吧?   再说了,她可以走,可阿家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这样大年纪了,再从神京折腾回王氏族中——那可是迢迢千里的路!这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原本便不是该叫人上路的时候。   这一夜,她竟是半刻不曾合得上眼。   第二日清早,秦云衡便须离去。十六娘此时却也是哭不出了——她如今既然不再是官员正妻,出门便没的步障,若用帷帽,偏又不能上马。   这一别,她依旧是只能送到府门口去。   秦王氏的面色,却是比她更差上千百倍。想也是了,她一世的经营算计,到得今日,虽说不得尽数落空,可也是前功尽弃。   待得秦云衡走,十六娘便念着先将阿家送回去歇了——无论她是不是还能住沁宁堂,秦王氏总是这秦府的老夫人,便是秦云朝再怎么不服气,到底得叫她母亲的。   然而进的秦王氏居所,那面色灰败的老妇人,却紧紧拖了她的手腕,道:“阿央,你且先留一阵子!我有话同你说!”   十六娘见她神色非比寻常,竟是郑重之至,饶是她自己心意疲惫得什么话都不想说,却也不得不站了,仔细听好。   “如今二郎不在府上,我怕那贱妇养下的会有心叫人多方折辱于你。”秦王氏喝退婢子后,将她扯了同坐榻上,低声嘱咐:“今日他们搬入府上,你明日便回裴家去!”   十六娘一怔:“阿家?”   她实是不曾想过,秦王氏会说这样的话……   “你也快到日子了!”秦王氏道:“出嫁的小娘子回娘家待产,原也是情理之中,无人说的了你不是的。到了裴府,别的不说,多少没人有心无意地气你!你是不曾生养过的,当真不知,妇人临到生养的这段日子,倘是心神不好,多半易早产了。那是极危险的。”   “儿是能走,阿家要怎么办?”十六娘急道:“若儿在,到底还有个年轻的看着,谅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若儿走了……”   “你留下来也是于事无补。”秦王氏苦笑:“那个小子敢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可见是深深恨了我同二郎,恨得已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了,你一个妇人,能把他如何?好歹你这儿还怀着二郎的骨血……”   十六娘岂是不愿回娘家的,只是她心里头总是记挂着这般不妥,是而秦王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她方能咬了牙,挣出一句:“儿不孝!”   “不顺方是不孝。”秦王氏叹了气,道:“罢了,报应罢了……我弄死顾氏,出了那口恶气,原本便已然是不怕谁再来向我寻仇了!只是,阿央你回了裴府,只要二郎不归,你一定想尽法子留在娘家,莫要回来。若是……我这把老骨头守不到二郎回来,你一定还记得,替我同他传一句话——他是秦氏真真正正的嫡子,这秦家宗祧,必得他守了!”   十六娘身子颤着,半晌才点了头。她的手抚按在自己小腹上——从没有这样一刻,她打心眼里觉得,这腹中幼子,是自己的全部希望……   裴氏之女   至尊并不曾降她父亲的官,然而十六娘再回娘家,却总觉得,这裴氏的宅子,看上去已然比往常冷落灰败许多。   神京中人人皆有眼睛,捧高踩低,皆是不用提的。   莫说旁姓的外人,便是秦府里那些奴婢,见着秦云朝家搬进来时的模样,也叫十六娘又是愤恨又是无奈,却又是半句话都不能讲。   她并不曾出去迎候这宅子的新主人,那时她正在秦王氏的居室中,可身边,除了拥雪踏雪两个,别的婢子竟然尽数走去献殷勤了。   这般叫她如何还敢在秦府多留?若是下人中有一个愿意为了新主子害她,那便已然是极险的了。而看如今这样状况,只怕这府上几乎全部的奴婢,都可以为了秦云朝一句话算计她和孩儿。   说不得,只有一条路——走得远远的!   催着婢子收拾了东西,她便有意在天黑坊门闭锁之前离开。然而偏是巧了,她刚刚领了拥雪要上车,便看着一人,似笑非笑,正守在稍远处。   十六娘登时便觉得冷汗从背后冒了出来。   那还能是谁……自是秦云朝无疑!   她一句话也不想同他讲。恨,是恨极了,怕也是怕极了。然而偏生还不能视而不见就这样走过去。   正是犹豫间,那人却走了过来:“弟妹这是……要归宁?”   十六娘抬了袖子,遮了脸——初春她自然是不带团扇的,这样动作,分明便是把自己夫婿的这位兄长,列为了外男。   “是。”她极力克制住想扇他耳光踹他腿的冲动。面对真正的“仇人”,能这样冰冷冷地丢出一句“是”来,已然是她的极限。   “为什么我一回来,弟妹就要走?”秦云朝的声音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十六娘亦冷笑着答:“一座府邸中,岂能容下两位主人?大兄既然有意诬告我夫婿,叫他远徙千里,这般痛恨,我便是再蠢,亦知晓以这样的痛恨,这府上是没有我裴央活下去的一块地儿了。”   “我恨他,那是因了他夺了我的一切!”秦云朝似是微微动怒,声音拔高了几分:“可对你,我并不曾有这样切齿憎恶。”   “不必这样分开说了大兄。”十六娘放下了袖子,仰起脸来,一字字说得极清楚:“我是二郎之妻,生也好死也罢,苦乐荣辱,皆是一道。”   “须知,夫妻是随时可断的情。”秦云朝看着她,唇角微微勾起。   “是啊,于大兄这般无情之人来说,便是亲生手足兄弟,也可以告他谋反。便是至亲同姓族人,也不怕叫他们家产尽没子弟无依——只不知是谁,多半年前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深情郎君模样,叫我说我堂姊于他!只是,苦了我堂姊。”   “我并不曾对不起她!”   “你要如何才算对不起她?”十六娘嗤笑一声,转身上了马车:“你以为你对得起谁过?便是阿翁,他泉下有知,看到你将秦氏败落成这般,会作何想?秦家祖宗血和命换来这翼国公府,如今叫你变了七品校尉府,当真好是荣耀!”   “我只知晓——如若连母亲的大仇都不能报,那便是禽兽不如!”秦云朝的话,仿佛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啊,这话说得没错。”十六娘已然上了车,揭了车帘,施施然道一句:“只是还有一句话,不知大兄听说过未曾——天日昭昭,善恶有报!”   看着秦云朝的脸色变差,十六娘放了车帘,脆生生喝了一句:“愣着做什么?走啊!”   她心底下也还是怕的,秦云朝若发起狠来非要拦下她,她定然走不了——有身子的女人,便是盗马飞驰出府,都没法子做。   且喜,秦云朝虽然面色铁青,最后却还是拂袖而去,想来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牙尖嘴利的弟妹时时在府上讥刺挖苦于他。   十六娘坐在车中,心底下却是极痛的快意。   这一顿骂,就算只能叫秦云朝益发痛恨自己一家子,但好歹是解气了——她并不怵得罪秦云朝!他对于姚氏的作用,无非是将秦府拖垮罢了。如今秦云衡已然在至尊的“关照”之下去了澹州,他秦云朝对于姚尚书来说,又还能有多大作用?便是将他气死,也不会叫现下的情况更糟了。   她还有更多的话想说,更多的斥责想统统砸向秦云朝。然而天色已晚,再不走,怕就来不及了。   以后肯定还会有机会的。她相信这个——秦云衡一定会回来,今日她离开的这座府邸,终究还会是她的!   车马到了裴府,拥雪搀了她下车,便有奴婢迎出来。秦王氏早就遣人同她母家说过,如今她归宁,房屋奴婢,早就是准备好了的。   所谓马死不坍架,这裴府,便是再如何落魄,也总归少不了她一个小娘子的吃穿用度。   再说,只要撑过这一阵子,一切就都还算有希望啊。   迎出门外的,是裴王氏的贴身婢子,与十六娘从来都相熟的朝玉。她面上带着笑,可笑也掩不住几丝心酸之意。   “十六娘子回来了,”她招呼道:“您身子一向可都还好?”   十六娘面色已然不复从前光润,这样看来,怎的也算不上“还好”,然而她到底还是强撑着,点点头,强笑了那么一下。   朝玉看了,亦只能强笑。相看之间,心底下都是洞明了。   彼时天色已然彻底黑了下来。裴家的宅子,是前朝时宰相的旧宅,经十六娘的高祖父改建过,却并未伐去庭院中森森古木。这一夜月初升,光若水,透过树木刚刚发芽的枝条落在地上,空净明澈。这神京春夜,当真是静谧美好的。   朝玉便在这样的时候引着十六娘往她出阁前所居的揽秀厅过去,三个年轻的女子,原是最该说笑的,如今却都静默不言。   而在这样的时候,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当真是要吓死人!   声音是女子的,极为悲戚,似是哭,又似是喊。十六娘被吓的脚下一个趔趄,面色瞬时煞白。拥雪亦打了个抖儿,嘴唇哆嗦,全然顾不得旁人。   可朝玉却仿佛是没有听到,极快地伸了手,便搀了十六娘,道:“十六娘子莫慌,是六娘子……”   十六娘极惊骇,道:“她疯了?!”   “倒也不是疯了。”朝玉手中还牢牢握着灯杆儿,道:“只是她一直做噩梦,时日久了……便也同疯没两样。然而好歹还认识人,白日里也只是坐着,不怎么胡来。”   “……”十六娘压了自己胸口,颤着声道:“她做什么噩梦来?”   “……听婢子们说,是常常喊着什么我的孩儿之类。”朝玉叹了口气:“想来她虽然做了叫人说不得的事儿,到底也是个可怜人。那孩儿,却是真真无辜的。”   “要怪也只怪得姚氏……”十六娘这半句话出口,心底下却是一动。   如今,若以旁人眼光来看,秦家是已然完了,裴氏亦是十有□也再恢复不到当年境况。至尊的担心,是不是也该解了?   如若至尊不再忌惮裴家,那么,关于惠妃,以及这位他曾经喜爱过的裴六娘,他会有什么样的情感呢……   远处传来的女子哭叫声弱了下去,朝玉仿佛个没事儿人一般,道:“十六娘子无事也别问这个,也别朝她那儿去,仔细沾了晦气。”   “她晦气么?”十六娘却接道:“我看,说不定,她是大大吉利的人呢。”   朝玉一怔,道:“十六娘子怎么这样说?若不是她……”   “她到底不曾做过什么叫裴家真真受损的事。”十六娘在这两个心腹婢子面前,自然也不会讳言,便直说下去:“相反,至尊对她,若是还留有念想,那便是裴氏的莫大福泽!”   “……”朝玉顿了脚步,思忖一刻,才又朝前走,道:“话是这样说,可如今十六娘子心底下有主意么?若是……奴怕至尊是想不起还有这个人。”   “他一刻都不会忘了河东裴氏的。”十六娘道:“更如何还能忘了我这六姊?只是,咱们须得有个法子,勾他想起此事……”   朝玉咬了唇,抿嘴儿一笑,道:“十六娘子嫁人之后倒长了不少心思——不过,您的主意,还是与郎君娘子说说,才保得准!”   千里流言   再借十六娘一个胆儿,她也是不敢直接在宫中动手脚的——何况惠妃已然进了冷宫,裴氏在宫中的势力,算是消弭了一多半。   然而,在宫外动动手脚,倒不算艰难。尤其是在神京已然陷入一片纷乱流言之时……   秦云衡离开神京的第二日,便有百姓传言,说秦将军谋反乃是无稽之谈。这话是谁放的,十六娘猜也能猜个□不离十。待到传言变成“秦将军是知道了几位大员谋反意图才被诬告”,十六娘在娘家听得,便更是忍不住窃喜。   既然风传已然变得极为有利,那么,再加上一把火,也是无妨的。   她甚至还小心地同阿爷阿娘商量过了,他们虽然不甚赞成,然而也不反对——反正这计划,随时都能将罪责推到下人身上去……   于是,隔了数日,神京中人人皆知裴府的六娘子常做噩梦。饶是爷娘遍访名医,亦是毫无起色,如今裴氏也顾不得偷偷摸摸了,竟叫下人多方打听,哪里还有偏方儿可以疗这噩梦惊连的病症。   传言中裴府宣赏的,乃是二十两黄金。   说来,如若是寻常时候,这六娘子的一病,大抵是不值二十两黄金的。然而此时非比寻常,能买来至尊心底下一丝柔情,二百两黄金也未尝不值!   十六娘倒也不指望这六姊能为裴家说话,但是,如若她能见到至尊,以她的性子,她的委屈,她会先指斥谁呢。   这风声放出去未见多久,至尊便布下圣恩,遣了诸位侍御医至神京中诸位官员家中,为他们家人诊治。然而,来裴府的,却偏是以治惊忡驰名的兰侍御医。   看着兰侍御医进六姊的屋子,十六娘微微眯了眼笑了。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为家中做的第一件事情。如果她能更早一点明白事理,她能做的,会多得多——至少那时她还是重将之妻,在神京的女眷中,也算得个有颜面的年轻娘子。   如今她的身份虽只剩下了裴府十六娘子,却也未必就只能躲在家中日日哀伤。   “娘子,过阵子兰侍御医为六娘子诊治罢了,是不是也叫他来替您请个脉?”见她转身便走,拥雪小心跟上,口中说道。   “罢了,他一个治惊忡之症的,给我一名妇人请什么脉?他又不懂千金科。他来,便是至尊念着六姊的,旁人若是不知趣,那可大大不好了。”十六娘道。   “可是,说来娘子也不过是……再有一个多月,便……”   “女医不还是常来的?”十六娘道:“我身子这样好,难道能出什么岔子么。倒是上次女医说过叫我少用些补养,你回头也去厨房说一声。叫仆妇们做饭时莫要再给我添什么补养药材。”   拥雪忙应了。   在如今备受冷落,闲得几乎每个角落都长草的裴府里头,十六娘这一胎,算得上是备受关注了,只要拥雪去说话了,厨房里备上的饭菜,便决计不会有什么差池。   十六娘自是得意这一点,可这事儿一过心,她便猛地顿住了脚步——她也是回娘家的小娘子,若论境况,如今竟是和六姊有些相似!   不知当时阿娘她们是如何对六姊的?倘若她们对六姊的孩儿不闻不问,那六姊若有缘面见至尊,是会恨自家爷娘呢,还是会恨姚氏,又会说些什么话,便很难预先猜出来了。   “咱们去阿娘那里。”十六娘拽了拥雪道:“我有急事儿要问。”   “罢罢罢,奴的好娘子,您过去了,她又要埋怨奴不经事,居然许您疾走呢!”拥雪却急了,反手拖住了十六娘,道:“您且回揽秀厅歇着,奴去找老夫人!”   十六娘一怔,想了每次自己去见阿娘时裴王氏那恨不得将她埋进被褥中好生歇息回来的模样,便觉得拥雪急得有道理,不由失笑,道:“是了,那你快些!”   拥雪果然不辱命,裴王氏来得飞快。她倒是个极镇定的。如今裴府落到这样田地,她犹是不急不慌,做事儿还在板上眼上的。   进门见十六娘面色仪态尚好,她便又松了口气,坐下调了呼吸,才道:“这样急急要见阿娘是哪样?什么事儿由不得慢些来!”   “儿心底下急。”十六娘见着母亲,便不由有了几分小女儿情态:“想着如今不说,怕是要忘了的呢——阿娘,儿有一事要问,当初六姊有至尊胎儿之时,府上是如何待她的?”   “至尊的骨血谁敢怠慢?”裴王氏道:“我同你阿爷虽心底下烦她,可当着面儿,总需要端敬几分呀。”   “这般说来,若她有机会向至尊传话,总不会说咱们裴氏的坏话了?”十六娘道。   “若是她会说咱们裴氏坏话,我同你阿爷,也是不会同意你这法子的。”裴王氏失笑,伸手揉了揉十六娘的头:“都要做阿娘的人了,想事儿做事儿,还是这样一惊一乍。这可不像个大家主母的样子!”   “儿如今已然不是大家主母了……”十六娘垂了头,道。   “怎么不是?”裴王氏颇不屑地哼了一声,道:“难道秦家的主母真要由那个自小儿没见过三两金子的庶女做?”   十六娘听的既是想笑,又不敢笑,心底下还有些郁闷,才道:“是儿傻了。”   “你还小,遇到这样的事儿,会这般也是寻常。”裴王氏道:“只是今后再莫如此慌张,天塌不下来!好生休养着吧,若是无事可做,便弹弹琴,翻翻书,这对孩儿也好得很。”   十六娘看着母亲出门,转头又见着拥雪的笑脸,不禁有些郁郁:“我离阿娘还差得远,是不是?”   “娘子也总有一天会是像样儿的诰命夫人。”拥雪走到她身后,捏了她肩:“娘子难道忘了从前那术士说的话?”   十六娘想到这个,唇角才勾起一弯笑:“是呢,我倒忘了……”   她并不甚相信这些东西,然而这种时候,想起来便觉得,心底下总还有些安慰。   这主仆两个正说着话,方才出去的裴王氏却疾步回来了,十六娘见她这般,不由诧异,笑道:“阿娘方才不还同儿说,万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着急?”   “什么不必着急。”裴王氏取了锦帕,蘸了额上细密汗珠:“阿娘是想着叫你听了高兴——刚刚传来消息,前线天军打了个败仗!”   “……这……”   “从前二郎回来之前,已然将突厥贼寇赶至锁河关外了,可是这贾荣檀上任,却又驱策士卒西进……”   “那也不过是好大喜功闹出岔子来了,有何可喜?阿娘说儿听这个会高兴,莫不是……贾荣檀乃是姚氏的党羽?”十六娘小声道。   “你倒也不笨啊!”裴王氏道:“岂不闻神京中早有‘姚氏欲勾结突厥入寇’的传言?如今,天军大败,贾荣檀自己狂逃了几百里,退据锁河关,可是……这一战,生生将天军精锐一多半都葬送在关外了!”   十六娘骇然,道:“那么来年夏日,突厥马肥,岂不是又要……”   “你管这个作甚?”裴王氏道:“这一场大败,不正应了那流言么?!”   十六娘默然,许久才点了头,可又道:“阿娘,儿总想着,二郎若起复,多半也是接着做武将。到那时万一要他千里征战,天军精锐却尽数叫那贾荣檀糟践尽了,岂不也……”   “我方才还以为你没那样蠢笨了。”裴王氏叹道:“如今看来怎么还是这样?阿央,你且想想,二郎为至尊苦战西陲,落得个什么下场?无论是文臣武将,先要有了自己的好处,再想着黎民百姓!只要得了人心,还怕没有人追随么?至于这社稷……”   她的话,再说下去,便是大逆不道,然而十六娘看着母亲的眼神,那一刻心底下也是明了了。   社稷,是一个人的!   你为这个人拼了命,人家还道你不够好,甚或怀疑你的作为不过是沽名钓誉,那这一切尽力,又有什么用?!   十六娘抬了眼,与母亲对视。   “我家的十六娘,也算是长大了。”裴王氏起身:“罢了,阿娘要与你说的,便只有这个。你且安心,等着看戏吧!”   十六娘笑了。她点头,起身,送母亲出门。   如今,她是比前阵子还安心的。事情正在如同石五郎的预测一般发展,若是不出岔子,想必“姚氏谋反故刻意使天军大败”的消息,会很快传得更加枝叶俱备……   站在门边,恰是起了微风。抬眼间,裴府上几株花树,早已开到荼糜。   神京的春日,当真来了……过去的那个冬天,她仿佛都没了印象呢。   然而微微笑出的十六娘,却无法知道,与神京相隔千里,秦云衡此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虽是戴罪之身,到底还是引人注目的秦家儿郎,手头上也不缺钱财。更兼着那受冤的流言传得比他们走得都快,这一路,虽是颠簸痛苦,到底有不少忠肝义胆官民明里暗里的照拂,不至于如寻常犯事百姓被流放时备受煎熬。   再者他心底下到底还有些希望,这一路南行,前阵子在神京监中受的伤,竟是慢慢好了七八成。   然而偏就是这时,秦府来人了。   他自然知道如今秦府里的郎君是那唯恨自己不死的长兄,却也不会想到,这些下人亦会欺瞒于他。   闻听那一句“娘子归宁路上驭马受惊,颠簸了,到得裴府便……”,他便觉得一股血冲到了头顶上。   看着那下人再也难以启齿的样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接着说。”   “这孩儿不足月……听裴氏那边说,生得甚是艰难——待落了地,是个儿郎子。”下人的语句,仿佛是一字字挤出来的:“然而娘子她元气大伤,竟是不好了。这孩儿也……太弱,便……”   “你是要告诉我,她们母子,都不在了?”秦云衡的声音发颤,终于不再是方才强自镇定的死气。   “……是。”   羊皮地图   叫那报信的下人出了门,秦云衡方伸手,想扶住个什么坐下,然而他头晕得厉害,这一把落了空,人便是半跌着坐下。   他心下是一片灼热至极的痛意,嗓子眼里初时是干的,却紧跟着泛上一股子热的腥甜。   耳边仿佛能听到十六娘的声音唤他二郎,那是极清脆的音质,仿佛那说话的人还带着笑,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要同他说。   那是什么事情呢,好像,许久都不曾听过她这样轻快的声音了。   他不由应了一声,口中那股腥甜却是血,沿了他口角流下——却再不会有她握了丝帕为他擦。   到底是天人永隔了!死是什么意思呢,终他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了吗。   他从不怀疑自己还会回到神京,亦不怀疑秦府还会重新显赫……可那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可以有很多愿望,然而最是简单的,不过是有一个心爱的女人愿意和他厮守一辈子。   如今,便是回去了,他也是一个人。他的十六娘不在了,是永生永世,再也无法握她的手,无法亲吻她脸颊,连话都说不上面也见不到了啊。   还有他们的那个小郎君。那么小便告夭折,是连秦氏祖坟都不得进的!若不是他这阿爷叫他阿娘劳心过甚,说不定这孩儿还有一条活命。   心底下最重要的人没了,神京于他已然再没有什么可盼的——或许,这生命中,也再没有谁能给他一点期待了。   早知道,该叫她随自己南行也好!便是舟车劳顿,可她身子也不算差,又有自己陪着照料,或许还不至于,叫他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阿央。   心里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秦云衡却是一滴泪都掉不下来。衣裳胸前,没有一点泪痕,绽开的潮湿圆点,是新鲜的血滴。   口中心中,尽皆是苦的。   这样的话便是死在澹州,也没有什么好眷恋的了——回了故地,却见不到故人,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般更叫人心痛?   他慢慢伸了手,握住了蹀躞带上挂着的刀柄。刀柄上嵌着的八宝,硬得硌手。   拔刀在手,他以拇指试了刀锋——殷红血液在雪亮刃上聚成一颗血珠子,这一刀若是划在脖颈上,也许黄泉路上也该来得及见她一面。   然而,刀举起来,却终究是无法割下去。   到底他还有母亲在神京,到底他还有未曾洗雪的冤屈,这人世间便是再无半分温暖,亦不能做了懦夫逃避开去。   他猛地将佩刀掷出,利刃戳入架梁的粗柱,竟是没柄。这穷乡僻壤的小破屋子,早就没人除尘,此番震动,却教那梁上积灰簌簌落下,呛得他复又咳嗽起来。   这剧烈的咳嗽,又引得他吐了几口血出来。秦云衡看着案上溅着的血,咬了牙,狠狠地笑了出来。   那痛失爱妻椎心彻骨的第一阵子悲伤过去,他心底下有些什么已然复苏——下人是怎么说的来着?驭马受惊?   谁不知道,怀着身孕的女子,出行只用牛车?!   秦府里不至于连一辆犊车都寻不出,为何让他的十六娘坐马车归宁,酿出此祸?再者秦府驾车的马也是训过的,怎生偏就这时受惊了,还连马术精良的十六娘都惊撞,以致早产?   这便是当真意外,他也定要叫那一众关碍的下人偿还,更何况,长了眼的人,都看得出此中蹊跷!   他如今的身份不便同家中联系,便也寻不到证据,可证据有与没有,都不打紧!这叫他家破人亡的大仇,一切牵涉之人,都别想逃过去。   前一刻,他是痛不欲生,几乎再不想回到神京,然而这一刻,他清晰明白的,是自己坚定下来的心意——便是故地重见能让他心碎得一夜白头,也总需先报了这仇!   他这夫君,护不住爱妻的生前,但绝不能叫她含冤九泉。   他的血,他的骨,于此刻是烫的,几乎快要烧起来的灼热。那是渴望报仇的意念,如同黑夜中飞腾的火,将满是泥泞与脏污的前路照得通明。   他的阿央不在了,他的生命中,那些温柔与耐心,便也随着再也找不回。   他此刻承受的痛,终有一日要叫那祸首百倍偿还!   此时的神京中,十六娘却全然不知自己与孩儿的性命在旁人的编排中已然断送。她心意甚至是通明可喜的。   推了长窗,夜风已不是冬日的刺骨,而明月圆了,衬在树梢以外,这夜色叫人看了便舒坦。   “你说,他现下到哪儿啦?”十六娘道:“他该也看得到这月亮吧。”   “郎君想来在思念娘子?”拥雪侍立在她身后,道:“奴听说澹州刺史与娘子哪位堂叔是姻亲,要不咱们托人传个消息,叫他多照拂郎君些?”   “这样的关系,不托也罢。”十六娘却道:“我看将军他未必到得了澹州便要返回呢。”   “娘子这话又是怎么说?”拥雪精神是一振,口气却还是尽量平静着。   “我只是这样一说。”十六娘却不再说下去了,她这样的期盼,是要那贾荣檀再打败仗才成,然而这话说出来便是诛心的。   于是当着谁,都不能直说。只能自己偷偷想想罢了。   然而十六娘却真未曾想到——她这不敢同旁人讲的盼望,当真实现得飞快。   按理说,春日里战马最瘦,突厥也决计不会在春日里头开战,然而天知道那贾荣檀西征之时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突厥人竟不计代价地一路向东打了过来。   他初初出征时抢过来的土地,一寸不落全部又丢了不说,连着锁河关,都叫突厥人一夜之间攻破,紧跟着落雁峰防线亦是岌岌可危。   神京中,断胳膊断腿的败卒开始出现——若是落雁峰也被攻破了,突厥人再破数城,便能大军围困神京。   调兵的旨意从早到晚地往外发,十六娘听得这个,虽是不免也有些害怕,可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唾骂一句——报应!   可是,偏生这旨意下去,一个军卒都调不来。   这事儿原本也够蹊跷的,宫中朝上,一个有笑脸的人都没有。连着十六娘的父亲上朝,也得陪着小心——裴家可是差点便直接触了至尊的霉头了!   及至散了朝会,用过堂饭,他心下终于稍许松快,便信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却叫同僚笑问了一句:“裴公敢是体热?这汤饼虽烫,可以裴公吃法,理当不会出汗。”   尴尬地应付过一句“年纪大了身子虚”,他正要走开,却看着一个熟悉的人在宫监引路下从远处过去。   彼时,他心里便是一颤。   这位从前以西域商人的名头出现在神京中的年轻男人,不就是那位引起战争的突厥王子么?他不曾听说至尊召见他,难不成是这位王子主动要见至尊说什么?   以他所知,这王子于自己家是有好处的……   他怕人发现自己看着那边,忙在心中念了声佛,随着人群走开了去。   而石五郎,彼时手中正捏着一张羊皮地图,面色可称愤恨。   至尊在长宁殿里头等着他,及至见了面,石五郎连礼都没行完全,便将手上地图半放半摔在了案几上:“敢问至尊!这地图是怎么回事?”   皇帝的目光,亦在触到那地图的一霎,僵硬住了。   “这是我的旧部,从突厥主帅的营帐中发现的。”石五郎冷笑道:“不仅有你们天军的所有布防辎重详细,还有如何借道东突厥越过山岭中的小道,奇兵突袭神京的道路!”   “……这,这你……”   “至尊想是不知此事。”石五郎径自取了桌上镇纸,将地图压好,退后一步,行了个胡礼,叹口气道:“方才是涵庆无礼。虽然神京得失,圣朝兴亡,涵庆并不十分关心,然而若是突厥骑兵攻至神京城下,涵庆的身家性命亦是危险,由不得涵庆不急。”   言语落地,石五郎的眼光恭顺地垂下,然而方才借着“怒气”细细看至尊的那几眼,已然叫他明白了些东西。   这天下至高无上的主宰,如今已然是烦心至极了。否则,亦不至于这短短半个月内,幞头下露出的鬓角与颔下胡须都白了一多半。   脸色更差……这样拖下去,只怕等不及自己兄长的骑兵打到神京城下,这位至尊就会愁得先行病倒,甚至龙御归天……   此刻他不需要再抬头了,单是听,已然能听出这男子压抑已久的愤怒:“原来是出了内奸么?涵庆王子大可放心,朕自当寻出那人来,加以严惩……”   “这不是涵庆放不放心的事儿。”石五郎轻声一笑:“至尊您是个聪明人,也该知道,若是突厥骑兵打到了神京城下,您单把我送出去是不够的,甚至加送公主和黄金,都也是不够的。他们一定会想得到神京中那样多的名媛淑女,还有无数的珍宝……彼时涵庆大可一走了之,反正城中一俟乱了,涵庆总能找个法子溜出城去走得远远的。可至尊您能抛下都城,入蜀向扬一路避难么?这江山是您的,社稷是您的,百姓也是您的,您总需看好自己的东西吧……”   “……”皇帝焦躁地踱了几步,突然停下,道:“依涵庆王子之意,咱们该如何是好?”   咱们?石五郎心中冷笑一声——若不是他搞了天军最近的布防图来,面前的至尊能有这一句“咱们”么?口上却道:“最快的法子,是调兵去守了图上的小路,无论用什么法子,移山填海都好,总之将地图上标明的路线毁去;另一个法子,是将辎重布防转移一些,实实虚虚,也好迷惑他们;可最好的法子,却是捉出内奸来,否则再多的策划也躲不过那人的探听啊。”   皇帝思忖了一会儿,突道:“朕听说你未曾婚配,朕的叔父家中有位兰江县主,容貌性情都是上上,不知王子可否愿意与皇家联姻?”   “怎生突然提到联姻呢?”石五郎漂亮的唇角微微勾起,道:“至尊难道不知道,相比婚姻这样不可靠的东西,还是咱们这共同的利益更可靠呢——如果是涵庆做了突厥可汗,所有商人经由西突厥运来的奇珍宝货,都会完好无损地到神京,涵庆只要他们沿途的花销和货税便好!对您,我们西突厥,需求的也不过是盐茶与丝绸罢了……这笔买卖才牢靠呢……婚姻算得上什么?您还是莫要将神京中娇滴滴的县主,送到天山上受苦了吧!她亦操持不好突厥可汗的毡帐!”   澹州家伎   是日,裴令均回了府,便叫了裴王氏与十六娘一道商议事情,面色竟是出奇地沉。   十六娘向来少见阿爷这般,饶是她身子沉重,此时也只好正襟坐了,细心准备听着。   可裴令均开口便是问她话:“阿央,你在秦府,也做了数月娘子了,以你所见,秦氏……在军中是否还真有那样威信?”   “二郎在军中还要被人嘲弄是黄口小儿呢,这还算得上威信?”十六娘道:“便真有什么威信,亦不过是后来才在边军中有了的,可那是他战功换的——阿爷问这个作甚?”   裴令均却摇了摇头,他只是想知道这诸地将领不向神京发兵,一意装作不知是不是他这女婿指使的。如今看来,他好放心了。   “今儿我遇着那突厥王子进宫了。”他斟酌着道:“他同秦家不很是交好?便想着打问一二……如今奇异事情,太多了些。”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十六娘是摸不到头脑,裴王氏却听出了不妥,冷笑道:“人家栽赃也就罢了,你自个儿都怀疑自家女婿了?他秦二郎也算得你眼皮子下头长大的儿郎子,是什么样人心你却不知的?”   裴令均对这位小自己若干的夫人却是礼重宠爱有加,见着她此言一出爱女都变了脸色,忙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须知小儿郎子同长成了的郎君,做事想事,皆不一般。哪能就用他幼时说话做事的意思比如今呢。”   这话说出来,十六娘脸色却是越发差了。不知怎的,阿爷这话却叫她想起了她初嫁时二郎的所为——便是如今想来,他这样做也叫人恨得心痒啊!   裴王氏看在眼中,却也不好按原来的话头说下去了,只好道:“你看看你把阿央气着!她夫婿远徙,倒有几分是为了裴氏,你彼时亦非不知,还生这样嫌心,岂不诛心吗?”   裴令均看着十六娘泫然欲泣委屈模样,当真是心疼了,听着娘子责难亦无心反驳。正要再安慰爱女,却听得外头脚步声起,忙转了头,喝道:“什么人,急急惶惶作甚?”   “郎君!”说话的却是朝玉:“门房上来通报,说宫中来人,至尊过会子要来咱们府上,叫咱们准备接驾……”   朝玉讲话素来是不紧不慢的,这一番话房中人人皆听得清楚,却是相顾变色。   到底裴令均还是一家之主,楞怔一刻,便霍地站起,道:“今日的事改日再说,阿央,你先回揽秀厅歇了吧!”   十六娘忙不迭应了。她也怕至尊来,尤其是在石五郎进宫的这一日里——至尊带来的会是福抑或祸,如今是无人知晓。   她的揽秀厅是在裴府后宅的幽深处,闭了大门,外头什么动静都搅扰不到。只是她心思焦乱时,这院子再如何安静舒适都救不了她心烦意乱。   她是何其急迫地等着至尊走!眼看着两个多时辰过去,她几乎想要催婢子去打听之时,前头她阿娘总算是遣了人来,道是至尊今日来先去看了六娘,复又与她阿爷关了门说了许久的话,出门去时情势尚算得好。   十六娘不知这算得好是怎么个好法,便叫了那婢子进门说话。这才知晓至尊进六娘屋子时乃是一个人进去的,出门时眼眶还泛着红。   这是动情了?十六娘几乎狂喜,然而也难免有些诧异和不满——至尊对六姊这露水姻缘尚肯掉泪,如何对与他相伴数年的十一姊如此狠心!   男人喜新厌旧的心思,还真是叫人难过……那么,她的二郎呢。   这一闪念间,她突然便怕了——他要去的地方是澹州,不比从前出征,那当真是十天半月见不到女子的。可澹州又有不同啊,虽则偏远,可人人都知道,越是教化未开之地,女子越是大胆勾人。   她越想越是不寒而栗,便站起身,唤了拥雪来,叫她与阿爷说,托人向那澹州刺史传话,请他好生看顾二郎——如若他当真是孤寂得很了,便是由自家亲眷安排个差不离的女子与他,也胜过他自己寻。   她已经不是敢扬言和离的新娘子了,她有孩儿,有时便是委屈,也得“高高兴兴”去受。   自然,若是秦云衡真心还记得同她说过的永不纳妾,在澹州也不同旁的女人乱来,那是最好不过……   然而十六娘却是不曾想过,这澹州刺史却是个不会讲话的。她族叔托了信到澹州,恰逢秦云衡也到了,刺史安排了宴席请他,却开口便道了这是裴家要他多关照的。   这“裴氏”二字入耳,秦云衡便是心底下一颤。   “秦某……居然还劳动岳丈关怀。”他低声道,为了礼仪而带着的笑容,却是再也难以维持。   “这有甚不妥?”那澹州刺史不明所以,道:“既然都是亲眷,照拂着也是应当,秦家郎君勿要多想!”   秦云衡唯有苦笑,他如何同旁人说他心事?那样心爱的人因他而夭亡,他却还仗着她的母家余荫。   然而这模样看在那刺史眼中,却只道是秦云衡与裴氏小娘子夫妻失和,不禁起了份心思。   是而这后半场宴席中,他亦绝口不再提裴氏,单是一遍遍劝酒作歌。待到夜深,秦云衡已然是醉得险些站立不住。   他酒量原本便算不得傲人,如今酒入愁肠,哪有不醉之理!   待到酒酣宴散,已然是夜半时分。秦云衡是回不去了,那刺史便安排了他在府内住下。这般好意,却也推辞不得。   澹州地暖,秦云衡朦胧之间,却觉得身上异常燥热,不由伸手将寝衣衣带扯开了。   寝衣领口开了,便露了一半胸膛在外头。房中的窗户并不曾完全扣合,那夜里清风吹进来,倒叫他舒服了些,竟是睡着了。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却觉得胸口仿佛有只手在轻轻摩挲,耳边又听得女子唤二郎,心下便当是十六娘了,竟伸手捉了那只柔荑,握了却不知该说什么。   醉眼朦胧之间,女子的面庞仿佛极远,又仿佛极近。   “阿央……你,你还会来看我吗。”他低声喃喃道:“我想你想得当真是好苦!”   那女子一怔,她是这澹州刺史的家伎,依了主人的话过来“伺候”。原本看着秦云衡少年清俊,颇有几分可喜,抚摸他胸膛的动作便格外柔情。   然而此刻听得他说话,她亦明白,这是将自己当做别人了!   只是,不知这“阿央”是谁?该当不会是妻子吧——她府上郎君不也说过么,这秦将军看来同裴氏的小娘子是不甚和顺的。那么,这位“阿央”,是外室,或者相好的都知?   想着,她便格外放软了声调,道:“谁叫二郎不来看奴的?”   秦云衡醉得几乎睁不开眼,索性便合眼道:“天人永隔,你要我……怎么去看你啊?再等等我,等我三年。”   那家伎却是惊得一身汗——他口口声声唤着的女子已然故去了?   若是冒充活人,与他共度一晚,那是无妨的。然而死者……这家伎素来也深信鬼神之说,冒充死者来抢夺她的心上郎君,做这样的事儿,是要遭报应的呀!   她想抽出手,想偷偷躲开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却发现秦云衡攥着她手的力气太大,以她之能,根本便逃不掉。   秦云衡却感觉到了她的挣脱之意,抓得更紧,口中尚道:“阿央!你又要走么?陪我,就这一会子……就一会子。”   那家伎咬着牙,既想就这么装下去,又想逃走,当真是为难。可便在此时,秦云衡伸了手,揽住了她腰,竟是要将她抱住的意思。   她只是惊慌间的一晃神,便被他死死抱住,那带着酒气的柔软唇瓣便贴在了她脸上。男人灼热的体温,以及他身上的变化,她尽皆感觉得到。   造孽。家伎心中道一句,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再不做决断,一切便都来不及了!   “秦家郎君!”她终于是没忍住,在他即将吻上她唇瓣时叫了出来:“奴不是你的……你那位卿卿啊!”   嘴上说着,她手上还狠狠掐了秦云衡的手一把。   秦云衡听是听不清什么,然而手上吃痛,到底是恢复了片刻清明。恰在此时月光透过窗照得分明——那家伎虽美,却与十六娘片毫不相似!   “你是谁?”他几乎是从她身上跳了起来。   那家伎喘了几口气,方道:“奴是刺史府里的家伎,唤作碧凌,今日是刺史叫奴来伺候郎君……”   秦云衡低低喘了口气,道:“这般……秦某尚未曾对你做什么吧……”   碧凌摇了摇头,道:“郎君一直在唤一个名字……阿央?是这个吧,奴听着,这是郎君故去的心上人吗……?”   秦云衡听得她这般说,便觉得胸口是针扎一般疼,过得片刻,方道:“那是……秦某内人。”   “哦?”这碧凌一怔,击掌道:“怪道郎君宴上那样表现——刺史还道是郎君与娘子不睦,是而不愿提到裴氏宗族!却原来……”   “秦某如今却盼,若是当时与她真是不睦了,如今亦不会这样想念她。”秦云衡将衣襟掩起,低声道:“两情相惜,原以为此生可得相伴,却谁知道……”   碧凌也已然下了榻,垂手肃立,道:“一个女子得与情投意合的郎君成亲,便是红颜薄命,到底这一世也是不会后悔的。”   “不在人世的人,自然不会后悔。”秦云衡合了眼,低声道:“会后悔的,只有活着的人,悔当初待她不够好,叫她难过伤心……”   “如郎君这样情深,亦会待娘子不好么?”碧凌到底年轻,奇道。   秦云衡不欲答,许久才点了头,动作亦轻微地几乎看不出。   碧凌叹了口气,道:“郎君现下难过,奴也不得再打扰,就此告退了。郎君与娘子的□,奴会与刺史通报一声,今后不会再叫郎君为难了。过会子会有小奴婢取冷水来,郎君自便。”   秦云衡这时却抬了头,道:“如是,多谢小阿姊。”   那碧凌便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可到了门口,突然又折回身,看着秦云衡道:“秦家郎君,奴尚有一事不明。若府上娘子当真故去了,咱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刺史之子为裴氏婿,这照应您一事,也是神京里传来的消息……如若娘子果真不在了,咱们府上刺史总该知道些啊。否则如何会触您霉头呢?”   秦云衡也是一怔,道:“这……我是南来之后听下人说她不在了的。或许这消息还没传来吧……”   “听说也不过是听说而已。”碧凌道:“若不亲眼看看,如何能信?也难说您那下人出门之时她只是病重难治,可待下人出发送信之后却又好了呢?”   天大喜信   将身体浸泡在冷水中,秦云衡缓缓呼出一口气。   那冰凉的液体一点点将他胸中火焰熄灭,头脑也随着一丝丝清明起来。   那个身份微贱的女人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到底……有几分真实的可能啊。他不敢信,可既然知道了十六娘也有还活着的可能,又如何可能不存了侥幸的心思!   家伎碧凌的猜想,大概是不太靠谱的——分娩难产,如何有看着都不好了,最后却奇迹般活转过来的可能?但是,她至少提醒了他一点:他未曾见得阿央死,那么,在心底下,就不必放弃希望。   他知道的所有,不过是那个家人的一面之辞!那人想说什么,都由不得他不信……可说来这事儿,却未必是真啊。   既然这澹州刺史与裴氏有姻亲,他何妨借了机会打听一二?   他撩了水,泼在自己面上,那寒意袭来,叫他打了个寒颤。之后,他将手按在自己的唇上,想着十六娘的面容,手指便不由慢慢朝下滑去,带着几丝力量。   手指在胸口停止时,他终于将双眼睁开,喉音低沉,似是喘息,也似是咆哮。   指尖上有心脏跳动的力度——他还是活着的,活下去,到底还有这几分渴盼!   他从水中披离站起之时,微微抿紧了嘴唇——明日,还要去求那刺史,探听些十六娘的消息!   这一夜他醒得极早,天边刚刚浮起一线白,他便已然打点齐整——不再是那四品的将军,便是见官员的衣裳,也只能求个整齐,却不再繁复难以穿戴了。   然而刺史府的下人们没有过来,他亦不好自己出去,恰好见得一边案台上放了一面单镜,便就手拿来。   可当他眼睛落在镜中男子面容上时,却不由一惊,骇笑出来——那人怎么同他记忆中的自己分毫不像了呢。   将镜子放下,他不禁微微摇了头。如果他这幅样子回神京,便是他的阿央还在,见了他,也怕不适得了。   正想着,客房的门便叫人推开了,进门的正是澹州刺史刘山和。   秦云衡原本盼着去见他,可当真看着他进门,却突然想到昨夜那一场原本是面前之人的刻意安排,不禁大为羞窘。   刘刺史见他这样,也是老大不自在,干咳两声,才道:“秦家郎君……可还适应这澹州气候?此处极南,神京来人,多半是住不惯的。”   “承蒙您好意。”秦云衡见他不提昨夜之事,心下略微松快,才道:“一切都还顺遂……”   刺史微微颔首,道:“您来了这澹州,至尊也未曾说明是来做什么——总之,先在这府上住下也是无妨的。”   秦云衡却是一惊,道:“秦某如今已然不是官身,住在此间,怕是大大不妥……”   “那有什么不妥?”刺史扬眉,道:“咱们这地方天高地远,至尊在神京里头,也不会知道这儿的事——再者,便是知道了,也未必能把咱们如何。秦家郎君可曾听说,如今突厥大军兵锋已然直指神京了?”   听得这话,秦云衡不由变色,惊道:“当真?!”   “郎君想是不知了。”刘刺史捻了捻花白的山羊须,道:“如今至尊派去统兵的贾将军,是个好大喜功的,直驱策士卒出关攻掠突厥,却遭了突厥人记恨……如今连着败了数役,突厥人已然又打到落雁峰了。”   “这……”秦云衡张口结舌,半晌才道:“天军精锐悉在前线,他如何还能打了这样多的败仗?”   “听说,天军辎重布防,突厥人尽数知道。”刺史悠悠一叹,却不见有多么焦急:“再勇武的健儿,也比不过投靠敌人的内奸啊。”   秦云衡狠狠一笑:“内奸?当初被指证内通突厥的,难不成不是秦某……?”   “天下人皆知您冤枉啊。”刘刺史道:“否则,便是什么人同刘某说要照拂您,刘某也不敢冒这险啊。”   秦云衡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是天下人皆知,那又如何?至尊不信,便是没人相信了。”   “做臣子的不可妄测圣意,然而,以某薄见,至尊大抵不是真信秦将军谋反。否则,如何便这样轻易放过?”那刺史却摇头:“想来将军被起复,也便是旦夕之间。否则,若突厥人接着前进,神京可也就危险了。”   “哪里便只有秦某一人可以为将呢。”秦云衡道:“再者……秦某也不欲再往神京去了。”   “这又是如何?”刘山和奇道:“昨日来伺候将军的碧凌回报,说将军与娘子情意甚笃,那又为何不愿回神京与她团聚?”   秦云衡心中巨震,盯住他,道:“秦某来时路上,听旧日下人千里来报,道是她遇了危险,难产身亡……难不成,她还活着?”   那刘刺史一愣,皱着眉想了想,道:“那该不会吧?郎君在路上听得的消息,多半是比刘某在此处得到的消息要晚些——小儿岳丈传来的话,还说照拂您是您娘子特意嘱咐下的呢。昨日刘某在宴会上见您如此,还想着是不是您不喜欢自家娘子方……”   秦云衡几乎是呆着,什么话也说不出,他望着刘刺史,几乎不敢信他所言。   她还活着!   这个消息,是他想也不敢想,盼也不敢盼的。如今听到了,竟觉得神思恍惚,如在梦中。   她还活着,她还好,她甚至有心力关怀他。   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得知这个更叫人激奋——他该是狂喜,高呼,哪怕是失态,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他此时偏生什么也说不出,做不得。   胸膛中心跳得疯狂,呼吸亦变得颤抖难以平静,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许是这阵子身体当真是毁了太多,他几乎难以站立。   “阿央……她还活着?”许久,他终于是站稳了,低声道:“我还能见着她……”   那刘刺史却笑了:“郎君这样痴情,想来小夫妻定是伉俪情深的。这般多好……”   “多谢刘刺史了。”秦云衡终于抱了拳,道:“这样的恩德……”   “刘某不过是说了该说的。”刘刺史道:“有甚恩德?郎君若是还记得刘某好,那么今后也盼望不要嫌弃刘某僻居南疆才好。”   他话意不曾挑明,秦云衡却心下洞明,忙道:“这皆是本分!”   刘刺史心下一喜,道:“郎君可也饥了?昨夜酒饮得多,如今该垫些米粮之类,否则伤了身子——这澹州地潮湿瘴,如何也不能大意。”   秦云衡却摇了摇头,道:“此时,秦某是什么也吃不下的。”   那刘刺史大笑:“秦家郎君果然还是年轻的,如某等老瓤子,如何也不致如此欢喜。”   秦云衡脸上一红,却是仍禁不住地笑了,然而笑着,却又咬了嘴唇,眼中竟含了眼泪。这当真是失态极了,那刘刺史看了,也自知不该多留,便道:“郎君此时若不欲用饭,过阵子刘某遣家人送了馎饦过来便是。”   秦云衡自是谢了,待刘刺史出去,他方坐回了榻上,半晌不言不语,心中却有极朦胧的欢喜一点点醒来。   他不是个没过过苦日子的人,然而,自从知道了十六娘的“死讯”,这段时光,却是他最难挨过的。   原本南行便是辛苦,外加他心上焦躁,如何还支撑得住?   从那一夜吐了血,他的身子便不若从前好了。如若今日不知道她无事,也许单凭那一股报仇的心念,他便是能报了仇,也不能再成什么大事了。   这消息,当真是来得救命。   然而彼时他却不知道,真正救命的消息,才刚刚传到神京裴府中去。   惠妃从冷宫里头出来了。   非但不再是“罪人”,还晋了一级,做了贵妃。原本她出了冷宫,裴氏便想着要庆贺的,可听了这喜信,反倒却不敢作为了。   谁也不知道至尊这是在想什么。   若说是为了他与惠妃的情缘,那他当初便不必将惠妃打入冷宫,若说是为了旁的——可旁的还有什么值得他考虑?   这圣心当真难以揣摩。   惠妃自从出了冷宫,便不曾回裴府。饶是裴家众人多的是事儿想问,亦是做不到的。   初知天伦   “六姊同他说的是这个?”听朝玉说完话,十六娘不禁失笑——真真愚蠢的人,送上门的机会都抓不住!   至尊都进她屋子了,这位六姊居然还能把他推回十一姊身边去——她有那么多可以说的话呀,可偏生只一味回忆他们的初见,成欢,孩儿,以及这孩儿的离去。   她怎生不想想,这一切,全是因了十一娘的忍让才能存在的?她越是哭诉得理直气壮,至尊便越是会想念为他甘于忍受这深深委屈,还为他生了小皇子,如今却身处冷宫的惠妃啊。   “六娘子还道,不知她的孩儿黄泉之下没有阿娘照顾会不会思念生母,又会不会怨恨她。”朝玉道:“听伺候人的婢子说,至尊的眼眶当下便红了。”   十六娘一怔,突然便明白了至尊为何会赦十一姊出冷宫——姚氏举荐的将军用不得,他还不能彻底开罪裴氏固然是极重要的原因,六姊这话勾动他思忆,亦不见得便没有作用。   至尊的生母不得宠,连儿郎子都只得交给了皇后。这皇后自己过得几年却生了太子,自然冷落资质平平的他了。没有阿娘照顾的孩子在后宫中过的是如何日子,至尊是极清楚的。   再想想惠妃也不过是一个柔弱女流,他敢放惠妃出来,也便不奇怪了。   只是十六娘听得这消息虽然欣喜,却也打心眼里冷笑了一声。她这阿姊万般俱好,唯有一点,是男人们最怕的——有仇必报。   不用问谁,她也明白了十一姊不与家中联系的缘由——裴贵妃,如今是在韬光养晦呢。   等她下了决心要报复,至尊的日子也就过不好了。   她正要再说话,拥雪却进门了——侍剑还在秦府里,这婢子隔三差五还得回去照看夫婿,正好也打探些消息。今日一大早便走了,如今回来,却是似有事说。   秦府里头传来的消息,十六娘一直是只信一小半的——秦云朝不是善类,他不拦着她知道的事,定然是他自己考虑了无关紧要的事。   是而她也不十分在意,信口道:“今儿有什么消息?”   拥雪却是一副不知该如何说起的神色,半晌方道:“昨儿个,大郎娘子……临盆了。”   十六娘一怔,脸上便不由变了色:“昨夜?怎生我不知晓——呵,如今这个也不必告诉我了?”   “不好说呢——”拥雪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那孩儿生下来身子便忒弱!没多久便……”   十六娘骇然,不由接口道:“不在了么?”   拥雪应了一声道:“是。怪的是那娃儿身上也瘦得很,一副……饿死鬼样子。”   她话音未落,便叫朝玉喝住:“不看看十六娘子怀了麟儿!什么脏的臭的都说?!”   朝玉在裴家地位便高过拥雪,这一声吓得拥雪打了个寒颤,正要骂自己一句,却听得十六娘一声笑,开口解围道:“什么脏的臭的?这世上原本便有脏的臭的,难不成我日后也还能捂着我儿郎子的眼,叫他一世活在黑里,任人算计么?秦府里头原本便不是甚干净所在!”   这话却慌得朝玉脸儿发白:“十六娘子是要做阿娘的人了,原本坐下也不可坐歪,用饭也不可用奇食的,如何说起这般话来!”   “行止有节,是要我孩儿自己好。可这世上肮脏事,也需他知道才好。省得如我夫妻二人,叫人害了,还当旁人是好人!”   拥雪也帮着朝玉,此刻便道:“娘子这话何来?郎君是叫人诬告,可并不曾有人害娘子啊!”   十六娘摇摇头,正要再说,却觉得腹中一阵抽痛,不由紧紧蹙了眉头,低声道:“这小东西越发顽皮了,虽然无妨,却也踢得好疼!”   “算来也该到日子了啊,”朝玉忙道:“十六娘子且忍忍!”   十六娘咬了牙点头,她以为忍一阵子就会过去,却不料这疼痛越来越明显!及至腿间觉得一股热流流下时,她终于慌了。   破水。   拥雪朝玉两个将她往榻上搀了,忙不迭去寻女医与婆子。十六娘却忽地想起阿姊生育时的状况,心下越发的慌。   那么疼,那么苦……她怕啊。怎么这转眼间便要生了呢,她还不想!   然而她到底也知晓——此刻再怎么怕都无路可退,不拼了命生下孩儿,便是母子都没命。   之后的一天一夜,十六娘几乎已然回忆不起。疼得狠了,她甚至觉得这身体已然可以不要了,已然撕裂了,再也不会长好了。   及至听得一声婴儿哭啼,十六娘已然是精疲力竭,她说不出话,更挑不开眼睛。心底下那口气一松,登时便昏睡过去。   或许该先问问孩儿好不好,这念头在一片黑暗中划过,却瞬息便消逝无踪了。   她昏睡了一天多,最后竟是被饿醒的。说来当真是丢人了。可睁了眼,便看着几个婢子皆是有话说不出的神情。   心登时便吊了起来,她脱口便道:“你们怎生这样看我?我……我的孩儿……”   “娘子休惊,一切皆好……只是……”拥雪犹豫片刻,道:“是个小娘子。”   十六娘一怔:“小娘子?”   她心上竟有些遗憾。一来,她始终以为自己能生个儿郎子,二来,若是个小娘子,待她长大,自己受的苦,她也尽数要再受一遍……   “她生得还好?”十六娘道:“快抱来我看看!”   拥雪见她并不曾表露出不乐之意,便去抱了小娃儿来,笑道:“娘子自己看,如今还看不出像谁来,然而无论是像郎君或者娘子,都是很好的。”   十六娘抱了这软团团的小东西,一时竟连饿都忘了。小娘子尚睡着,细细长长的睫毛垂覆,脸蛋儿竟比塞上酥都柔嫩白皙几分。   这是她和秦云衡的孩儿?他们两个人……就有了这小东西吗?她身上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吗?   想着,十六娘便不禁轻轻捏了捏她脸蛋儿,却不料小女娃竟被她这一捏捏醒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却叫十六娘慌了。她从不曾想过自己的小娘子皮肤会这样细软,她轻轻一掐都留下了个印儿。见着亲生的娃儿哭,她是心疼得不得了,却又不知该怎么哄,竟是忙不迭问拥雪:“她脸上不会留下印子吧?”   “就没见过这样狠心的阿娘,居然捏自己孩儿的脸!”拥雪尚不曾回答,外头却传来了裴王氏的声音:“她醒了,你们几个连食水都不张罗些?”   “阿娘?”十六娘见她进门,忙道:“这小东西哭着呢!该怎么是好……”   “抱着她,轻轻摇摇。”裴王氏倒也没有从十六娘手中抱过外孙女的意思,只在一边坐了,笑道:“做阿娘的怎会不知如何哄自个儿的小娘子?说来她也是个狡黠的,谁抱了都不肯,玩了命地哭,乳母喂奶,也是不吃不吸。待到哭累了,谁抱也肯了,喝了奶便不松口,吃饱了却又接着哭!这不知好歹,比你还甚过几分。”   “说来,若她果然不知好歹,那定是像她阿爷。”十六娘说着这个,脸上却是一红。她依了母亲的意思轻轻摇动小娘子,果然小家伙哭着哭着便不哭了,小脑袋还直往她胸前蹭。   裴王氏拊掌大笑,道:“是了,秦家二郎如今也是真真做了阿爷的人了。咱们刚巧叫澹州来的人把信儿传回去吧!”   十六娘听得这话,便是一怔:“澹州……来人了?”   “是啊。”裴王氏道:“秦家郎君到了,遣人来问问你还好不好。”   十六娘这却笑不出来了,连怀中小女娃已然在她胸口蹭着都不曾发觉,她微微蹙了眉,道:“阿娘,二郎在那边可曾纳了旁的女人?他……不会不喜欢儿生了个小娘子吧?”   “说来好笑,他硬是把澹州刺史派去伺候他的家伎都赶出去了——你还说他不知好歹?”秦王氏道:“至于这小娘子,那也是他的骨血,便是不若儿郎子讨他喜欢,可做阿爷的疼亲女那是天性,待他回来,总有一日要将这小女娃爱若掌珠——嘿,这是饿了?”   十六娘一怔,正欲承认,却见着母亲的目光盯着她怀中抱着的小东西,不由也跟着看去。这一看,脸色却是通红。   小娘子已然凭着本能寻到了该寻的那一处,软软的小嘴已然贴了上来,只是她吸到口中的不过是十六娘衣裳的布料,饶是这样,她还是皱了小小的眉头吮个不住。   “乳……乳母呢?”十六娘忙道。   “找什么乳母?”裴王氏却半是呵斥道:“你是她阿娘!按理说,她落生第一顿,便该是你来喂!只是那时你睡过去,如今还不补上?”   十六娘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阿娘!”   裴王氏索性站了起来,道:“走吧,都走吧,咱们在,阿央害羞!”   几个侍婢也笑了,一时间这房间走空,十六娘方咬了咬嘴唇,慢慢揭开了衣裳。   隔了小半个时辰,拥雪方取了饭食进来。彼时小娘子已然静静睡着了,她看着十六娘,却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问:“娘子,方才这天伦之乐,当真是幸福吧……?”   十六娘摇头,道:“好疼!初时她吸不出,待能吸出了,也还是好疼……”   拥雪却笑得更厉害,道:“娘子不知——您生小娘子时,半是昏着的,那时可是破口大骂郎君啊,秦府遣了人来候着消息,听得脸都青了。”   “我……我骂他什么了?”十六娘一惊。   “……什么难听的都骂了。”拥雪有些尴尬:“若不知道,还当您与郎君有什么大仇呢。”   秦家大娘   十六娘当即便红了脸,正要再申辩两句自己已然痛昏了头,说什么都不是本意之时,裴王氏匆匆又进来了,道:“快穿戴好!你阿姊来了!”   她一惊,方道:“阿娘!儿从那天到现在,水米未打牙呢,叫儿先吃些东西可行?阿姊到底也是自家人……”   “若只是你阿姊来,那倒也不怕。”裴王氏道:“就怕至尊也……”   “至尊便是亲至府上,也不会来我房中啊。”十六娘道:“儿不出门便是。若是阿姊有意来看,自家姊妹,有什么关系?”   裴王氏想了想,点点头,道:“那么你便在自己房中呆着——此次至尊若来了,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咱们裴氏都极为重要,那是不比往常的,容不得闪失。”   这话不必她说,十六娘也明白,便就手轻轻推了裴王氏一把:“儿都知晓!阿娘要忙的还多,快去吧!”   裴王氏笑啐她一口,转身出去,可到得门口,又扭过头对拥雪道:“待她用罢饭,把你家小娘子抱去乳母那里,莫吵了阿央休息。”   拥雪应了,十六娘却嗔道:“自己的亲女,哪里就吵了呢。”   裴王氏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去了。拥雪却是为难:“娘子,果然要把小娘子抱走么?”   十六娘已然咬了一块蒸饼在口中,待咽下了,方道:“不必!我要好生看看她——她真是我生下来的?我怎么都觉得,这事儿好……奇怪。”   拥雪但笑不答,见十六娘放了手中箸,便递了清水与她漱口。之后方道:“娘子若觉得小娘子哭闹烦心了,便唤奴一声。奴把她报回乳母那边伺候!”   十六娘竟笑了,点点头,也不顾拥雪还没出去,便转了头自顾自逗起小娘子玩。   这是秦家的第一个女儿,该叫她大娘,小字却是要等做阿爷的来取——也不知何时那澹州的来使才能再把秦云衡的意思带到呢!   “大娘……”她轻轻叫了一声。小东西眼尚不曾睁开,也不晓得认不认识阿娘,但话总是听不懂的。听到这声音,也不过是扭了扭身体,接着睡。   这哪里便是不知好歹了?明明乖巧得很……十六娘看着孩儿尚不曾分明的面相,虽是知道这幅尊容实在难以称之为好看,可仍旧觉得爱得不行。   这是她和秦云衡的孩儿啊。原本只是夫妇的两个人,怎么就有了这样一个叫人看了便觉得心下柔软的小东西呢。   她又是没忍住,轻轻伸了手去碰小女娃的脸,然而指头还没挨上去,便听得外头女子声音响:“阿央,你可醒着?阿姊方便进来么?”   果然是十一姊!十六娘立刻坐直了身子,应道:“阿姊进便是了……”   裴贵妃在两个宫娥伺候下施施然进了门,面上还带着同从前无二的笑容,只是,比从前清减了许多。   “阿姊!”十六娘坐直身子,唤了一句:“我总算盼得你回府了呢……”   “……”裴贵妃但笑不语,转头却向那两名宫娥道:“我十六妹这方生养下,你们先出去吧。产房里头,外人是不好进来的!”   将那两名宫娥支出去,贵妃方才在她榻边坐下,道:“如何?生养孩儿,很疼吧?”   “是呢。”十六娘在阿姊面前是比在母亲面前还要娇憨的,听十一姊问这一句,泪水便差点涌出来:“阿姊,生她的时候,我险些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身体都要撕开了……”   “这里不疼?”贵妃却笑着,纤纤葱指,隔空戳着十六娘前胸。   “……这……”   “女子该当都是这样。”裴贵妃道:“当时我生孩儿时,也是这般呢。侍御医给开了药,正吃着,便进了冷宫,日日忧心,倒也不用吃药便自个儿好了……”   十六娘心头一颤,道:“阿姊可没落下病根儿吧?”   裴贵妃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宫里的女人谁没个病的?日日挨着算计,不都靠这副身子死撑么?”   十六娘咬了唇,许久才道:“阿姊进宫,是受了苦了。”   “凡是女子,谁不苦呢。”裴贵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昔日我甚是妒恨姚皇后,然而现下想来,她的日子过得也未必开心——可你偏又生个小娘子。”   “我也不想生个小娘子啊。”十六娘道:“人说带着弓弩弦好,我也带了,说是吃七子散好,我也吃着……谁知道……”   “那都是骗人的鬼话!”贵妃道:“人说的多了去了,若样样都同他们说的一般,何以有妇人久久不能受喜,又有那样多的夫妇,都有了九娘十娘,还生不出个大郎来呢!”   十六娘苦笑道:“阿姊生了小皇儿,如今是可放心了。”   裴贵妃却摇摇头:“这话,咱们姊妹间说说便罢了,出去万不能讲——儿郎子本就比小娘子难养!你大抵也知晓,咱们裴氏那位十三娘子,便是你临盆的前一天生了个儿郎子?”   “知晓的。”十六娘犹疑了一刻,才道:“只是大郎家境,算不得贫穷,缘何那孩儿生下来便夭折?倒似是胎里不足。”   “因为有人不愿意让他有个带着裴氏血脉的儿郎子啊。”贵妃信口道:“主人要打狗,狗便是再不愿,不也是随打任骂的?”   十六娘慢慢点了头,道:“那……她不是大大危险?”   “便是,又能如何呢?那是她的命,命中该有此一劫。”裴贵妃道:“正如你命中合该在生第一个孩儿之时远离夫婿,这……都是人算不到的啊。不过,这未必便不是好事。”   “……这怎么说?”   “你真当二郎在京中过的日子久了便好么?”贵妃低声笑了,笑意中却有几丝铁和血的气息:“你不知么,至尊此次从地方调兵,人家都可以不理的……京官说来贵气,可有什么用呢?他此次南行,虽然身份不比往常,但是地方大员都不是什么老实的,结实一番,也是寻常——那不是很好么?”   十六娘微微抿了嘴唇,道:“然而……我……”   “是因为儿女私情吗……那真是奢侈的东西。”裴贵妃轻声道:“你果然是家里的小娘子啊,阿央。有时阿姊会羡慕你,你……多少还有个心心相印的夫婿,便是这几日过得再孤单,知道你心里装着他,他心里装着你,便是吃莲心,也是有心怜的。可我……呵,莫说是儿女情意,便是夫妻之恩,那个人……都可以不顾呢。”   十六娘悚然,道:“阿姊这是说什么话?!”   “若不是他想着他的儿郎子,我现在还在冷宫里待着!”裴贵妃的声音非常平静,然而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恨,还是叫十六娘打了个寒颤。   她不怕这阿姊,然而,当阿姊变成裴贵妃,变成对自己的一生满怀痛恨的贵妃……或许,便再也不是她的阿姊了!   “现下是战事胶着,然而他还是没忘了后宫。”贵妃又道:“只是封了多少采女宝林,又有什么用?他这辈子,是别想要旁的儿郎子了!”   “阿姊要……”   “你看我的手啊。”裴贵妃轻声道,将一双素手放在十六娘膝头,道:“干净吗?它上头沾着血,沾着无数罪孽……可为了我的亲儿,我没有一点退路。阿央,你知道么,如果我的儿郎子不好了,那么裴氏秦氏,和你我有关的所有人,都不会再有希望了!”   “阿姊生下小皇儿之前不也很好……”十六娘踌躇道。   “是啊,那时我小,不懂事。我以为只要没旁的女人和我争,我便能保住裴氏的地位!然而现下,我算是明白了……夫婿有什么用?有用的,靠得住的,是亲儿!”裴贵妃说话极慢,却又极其坚定:“所以,我不曾告诉阿爷,便带着裴家,多走了那么一步。”   十六娘的唇瓣微微颤抖,她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她似乎已经明白了阿姊的意思。   多走了一步,便不能退后了!   便在此时,原本甜甜睡着的小娘子突然醒了,竟是睁开了眼睛哭了起来。   十六娘一惊,喜道:“阿姊,她睁眼了!”说着便把这小小的家伙抱了起来,慢慢摇着哄。说来也怪,小娘子到得母亲怀中,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却静了下来不哭了。   “把大娘给我抱抱。”贵妃突然转了话头,道:“怪灵巧的小东西,这样小,便知道哭了叫阿娘心疼。”   “她怎么知道这些个!”十六娘道:“多半是见着有人搭理了……”   “她此前不曾睁眼?”贵妃却道:“若是她第一眼见着你,日后倒定是个美人儿。”   十六娘脸上一红,道:“阿姊取笑我呢?”   “怎么会?”贵妃拔了头上步摇,用步摇头上颤动的金结条蝴蝶逗小女娃:“阿爷不在,也无人给你取个好名字——这么好看的秦家大娘,日后做皇后好不好?”   十六娘脸上的红晕尚未谢去,便尽数被吓得变了苍白:“阿姊!这话怎么能乱讲!”   贵妃却咯咯笑了出声:“什么乱讲不乱讲?她家世至好,若是像你,容貌女工,也皆是拿得出手!怎么不可做皇后?”   “阿姊!”   “好了,不调侃你了。”贵妃不笑了,轻声道:“阿央,你知道,若我儿做了新帝,咱们便都好了。若是他做不得,咱们也就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的日子,你不想过吧?”   来使澹州   澹州刺史府的深夜里,有人仍然不曾休息。   他在等一个人。   及至三更,方有人将他居室窗户推开,翻跳了进来:“郎君!”   秦云衡原正坐在灯下翻着书,早就困倦了,如今听得这一声郎君,却猛地惊醒,起身转过去,正对着进了屋子的人:“今日方才赶到?”   那人点了头,竟是秦安:“快马加鞭三日有余方才到了——无有文牒,这一路有些辛苦。”   “是劳累你了……神京中有什么消息么?”秦云衡道。   “其一,军中有信,贾荣檀瞒着朝廷,与突厥媾和。企图以金银子女,换突厥人退兵,然而如今还不曾再有消息传来,想来他们犹在谈和之中。”   “这废物……”秦云衡道:“还有么?”   “有郎君自家的事儿——娘子生了一位……小娘子。”   秦安是犹豫了一瞬,方才说出这话的。然而秦云衡的脸色,却是一下大变。   他的唇抿得很紧,脸上亦阴晴不定,许久才叹了口气:“罢了,是小娘子也好。只要她们平安,怎么都好。”   “裴家传回的消息,说娘子与小娘子着实一切安好。”秦安道:“他们已然遣了人往澹州来,想来再过两天,也该到了。郎君宜先为小娘子想个好名字。”   秦云衡苦笑了,道:“若是个儿郎子,我名字都想好几个月了。是个小娘子么……”   “女娃儿家,不是素来都只取小字的?”秦安与秦云衡素来熟稔,说话也便不甚拘谨:“便是官宦贵人家也是如此,郎君便把原本给小郎君取的名里拆出一个字来给她便是。”   “那是我的小娘子。”秦云衡却道:“随便取个名儿,日后她会怪我这做阿爷的。便是小字,也要寻个妥妥当当好听的才是!”   秦安垂了头,不言语,他却是知道的——郎君不肯将就小娘子的名字,哪里是为了怕这素未谋面的女儿日后来怨怼阿爷呢?只是这昔日疆场杀敌的将军实是闲得无事可做,才会将心思花在给小娘子取个好名字这般事情上。   这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属于他的应该是战场上血铸成的荣耀,和神京春雨飞花间美丽的女人。如今他却在这潮湿瘴疫的澹州做个闲人——单是想想,秦云衡的心下便不可能好过。   “说来……我阿娘如何?”秦云衡沉默片刻,忽道。   秦安却是一惊。他最怕秦云衡问的,便是这个,然而若是不答,也不是道理,只得支吾道:“便……便是那般……”   “什么那般?”秦云衡急道:“她身子还是不好,是不是?”   秦安咬了牙,犹豫片刻,道:“是……更不好了。”   秦云衡怔了怔,低声道:“那个狗奴敢不孝我阿娘吗?”   “那倒不是。若说孝敬,他面上做的还算过得去,只是郎君这般情况,老夫人如何可安得了心呢?”秦安道:“娘子不也同郎君说过,老夫人这病的起由……”   秦云衡微微摇了头,叹了口气:“我当真是个没用的人呐。母亲年迈,不能在她身边伺候,爱妻有身子,还要叫她为家中里外操心,第一个小娘子落地,当阿爷的连看她都不得!”   秦安默然,许久才道:“郎君也莫要太过忧心——前几日,小的去了三郎宅子里,遇上了石家五郎。他说,至尊已然知道军中地图泄露的事儿了。想来郎君冤屈得洗起复归京,也便快了……”   “好。”秦云衡答了一声,却似是有所思,他蹙了眉,过了一阵子,方道:“这事儿算来快两个月了,朝中如今都尚无动静吗?”   “并没有……至尊如今正苦苦筹措军士,前线实在已然吃紧了。”   “这样么?”秦云衡一怔,突然笑了:“秦安,你是随我阿爷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人,我有时亦当你是兄长而非下人。我如今只问你一句,己身荣辱,与家国安康,换了我阿爷,会如何选?”   “……”秦安默然良久,道:“如若是先翼国公,大抵……会为了家国安康而放弃一己荣辱吧。”   秦云衡点了点头,道:“那是好的。罢了——你且回去吧。神京中若有什么来不及与我说的事儿,便报与石五郎亦是一般的。他有的是法子,只要事后知会我一声便是。”   秦安点了头,退后几步,转身复又从窗中跳了出去。秦云衡看他远去,过去将窗关了,却发现案上放的一小盘桂花糕不翼而飞。   他不禁微微笑了一下。秦安长他五岁,幼时还算得玩伴,那时他不喜吃甜味的点心,可秦安最爱甜,那些桂花糕啊松子糖的,便一样样都是秦安吃掉。   到现在还记得顺手顺走他有意放的桂花糕,这股淘气劲儿,倒比他还像个少年!   不过……秦安的所思所想,依他所看,有时也确是简单了些。譬如他方才问的那句话,秦安竟说他阿爷会为家国安康而不顾自己!   这秦安,还当真是个心意单纯的人。明明,自家阿爷为了权势,能参与一场宫变,扶植彼时毫无出彩之处的至尊登基——做出了这般事的人,如何会是戏文中传唱的那样忠臣?   既然阿爷当年的作为,至尊已然不可能忘掉,他去做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这样的话不能同秦安说。以这小子耿直性子,难说会以一头碰死在墙上的法子来劝他忠心。   是而便是秦安在他面前大骂贾荣檀不中用,他也只能跟着骂贾荣檀,而不能有半分幸灾乐祸。自然,贾荣檀是该骂——那些因了他举止失当丢掉性命的天军军士,是几个月前还跟着杀敌破阵的勇士!可如今换个将军,便只能屈死疆场……   然而贾荣檀这般愚蠢,却也帮了他的大忙——天军士卒的节节败退,同石五郎,也便是阿史那涵庆送上的那份地图自然有关!地图是兵部掌管的,便是掌军将领,也不可能得到把每一处要塞和小路都标明的行军图来,突厥人能得到地图,兵部自然是罪无可恕!而既然丢图的事儿过去这样久了贾荣檀还在打败仗,便意味着,兵部始终有人不渝地为突厥人提供新的布防图。   最担心天军战败的如今该是至尊吧?听闻他调兵都调不到……只是,倘若至尊知晓为何地方至今都不派兵的原因,怕是再能忍,也忍不下了!   他离京前与石五郎谋划好的这一出栽赃嫁祸,还要等一阵子演,才是最好。   要到至尊最忍无可忍的时候,才好在油上,丢下一点火星。   吹灭了灯烛,他和衣卧在榻上,慢慢合上眼。   听了秦安带来的消息,他算是彻底平静下来了。一切都在按着他们的策划进行,而他留下的那一手……希望不要有机会用。   然而此时他不会想到,第二日,便来了至尊遣来的密使,要他速速回神京去。   秦云衡见那密使脸色恭敬,想也不会是与他为难,便应了。澹州刺史自然也欢喜,很是给那使节与秦云衡包了些“土仪”走。   可上了路,那在刺史府里背过至尊旨意便不多言的密使,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竟对着秦云衡道:“秦将军可知至尊叫您回去何意?”   秦云衡如今亦不是对着谁都能剖心掏肺的了,自然道:“圣意如何是我等敢揣测的?”   “兵部姚尚书的事儿,您怎生会不知道?”那宫使看他:“他把咱们天军的地图给了突厥人……之前您被诬告谋反,也有他策划呢。彼时您不也说过么,是因了您知晓他们的谋划才……”   “……秦某事前只知道,大兄与突厥人似有些不清楚。他被俘之后又‘逃’了回来,身上留着伤痕,然而却很快好了,这有些蹊跷罢了。”秦云衡道:“然而他与姚尚书也颇有交情,所以那一日气急之下便说了那些昏话。至尊圣明,想来不会因秦某几句话对股肱之臣生疑!”   “至尊……”那宫使一顿,换了话锋:“秦将军当时受过私刑了?”   “私刑?那是定然要受的。”秦云衡道:“只是我身子还算得好,吃得住!”   “是甚样私刑?”   “鞭打,烙烫,拶刑之类,皆试过一遍,还是拶刑最疼。”秦云衡道。   “当时将军尚是官身!他们竟敢……”   “狗仗人势罢了——此外,现下秦某不是将军,尊使莫要这般称呼,叫人听去,是对至尊对朝廷不敬呢。”   夜静闺深   感受到脸上有人触碰而从梦中惊醒的一刻,十六娘在极度恐惧中尖叫出声。   然而那男人将她的嘴捂住了,尖锐的呼喊变了沉闷的声响。   她伸出手,想将压在她身上的他推开。可她脑中心中,唯余一片空茫,只有恐惧的感觉益发明晰,手上却似是没有力气。多么努力,那人都依然可以不动。   男人的手掌太大了,可以盖住她的口鼻。她越是挣扎,越是觉得连呼吸都难。   极度痛苦之时,眼泪便沿着眼角滑下来。她不知是不是该放弃反抗——或许那只是个歹人而已……也许,稳稳他会有机会呼救!   可是这裴府里头,哪里来这样的人!   她眼泪落下,那人却松了手,只俯下身来,低声道:“阿央!别叫!”   十六娘一惊,睁大了眼,望着那人的脸——榻屏在就寝前是拉好的,如今却透了一道缝儿。光线太过微弱,她只能看清一个轮廓。   然而,那声音是她至熟的。只不过听着,她都不敢相信。   “……二郎?”   男人将榻屏推开,将她拉起,摘了脸上蒙着的布巾,看了她,轻声道:“你可还好?”   十六娘摇了摇头,之后,又忙道:“并不是不好……只是……你如何敢回来?或者是我在梦里……”   “至尊许我回来啊。”他笑了,并不出声,只是从榻屏外铺泄的月光中,十六娘分明看到他眼角细细的纹路。   长相没什么变化,不过是更瘦了些,可是这细纹……哪里还是几个月前她意气风发的夫君!   “二郎……”她伸了手,触他的脸。手指碰上去,是温暖的,然而之后秦云衡却一把握了她的手,将它按在自己面颊上,低声道:“我看上去老了些,是不是?”   十六娘咬了唇,片刻才点头:“只是至尊既然许你回来,给你封了什么官?你又为何不白日里来呢……搞得这大晚上的,奴险些以为是歹人……”   秦云衡摇了摇头,道:“他并不曾说‘许’我回来。我回京的事儿……除了你和至尊手下几个人,再无旁人知晓了。”   “这是……”十六娘的话并不曾说下去,想着近来的事儿,她便是再如何笨,都能猜出个大概来了。   她只能有一声叹息,道:“若不是这样,郎君可以光明正大进裴府……”   “裴府里里外外眼睛多得很啊。”秦云衡坐得离她更近些,将她揽在了怀中,嘴唇轻轻贴上她的额头:“你身上可真香——咱们的小娘子呢?”   “她在乳母那边呢。”十六娘脸色泛红,将下巴搁在他肩上,道:“你来可没叫人看到吧?早知道,该将她抱在这边,使你也见一眼才是。”   “当然没人看到。”秦云衡轻轻笑了:“你见过哪位郎君来会心上卿卿的时候不叫人看好了再来的?现下我便住在裴府的隔壁呢。”   “什么?”十六娘一怔,道:“裴府隔壁……那不是中书令家的外宅么?”   “是啊。”秦云衡道:“他那位外宅妇不是搬回他宅子里去了么?五郎遣了人,说做是某胡商自家表兄来长安,想寻一处有趣的宅子住!”   “有趣?”十六娘回想了打秋千时见到的中书令外宅院子,不禁笑了:“是啊,那院子有多半按粟特人的习俗布置了,若是胡商来此,想来会很喜欢——只是,至尊召你回来的事儿,五郎也知晓?”   “他不知晓,我也不敢告诉他。至尊叫他租一处胡人会喜欢的宅子,想来,他也不会想到这胡人是我。”秦云衡道:“呵,如今我做不完至尊交代的事儿,便不能以秦二郎身份路面!你知晓,我有多想回秦府去看看我阿娘,有多想光天化日之下,来看看你和咱们的……”   十六娘抿了唇,笑得当真有些情态:“二郎……小娘子生得好看呢。”   “我们两个人的……呵,她自然该是好看的。阿央,我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如今能抱着你,我……”   他说不下去,十六娘却仰了脸,奇道:“如何这样想?你当初走时,便说过一定会回神京来。”   “可我未到澹州,便听秦府来的人说……你受惊早产,母子都不在了。”   十六娘一怔,脸猛然烧红,怒道:“这是谁在嚼舌?!”   “自然是有人指使。”秦云衡道:“我不说你亦知晓是谁!只是,如今知道你和孩儿安好,我便极高兴了……”   “……二郎要讨回这一城来!”十六娘心中旖旎已然尽数化为怒火,她从没有一刻这样愤怒过。   就连初嫁时被秦云衡冷遇,自伤,她也不会这般暴怒。   哪有一个女人愿意听别人诅咒自己的孩儿!那是她拼了命孕育的骨血,是她全部的希望啊!   旁人说她,她可以不计较,害她,她可以微退那么一步,然而唯有说她的孩儿不行。   秦云衡却是一怔,道:“我自是要报复的……只是你且莫要动怒,休伤了身子才要紧。”   十六娘咬了唇点头,脸色却依旧是恼怒得通红,半晌才道:“奴明儿回秦府一遭。”   “你……”秦云衡心底下一动,他如何会不知晓自家娘子的心思?那多半是恼了秦府里造谣的人,才会愿意回那地方,再刺探些消息的。   然而,他却有些不舍,想了一忽儿,才道:“其实也不必去,秦府里头,不有你堂姊么?你何不找她过来叙话?到底她也该回裴氏宅子里看看!”   “她……”十六娘想起那一日十三娘子说的话,便有些心颤。她若是去了秦府,好歹还能与阿家说话,可若是十三姊来了,便只能与她相处一日。那般岂不尴尬?   “她那孩儿没了,现下要她来见我,怕她心底下也难受呢。”   “她孩儿没了?”秦云衡却是大为诧异,他在澹州时,那澹州刺史也与裴令蕴一家子不亲近,如何能知道十三娘子痛失孩儿的事儿!只是秦云衡的心意与十六娘却不一般的,他听得这侄子的死讯,心底下竟是说不出的快意!   “生下来便没了的。”十六娘靠在他身上,亦没了睡意,柔润的女孩儿嗓音,在静夜中被有意压低着响起:“说是……像个饿死鬼。拥雪这婢子,说话没个轻重的。”   “哦?那是……娘胎里便不足?”秦云衡却生了疑窦:“按理说,你那十三堂姊的日子,过得便是不太滋润,到底也不至于吃喝犯愁。寻常农妇日日粗饭,生出的儿郎子也未必就……”   “阿姊也这样说呢。”十六娘道:“说是……有人不愿叫大郎有个带裴氏血统的嫡子!怕是给堂姊的饮食中下了什么吧——然而奴也没法子查,亦不想查……”   “那自然,儿郎子总是向着阿娘的。若是大郎的长子向着裴氏,秦氏不就……”秦云衡道:“不过,做阿爷的,有时更喜欢小娘子些!”   十六娘一怔,她微微笑了起来,声音中满是惊喜:“二郎更喜欢小娘子吗?”   “阿央为我生养的小娘子,”秦云衡道:“如何能不喜欢?”   十六娘却似是松了一口气:“奴原想生个小儿郎的,有了这小娘子吧,却又怕二郎不喜欢她,真真担了心啊。”   “白担心,”秦云衡看住她,道:“只是你也需为我生个儿郎子才好。”   十六娘不知如何接话,她轻轻掐了秦云衡的手一把,道:“如今说这话!至尊既然道你的事儿不可与旁人知道,你怎生敢来招惹我!若是……叫人说闲话去了。”   秦云衡不答,只是盯住她的眼,二人相视良久,他终归是叹了口气,道:“我亦不能在你这里多留……女娘行的名声……等我。”   这是要走?十六娘却猛地拉了他的手:“二郎明日再来么?”   “我哪里能夜夜跳墙,你当裴府的家丁都是瞎子么?”秦云衡苦笑道:“不过明儿白日里会呆在宅子里头——敢问明儿个娘子可有空闲至后园打个秋千?”   秦云衡从军前在裴府待的时日也长,裴府哪儿有什么东西,他是同十六娘一般清楚的。   十六娘听得,却是脸蛋儿一红,慢慢点了点头:“奴明日早上回秦府看看去,下午……去打秋千。”   裴府后园的那架秋千,荡得极高处,便能看到原本中书令家外宅的园林。若是秦云衡在那儿候着,她倒也可以看她几眼。   只是这样的相会法子,怎么看,都有些小儿女偷情的意味。   “二郎不若给小娘子取个小字……”她忽然想到这一出,道。   “妙嘉如何?”   “秦妙嘉。”十六娘念了一遍,摇头,道:“好听是好听,可奴做阿娘的日后如何唤她?”   “不就是阿……”秦云衡话说一半,不禁笑了出来:“不能叫她占你这个便宜!那么先取个小字叫着吧,名儿,日后再说。”   “什么小字?”   “愿,如何?”秦云衡道:“情愿那个愿……”   “秦愿。”十六娘这下是笑了,道:“那便唤她阿愿了!明儿个奴便告诉爷娘……”   反目绝情   第二日早晨,十六娘便去了秦府,也不与旁人多寒暄,只向阿家房中过去,然而过得小半个时辰出来时,脸色却极为不佳。   连拥雪亦不敢多问她半句话。   这位娘子性子原是极和软的,然而发起怒来,却是天王老子也敢抡起棍子打。   这般性子最近虽则收敛不少,然而拥雪又哪里敢冒险惹她?侍剑如今在秦府中虽然是好比一只乌眼鸡般狼狈,可多少还是能听到些东西转告与她的——老夫人的身子一天天差下去,拥雪也清楚得很。   老夫人待娘子如何,她看得清楚——少见阿家这样护儿妇,亦少见姨母如此疼甥女,见她身子不好,娘子的心意能好么?   她一直偷眼打量十六娘,可十六娘一路上都只是沉默,目光亦只是呆呆盯着车窗的角儿,若有所思的模样。   是而返回裴府,十六娘要她去后园准备秋千时,拥雪还吓了一跳,反复问了两遍可是娘子要打秋千,才跑去将那架子支了。   十六娘自挽了裙带,上了秋千。她自小爱玩,只要有人推她一把,便可越荡越高。   荡得高一些,目光便能越过墙头,看到那边中书令家的院落。   只是,不知是她来早了,还是秦云衡有事儿出去,直到半下午过去,那边院子还是静悄悄地并无一人来往。   这时节天本就热起来了,十六娘额上已然出了汗,脸也慢慢被晒得烫了,怎奈那边始终是没人。   她咬了牙,心头便生了几分恼火。   约好了可偏不来,这算什么呢!   正在松了腰上的劲儿,打算叫秋千荡得低些好下来之时,那边秦云衡却从外头跑了过来,正抬头看她。   十六娘也看到了他,便瞪过去一眼,还是由着那秋千荡得低了,然后跳下秋千来。   偏不见他。   这不就是自作自受么?便是来晚了,也不该来得这样晚!秋千并不是一下停下,当摆动越来越小越来越低,看着秦云衡脸上的不解之时,十六娘却是又恼怒又得意。   然而十六娘没想到,当晚秦云衡居然又出现了。她的寝堂后窗正对着后园,正坐在窗前发呆,便见得那人小心翼翼过来。蹑手蹑足,竟似是做贼一般。   十六娘见他,又是好气,又是想笑,索性站起了身,将窗户啪地一声扣上了。   那人却不识她意,竟绕了一圈从门里进来,见她便笑道:“你是恼了?”   “谁许你来了!”十六娘别过头,怒道:“大半夜往别人府上闯像是什么样子?”   “我见我娘子来的。”秦云衡转到她前面,看住她微微笑道:“若是夜闯不像样,那么现在你带我去见你爷娘吧……见了他们,总不是私闯了……”   “你不是说,至尊不许旁人知道你回来了的事儿?”   “岳丈岳母,不算旁人……还是罢了吧,裴府中的别人可都是旁人了……”   “早知道,奴今儿该将你回神京的事儿告诉阿家了。”十六娘道,却又是一声叹息:“不知至尊何时才许你露面——阿家……她……”   “阿娘怎么了?”秦云衡脸上的笑意,瞬息消逝。   “她似是不大好。”十六娘咬了嘴唇,半晌才道:“依奴看,她脸色已然差得很了,和奴说了几句话,竟喘得不像样……大郎虽并不曾待她不好,然而她那里,明明已然是初夏,却还是阴得很。老人家哪里能住那般屋子!”   “阴?阿娘的屋子不是向阳么?”   “她原本所居的那一间不知怎地闹蛇虫……”十六娘看着秦云衡,他亦看着她,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两字道:“蛇虫?”   十六娘点了头:“定是有人故意的。惊蛰百虫出不假,可虫蛇之属多生阴湿之地,阿娘那儿怎生会有那么多蜈蚣蝎子呢!如今里头还时有毒蝎之类……”   “我知道。”秦云衡攥紧了拳头,恨恨道:“顾不得阿爷在天之灵恼我不孝了,明儿我就找人把那杜氏的坟刨了!否则如何能消下这口气来!”   “二郎休做傻事!那是极损阴德的!”十六娘忙道:“倘叫人知道……”   “我哪里就蠢得会叫人知道……”秦云衡冷冷一笑:“至尊叫我查兵部地图丢失一事,正愁没地方下手……秦云朝!这猪狗!”   “这和兵部地图有什么关系?”   “那种丧尽天良地害得全族涂炭的混帐,难道就狠不下心祸害亲娘的坟茔么?”秦云衡笑得发狠,道:“我便告诉至尊,杜氏那坟虽不知是不是空坟,然而却常有湿土露在外头……听附近村民说,夜里那边常常闹鬼,没人敢靠近……”   “你是说,叫至尊疑心他将地图埋在顾氏坟茔上,再叫他们私下沟通的突厥探子去挖走,还装神弄鬼,怕叫别人发现?”十六娘道:“这般,至尊定要寻个时候抓个人赃并获——你是要至尊去刨了顾氏的坟么?”   秦云衡点点头。   “然而你上哪儿去找个叫至尊人赃并获的机会?再说了,若是埋地图,该埋得浅,那般便是至尊遣人去挖,也只会挖一点儿,和刨坟不是一回事儿呢……”十六娘道:“还是莫这般了吧,总有的是机会……”   “机会?我忍不下他那样算计我阿娘!”秦云衡的声音闷闷地:“你还记得他放话告诉我你和阿愿都不在了的事儿么?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二郎……”十六娘实是不知说什么,只得缓口气再劝:“无论如何,你莫让至尊觉得你在栽赃陷害他呀。”   “怎会叫至尊看出来呢。不瞒你说,今日我所以来晚,是见了一个人……你很熟悉的人。”   “我阿姊?”   “怎会……她可是贵妃,哪里会出宫!”   “石五郎?”   秦云衡点了点头:“如今我只需要一个合理的‘接头地’,旁的,五郎与我已然准备好了。”   十六娘摇了摇头,道:“奴以为还是谨慎为好啊。此时郎君不比往日,再容不得错——倘若前线贾荣檀再打几个败仗,二郎不是可以翻身的么?何必……何必这般着急?倘若叫至尊看出不妥……”   “你不信我,还不信五郎么?”秦云衡道。   十六娘咬了牙,许久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吻在他唇上。秦云衡是愣着叫她吻完的,待十六娘退开两步,方以手背蘸了自己唇道:“这是做什么?”   “二郎,无论你做什么,奴总归与你一起。便是……便是这一次也不会是例外的。所以……”   秦云衡默然许久,握了她手,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败的。”   十六娘实在也说不下去,想哭,却也哭不出。   她甚至想到了十三堂姊,是啊,女人的命在男人手上……她的男人怎样,她便是怎样。   她拦不住秦云衡的决心,便是再忧虑,也只能咬了牙站在他身后。只能盼他这次不要叫至尊发现不妥……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大抵是三日吧。”秦云衡道:“总需再寻些证据,我总不能叫你,叫阿愿和我阿娘跟着我冒这样大的险。”   “可若是……”   “没有若是。”秦云衡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记得么,有人说过,你会做诰命夫人的。”   “……这话当得真么?”   “便相信一次吧。”他垂了头,吻在十六娘额心,手臂环住她的腰,动作缠绵。   十六娘几乎软在他怀中,然而偏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拥雪正立在门外,手中还捧了一盆水,预备给十六娘放在房中。   “娘子!”她在看清那男人之前,已然脱口喊了出来,手中水盆啪地一声落地。   “叫什么!”秦云衡低声斥道。他这一侧头,拥雪更慌了:“郎……郎君?你不是在澹州……”   “小声!”十六娘忙道:“你想叫谁都听见是不是?”   拥雪这才反应过来,捡了地上铜盆,道一声:“奴什么都没看见”便退了出去。   秦云衡这才看了十六娘苦笑一下:“倘若她告诉旁人,明儿我就必须对那猪狗发难了,省得叫他们准备了去……”   “她不会说的。”十六娘道:“她是个最可靠的……”   秦云衡叹了口气,看住她,道:“你这儿不会再来人了吧?”   “你当拥雪还会许人过来么?”十六娘道:“怎么,有旁的事还要说?”   “我想……看我的小娘子一眼。”秦云衡道:“她长得更像你还是更像我?”   十六娘扑哧一笑,便推了门叫拥雪。拥雪果然抱了小娘子来,将秦愿递与她时,还低声问了一句:“郎君这是逃回来的?”   “你想些什么啊……勿要叫人知道!”十六娘原想解释,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   拥雪面上浮现了一霎的困惑,之后,仿佛是下了天大决心,道:“郎君今夜便在这里歇着吗?娘子,奴……在外头伺候吧。”   十六娘一怔,咬了春,抱了秦愿便进了门,然而刚踏进门,却又回头道:“万不要叫别人过来,也莫让人注意,你可知晓?”   拥雪忙不迭点了头,又道:“娘子可好好和郎君说啊……这可是重罪呢。”   十六娘知道拥雪定以为秦云衡是逃回神京来的,此时亦无心分辩,只点了点头,道:“你莫要担心便是。”   且忍一时   秦云衡走得很早,他起身时,外头天色尚未亮起。   十六娘送他,回来便一头倒在榻上,想再歇息一阵子,她实在是累得很。可拥雪紧跟着便进了门,悄声道:“娘子,郎君怎能做下这般事情?便是再想念娘子与小娘子,这私离谪地,亦是重罪啊!”   十六娘实在也没有起和她说明白的心思,便道:“他已然都回来了,我该如何?难不成还将他送官么?”   “那自是不能!可娘子亦不能这样毫不作为……”   “我已然劝过他了,多想想我们娘儿两个。他不会叫我们因他受苦的。”十六娘道:“你却无需为此担心,此事既然与你无干,你假作不知,也便是了。何苦自扰呢。”   “这哪儿能假作不知!”拥雪道:“这样大的事情,焉能……娘子还是早些与咱们裴府上郎君说了才是啊,好歹有个计议!这般拖下去……郎君在神京内识得的人也多,若是叫旁人认出来,那不就糟糕了么?”   “你当这些他不知道么?他也不会满大街乱跑着叫人看去吧!”十六娘道:“再者,便是我告诉阿爷他回来了,阿爷又能如何?还不是同我一般,假作不知——那又何苦劳动老人家费心呢。我担忧着,也便够了。”   “可是……”   “把小娘子抱走吧。”十六娘却从榻上抱起秦愿,递给了她:“小东西半夜哭闹,搅得人想睡都难,你看我眼下青洼洼的!”   拥雪便是再想说下去,也总需看看情形,见此也只得道:“那么奴去了……这事儿,娘子不允,奴婢不同别人讲,然而娘子歇息之余,还是多思量为好!”   她出门时顺手扣合了门,十六娘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坐在了榻上。   昨夜秦云衡说的话,叫她便是躺下了,也不可能睡得着。   她不知秦云衡和石五郎策划的事情到底能不能成功,倘若成功了,一切便是大好,可若是失败……莫说他们两个,便是她阿姊,她自己,裴氏家族,都要陷入一场永远不能挣脱的灾劫中了。   或许,该去庙里头拜拜才好。   补过一觉,十六娘便遣了拥雪去替她准备车马,名头上是替小娘子求福的。跟着车马护送的,是她四叔家的堂兄八郎裴庆湳。这亦是神京少年子弟中说得出的游侠主儿,有他在,十六娘自是安全。   然而叫这么个人陪着去,亦有老大不好处——十六娘拜罢了佛,由女尼送出庙来,却寻不着裴庆湳了。那马夫倒似是知道什么,经了再三逼问,才道八郎往尤七家去了。   那尤七,十六娘也有些耳闻,那是有名的假母,最会调弄风月场上的娘子。她家中的秦碧儿,是近日神京中最红的都知。她在马车中都听得裴庆湳在同他的小厮说那秦都知文采好面貌佳,弹得一手好琵琶……   敢情那时候就有心去狎妓了!十六娘又气又羞,当着庙子里跟出来的女尼偏又不好发作。幸逢了隔街的邻居工部侍郎魏家女眷也才出寺,才同她们一道回了神京家中。   她在路上便气得脸色涨红,这面子可丢大了——陪堂妹礼佛,居然礼到了平康巷弄里头去。   叫人家看了,不知心底下怎么笑话裴氏呢!这裴庆湳也是皮痒,待她回了阿爷,定要叫四叔痛揍他一顿才是!   可彼时十六娘却没想到,裴庆湳竟然就没回来!   事情是隔了一天才传到裴府来的,听到的人尽皆是不敢相信——裴庆湳居然会为了一个风月场上的女人与人争执斗殴,最后丢上性命!   裴令均气得脸色发白,一意要来报信的裴四郎家中下人说清楚肇事的人是谁,裴氏便是再怎么韬光养晦,也决计容不得人活生生将裴家子弟打死!   那下人却只是摇头,半晌才道:“小的家里头,郎君只说报与裴公知晓便是啊……这凶手的名字,却是万不敢说……若是讲了,要小的当心这条贱命呢。”   “你若不说,我当即便叫人把你打杀了!”裴令均怒道。   “是……是兵部姚尚书家甥男刘挺。”   “刘挺?我未曾听过这狗的名声!”裴令均的声音微微发颤,道:“回去告诉你家郎君,这侄儿的性命,裴令均若是讨不回,也枉做裴氏族长!”   十六娘彼时正忙忙朝着父亲的居所过去,到得门口,正撞着裴令均一身官服,呼了小厮备马,就要出门。   “阿爷往哪里去?”她一把揪住了父亲的袖子。   “宫中!”裴令均脸色发青,道:“那姚家的狗奴居然仗势欺人到打死你堂兄!此时若不有个了结,神京中人人皆以为我裴氏族中无人,好欺好踏!”   “裴氏怎会族中无人!”十六娘不敢撒手,道:“阿爷且息息怒再去!此时若是火气上来,说了话冲撞至尊,非但不能叫堂兄沉冤得雪,反倒会……”   “依你说怎样?”裴令均看了她一眼,道:“难不成我忍了?”   “阿爷!至尊不是瞎子,他知道的!”十六娘道:“咱们尚不清晓堂兄与那狗杀才是怎生冲撞了的,虽然闹出人命,那狗杀才有罪,可若是事情是由堂兄而起,追究到最后,裴家脸上也没光……至尊更是会以为,阿爷是为了自家子弟的意气便失了公正的人呢……”   裴令均生生刹住了脚步,盯着十六娘的眼神几度变换,终究叹了口气,道:“我许了你四叔,要为他这儿郎子讨个公道回来……”   “要讨公道自然不难,咱们先遣人去那尤七家中……”十六娘道:“打起架来自然有损伤,咱们先将砸了的烧了的给她们赔了,也好叫人知道裴氏通晓人□理,不是那般仗势不让人的。再好生打听了那一日闹事的来由,待有了把握,再与至尊说话!”   裴令均咬了牙,过了许久,才点头道:“也是……我叫下人去安排吧——只是姚氏这一窝猪狗,不教训一番,实实……”   “八堂兄不是有一群游侠友伴么。”十六娘道:“这样事情,谁服得了气?”   “你这小东西。”裴令均反倒笑了:“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以你之心性,知道这个,定会如你阿爷一般想着报仇,绝不会拦我!”   十六娘哼一声,嗔道:“阿爷就想着你小娘子永是个长不大的吧?!经了秦家那样多事情,儿哪里就能还同作女儿时一般呢。”   她才不会同裴令均说,这消息,前一日下午,秦云衡便从墙那边抛了个纸团来告诉她了。   无论如何拦住裴令均,那纸上已然写明。   “到底也是做了阿娘了。”裴令均看着十六娘的眼神,甚至有了几分慨叹,道:“我的阿央也长大了,阿爷还能不老么……”   十六娘猝闻此语,却是一怔:“阿爷这是说哪门子话?”   “……”裴令均摇摇头,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屋子。十六娘有些许不安,然而转眼却也压了下去——她到底拦着阿爷了。若是没有差错,衙吏们会在查抄刘挺家中时翻出“要紧的东西”。   如若秦云衡原本的计划还有些突兀,会叫人生疑的话,从姚尚书甥男家中翻出的“谋反证据”,就该是凿凿如山!   八堂兄的死,虽然是叫裴氏家族都难掩悲愤,却也……死得刚好是时候。   次日晨轮着大朝会,裴令均一早起身上朝,裴王氏却在数着十六娘也起来之后偷偷过来寻了她,道:“你阿爷昨夜是片刻未曾合眼呢。”   十六娘心中亦是几分酸楚。   她如何不知道,忍下八堂兄的死,对父亲来说是何其艰难而残酷——曾经是那样风光的裴氏家族如今已然落到了叫人欺负都不敢还手的地步!她阿爷是族长啊!看着这一切,心上如何能放下!   “昨晚阿爷也不曾……用饭吧?”十六娘道。   “是……”裴王氏叹了口气:“咱们裴氏不曾积德么?如何就落到这般地步!裴家没有欺男霸女的,亦没有贪赃枉法的,更没有欺君谋反的,如何就……”   “儿听闻,有人要欺君谋反呢!”十六娘心下一动,轻声道:“咱们裴氏不与他们合谋,自然就碍眼了啊……”   裴王氏一怔,道:“你都……这事儿是不是……”   “报应这东西,有时候迟迟不来,可该来的时候,也便是旦夕之间呢。”十六娘道:“阿娘且看着……”   她话音未落,便听得婢子在外头唤:“娘子!十六娘子!郎君回来了!”   裴王氏看了女儿一眼,道:“往日大朝会不是这样快就结束,还要用过饭才回府的,今日如何就……”   “阿娘快去!”十六娘却急道:“儿与阿娘一起!阿爷匆匆回府,朝上定是有大事!”   “别乱说!”裴王氏喝止了她,却转身拽了十六娘的手,朝着自己与裴令均的居室疾走而去。   病来山倒   “秦家二郎回来,你怎的不与阿爷说?!”   甫一进门,十六娘便被裴令均劈头一问,她登时便有些慌张了——裴令均这样讲,定然是因了二郎今日出现在了朝会上。   “二郎他……”   “休推你是不知!”裴令均皱着眉。然而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怒了不曾:“早说几分,你还怕阿爷报官吗?!”   “儿怕阿爷为难。”十六娘低声道。她的手还叫裴王氏攥着,此时母亲也掐了她几把了。   见裴令均还要再说,裴王氏忙插了嘴:“朝上是怎的了,郎君这样恼怒?”   “你那好女儿,你那好女婿!合起来瞒着人——老夫今日上朝见得秦二郎,险些活活吓死!阿央,你既知道,便与阿爷说一声又如何?阿爷不怕操心,只怕被人蒙在鼓里!”   “他说……裴府耳目太多……”十六娘道:“若是走漏风声……”   裴令均摇摇头:“儿郎子好不晓事!你偷摸来与阿爷说了,旁人谁会知晓?偏要瞒着——他如今不是官身,真叫姚家盯了,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   “他……弹劾姚尚书了?”十六娘问得小心。   “正是!”裴令均叹了口气:“至尊尚未承诺处置姚氏,这情况,我看有些险——要不,咱们便叫他回裴府住了,也好保护一二……”   十六娘正要说话,却被裴王氏占了先:“万万不可!郎君岂不知秦二郎是何故遭人诬陷?至尊最忌讳的便是他裴氏女婿身份,若真接他来,便是将裴府也牵连进去了!”   十六娘闻此言,心头是微微一酸,然而却又无法反驳母亲的话——倘若二郎在此,也定会按母亲说的做。扯开裴氏和他的牵连,如今是不得不为!   要在人前也能“重归于好”,大抵要过很久了吧……姚氏还在,不敢牵连,若姚氏垮了,便更加不敢牵连!   阿姊说的事情,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想着这个,她心中蓦地一动,道:“他能上朝奏事,至尊是封了他什么官儿?”   “还能是什么?御史!”裴令均道:“刚刚起复,总不能还做回原职的啊。   御史?十六娘初是一怔,便不由哼一声冷笑出来——御史,那是文官啊!   品阶低,且可不提,至少御史还颇有些权柄,然而秦云衡虽通得文墨,凭文才却也是考不上进士的。叫他做御史,若抛去单查姚氏的意思不提,那么能不辱命便是好的了,想要做得出类拔萃冠于同僚,如何能像说说一般简单的!   取玉如意打狗,至尊这不就是要叫朝野看看秦云衡在御史任上还不如个腐儒么?   只是,借着清查姚氏的机会这么一封,看上去还真像是叫秦云衡痛快报一把仇呢。   抖心思,至尊倒真是在行——可惜如今裴氏秦氏早也不信他了,自不会用好意揣度他——谁比谁蠢多少呢,调虎离山,谁看不出?   这一手断了裴家在军中的路子,也算是绝了秦云衡重做将军的念想!   十六娘心底下恨得咬牙,勉强道:“他又算不得文人,若是有辱使命,却是如何是好!”   裴令均摇了头,缓声道:“这也胜过叫他在澹州苦熬——你亦莫要太过忧心,如今战事频仍,难说至尊还要起用他的。”   这说话的口气……十六娘装作欢喜地应了,心下却明白得很。阿爷对秦云衡的仕途这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泱泱天朝上国,难道还寻不出个能打胜仗的将军吗?   □品的小官做到死,这比直接让他在最荣耀的时候战死疆场还要残酷。   只是至尊想得是好——可他却不想,凭他四十余岁的年纪,活得过秦云衡么?新帝会叫自己战功赫赫的姨丈这样老死神京么?   把人逼得无路可走又不下杀手,至尊这是在给自己下毒呢。   只怕他现下心中还暗自得意呢,想着他又不必背负杀害功臣的骂名,又不必担心功臣谋反,还大可借他查清地图泄露一事,这岂不是极贤明才能想出的法子。   十六娘这边正恨得咬牙,那边裴令均却又道:“阿央亦收拾东西去吧,你夫婿既然已然回了神京,便是不接他来,你也没有仍住了娘家不去陪伴他的道理——阿爷再与你十余个奴子,你们日子也好轻易些!”   “可别!”十六娘忙道:“这十余个奴子儿养不起!再者阿爷若真这样做了,同接二郎住在咱们府上又有何两样?”   “做阿爷的看不得小娘子受苦,如今竟也是罪过了。”裴令均苦笑,接着却是一声长叹:“这世道,当真……”   “郎君噤声!”裴王氏忙蹙眉道:“秦二郎所言不错的,咱们裴府若无有旁人眼目……”   裴令均这下也只是摇头了,许久才道:“阿央便去吧。能与郎君团聚,也是好的。”   十六娘应声,可甫一出门,便遇着朝玉:“十六娘子!可巧遇到您,往哪里去?”   “阿爷叫我回去收拾了衣裳之类,随秦郎住。”十六娘道:“怎么?”   “且先别走!”朝玉脸色发红,额上有汗,显是一路跑了来:“出大事儿了!”   十六娘大惊:“什……什么事?!”   “……”朝玉想了想,却拖了她手,直入内堂,见了裴令均夫妇方道:“郎君,娘子!且喜奴方才遇了十六娘子!这边厢有事儿说!”   “什么?但说无妨。”   “其一,八郎故友去刘挺家中闹事,正遇着他出门,痛揍一顿,原意将他身上钱财取走,却不意发现了一张军图。其二,秦府老夫人不好了!”   十六娘听得这“其一”,原本还有些欣喜,到底她清楚这刘挺身上搜出军图是怎么一回事儿——八堂兄那些游侠儿友伴,旁的不说,钱财是不缺的,如何就突然来了性子,打完人还要搜身的啊?   然而听得这“其二”,她便愣怔住了,半晌才道:“不好?如何个不好法?!”   “秦府那边,来人说她身子突然就垮了,如今已然昏迷许久——旁的,奴亦不知。”   突然垮了……十六娘抿了口,点点头,道:“阿爷,如今看来,儿只好先与二郎回秦府侍疾——否则也不像话。”   “二郎住在中书令那外宅里头?”裴令均道:“倒是不远,有他在,我也放心些——依我看,这秦府里的事儿,不甚正常。”   “儿省得,阿爷放心。”十六娘道:“奴这便遣拥雪去寻二郎,一道走,不会有事儿!”   裴令均应了,秦云衡亦来的快,隔不了多久,十六娘便上了马与他一道走。   自打有了身孕,十六娘便未曾骑过马。如今虽然日子久了,但到底骑马还是快过马车,到得秦府门口,天色尚未晚。   如今秦云衡重返神京,秦家那些下人,自然也不若从前那般对十六娘爱理不睬,甚或有几分殷勤。   然而十六娘心底下却憋着口气,此次进秦府,她心里是一点儿也不好的!原本这是她的府邸啊,如今,来了这里,却要像个客人一般,这叫人如何安心?   身边,秦云衡亦是青着一张脸,对着来府门口迎接的秦云朝,也只是拱了手,旁的表示,却是一应没有。   “二弟来得好快。”秦云朝却似是极想说什么。   “自家阿娘这般,如何还能来得不快……”秦云衡瞥了他一眼,恨恨道:“我阿娘是如何就突然病重了的?”   “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儿,话说病来如山倒,哪里是人力能奈何的?二郎这样来势汹汹,却叫人心下不免暗自揣测。”秦云朝仍是淡然,然而嘴角微微勾起,如何看,那都是得意。   公然挑衅   十六娘看着秦云衡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嘴角也微微颤抖着,心知他是悲怒极了,忙扯了他衣袖,道:“自家弟兄,在这大门口闹什么?这样哪里似是翼国公教养出的儿郎子呢,须让人笑话!咱们还是先去探看阿家是正经!”   “正是正是。”秦云朝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来:“二弟请罢!”   秦云衡恨恨剜了他一眼,举步便向前。十六娘忙也随着去了。   秦府里头,花木亭台依旧,只是变了这府上的主人……如今她走在这熟悉的院落间,只觉得胸口捅着一把刀,却是连流出的血,都只能默默往心里头流。   秦云衡心中想必更不好受。只是他一直在向前走,十六娘没法子看到他正面罢了。   到了一个路口,她却猛地拽住他:“二郎,阿家的卧房往这边走……”   秦云衡一怔,看向她,才苦苦一笑,道:“我竟忘了,阿娘她……走吧。”   十六娘看着他这般,心里微微一痛,然而偏又安慰不得,只好随着叹了口气,跟着他前行。秦王氏如今所居的屋子也算不得远,走不多时,也便到了。   秦云衡却在此时顿了脚步,默然良久,才像是鼓足了勇气,推门进去。十六娘但听得他一声“阿娘”,声音里却是带了哭腔。   她忙抢进去,却是一惊——秦王氏躺在榻上,那脸色已然十分灰暗不好。十六娘未曾见过这样憔悴的容颜,或许……   她不敢放任自己想下去,只得深深吸气,也跟着唤了一声“阿家”。   秦王氏睁了眼睛,看到秦云衡,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却突然有了光。她伸出手紧紧攥了儿郎子手腕,然而发紫的嘴唇颤抖着,偏生一个字都说不出。   十六娘看着她那手,便觉得从心里凉得透了——秦王氏素来保养得好,那双手,从前当真是雪白柔润的,如今,却像是……被风干了的雉鸡爪子。   她看着秦云衡的脸色从泛青一点点涨得通红,再慢慢惨白下去,自己便先落了眼泪下来,道:“阿家,阿家,怎生便成了这样……前几日,还……”   秦王氏的目光转到她脸上,却终究只能轻轻摇头,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喉咙,却是呕呕连声。   “她说不出话来。”秦云衡将母亲的手捧了,贴在自己额上:“阿娘,儿知道阿娘的心意。那个猪狗,儿定不会放过!”   他这话声音压得极低,十六娘听得都模糊,可秦王氏却仿佛是听清楚了,竟拼了全力般点了头。   “阿娘,这次未曾将你孙女儿抱来……”秦云衡又道:“她生得很好看。”   十六娘听着这话,却是心里一颤——秦云衡这话,说的太不同寻常了!   他是觉得,阿家要不行了么……她不曾见过垂死之人,可是,秦云衡见过啊。他在战场之上,看到过多少人在伤痛中死掉……   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出了秦王氏的房舍,秦云衡便再不发一语,却是红了眼眶。   而偏在此时,又听得一句:“二弟所见的母亲可还好么”,他便猛地抬头,牙咬得紧紧的,挣出几个字来:“你自己不会看么?!”   十六娘垂着头,可也听得清秦云朝话里淡淡的笑意:“你很想杀了我?”   “……此言,何意?!”   “此言并无他意——如你所想,她成了这样,和我有关。”秦云朝突然笑出声来:“你很心疼你阿娘吧?能叫你也有此感,我便高兴得很了。”   “你这是,报复吧……”   “我在战场之上喋血之时,却听闻我阿娘死得那么凄惨——你该谢我,至少,我未曾让她也死得肚破肠流痛苦不堪!”   “好,好……”秦云衡的声音在发颤:“你,当真是个孝子!”   “不敢受二弟夸。”秦云朝突然拔出了一把短刀,十六娘脸上失色,却见他将刀递与了秦云衡:“你想杀我么?给你刀。”   秦云衡的身子都在打抖,许久才道:“你的脑袋,自己先留着吧!”   “你不敢。”秦云朝口气满是讥讽,突然将短刀掷出,插在了庭中树木上:“你真不像是那老虔婆生的儿郎子!这样手软,简直可笑……明明已然恨我恨到骨头里去了,却……”   “你要是想死,我可以送你死。”秦云衡打断了他的话:“然而我不会亲手杀你,你的脏血,不配溅到我身上来!再者,你以为,你这样的人会挨我一刀便死?那岂不是太过便宜你!等着吧,有的是人,要你的狗命!”   说罢这话,秦云衡拖了十六娘便走,更不多留一刻。   十六娘也没的说,只能随了他,及至回了秦云衡暂居的宅子于堂中坐了,方道:“二郎方才如何忍住了?若是奴,怕定要一刀捅了他了。”   “我若杀了他,那是弑兄!”秦云衡愤然哼一声:“姚氏倒台在即,他自己是活不了了,也指望不了旁人拉他一把了,便想拖了我一起去死——我便能让他得逞么?”   “是了,杀了他,郎君便是极大忤逆。”十六娘睁圆了眼望住他:“只是郎君咽得下这口气么?”   “咽不咽得下,有何区别?我咽得气还少么?如今也不管这气的事儿,我只想,接阿娘来随咱们两个住。她眼见是不成了的,日子,也便在这一两天了。我倒也不图将她治好,只盼着……她走的时候,能稍稍安心些。”   “可如今是大郎承了宗祧,他若不应,人人皆拿他没法子。而且……奴以为他不会答应的,他要的,便是郎君终身抱憾……”   “是啊。”秦云衡咬了牙,突道:“如若我请了宗族长老们一道商议,他们的意思……能不能压得那人服气?”   “奴以为不能。”十六娘狠了狠心,道:“大郎为了自己的私利可以叫秦氏全族陷于穷困,宗族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郎君便是叫人明抢,也胜了这法子——真要是这么办了,大郎不应,咱们再去告官,一来二往,怕是姚家倒了这官司也断不下来。”   “……”秦云衡的神情甚是不乐,低低叹了一声,道:“那么我是没有法子了……”   “要么,咱们寻人为阿家再诊诊?”十六娘道:“十三堂姊总是个忠厚的,若是有药方,她定然不会害阿家……”   “她便是再忠厚也是做小娘子时的事儿了,这样莫名没了儿郎子,你道她还忠厚得起来么?”   秦云衡这话,想来原是要否认她的意思,然而十六娘听得,却不禁一皱眉,道:“二郎,奴上次去秦府,也不曾见到阿姊,连着大郎的妾室也未曾见了。”   “……你去秦府,按理说该先去沁宁堂……”秦云衡道:“他们不曾叫你去么?”   “奴原也不想去,那婢子领着奴也是直接往阿家住所去了,并不曾经过沁宁堂——二郎的意思是……”   “无论如何,今日你堂姊是该出现的。要么,你回去请你阿爷去你二叔父家,问问他们近来有没有小娘子的信儿?”   “二郎此言……”   “他们既然能害死她的孩儿,如何便不能直接除去她?因爱子过世,过于悲伤,不幸成疾……”   “大郎会做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么?!”十六娘打了个颤:“他报复你,是因了顾氏的事儿,可是我阿姊并不曾对他做过任何不好的事儿!”   “他不见得会,可姚尚书也不会吗?狗哪里敢咬主人的——其实大郎怎么会不知道呢,我阿娘若是这样蹊跷地重病,然后便不在了,他多少也得背些猜忌骂名。以他性子,都等了这么多年,为何这次等不住?若不是姚氏那边逼得急,要他必须和秦氏裴氏做出决裂的表示,想来他只会慢慢下毒,让我阿娘更加痛苦……”   十六娘看着秦云衡这般说,心里头一阵子钝痛,却只得到:“他们也快被报应了!八堂兄的游侠友伴,不是在那刘挺身上搜出了虎符的吗?”   “是啊,只是这事儿至尊定要查个清透吧,那怎的也需数天。”秦云衡低声一叹:“我就怕……阿娘撑不过五天啊。”   十六娘心知他这话是实,秦王氏何止可能撑不过五天!若是按她这样情况,怕是一天都撑不下去了。   “如若顺利,明儿个就能咬下姚尚书了……”   “但是再顺利,能把那猪狗定罪,也还要几个月……”秦云衡抿了唇,终于道:“如若我去苦求至尊,是不是……”   “二郎需注意说话。莫冲撞至尊,亦莫要让至尊觉得你有意掀起党争……”十六娘实在也无法再拦,只得这样道一句。   接母归家   十六娘等着秦云衡回来时,裴府上派了数个男女奴婢过来,十六娘便支着他们洒扫,亦不多时,这废弃了许久,已然有些破败的中书令外宅便颇有了几分模样。   虽然知晓在这里并不会长住下去,然而看着周遭干净亮堂起来,人心里也会稍稍舒坦些。只是十六娘心里还揣着事儿——她实是不知,秦云衡这次进宫,到底能不能求得至尊的同意。到底至尊也不是个管家婆子,这种事儿,按理说不该牵扯到他的。   只是,秦云朝是姚氏的人,姚氏又牵扯着疑似的“谋反”,这才是唯一一个能把这事儿闹到至尊面前的理由。   然而秦云衡却是迟迟不归,十六娘越等越是着急,几乎快要遣奴子去宫门外等着他时,他才算是回来。   “至尊……不允吗?”他神情不好,十六娘犹疑着,还是试探了问了一声。   “至尊是允许了,只是阿娘她如今已然经不起折腾了。”秦云衡的声音很低很低:“至尊还叫侍御医随我同去,然而连侍御医都说,她这病,只能拖一时是一时了。”   “拖一时……能拖多久?”   “三五天。”秦云衡道:“隔日侍御医熬了药过来,给她喝了,提振些精神,咱们再接她来——秦府居然连辆像样的牛车都没有,这日子是如何过的?”   “七品官的俸禄养那一大家子人,还要叫下人都觉得他出手豪阔值得跟,是有些捉襟见肘。”十六娘道:“既然侍御医有法子,二郎便也莫要焦心,明日待接了阿家来,咱们总能将她伺候得好好的……”   秦云衡摇头,却也不说因何摇头,只道:“可否再向裴府借些酒来?我心底下难受的很,想借酒……”   “……便是把自己灌趴下,阿家也不会更好一些啊。”十六娘说着,却转身去同拥雪吩咐,叫她回裴府取两坛子上好的石冻春来,再向厨房要些精致小菜下酒。今日她来这边宅子匆忙,此处无有食材,想开火也得等明日了。   秦云衡自将马缰抛给了小厮,径直进了房。待十六娘随他进去,便见他抱了秦愿,正在逗弄。   “阿愿喜欢人同她说话。”十六娘走去,轻声道:“你可说些话同她玩耍!”   “我同她说什么?”秦云衡说着,却低了头轻轻吻了吻小娘子的脸蛋儿:“我的阿愿,长得这么可爱,是像她阿娘了吧。”   “二郎要夸奴,直接夸便是了,何故绕着奴的小娘子。”十六娘知秦云衡是有意挑开话头,便顺着他的意思撒娇耍痴。   她很久没有这般说话了,秦云衡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她,才道:“我倒没想着要夸你——我是想,这样好的小娘子,待她及笄待嫁,若是我这做阿爷的还是这么个蝼蚁小官……她怎么办?”   “怎么会?至尊不是起用二郎了么?”十六娘道:“离她长大,那还早呢!”   “他用我做个御史。”秦云衡苦笑:“我会做什么御史?充其量识个字,念过几年书,不是睁眼瞎罢了,然而酒桌上行令作诗都算不得上手,一众文人跟前,我算个什么?”   “二郎……”十六娘正要再说,寝堂的门开了,拥雪带婢子们摆了食案进来。食盒中摆出八样小菜,荤素果子样样皆有。又将酒坛拍开,酒浆被倒入锡壶中热着,十六娘便拽了秦云衡,道:“酒热之前,先用些吃食才好。”   “我就是想醉一次罢了,阿央,你弄这些……”秦云衡却是笑叹了一口气,声音中殊无欢欣之意。   “不管你心思好不好,总归冷酒饮不得啊。”十六娘取了箸,递于他道:“奴记得二郎幼时便喜欢裴府的小菜,如今虽换了厨子,手艺倒不曾大变。二郎何不尝尝看?”   秦云衡便依言夹了一箸鹿肉脯吃了,道:“滋味是不曾变,只是,彼时少年郎,是再回不来了。”   十六娘咬了唇不知如何应答,正巧那锡壶里头的酒也热了,便主动起身取了杯要为他斟,可秦云衡却道:“不用这杯子!直接用碗吧!”   十六娘一惊,旋笑道:“这是澹州土俗?”   “不是,只是想喝个痛快罢了。”   十六娘果然将酒倒入碗中递了他,便见他仰了头一饮而尽。这初时几碗倒也无妨,然而喝得多了,她便发现秦云衡脸上现出几分醺醺然来。   “二郎可喝够了?歇了吧。”十六娘将小娘子交了拥雪抱出去,复又劝道。   秦云衡却摇头,声音都漫漶了,却只道:“阿央你过来。”   十六娘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靠近,却被他一把搂了,心下正惊,便听得他低声道:“我是不是这天下最无用的夫婿?”   “这是哪里话?二郎是极英勇的将军!”十六娘忙道。   “可我怕是再也回不了军中了,空有韬略武艺,又有何用?”秦云衡道:“再者,我连大郎会如此算计我,都不曾料到。谋反,谋反!他居然敢用这种罪名……”   “这样的事儿谁想得到。到底是同族兄弟……谋反那罪名……”十六娘只能低低一叹。   “若只有我自己,这一切,担着便担着,倒也无妨,可是有了阿娘,有了你,有阿愿,我如何还能这样下去……”   “二郎有心思便是。至尊如今用二郎做文官,未必一直都这般……”十六娘只得低声慰藉道:“再者,至尊那么大年纪了。便是他不用二郎,下一位……”   她不敢再说下去——秦云衡抬了头,似是极惊诧地看住她,道:“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奴……”   “你方才说的那是掉脑袋的重罪。”秦云衡低声道:“我虽然喝的多了些,可也未曾糊涂!你不曾喝酒,如何能这样说话……”   “二郎……奴只是一说……”   “当真?阿央,莫要瞒我,你瞒不过你自己的夫婿的。”秦云衡道:“谁要对至尊不利么……?”   房中一片宁静,许久,十六娘才低声道:“你……要告诉至尊去?”   “那要看发难的人是谁。”   “……奴十一姊。”   “裴贵妃?”秦云衡却是极诧异:“她何必要害至尊?她是妃子,与至尊原也该有些夫妻之情的吧?怎生会对至尊生了杀心呢?”   “她都叫至尊打入冷宫了……而且,奴看着,至尊现下也不是多么喜欢她了。”十六娘道:“夫妻之情,总需二人有心,才算得上有呢。至尊既然无心在先,如何便怪得奴阿姊?”   “世上男子,这般人多了去了。”秦云衡蹙眉道:“怎可因了失宠便有心……这样算来,世上多半男子都要被妻妾弄死了不是?”   “可对阿姊来说,若是至尊再有新宠诞下皇儿,她的儿郎子就未必能妥帖登上皇位了啊。”   “我听说旧朝有‘留犊去母’旧俗,原以为颟顸残酷,却不料……也有道理啊。”   “二郎要告诉至尊吗?”十六娘登时慌了。   “怎么会?我若告诉至尊,你怎么办?”秦云衡将她环抱了,低声道:“既是你阿姊动手,那么,我也是盼着龙袍披在她儿郎子身上的呢……”   十六娘大喜,道:“当真?二郎千万莫将这话说出去!”   秦云衡微微笑了,点头,口气中却满是仇恨之意:“自然不说!只是你须得向你阿姊透露,就算她要动手,亦须得姚氏垮台。否则以姚氏党羽在朝野地位,多少会一力反对此事。到那时你阿姊再盖过众口,便有些难,事儿或许会因此不竟呢。”   十六娘道:“那自然,便是奴不说,阿姊也不会这样傻……”   秦云衡竟失笑,道:“是了,裴家的小娘子们里头,唯有你最笨了。”   十六娘作势打他,却被他抓了手腕,挣脱不得。二人折腾一阵子,秦云衡便抱了她到榻边去了。   这一夜自有些旖旎事儿,然而云收雨散,二人却各各无言。肉体的欢愉是能叫人暂时忘却万事,可是,又哪里是能忘干净的呢?   迷醉的情绪散去,要面对的依旧是明日的讼案,是两个家族的死生相搏。   十六娘躺在秦云衡怀中,半晌才说出一句:“二郎,有信儿了,记得早和奴说一声。明儿个,奴去秦府伺候阿家吧。”   “秦府是虎狼之地。”秦云衡却叹了口气,道:“明日我带着侍御医过去,自然将阿娘接来,你便好生在这里等着!那个畜生狗急跳墙之时,谁知道会咬谁呢。”   “那二郎可要带着刀子?”   “不带。带了也打不过他。那个畜生倒真算得是悍将!他这种人死在战场上才是死得其所,怎么偏就活下来了呢!”   十六娘吃吃一笑:“到时候二郎重归军中,何不用他作前锋?给他个殉国的机会也好!彼时秦氏代代忠烈的美名,可又要传扬天下了。”   “我何时才能重归军中啊。”秦云衡道:“不提这个,你早些歇息!”   十六娘依言闭眼睡了,这一夜过去,天刚蒙蒙亮,秦云衡便骑马去接侍御医了,及至十六娘起身洗漱毕,接秦王氏的牛车已然停在了这府邸门口。   十六娘慌忙出去迎,却见秦王氏虽还是憔悴,精神却比前一日好太多,心中不由一喜。虽然知晓这多半是侍御医用药的结果,秦王氏的身子还是没有大好,然而能叫她顺当过完这剩下的几天,也是极好的了。   “阿央……”秦王氏甚至还轻轻叫了她一声:“阿愿呢?”   是秦云衡告诉了她小孙女的名字吗?十六娘一怔,随即道:“阿娘且坐着歇歇!儿去抱阿愿与您看!”   初见秦愿   十六娘抱了秦愿进屋,原有将秦愿给秦王氏抱抱的意思,然而她将孩儿递去,秦王氏却不接。倒是秦云衡道:“阿娘她抱不动的,不要给她。你抱着由她看便是。”   秦愿亦是满了月的,竟是一天比一天重了胖大了的,十六娘想着是这道理,便抱着秦愿在秦王氏跟前弯了腰,叫她看得到自己孙女儿。   秦王氏果然欢喜,口角噙了笑,在秦愿脸上盯着看了许久,才抬头看了儿郎子与十六娘,声音极低极慢,却已然能听得清晰:“像阿央!与二郎你,只是口唇,相似些。”   秦云衡心上如何想,十六娘不知,只见他此时却是笑了,道:“阿娘这样说,儿不服的。她小小女娘,自然更似是阿娘些。及至大了,说不定便像儿了!人说女娃儿像阿爷才是好福气!”   “也不知……阿娘看不看得到……她像你的日子呢。”秦王氏说罢这话,喘了阵子气,眼眶中涌上泪水来。十六娘和秦云衡两个忙着给她拍背灌蜜水,折腾一阵子,方听得她道:“只是,这若是个儿郎子,老妇人便是现下死,也没的忧心了。”   这句话比方才的更长,她说完这话,气短得嘴都颤了起来。   十六娘听在耳中,却觉得脸蛋儿火烧一般烫起来。她岂是不愿能生个儿郎子?可是这事儿,能由得她做主么?!   秦云衡也是老大不痛快,道:“阿娘这样讲,未免有些……阿央她榻下放了斧子,五子汤也喝过了,仍是个小娘子,能有什么法儿?”   口中说着,他犹是将蜜水捧至秦王氏口边,可便在此时,明堂外头走进一个人来,却是极柔了声音道:“姊姊,如何便成了这样?”   十六娘蓦地回头,却见来的正是自家阿娘,不由更是羞恼。生的不是儿郎子,她自己亦是难过的,然而叫人责备的话语被娘亲听到,岂不是叫她老人家更不舒心?   可裴王氏却似根本没听秦王氏那句几可称冒犯的话,施施然向前,在秦王氏身边坐了,轻叹一声,道:“二郎,可好你回来了,否则,你阿娘……”   秦云衡咬了牙,应一句:“姨母!当日是儿掉以轻心方才遭奸人诬陷了去,否则阿娘同阿央,都不至受这样苦楚!要说怪谁,一应儿全是儿的错。”   “已然过去了。”裴王氏复又携起秦王氏的手,道:“日子还长着,阿姊莫要担心!总会有小郎君的,但凡阿姊有心要看,便宽了心好生养着,也说不定看得到孙儿成亲的一日呢。如何便这样着急!”   秦王氏摇了头,声气益发轻:“自己的身子,自己总归是知道的……”   十六娘心底下便分不出个喜怒哀乐来了。秦王氏的话,她听着自是不舒心,然而想想秦王氏行将就木的人了,却也觉得有些难过。   便在此时,秦王氏狠狠喘了一口子气,道:“阿央……休恼阿家。你总归……要生个儿郎子,才好啊。”   十六娘登时便在唇上咬出了血来。   她怎么不知道要生个儿郎子才好?秦家这数代家主,便无有一个是终老府中病死榻上的,全都是疆场捐躯马革裹尸——她做嫡妻的不赶紧生个儿郎子,她岂能不急,秦云衡岂能不急?可这话一叫秦王氏说,便叫她有些羞恼了。   勉强应一声,委屈之意却是再也掩不住。可她偏生又不敢和秦王氏使脸色。恰在这一刻秦愿醒了,许是屋子里人多,竟哭了出来。这一哭十六娘更是烦躁,将秦愿往一边儿站着的拥雪手中一塞:“快抱出去哄着!这当儿容不得她哭!”   秦云衡在一边儿站着见此自然是不自在,正要说什么,余光瞥着侍剑自庭中急匆匆而来,口中便念着“侍剑过来想是有事,阿娘,姨母,儿告辞一忽儿”走开了。   他走开了,十六娘便也借了个由头出去。她是不想再于秦王氏身边伺候了——从生了秦愿,她并不曾多在秦王氏身边儿留侍,秦王氏也不曾说过对她这小娘子有何不满。她原本已然感念在心,可是今日秦王氏开口,却叫她觉得,自己母女在秦家仿佛不过是累赘!   是啊,秦王氏自然可以以为,如果没有自己这裴姓的儿妇,她的宝贝二郎不会横遭一劫叫人诬告谋反,亦不会被削去官职贬至天南,更不会累得她在家中受气,还有,这儿妇居然胆敢只生个小娘子。   是罪不可恕吗,可这一切岂是她十六娘左右得的?   她凭栏站着,眼前便是这宅第之中的一爿池塘。池塘里原本养着的红鱼居然不曾在这宅里没有主人的日子中饿死,见有人影来着,居然还纷纷游聚起,意欲接喋闲散的贵女抛下的糖饵。   然而十六娘哪有心思喂鱼,她的眼泪便在眼眶中打转,半晌却又落不下来——这不是她的错啊,为了旁人的话哭,太也没有出息!   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及至红鱼都纷纷散去,方听到背后秦云衡小心翼翼地唤娘子,声音中满是紧张。   抬手将眼中残余的一点泪水擦去免得丢人,她才转回过身,勉强应一句:“奴在看鱼”。   然而这一句出口,她自己便愣怔住了——原以为是秦云衡回去明堂见她不在才一路寻出来,可如今,秦云衡身边分明还跟着石五郎。   这情态居然叫外人看去!十六娘忙举了袖子掩脸,双颊却仍旧滚烫了起来:“二郎!如何也不同奴说一声五郎来了……”   “我见你站在此处半晌不动,便先叫几声,难不成还能开口便告诉你五郎随我过来了?”秦云衡道:“怎生……跑到此处来看鱼呢?”   “奴只是想着阿家的话,自己惭愧罢了。”十六娘道:“二郎与五郎若还有事儿,便不必在此耽搁。奴看阵子鱼儿,也算是纾解。”   秦云衡果然不再多话,只道:“我带五郎去见阿娘,随你做些什么,只别把自己憋闷了便是!阿娘那边你亦不必过来——她病久了,说话未免便不能费口舌避讳过去……”   十六娘点了头,然而心下到底是此意难平。及至该用饭时她亲自将食水上给秦王氏,之后却不声响回了房中。   抱了秦愿逗弄一阵,算着时间秦云衡该过来了,她便叫拥雪将秦愿抱给乳母,又叫拥雪今夜也不必来伺候,之后方松了一口气坐下,自个儿慢慢拆散单髻,洗去妆容。   果然,她长发刚刚披散下的一刻,秦云衡进门了。   “阿愿不在?”他看过一圈,竟是先问了这一句。   “叫拥雪抱去给乳母了。”十六娘从镜中看他看得分明,心下有了几分把握,便轻声道:“省得她哭闹搅得人睡不好。”   “阿愿何时哭闹了?你今日突然说这个,莫不是还是恼我阿娘那话?”秦云衡走到她身边坐了,道:“她是没日子的人了,说几句话,你还真往心上头去么?”   “若不往心上去,岂不是罔顾她教导么。”十六娘将梳子上缠着的几缕长发拽断了,带了哭腔道:“奴知晓,阿家心底下不喜欢阿愿。奴也……也不愿生小娘子,只是做了阿娘的人,哪儿便能忍下旁人说自己孩儿不好呢!”   “谁说咱们阿愿不好?”秦云衡将她脸蛋儿抬起,道:“我这做阿爷的都不曾不喜她,旁人不喜,又有何妨?只要咱们两个喜欢她便好!”   十六娘只是摇头,眼中泪盈盈的。   “莫要再闹心思了——”秦云衡道:“我在外头要操心的事儿已然便不少了,你若还恼了阿娘,叫我把自个儿劈作四份里外跑么?你总是个好娘子,如何今日就……”   “宅子里的事儿哪里要劳动郎君!”十六娘道:“奴只是觉得委屈,亦不会因此说阿娘什么!这当着五郎的面,我也不曾闹脾气来的啊。”   秦云衡只叹了口气,道:“五郎来同我说那虎符的事儿,我原本还很是高兴,可看着你那样,我便觉得心悬空了半个。到底这一整天,你都缓不过这口气儿来么?”   十六娘手下不停地收拾了妆奁,却也转了话题——这话再说下去,她便讨不到好了:“缓过哪口气儿?奴并不曾恼,只是心底下难受而已。说来,五郎所说那事儿,如何了?”   “案子已然交到大理寺了——兵部也遣人去验查了,那些虎符俱是真物!大理寺卿透出的话说,这案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善罢甘休了。”   “真物?”   “你可知道,前阵子至尊遣人去各州调兵,却一个人都不曾调上来?也巧了,今日雍州刺史入京觐见,至尊才知晓,州上派不出兵来,原因朝廷使节持有的虎符是假的。”   “真虎符在刘挺那里,假虎符却在兵部?”十六娘愕然,道:“这……是铁铮铮谋反的事据,然而如姚尚书真有不臣之心,如何会将如此紧要之物放在甥男家中?未免不妥吧?”   “自然不妥——所以刘挺那里,我们只放有三个州的虎符。”秦云衡道:“他是出门之时被你堂兄友伴抓住痛揍的,你说那一出门的目的如何?说不定,他出门便是要将这东西放到谁那里去呢。”   苦肉之计   八品的御史,若是无事,自是不必上朝。然而秦云衡既然有心打探朝上动静,便不得不辜负这清晨香衾。   十六娘早上起来,夫婿早就走了,她虽然不欲再去秦王氏那里伺候,然而做儿妇的总得叫面子上过得去,放着重病的阿家不去理,是决计不行的。   再者,她那股子心气消了之后,便觉得秦王氏的言语也不是不可理喻——那是说一句少一句的人了,能用最少的字将意思说出来,便已然是最好了。还要她绕着圈子来顾及自己颜面,大抵便有些强人所难。   更莫要提她昨儿知道了秦云衡他们的安排之后便兴奋地一夜没睡好,如若现下再不给自己找些事儿做,在秦云衡回府前的这段子辰光,她是当真不知该如何打熬。   伺候秦王氏的顺儿亦随着到了这边,正坐在屋子外打着盹儿。十六娘将她拍醒了,便见这小婢子一个骨碌蹦起来:“娘子!”   这久违的一声娘子,叫得十六娘心中竟是一番感慨:“阿家还睡着?”   “老夫人自身子不好之后便一直喜睡。”顺儿道:“一天内倒是少有几个时辰醒着。昨日搬来,又碰着裴夫人过来,想是伤了神了。昨儿睡得亦早。”   十六娘点了头,道:“过阵子待阿家醒了,你便去我那儿告诉我一声,我再过来。免得搅了阿家清梦。”   顺儿应了,十六娘便自回去了。秦王氏素来早起,如今便是身子不适,大抵也不会一味贪睡。她这般想着,可恰好又遇着石氏来了。眼看着朝堂上出事儿,石氏自然有许多东西要同她讲,口说的话儿自然是说过就罢,十六娘须得记清楚这些言语,便不能不用心。   可用了心,待石氏走了,她便自然忘了要去找阿家这一回子事儿。待到秦云衡匆匆回府,问她母亲情况如何,十六娘才猛地想起顺儿的承诺,道:“奴同顺儿说了,阿家若醒来,她便来同奴说一声……”   “你自己怎生不去候着?!”秦云衡却是恼了:“你是儿妇,她是个婢子!能同你比么?该着你尽孝的时候怎可躲懒呢!”   十六娘叫他这一句给顶得心头暗恼,道:“奴是怕进去了吵着她,如何按二郎的说法,这便是奴天大的错了?”   “……我去吧。”秦云衡道:“女娘行的心胸啊,昨儿还说你不恼阿娘的说话,今日自己便这样做,果然真是不恼了!她一个过一天少一天的老妇人,不过是说错句话儿,你要记恨到何时去?”   “奴不曾记恨!”十六娘瞪圆了眼,反驳道:“奴当真只是忙忘了!”   秦云衡却哼一声,将马缰抛给侍剑,大步朝里头过去了。   十六娘扭头看了侍剑一眼,道:“你家郎君叫狗给咬了吗?这样大火气!我出来迎他,倒是错儿了。”   “今儿个那刘挺招供说兵符是姚尚书给的,眼见着能扳倒姚氏了,郎君本是极高兴的啊。”侍剑挠了挠头,道:“大抵是人激动起来,不悦也来得快?”   十六娘咬了牙,恨恨一笑,道:“去拴他的马吧!倒英雄得了不得呢!”   “娘子莫要说这样话,叫人听去了,要指摘娘子……”侍剑低声说罢才走开。   十六娘站在原地,却是半天气都不顺。及至看着顺儿跑过来,她更是打心眼里起火,口气不免有些冲:“跑什么?惊慌慌叫人看了是什么样子!”   “娘子……老夫人她……没了!”顺儿带着哭腔,眼眶子红红的。   十六娘如遭雷击,站在原地,是什么也说不出。   “何……何时没的?”许久她才颤着唇道。   “奴一直想着,等她醒来便找娘子,奈何里头一直没动静,奴进去两次,也见她一动不动睡得香甜。待郎君去看,老夫人身子都……都硬了!”   十六娘的身子晃了晃,突然便栽倒了下去。   额头撞在冰凉的铺砖上,火辣辣地疼,想是有血流下来——她暗自咬了牙,眼眸却紧紧闭着,丝毫不敢睁开。   她若不装昏,秦云衡那孝顺劲儿上来,不把她拆了才怪呢。   这却慌了顺儿,她带着哭腔喊了好几声娘子,又拉又拽将十六娘翻过来,见了血便更是仓皇。直拿自个儿袖子揩十六娘额上的血。   正在此时,侍剑回来了,见这一场,也是慌了手脚。然而这人到底是随着秦云衡出去过的,十六娘闭着眼听他话语,便知他倒也没有慌到乱了方寸。   “娘子这是怎地了?郎君呢?你不去请郎君,在这里哭着作甚?”   “娘子听……听说老夫……夫人不在了,便……便昏过去了!”   十六娘感到自己脖根儿上有几滴温凉水珠,便猜出是顺儿哭了。到底是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娘行,如何能镇定的?   侍剑却是撑住了,道:“这般,我去寻郎君说!再叫了拥雪带几个小婢子来,你们先扶娘子回去!”   “那么……顺儿,多,多谢阿兄阿姊了!”十六娘听得这话,觉得扶住自己后颈的手撤了一只,想是顺儿在抹泪,心里虽有些歉疚,却也没法子。   秦云衡是口口声声说喜爱她,可妻与母之间,不用说他也会先选他阿娘的!若想避开他的迁怒,她暂且也只有这法子可为。   说不得,只好叫这小婢子忧心了。   侍剑飞跑了,过一阵子拥雪几个便快步赶来,将十六娘半扶半抬了回去。然而秦云衡却没有要过来的意思——躺在榻上,十六娘却松了口气。   如若秦云衡来了,那便意味着他已然看重她胜过母亲的丧事了,可他不曾来,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   可是他一时不来,这苦肉计,她便得多用一时。   想着,十六娘便“醒”了过来。   拥雪正一脸着急侍立榻前,见她醒转,便是一把握住了她手:“娘子万不要太过忧伤!伤了身子,那可是自己的……”   十六娘摇头,不言语,只是两行清泪沿着脸颊滑落。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在秦云衡面前装出一副温淑模样的日子,虚伪得连自己都觉得这般活着没有意义。   然而有了秦愿,她便是再委屈,只要还能讨得秦云衡欢喜,那都是不能不做的啊!若是她失了宠,自己的日子倒也不致过不下去,大不了还可以和离。可秦愿总不能随她走!没了阿娘又是个女娃儿,她可怎么过日子?   只要想着那被自己祖母都嫌弃的女儿,十六娘便无法不接着装下去。   “娘子用些糖水吧。”拥雪转过身,捧了小碗来:“刚刚流了血,口中想必是苦得很。”   十六娘却只摇头,朱唇紧闭,一言不发。   “娘子……”拥雪也无奈,她知晓十六娘的犟。   “丧服……去赶制丧服吧。”十六娘听得自己嗓子又干又哑,这倒不是装的,只是想着自己这处境,她便当真是心下悲酸。   “丧服……已然都准备好了呢。”拥雪道:“下人们的还在赶,但郎君与娘子的已然成了。奴拿来给娘子换上?”   十六娘点了头,颇为神思恍惚的模样。   她换了丧服,由拥雪搀到了灵堂,在门口处便看见秦云衡一个人孤零零跪着,心头不由一阵刺痛。   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意去对秦王氏的死,也不知该怎样对秦云衡。   秦王氏曾经是关怀她的姨母,阿家,可昨儿秦王氏说的话,叫她心底下扎了根永远拔不掉的刺。秦云衡是她的夫婿,她的爱郎,却也是……在“母子之情”前丝毫不顾“夫妻之情”,淋漓尽致驳了她颜面的人。   秦云衡大抵也听到脚步声了,却不曾回头。   十六娘咬咬牙,向前迈进堂内。一步步走到秦云衡身边,然后跪下了。   她不说话,甚至不出一点儿声音。秦云衡愈是不看她,她便愈是悄然无声。   膝头开始疼,然后麻木,再无一点感觉……十六娘不知自己跪了多久,但许是磕破了头流了血,她只觉得身上一层层出着冷汗,眼前亦是阵阵发黑,之后竟是无法控制自己身体,颤抖起来。   再顾不得,她伸了手,撑住地面。   这动静终于招秦云衡回头看了一眼,然而他的神情,十六娘是看不到了。   这一回,她不必装,也是真的昏了过去。耳畔轰响,她什么也听不清。   这一回醒来,秦云衡还是不曾过来问一声。   十六娘听着拥雪说这句话,心里头彻底凉了。难怪他知道自己昏倒毫不关切,是啊,她在他面前昏过去,他都不在心的。   想来他是真的以为,是她的怠慢才叫秦王氏孤孤单单死去的……她不是坏意,可是却解释不了。   “娘子不要水么?”拥雪道:“方才若是用些糖水,也许就不会昏过去。”   十六娘摇了摇头:“丧事要用的东西,都置办全了么?众家亲戚,也都遣人通告过了么?我不打紧,只是心里头难受,放不下罢了。身子却是无恙的。勿要担心便好。”   这说的,是瞎话,然而越是瞎话,越是要说出来才成。   她若对自己不狠,怕是秦云衡这辈子都放不下这心结。而她既然对自己都这样不好了,总得叫秦云衡知道啊。   阿家不在了,她心里头也是难过的,然而这样做,反倒叫那难过的感觉,不再明显了。   至尊圣明   十六娘在灵堂中站了,不言不语。她前方,秦云衡依旧跪着,也是不出声。   可她知道,他一定发现自己的到来了。   夜已然深了,外头夏虫唧唧有声,灵堂里头,却安静得仿佛没有人。   过了很久,她才听得秦云衡道:“你不曾用饭,也不曾喝水?这怎么行。”   “奴吃喝不下。”十六娘道:“若不是奴疏忽……”   “这和你无干。”秦云衡打断了她的话:“我进去时阿娘身子都硬了,所以……她大抵是在睡梦中就去了。你倒不必追悔什么的。”   “你……你不恼奴么?”   “只是心里难受,倒也不想迁怒你。”秦云衡道:“原本便不是你的错,你也乘早不要以不吃不喝的法子来叫我心疼!眼见着明儿个有吊唁来的人,这几天的事儿定是少不了,你再把身体拖垮了,却叫我怎么是好。”   十六娘一怔,道:“什么?”   “我识得你不是一年两年了。”秦云衡突然站了起来,身子甚至还晃了一下险些儿跌倒,好容易站稳了,转回身看住她,才道:“你这小女娃子脾气,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么?若我不曾记错,七岁的时候,你打碎了你阿爷的花瓶,他要罚你,你便先哭得红了眼睛,在他面前一个劲儿骂自己笨,骂自己不中用,结果你阿爷非但不曾罚你,还叫那看管物什的婢子去领了一顿棒子——此事是有的吧?我算不得个聪明人,然而人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儿,倒还能记个清楚,也就这一桩好处了!”   十六娘脸上登时挂不住,亦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嗫嚅道:“奴……”   “我只问一句,我阿娘不在了,你到底,有没有几分伤心?”   十六娘抬了头,望着秦云衡的眼,她突然便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下午——秦云衡要接灵娘回秦府,却是秦王氏借了“病”为她大闹一场。   那时,她让秦云衡盯得连头都不敢抬。   初为人妇懦弱的自己,若不是指仗阿家,在秦府过的日子,只怕比从前还不如吧。   如今那个保护过她的女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相比从前的种种回护,昨日那一句“若是个儿郎子”,算得了什么?   她抬手捂了口,眼泪夺眶而出。   其实并不是不悲伤,只是,她是怕秦云衡因此事迁怒她和小娘子,才有心“布置”了一副悲伤的模样,这布置太过小心,甚至将原有的几分真,都做了假。   可这一哭,却不是做出来的。秦王氏待她,是真有过天大好处。便是她不乐秦王氏更想要孙儿而不喜阿愿,也改不掉秦王氏的那些好处来。   秦云衡见她哭了,竟是许久沉默后方道:“已然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就别哭了。你的心思,我不敢说十分清楚,但是大概也猜得出一二来……”   “奴本来……不想这样的。”十六娘以袖子蘸了眼泪,嗫嚅道。   秦云衡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知晓石家五郎喜欢你?”   十六娘听得这话却是一愣——秦云衡怎生突然说起这个来呢!   她止了哽咽,道:“什么?”   “昨儿个他看你的眼神,我不巧看到了,那情绪,不巧我也看得懂。自然,我不是疑心你与他有私,你的心志我是知道的。”秦云衡道:“说这个,是为了告诉你——喜欢你的男子自然不止我一个,你若随了他们,或许也比随我好。然而嫁了我,唯有一桩事情,我敢保证他们都做不到——在我身边,你想说的真话想做的真事,大可去说去做,我不怪你。”   见她不言,他复又道:“昨日你便怨怼不满,我看得出。然而那确是我阿娘将话说得不好了,怪不得你。你今日会伤心,已然……就很好了。”   “阿家待奴也向来很好,她不在了,奴岂是能好过的?”十六娘哽咽道:“虽说昨儿那话,奴是记在心上,可……奴自己何尝不想要个儿郎子?阿家说的话,大抵是因了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说……才分外直白的吧。”   “会有儿郎子的。”秦云衡向前迈了一步,跨过蒲团,将她松松揽了,低声道:“你要当心身子。咱们有了儿郎子,阿娘在天上看着也会高兴——她是梦中过去的,大概也不痛苦。”   十六娘点了头,却突然将他推开,道:“灵前怎可这样……二郎的意思,奴知晓了。”   “去用些稀粥之类吧。”秦云衡道:“去睡一阵子,后半夜再过来陪着我便是,明儿个三郎他们过来,人手就够了,你受了伤,按理不该叫你劳累的。”   十六娘自知此时自苦也再无必要,便点头应了:“奴去进些东西。然而觉是不必睡了,昏了两次,如今却是一点儿不困的。”   “那你用了饭,便也来陪我跪着吧。”秦云衡甚至微微笑了,只是这笑意中,无奈与痛苦,也未免参杂得太多。   第二日天放明了,秦家三郎与石氏一大早便赶了过来。十六娘前一夜虽是“守灵”了,然而后半夜却实是困得撑不住,叫秦云衡撵到自己屋子中睡了两个多时辰。如今除了秦云衡,这剩下的三个俱还是有精神的,这才应付得来往吊唁的宾客。   秦云衡的品级是低了,可眼见着他这御史在和姚氏的争斗中越来越重要,又是裴氏女婿,裴氏一党的官员们自然会来吊唁,连着些墙头草也不得不往这边儿偏一下。而秦王氏到底是翼国公夫人,从前随着翼国公征战的旧部们也纷纷遣了人来。   这中书令家从前的旧宅子,这一日居然也有了几分车水马龙的气派,虽然哭声不断,然到底还有了几分气象。   只是,秦云朝只遣了个家奴来。那奴子也是从前秦府的旧人,见着秦云衡皱眉,连话都说得磕巴,半天才叫人听清他要说的是“大郎公务繁忙”。   “阿兄是调任兵部了,还是做了行军大总管了?”秦云衡却也不骂他,只冷声道:“眼看着我秦氏宗族不好,便连嫡母过世也不来一遭……呵,他倒是改了姓也好啊!”   那奴子不敢说话,然而跑来吊唁的秦氏族人却各各都将这话听在耳朵里。这些旁支族人原也同翼国公府无甚关系,却因了这秦云朝诬告秦云衡谋反一事莫名其妙丢了家产。事情过了才三个多月,原本都还记恨着,如今却又遭了这一打脸,如何能不暗自咬牙?   “回去吧,同你那主人说,叫他改个姓,我看,姚就不错!”   那奴子诺诺连声,居然就这么跑了。   可在场的尚有旁人啊,秦云衡一名堂叔便忍不住问出了声:“他可是与那姚尚书……”   “阿叔莫问,秦家有此儿郎,亦不知谁造下的孽!”秦云衡脸色发青,声色俱厉。   秦氏宗族诸人面面相对,竟是无人再说下一句话,更无人动弹一下。如此的寂静中,侍剑一路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便格外显眼了。   “郎,郎君!”他喘了口气,道:“刘挺那案子全招了!案情明晰,至尊已然亲自下旨,将那姚尚书入狱了!”   他话音刚落,那些宗族诸人,竟是一阵欢呼。   “郎君!这便可以送那孽畜也……”那堂叔开了口,大声喊道。   “自作孽不可活,至尊圣明!”秦云衡却同样高声喊了起来。   秦氏族人一怔,他们的家产,可尽皆是这位“圣明”的至尊收走的。然而转念一想,至尊之所以昏了头,那不还是被奸臣一时迷住耳目了么?他既然能惩办奸贼,可见还是圣明的。   一时之间,秦王氏灵堂前,“至尊圣明”的高呼响彻云霄。   后宅里十六娘原本正陪着几个与秦王氏有交情的老夫人抹眼泪,听了这喊声也不由得一怔,然而偏又脱不开身,只能先压了这疑惑,接着说阿家的那些往事。   而门口,一个腮下无须的苍老男子,听了这声音却像是极放松了,竟叹了口气,转头急急向相邻的裴府侧门而去。   灵堂纷争   待到黄昏时分,来吊唁的人总算是走空了。叮嘱了奴婢们为三郎夫妇收拾寝堂出来,十六娘这才往灵堂过去。   她已然一天没见自己的夫君了,加上下午那阵子喧天的“至尊圣明”,她实在急着找到他问问是什么事儿。   果然,秦云衡还在灵堂里头。可这时他再不是跪着,却是正同秦三郎说着什么。见着她来,便对秦云旭道:“你先走吧,今晚守灵,我再同你说。”   “今晚二郎还要……守灵?”十六娘看秦云旭对她行了礼出去,却急急问道:“你已经两夜……三夜未曾合眼了。”   “我还熬得住。”秦云衡道:“从前打仗,便是五天五夜不睡,那也是有的。再者当今多事之秋,还是须得打起精神来做些事情。”   “奴下午听得这边儿喊至尊圣明……至尊做了什么圣明的事儿了?”   “姚尚书到大牢里去了。”秦云衡道:“做什么好事儿,都不如有个好甥男。”   “……刘挺招供出来的?”十六娘骇道:“他……供他娘舅谋反?”   “我那阿兄不也供过我谋反么?刘挺一个纨绔公子,那一身细皮嫩肉,能挨住街头子弟的一顿揍都难,何况是狱吏的酷刑呢。”秦云衡道:“再者,若谋反的人是他娘舅,只要他肯将功折罪,好歹能保住一条性命。若是他护着娘舅……死的可就是他同他那一宅子的姬妾了。”   “你们当真会保他性命?”   “暂且还不致要他狗命——我还要他将大郎供出来呢,”秦云衡淡淡一笑:“不过,等他没用了,那还留他作甚!”   “奴怕他翻供啊。”十六娘道:“若是他翻供了,你们便背了个做伪证蒙骗至尊的罪责了。”   “他爱翻供便翻去啊。他供了姚尚书,姚府里已然查到了兵部刚刚绘出的前线地图与数州虎符,待他供了秦云朝,那顾氏坟上也会有些好物事挖得出来。他若是翻供,不过是证明姚氏逆党还有异动罢了!”   “二郎……当真还要借这机会刨了顾氏的坟茔?”十六娘不禁失色,道:“奴觉得这样十分不好啊……一来逝者为大,二来那顾氏虽然多行不义,可到底也是您庶母。如若这般……怕是阿翁九天之上也会伤心呢。”   “他两个叫我阿娘伤心的时候可曾想过我这嫡子会记恨?”秦云衡恨道:“我不劈了她棺材,是已然给我阿爷留了颜面!再者,你当我不去做,秦氏族人便忍得住这口气么?”   “既然秦氏族人忍不下,那郎君何必急着出头呢?”   秦云衡怔了一下,道:“什么?”   “二郎只要对他自己造下的孽狠狠报复便好了。”十六娘道:“至于顾氏那座坟——反正也不在秦氏的祖陵中,万一哪天出了什么事儿,那也怪不得二郎你保护不力啊。”   “你……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啊。”   “奴若是任人拿捏,在二郎远征之时怕就没了性命了。”十六娘道:“没了夫君护着,自己也不得不长点儿心思——说真的,二郎何须叫那刘挺再攀诬大郎?您只需向至尊举荐这位兄长,叫他去前线征战,那不就报了仇了?”   “他若战败,那是无妨,若是战胜,也自有别的法子作弄他,可他若是降了突厥呢?”秦云衡沉吟道。   “那么至尊也会替二郎扒了顾氏的坟——您到时候再领军出战,杀了他不就结了?”   “哪儿还有兵!”秦云衡蹙眉道。   “哪儿没兵?中原丁男,如今尽数未曾征发的,前阵子,不是姚氏换了兵符,才叫至尊调不上兵来么?”十六娘莞尔:“二郎居然忘了这个?”   秦云衡一怔,道:“是了,我居然将这个忘掉了。”   “只是奴不明白,这换兵符的事儿,想来姚尚书不会真的去做——那么,是谁将兵符偷偷换了,还这样稳妥地嫁祸给了姚尚书?”   “是金郎君。”   “金……”十六娘恍然,点了点头,道:“只是这样的人,用罢了,便要小心处理掉!能为了钱财出卖旧主的,说不定也……”   “这我自然知晓。”秦云衡道:“娘子放心——你说,若是要举荐我‘阿兄’,我总不能自己出面的吧?”   “姚氏一党还剩下什么战将?”十六娘道:“你把他们都扯下水,姚氏党羽不就会推荐你那阿兄做将军了?”   “他是七品……大抵也就是去上个战场,做不得什么官。”秦云衡沉吟片刻,道:“你这样折腾,莫不是为了你那堂姊,不至于被牵连到谋反一事中去?”   “她若活着,奴自然也想救她一救,当初她也来奴这儿通风报信来的。”十六娘道:“可若是已然被人偷偷害了,那……也说不得了。”   秦云衡久久不曾说话,但听得灵堂外夜虫仍然在鸣叫,这夜色沉静如一幅墨染的巨帘。   隔了两日,朝上又传来了消息,道是那姚尚书在狱中经不住拷打,竟自咬舌自尽了。用刑的狱卒也因此获了罪,流放去了。   “那狱卒是谁你可知晓?”秦云衡将这事儿告诉十六娘时,眉梢竟微微挑起,极兴奋的模样。   “……从前打你那个?”十六娘猜道。   “是了!”秦云衡击掌道:“这就叫报应!当初这猪狗为了讨好姚尚书玩命折腾我,如今为了洗脱自己居然也这般折腾那姓姚的……这可玩大了吧?”   十六娘听了自然也是欢喜,正要接话,便听得外头侍剑叫了一嗓子:“郎君!大郎来了!”   这话叫十六娘也愣了,看住秦云衡,低声道:“他来作甚?”   “……这都第六天了,他才过来!”秦云衡冷笑一声,道:“再不来,便赶上头七了,难道他会在那天过来做孝子么?我去见他,你去寻石氏,叫三郎也过来!我倒是担心我实在忍不住和他打起来!”   “二郎不会的。”十六娘虽依言朝堂后过去,却还是丢下了一句:“以你的性子,既然知道打不过他,便定不会出手打人。”   秦云衡不回答,只是看着她出去,微微笑了。   十六娘去寻了秦云旭过去,自己却与石氏呆在一处,说了几句闲话儿。她原本想着有个人在,灵堂那边便是尴尬,也不会有甚事情,却不想过不得多久,下人便匆匆赶来,道:“娘子!三郎同大郎打起来了!”   十六娘脸上变色,看着石氏,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这还真叫她给说中了?秦云衡打不过秦云朝就绝不动手……可秦云旭怎生想的?   “娘子!”石氏反应还是快些,跳起来便道:“快去啊!”   十六娘打了个寒噤,提了裙摆就往外跑,跑了两步才想起什么,对那奴子喊道:“你们便没人上去拉开?”   “小的们没有武艺啊!”那奴子苦着一张脸,道:“郎君都不敢上去拉!”   十六娘心都颤了——秦云旭能有什么功夫?秦云朝若是要揍他,他能有还手之力么!还“郎君都不敢上去拉”,这情势会有多险!   她连口气儿都不敢歇,撒腿便往灵堂冲过去。这中书令家的旧外宅,原本是为了他金屋藏娇准备的,宅子是不大,然而处处是水塘溪沼园林亭台,从后宅石氏住的地方跑到前头灵堂,那是得绕好远的路的。十六娘已经许久没这样不要性命地狂奔过了,及至冲进灵堂,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住门框,看着那堂内情形,登时便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秦云朝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指着秦云衡喉间,秦云衡背后,却护着口角流血的秦云旭。   打架的不是大郎与三郎么,怎么……   “二郎?”十六娘不知自己为何要喊他,然而似是不经心,便脱口喊出了这一声。   秦云衡却是头也不回,只道:“你来作甚?”   可这一刻,秦云朝反倒瞥了她一眼。   这一霎秦云衡一把抓住了大郎握刀的手腕,猛一用力,竟生生将他手骨折断了。可秦云朝到底也不是个吃素的,他右手虽叫秦云衡制住,可左手却狠狠一拳,竟将秦云衡打得摔滚了出去。   而秦云衡却正滚到一根长烛檠旁边,他竟举了烛檠,将上头白蜡拔下,尖锐的插蜡刺便露出来,这一杆烛檠,如今却当得枪使。人说一寸长一寸强,秦云衡绰着这烛檠,显然是要占了几分便宜了。   “你们这是作甚啊!”石氏终于跑到了,声音里也是带着哭腔:“三郎!”   “都放下啊!”十六娘也喊道:“兄弟几个在母亲灵堂互殴,这叫人看了,岂不是……”   秦云衡望着已然疼得面色苍白的秦云朝,唇角微微抽搐,目光却是慑人的狠毒:“母亲?他会把我阿娘当做母亲么——今日来是为了作甚,你可敢当着她们的面,再说一遍?”   “我能是为了作甚?我若要杀你,至于来你这灵堂里闹么?”秦云朝的声音微微发颤:“若不是你叫这小畜生来羞辱于我阿娘,我如何会……”   “我羞辱你阿娘?”秦云旭却于此时以手背狠狠擦去了唇边的血,怒道:“我一进门,你便道我是个婢子养下的也配过来——呵,婢子养下的与妾养下的有何不同?都是庶子!我生母虽是个婢子,到底是大家婢女,诗书礼仪,也不见得比你那除了暗处下黑手外再无所能的阿娘差!”   兄弟绝义   “不……不管说了些甚,你们先将这些东西放下可好?”十六娘也怕得起了颤声,道:“弟兄之间,皆是误会,何用这般动刀动枪的……?”   秦云衡咬咬牙,慢慢俯下身去,将手上灯檠放下。   秦云朝却是一声冷笑,将手上匕首丢了,道:“误会?弟妹说笑了,你若哪一日见得我秦家兄弟妯娌和睦一堂有说有笑,那才是天大的误会!”   十六娘咬了咬牙,快步跑到秦云衡面前去,站在他身边握了他衣袖,道:“二郎!怎生能这样……便是再愤怒,你们也不该在阿家灵堂里动手呀。”   秦云衡垂了头,半晌才道:“三郎,是你先动手的。我如今也不怪你与阿兄,便……先回去消消气吧。”   秦云旭站起身,冲秦云衡一拱手,又对秦云朝冷笑一声,快步离去。   秦云朝亦回以冷嘲,之后却瞥了秦云衡夫妇一眼,道:“多谢二郎了,我这是为了秦氏颜面来一趟,你却回给我这样一礼。好得很啊。”   “你若真是来拜祭的,何意穿彩衣。”秦云衡低声道。   “彩衣?死的又不是我亲娘——我生母死于非命之时,我还在为你们秦家的荣光征战!”秦云朝冷笑。   “是了,”秦云衡点了点头,目光竟出气地坦然:“阿兄你走吧。你那手,该寻个好医士为你接了——只是你我到底一个阿爷,一句话,做二弟的该说,说罢了,日后你我,便再不是兄弟了!下次再有刀剑相向,我亦绝不会容情!”   “你说。”   “你出征四方,到底是为了谁,你可明白?”秦云衡道:“你是庶子,不得科举,母家衰落,连个浪荡子都做不得。除了军功,还有旁的路可走么?”   “好阿弟!”秦云朝冷笑:“我是除了军功别无出路,可是,我沙场喋血数年,不过一个九品校尉,内中缘由,你可知晓?”   “……你既然这样大怨气,那么……”秦云衡微微笑了,突然正色道:“我便直说!我阿娘不愿你发达,这个解释你可满意?她不需直说,阿爷的旧部,自然会处处为难你!你当阿爷旧部是因与阿爷交情才仍与秦氏交好么?这翼国公府,不过是这军中劲旅的辐辏点!你要为你生母复仇,这第一步就走错了——没了家族,你当你还是个人么?你不过是异姓人眼里一条狗!你连自己的亲儿都保不住!”   “你……”   “你若要报仇,便接着来吧。”秦云衡道:“你还有什么呢?你阿娘已经死了,她是为自己在秦府造下的孽偿命!你的嫡妻裴氏,为你算是吃尽了苦头,可你是如何待她的?你的一双儿郎子,长子秦悌,你到现在也认不得,幼子更是一生就死——你亲眼见过他,难道你相信他的死是……不说旁的,就是灵娘——你那样设计我,编排我和阿央,可结果呢?你要知晓,这世上一切,皆有报应!”   “是啊。”秦云朝点了头,冷冷地笑:“我阿娘是妾,活该就不如你阿娘——只是你可曾想过,贵贱岂就是天定的?我只是不服,明明我不比你差,可除了阿爷,人人都将你当做掌上珠!同样是从军,你打了几场仗,便做了五品将军,功劳簿上大笔朱字写到至尊面前。我呢?同样是娶了裴氏女,你的裴央是至尊爱妃的嫡妹,天生便该锦衣玉食,娇滴滴花朵一样,我的妻子,却因父亲被伯父逐出门墙,出嫁前连马车都不曾坐过!”   “她嫁了你,原也可做个小家妇,平安一世。”秦云衡道:“然而如今看来却……因你更痛苦了。”   “她……”秦云朝竟然笑出了眼泪来:“她是我见过最蠢的两个女人之一!”   “另一个是灵娘吧?她确实蠢。”   十六娘听着这两个男人似是无波无浪地提到那个名字,心里头却是一颤。她突然很想上前撕打那秦云朝——如若不是他的安排,她怎么会在初婚的时候受到那样对待?!   也幸好灵娘蠢啊,换个手段高明的,不用秦云衡被那狐媚子迷住,她自己都该气得甩下一纸和离书先走了。   “是啊,可是,如今我却有些……愧对这两个蠢女人。”   “你就是个废物。”秦云衡不笑了,眼眉之间,鄙夷之色寸寸明晰:“你的担当呢,你的胆气呢,顾氏只给你多生了那二两肉,却没给你生下个男人的心来!”   “随你如何说,你是嫡子,便是天生的好处。”秦云朝道:“也多谢你今日与我说了这话!依你所言,今后,你与我,再不是兄弟了。”   “秦将军……好走!”秦云衡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一句话说着,十六娘却突然觉得他有些伤心的意味。   “别了,秦御史。”   看着那个人出了灵堂,走得远远的,终于连背影也看不见了,秦云衡方捡了地上的灯檠,插好滚落一边的素烛,之后竟原地坐下。   十六娘亦在他身边坐了,却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话——秦云衡的面色仿佛憔悴了很多,似是累极了。   “扶我歇歇去。”不知过了多久,秦云衡才说了这一句。   说是扶他,十六娘其实也用不上多少力气。倒更像是跟着秦云衡到了寝房,又帮他宽了衣罢了。   秦云衡肩头挨了秦云朝一拳的所在,已然是青了一大块儿。   十六娘看着,便有些心疼,道:“奴去取些化瘀药与二郎如何?”   “罢了,自己会好。”秦云衡在榻上坐了,半拉了被,却终究又停了下来:“阿央,我心里头,还是有些儿难受的——虽然是恨透了那人了……”   “到底是亲兄弟。”十六娘道:“便是闹得再难堪,真真绝情断义了,到底也是伤心的。”   秦云衡点了点头,突然笑道:“这是他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儿了!”   “怎么?”十六娘原已转身走到房间门口,听得此言,却生生顿住了脚步,迟疑地望回来。   “他和秦氏断了关联了。他不管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都不再拉宗族下水了。”秦云衡道:“我也可以放手去……”   “他真丢了性命的话,二郎想必……也不会多高兴吧?”十六娘道。   “大概是——可他活着的话,我……怕不止是不高兴。”秦云衡苦笑:“你家中亦有嫡庶,旁人家也有嫡庶,可怎么,就我秦氏……为人子的不能说爷娘不是,可我如今却总是在想,若我阿爷不是那个风流性子,若他也如旁人家阿爷一般,妻妾之间雨露均沾,或者至少多爱重我阿娘那么一点儿,会不会我兄弟几个,也不致闹到如此地步?说来,如若大郎自小便明白这嫡庶出身绝非他攻讦我便能改变的,想来也不见得会告我谋反,如若他阿娘不因我阿爷疼宠便骄横祸人,也许亦不致落得个横死的地步。”   十六娘默然良久,道:“或许你与阿翁皆是一样人。”   “什么?”   “看上了一个人,便想尽法子把一应好处都给她。只不过,他喜欢的是妾,你……似乎是更喜欢正妻。这般,他才叫人有了非分之想……”   秦云衡摇头,道:“不是这般。我阿爷,待顾氏也不是一心一意。他在顾氏之后不也还有旁的妾室?”   “这不是很……二郎难不成还觉得,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娘,便要一世只和她一起?”十六娘奇道:“二郎当年与奴说不娶妾室,这话难道是真心的?”   “你当是假的?!”秦云衡一怔,口气中带了几分怒气,道:“从我说过那话,我非但不曾与旁的女子暧昧款曲,连出征时都不曾动过那些女俘!”   十六娘一怔,走回榻边,望着他:“你……那奴有身孕之时,你不是连着一年都没女人么?!”   “是!”秦云衡半扭了头,似是赌了气。   十六娘有些无措,然而想了想正在孝期,却也只能道:“那么委屈二郎了……阿娘这一去,您还得再忍三年呢……”   秦云衡苦笑一声,道:“怎生扯到这个——总之,我如今是忧心得很。我实是不知经了今日一事,再对着那个人,我还狠不狠得下心来!按理说,这兄弟情谊今日断了,可我却总想着当年阿爷抱着他万般喜爱的模样……”   十六娘摇摇头,道:“二郎怎不想,阿翁叫厨下做大郎爱吃的甜点心,却不想你素来不喜甜食?二郎怎不想,他秦云朝叫灵娘接近你,几次逼得奴恨不能一死了之?二郎怎不想他说奴与阿愿俱皆夭亡,又叫阿家搬到那般狭窄破败的屋子,才搞得阿家身子突然差下去?这般种种二郎皆记不住,却非要记得那人得你阿爷宠——这便叫你不忍心下手了?他也对不起阿翁啊!秦家叫他弄成这样,阿翁若有知,亦不会高兴!”   “……你去吧。”秦云衡默然片刻,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对的。”   女儿天下   姚尚书下狱,自然连带着他那门生贾荣檀也做不得将军了。许是念着回了神京也无甚好下场,又许是受了幕僚蛊惑,他竟不顾妻儿父母俱在神京,率了几骑亲信,投降了突厥人。   这到底是天军的将军!他做了这事儿,自然叫天军士气更低,而他所知道的机密也够叫前线天军再打几个败仗了!至尊怒得将他满门男丁一个不剩全部杀光,女子也不依惯例充作官婢了,却是一律发往南方,为流放诸人为奴。   这一场杀戮,拖得上百男丁丢了性命。   裴府的碧油车上,十六娘掀了帘幕,瞥了一眼那些高挂在城门外的人头——隔得远了,那一排人头看上去像些豆子,盛夏里虫蝇多,天气又酷晒,前几天砍下的人头,如今看来便是深褐色残存皮肉的骷髅了。   她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车帘,坐稳了,口中还默默念了句佛。   “阿妹看这些猪狗的脑袋,还要念佛?”对面年纪稍长的女人,却是愤愤道:“姚家的党羽,都该死干净了才是!”   “六姊……”十六娘勉强笑了笑,道:“杀掉的还有那贾荣檀的两个幼儿呢,都不满三岁。大的一岁多一些,小的才出生三十来天——您想想,不成丁的娃儿,原本是罚做奴婢便是了的。被这样惩处,便是家中做了孽,孩儿自己也太可怜了些。”   “该!”那美艳的妇人恨恨道:“你便是心软!十一妹也是心软!若是当初换了我进宫,早教那姚氏死在冷宫里头!你看,十一妹手下一软,怎么的?姚氏自己寻了短见,至尊还怀疑到她头上,累得十一妹和我裴氏都跟着倒霉!”   十六娘心中默念一句亏得进宫的不是你,否则早教至尊恼了迁怒裴氏。口上却不敢驳了自己这六姊的面子,苦笑道:“六姊还这样关照十一姊?”   “关照?我也不喜欢她!”裴六娘往车窗边一靠,想了想,复又道:“不过她扳倒姚皇后那个贱婢,为我那孩儿报了仇,我倒也不怨她——生成个庶女,天该我日子过不好。十一妹……也不是个坏人。”   姚皇后是贱婢……?十六娘一怔,忙纠正道:“不是姚皇后!是姚庶人了!”   姚氏死时是按妃礼葬的,可姚尚书谋反,贾荣檀投敌两件事彻底触怒了至尊,连身后哀荣也不给姚皇后留了。竟将她棺椁从妃陵里扒了出来,又撤了尊号,连着后宫史注中也只将她称为姚庶人。   “是呢!姚庶人!”裴六娘笑得咬牙切齿,眼中竟隐隐有泪花:“只可怜我那娃儿!还没有降世,便叫这该压入阿鼻地狱受苦的贼婆娘给……”   “六姊莫恼。”十六娘前倾了身子,伸手握了她的手,柔声道:“孩儿还会再有——贵妃既然召您入宫,便是有心成全你了。若是至尊有心,能想法子斡旋,说不定六姊也能做个侍人,日后生了儿郎子,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便不是嫡长子进不得东宫,日后封个亲王,也是大大有指望的!彼时六姊至少也做个妃,那也是人人都得尊重的内命妇!”   十六娘这话却把六娘哄得高兴了,她抿了嘴一笑,道:“若真能这般,真能这般,可就是上天太看顾我了!”   “六姊初嫁时受了苦,自然会有后福。”十六娘浅浅一笑,这才松了六娘手掌坐直。裴六娘只顾咬着嘴唇儿,想着她刚刚说的话,一意傻笑,十六娘便也再不言说了。   阿家故去了,她该守三年孝,不可随意走动,更不能进宫。然而十一姊要密召了六姊去做那不能叫人知道的勾当,便不可叫裴夫人陪——那是极失礼的。许是请了至尊的意思,她竟派人去秦云衡目今的宅子,叫十六娘换上一身素淡衣服送六姊进宫。   十六娘每次进宫都有意穿得丑些,妆也尽量朝着落时的绘。如今她进宫身份又那样尴尬,索性便穿了淡青色衫子配淡青色裙淡青色帔,乌发上只别了一只木簪,面容更是不施粉黛,还带着几丝熬夜之后的疲惫憔悴,远远看上去便如同裹了一身的鸭蛋壳儿。   可六娘这一身却是堪比那场寿宴上的奢丽——一头的宝梳金钗,额上靥上花子也俱是金光灿灿,连着妆容亦是十分艳丽。她年纪比裴贵妃长些,原本便胜在风流韵味,这一身打扮,却叫她原有的八分风流顿作了十分。   一大早去了裴府,看到这六姊装扮华艳,十六娘登时便彻底放了心——至尊是决计不会看到牡丹花旁边的那个鸭蛋的。   见她穿成这样儿,六娘也不问一句秦氏的丧事,只一意夸示裴贵妃前一日才从宫中送回来的漂亮衣裳首饰。   十六娘当然有不满,然而听着六娘这一路上的言辞,她便觉得那不满消失殆尽了——裴六娘的心胸比那针眼子大不了多少,又糊涂得叫人咂舌。如今连她孩儿怎么就碍着姚庶人的眼了都搞不清,十六娘还敢指望这阿姊记着顾虑一下自己的心思么。   裴六娘自顾自笑了一忽儿,忽然便又看住了十六娘:“十六妹!你阿家不是新丧么?如何也进得这宫中?不怕忌讳?”   “……”十六娘登觉心中火起,是她自个儿闲着没事儿来宫中转悠?不还是为了送这混蛋进宫么?如今到了宫门口,她居然嫌自己晦气——至尊可还没要她做妃子呢,这便回护起郎君家了?   这般也就算了,六娘还轻轻地拂了拂自己手背。虽然眉目之间没有嫌恶之意,可十六娘依然觉得她是嫌弃自己方才碰了她,脸颊便火辣辣地疼起来。   “奴不进去。”十六娘抿紧了唇,半晌才压住怒气,道:“不过在六姊进去之前,奴有几句话要说。”   “什么话?”六娘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是贵妃传来的话,阿姊听好。”十六娘咬牙道:“第一,至尊不喜骄横张扬的女人,所以六姊过阵子进去,引路阿监会带着你从小路向长兴殿去,阿姊莫要责骂,那是贵妃的意思!第二,不要在至尊面前提及姚庶人的事儿,免得扫了他兴致!第三,若是至尊不提让你入宫的事儿,也不要催他,如今朝廷里外事儿多,莫叫他不高兴……”   “这我都知晓!至尊怎么高兴,我可清楚着。”六娘道:“还有旁的么?”   “只有一条——六姊进了宫不知什么时候才出来,也不知出不出来,这车便先送奴回去了!等六姊回府,自有宫车相送。”十六娘实在难有好声气,袖子底下,一双手都快攥断了骨头。   “那自然。”六娘又伸手扶了扶鬓边宝梳,道:“多谢阿央还来送我一遭儿!”   十六娘笑着转了脸,掀了车帘往外看,心中却骂了一句——阿央也是你叫得的?!爬了至尊的榻子,还真当自个儿是皇后了!   须臾到得宫门口,六娘再碰了碰自个儿脸颊,一副娇羞不胜模样,方施施然下了车。十六娘连下车送她都懒得去,只道一句奴阿家新亡晦气,不好沾染宫中地面,便喝令了车夫回裴府。   这一路上她自然越想越气——若不是她想了法子叫至尊重会这六娘,指不定这狗眼看人低的货色早就疯傻了!   世上,不见得你对旁人好了,旁人便能在你倒霉的时候也扶你一把。   她咬了牙,恨恨地想,你且等着吧——哪天至尊薨了,就看着你这没位份没本事的,去哪儿存身!   贵妃对这位六姊是什么态度,她裴央再清楚也没有了。贵妃会好心到主动邀请六娘与她分享夫婿?只怕她是急着拉六娘替她跳坑!   人蠢,谁都救不得。   裴府的马车是将她送到如今所住的宅子外头的。十六娘下了车往里头走,却正遇着秦云衡送石五郎出来。两下儿照面,不禁俱是一怔。   十六娘原意举起袖子遮脸,然而举了一半儿,才想起今日为了显得朴素特意挑了窄袖衫,便是举了,也挡不住什么。是而这遮住面颊的动作便颇为尴尬走样。   石五郎也慌了一霎,之后才退一步见了礼。   秦云衡却脱口问道:“你怎生这样快就回来了?”   “奴是……撞到了什么不该撞到的么?”十六娘亦是脱口问了,之后才恍然醒悟问得不妥,忙道:“家中新丧,奴不便进宫门,将六姊送去了便回来了。”   “那么石某也不叨扰了。”石五郎听得这话,便转头面向了秦云衡,施了一礼,之后便提了袍襟急急离去。   十六娘看着他擦肩而过,有些讶异地发现这俊美的青年郎君面颊上竟有些不甚正常的红。   待他走远,她才前进一步,站到秦云衡身边去,低声问:“他今日怎生又来了?”   “自然是有事儿才来。怎么……?”秦云衡看住她,似是别有深意。   十六娘却觉得心中一阵烦,道:“二郎既然知晓他……何必还叫奴撞见,尴尬得很!”   “这不正是挑了你要进宫的时候才叫他来的么?”秦云衡携了她手,轻轻捏得一把,道:“我又不疑你有心,你有何好尴尬的?”   “二郎便丝毫也不捻酸?”   “……其实我有些高兴啊。”秦云衡道:“一来,你这样糟糕的小娘子,除了我还有人愿意要,大抵我眼光不甚有问题。二来,虽然我是你郎君,可你喜欢谁,我还真无法勉强——现在看来,便是和风姿俊逸的石五郎比你也似是更青睐我些。这还不值得高兴的么?”   “……奴哪里糟糕?”十六娘怒道。   “同我一般糟糕。”秦云衡道。   “你倒是很有心思玩笑。”十六娘扭了头不看他,道:“今日贵妃阿姊召了六姊进宫,奴怎么觉着……又有事儿了呢?”   “这……女人的事儿么?”   “后宫女人的事儿,不就是……天下的事儿?”   御驾亲征   秦云衡怔了一瞬,随即无声地笑了:“你这意思,岂不是说至尊是个叫妇人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庸才?”   “二郎这是嫌你我夫妇的头颅长得太牢靠了?”十六娘微微变了脸色,道:“这般话岂是能直说的!”   “那自然不是——然而你说的,有几分真?贵妃不过是召自家姊妹入宫,哪里就见得要出事,且是快要出事?”   “十一姊才不会愿意和六姊分宠呢,再者,六姊那副德行,进了宫也只能帮着我裴氏得罪人罢了!”十六娘说到这个,那股子怨气不免又上来了,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又同秦云衡讲过了一遍:“她倒是把自己当个什么了!依奴看,这是自己作死,还不觉得哩!”   秦云衡听得这话,一时也是默然,隔了阵子,才点了头,道:“是了,我……大抵知晓至尊同你那阿姊要做什么了。你也莫要恼怒,你那六姊,只要不是太过蠢笨,大抵就快有来求我的事儿了。到时候我给你出气如何?”   “她会求你?”十六娘斜睨了秦云衡一眼,愤愤道:“我碰她她都嫌晦气呢!”   “且看着吧。”秦云衡轻轻一笑,道:“她多半是要求御史向至尊进言的。虽然我这儿遭逢母丧不能任官,然而她难道会求你爷娘去为她寻旁的御史么?多半这事儿还落在我身上。”   “……进谏?”十六娘原本已经朝堂中迈出两步了,听得这话却狐疑地停了脚步:“进谏些什么?”   “我原本便听说,内作坊的巧儿们如今在按至尊身量赶制新铠甲——刚刚,五郎来了,又说他在突厥军中的细报传了消息来,天军竟然将几个不甚重要的据点尽数放弃,然后全军后撤集结,仿佛是在集中力量预备反击……”   十六娘骇得目瞪口呆:“这……至尊是要御驾亲……”   秦云衡的手指,在她唇上按下,将那个“征”字按了回去:“至尊不曾与大臣说明,大抵他自己也知晓,这一说,大臣们必将反对。他想击垮突厥人,又怕大将专权,那自然是亲自领军的好咯!”   “他……刀枪无眼,他又不曾打过仗……”   “裴家要的,不就是这刀枪无眼么。”秦云衡低声笑道:“贵妃想必竭力劝他成就这一场功业,可你那六姊一定也想竭力拦住他,所以肯定会来求我上书。若是上书也还拦不得,贵妃或许会感动于她痴情,想法子叫至尊带上她。然后……”   “快闭嘴!”十六娘伸了手捂住他口:“便是只有咱们俩,这话也说不得!再者,石五郎的言语,你便全信了?他到底……若我是他,对你不会有甚好心的。”   “现下还是能信的。”秦云衡道:“我亦不比他差太多——从前是我太过轻信旁人了,如今既然自己当了心,便是仍比不过石五郎,可也不至于就叫人算计了!”   十六娘抿了唇,点了头,道:“二郎——还是多当心。奴现下已然不求郎君闻达富贵,只求你我……能相守终老。”   秦云衡似有所感,伸手拍了拍十六娘脸颊,轻声一叹:“然而如今乱世,你说……我脱得出么?走吧,孝子孝妇,按理说不可离灵堂太久的。”   返回了灵堂,十六娘跪坐了,终于能静下心想秦云衡的言语。然而越想,便越觉得头大如斗。   她多想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体!   然而既然知道了,就没有逃走的可能。   隔了两天,裴家果然送了消息来,说是六娘回府了。秦云衡对着十六娘便是会意一笑——果然,还没等到午后,那女人便急慌慌遣了婢子来,说她要亲自上门拜访。   十六娘咯咯一笑,对那婢子道:“别啊!奴才没了阿家,这宅子腌臜得很,莫要脏了新贵人的脚呢!你且这样回她!”   那婢子登时一副为难神色,道:“十六娘子也是府中长大的,怎生不知六娘子那脾气?她今日回来便哭天抹泪要过来,好容易郎君娘子同意了,若十六娘子给拦回去……她怕要扒了婢子的皮啊!”   “你何苦为难个小婢子。”秦云衡在旁听到了,便插了一句:“让她来吧。不过是来拜访而已……”   “郎君这样说了,便请她过来吧。”十六娘咬了牙,道:“不过,你们最好回去准备着熏香什物,好给她驱邪!”   “是了!”那小婢子也不顾十六娘说话不快,竟是喜上眉梢地去了。   “你看看,那女子都做了些甚——连婢子都逼成这样!”十六娘恨恨道:“真是小人得志。”   “小人得志的事儿多了。”秦云衡道:“等等吧,看她怎样来。”   当裴六娘出现在堂前之时,十六娘不禁一咬牙,移过目光望着秦云衡,但见秦云衡唇瓣微微颤动,脸色比方才有意克制着的还不好了些。   “二郎?”她低声唤了他一句。   秦云衡垂了眼帘,用力一握拳,再抬头时已然换了若有若无的微笑:“六姊如何来了?”   那还是穿着一条醉红色罗裙的艳美女人笑得颇有几分楚楚:“十六妹!十六妹夫!今儿奴来,是有事儿相求呢。”   “是了,定是有大事儿。”十六娘也跟着笑起来,道:“如若没大事儿,六姊这样讲究的人,怎么会冒了这天大沾染晦气的风险,来一座刚刚没了老夫人的宅子里头呢。看这一身金红翠绿的,还念着帮咱们驱邪,当真好细的心!”   她这话说的却比秦云衡的言语尖酸得多了,眼见着裴六娘脸上挂不住,道:“十六妹莫怪!事儿急,我从宫中出来,便不曾换衣裳!”   十六娘盈盈一笑,道:“奴记得六姊进宫时穿的不是这一身——怎么,宫中新赏的?”   六娘尴尬,一声“正是”,刚刚着地,十六娘便补了一句:“看来传闻前线吃紧,果然是真的呀。连至尊同贵妃赏人,也赏半旧的衣裳了。”   这六姊当旁人都这样好糊弄?明摆着就是有意穿一身红衣,免得叫鬼魂沾惹之意,如何还要推说是刚刚回府没有换衣?宫中便是再缺钱,也不致少一条赏人的裙子!   十六娘这话阴损,六娘难免有些发作,道:“阿央!你这话是甚意思!”   “意思?”十六娘冷笑:“阿姊!休怪做妹子的不提醒你!我阿家没了,连阿娘都亲自过来吊唁一回的!你呢?你连声儿问候都不曾有!这也罢了,还穿着这一身来!你有那时间遣小婢子来同咱们说,怎生就没光景换条裙子?便是素色的也好!是你来寻我家有事儿吧,可不是咱家有事儿求你!”   “你……”裴六娘面色登时紫涨起来,倒显得妆又浓了三分。   “女娘行,心眼子小。”秦云衡终于出言了,声音中无怨无怒,极为平静:“六姊休和十六妹她一般计较。若有事儿,便说吧。”   此时这三人俱是立在院子中,六娘深吸一口气,道:“便在院中说?”   “这宅子小,正堂现下是灵堂。”秦云衡道:“若六姊不介意,大可去十六妹寝阁里说。”   裴六娘微蹙眉头,道:“她寝阁——你们不一同睡?啊,是我不小心了。十六妹夫莫恼。”   十六娘分明觉得牙根子疼了一下。   引着这不知轻重的人到了自己寝阁坐了,趁着她还在四处张望,未来得及说出下句叫人难堪的话之前,十六娘便急急道:“六姊有甚事,现下可说了吧!”   六娘忙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看了随后进来,掩上了门的秦云衡一眼,之后忽地站起,又跪在了秦云衡面前。   秦云衡转回身便看着这一幕,不禁一惊,朝侧面迈开一步,才道:“六姊这是如何?起来说话!”   “十六妹夫,秦御史!”六娘却并不起身,一双眼中却储满了泪水,道:“至尊要御驾亲征,您……您倒是写上书,拦着他呀!”   “至尊要御驾亲征?”秦云衡冲十六娘使个颜色,却道:“怎生我们都不知晓?六姊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裴六娘与至尊的事儿,是不得与旁人说的。秦云衡按理虽该知道,但若不知道,那也是做臣子的本分。   “……我听至尊与……与贵妃说的。”她咽了口唾沫,仍是跪在地上。   十六娘却走过去,强将她拖起,道:“阿姊起来!地上凉,莫跪坏身子,十一姊也要恼我的!”   六娘跪下,想来是预备着一句“您不答应奴便不起来”的,然而此时十六娘当真着力拖她,她居然就跟着站起来了。   这是成心来求人的,还是成心来气人的?十六娘简直想回去问问自家阿娘,这六姊的生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除了一张脸之外挑不出一点儿好处的小娘子呢。   秦云衡却是沉吟,道:“既然是至尊与贵妃的私语,想这话是不便叫旁人听到的……便是贵妃将此言转告六姊,抑或六姊‘不慎’听到,也不该告诉旁人啊。做御史的,只能弹劾有错的百官,或者谏诤至尊已然作出的不妥事宜,可至尊既然没有明说要亲征,六姊,你说现下谁敢上书,那岂不是明示至尊,他的心思早有人透露出去了么——再者,遭丧事的人免官三年,六姊可是忘了?我初任御史不久,可还真没有肝胆相照到如此程度的同僚敢为我冒这一险!”   裴六娘脸上一白,道:“再没有旁的法子?”   “至尊要亲征,定会选有经验的名将做副手的。”秦云衡道:“他的康健定不是问题。彼时旗开得胜,也是圣朝的天大福荫,好教那些突厥贼虏知晓厉害!”   “……十六妹夫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秦云衡淡淡一笑,道:“至尊福泽,天下哪个敢生疑?只是六姊再莫同旁人说这至尊要亲征的事儿了——姚氏才闹过反案,如今残党尚未肃清,若是他们知晓至尊要亲征……”   裴六娘打了个寒颤,一叠声道她知晓了。   西去不还   “至尊真会无事归来么。”   送裴六娘出去,十六娘似是自言自语般,低低呢喃了一声。   秦云衡转头看住她,一双人,目光交触,却皆是浅浅一笑,无人再多言。   想来,至尊亲至前线征战还能好好回来这种推测,也只有裴六娘这关心则乱且利令智昏的人才信。   就算他本来不该有事儿,裴家也不能让他没事儿。   “生生把忠臣逼成这样,至尊……在某些地方,也是很有才赋啊。”十六娘道:“今日是六月初三,听说,初六是动征伐的佳期。”   秦云衡点了头:“怕是明儿个朝会上便宣布此事了——只是我不得见,不知,到时有几人忧虑,几人暗喜呢。”   “奴阿爷反正是要在的,彼时问他,便也是了。”   果然,六月初四的晨会,至尊当真宣布了御驾亲征的消息。这一句话,便如同惊石入水,朝堂之上文武众臣,倒有多半是面无人色的了。   然而,偏生又拦不住。裴令均为首的重臣们不开言,便只有一两个出来反对的,也尽数叫至尊自己给骂回去了。   “他是铁了心以为自己能打胜仗了。”   去裴府打探罢消息,秦云衡回来,见着十六娘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二郎的意思,是至尊还不一定能胜?”   “胜自然能胜,突厥人已经连着打了一年的仗了,早就纵成骄兵,士气也比不得初时了。如若这样还不能胜,至尊为自己选的副将便太过草包。”秦云衡道:“但凡是个边将,知晓突厥人习惯的,这一仗都有□成能胜。且况至尊此次选定的副帅是宋老将军,那定是败不了的。不过,宋将军用的先锋,却是讲究得很啊……”   “谁?”   “秦云朝。”   “他不也轮着三年母丧么?!”十六娘大惊,脱口道:“如何他就能出战?”   “宋将军一力保举的,说他勇悍非常,忠智可靠,直能把我比成个废物,甚还为他提到了正五品。”秦云衡轻轻一笑:“你说这老将军是太聪明了呢,还是……太蠢了呢?”   “这如何还算得聪明?”十六娘反问,可话出口,她便恍然:“便……如同阿姊召六姊入宫一般么?”   “可不是。”秦云衡道:“如今你六姊伴驾去了——也不知道她用什么名分去?说来也好笑,她这样忙着赶着,却是……”   十六娘轻叹一声,点了头,道:“此去,果然是吉凶不卜的啊。”   她也打听到了,突厥军卒的前锋如今,距离神京城外只剩下不到五百里地——那是极险的了。   突厥人是攒着劲儿,想要一举夺下神京城,可天军将士,又岂有不羞恼成怒,誓死一战的道理?   六月初六,至尊带着诸州郡赶着送来的新军丁共十五万,出神京城,亲征。   六月十五,天军与突厥军队鏖战于七里原,惨战四日,终于获胜。   六月十七,副帅宋伟奇亲率轻骑侧击突厥军后援,斩杀随军牧人五千余,缴获牛羊马匹十数万。   七月九日,天军克突厥军于金玉川,杀敌七千余,俘突厥右部王。   八月中旬,天军与突厥军队恶战,重伤突厥可汗。   是月底,天军与突厥人于锁河关下激战。   原本已然叫连胜的消息鼓舞得一片沸腾的神京官民,多半都以为,这一场激战也会以天军的胜利告终。不是么,突厥人的可汗都快不知死活了,那些强悍的战士,不速速回到天山草原上为自家部酋争夺大可汗之位,还留在这中原土地上作甚?   然而偏就是这“最后”一场战役,至尊于前线督战时,被满腔仇恨的贾荣檀在城关上看到了,登时箭如雨下。   紧跟着,一封书信便千里加急,送到了神京里裴贵妃与诸位宰相案头上。   “以身殉国。”秦云衡看完战报,低声重复一遍,之后才抬了头望向裴令均——以他暂时无官无爵的身份,原本不可能获得消息,然而,裴令均当下不便进后宫寻女儿议事,多半事情便是召了诸子与这女婿商议。   这一封前线告急的文书,自然也该让他子婿中唯一一个上过战场的人看到。   文书上着重说的,是至尊被突厥贼虏射伤的消息。然而在那之前,却也提了一句,贾荣檀亲自射来的第一箭,被前锋秦云朝用身体挡住了。   之后锁河关上万箭齐发,秦云朝挡在至尊身前,那万箭透体的伤,自然受了便活不成。然而他背后的至尊,却只挨了三箭。   饶是如此,对于身娇肉贵,生长深宫的至尊来说,这三箭的痛苦,也足够他受的了。据说竟因为伤痛和惊吓,发起了高热来。   文书上用“以身殉国”冠在秦云朝头上,却模糊了至尊的伤情,只说高热,不说那三箭,都伤在了何处……   “你如何看?”裴令均目光沉沉,看着自己久经战阵的女婿——将军究竟是将军,便是不着铁衣,神情中一闪而过的凛冽,也带着刀和血的气息。   “他够聪明的。”秦云衡冷声道:“这一死他便是功臣了——便是姚尚书再在神京大狱中把他供出来,至尊与百姓,怕也只会以为姚氏不过是在攀诬他呢。”   “然后?”裴令均似乎在等他说什么。   “死得好。”秦云衡舒了口气,抬起头望向裴令均:“不过,我大概要背一个诬陷忠臣的骂名了。当初他诬告我谋反的时候,我可是直斥他是姚逆一党,勾结突厥的。如今他殉国了……怕是百姓要将他传诵成英雄啊。”   “什么骂名!二郎过虑!”开言的却是裴令均的嫡长子裴庆涟,这西都令眉尖微颤,阴戾之色闪过:“他那不是以身殉国,那是——畏罪自尽,拖累至尊!”   “那当然最好。”秦云衡抿了抿唇,片刻犹豫后,郑重道:“多谢阿兄了。”   以西都令的职位,想要在神京内外散布一些谣言,实在是再轻松不过了。   然而,造谣诽谤自己已经死去的血脉相连的亲兄长……就算是恩断义绝了,就算是他也辜负过自己了,心下也未见得好受呢。   这一场商议散了,秦云衡方才回了自己宅子。刚一进门,便望见十六娘站在堂下,望着他,额上有细细汗珠,显是已然等了许久了。   “怎么,一直在此处?”他迎上前,看了她,道:“我过去有个把时辰了,你……”   夏日里,穿着粗糙的斩衰孝服站在室外,几乎是酷刑。   然而十六娘却摇了摇头,道:“并不曾,方才五郎过来,说是要寻郎君告别了。奴想着二郎在阿爷那里,便叫他明日再来。然而……他说今日便走。奴送他走了,便想着时候也差不多,索性在这里等二郎回来。”   秦云衡几不可见地轻轻蹙了眉。他很难不介意石五郎在自己不在场之时与十六娘相会,虽然,他可以用一句“相信”强压过去这不快……   “他回西突厥?”   “是呢。”   “可突厥可汗还没有死!”秦云衡突然暴怒起来,声音却压得极低,道:“如若因他做了可汗,那些随着可汗的突厥人回不去,逼得狗急跳墙了,这事闹出来,是叫谁的脸上好看啊?!”   十六娘不意他突然发火,不免一惊,才道:“咱们……去内室里头说?”   “说什么说!这胡儿叫人如何信得!”秦云衡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狠狠啐了一口,疾步走进了堂中。   十六娘在他身后,却闹了个莫名其妙,她看了拥雪,道:“侍剑可与你说了,这二日郎君有无心绪不好?”   “并没有的事儿啊。”拥雪也是一头雾水模样:“今儿个早上郎君出门之时尚耐心得很,看来心绪还算不错的。”   十六娘沉吟片刻,道:“去备些莲子羹,那东西清火。只是莫要放糖,服孝不可□细东西,再者二郎也不爱甜。”   拥雪应了声去了,十六娘方举步,小心翼翼进了屋内,道:“二郎?”   秦云衡抬眼看了她,如今声音方平复下来:“你坐吧。方才……我太躁了些。”   “阿爷是有甚事儿……”十六娘道:“叫二郎如此急躁?奴猜,二郎不是因石五郎的事儿才突然光火的……”   秦云衡抿了抿唇,道:“有点儿麻烦事儿,不过也算不得大事——我自己,也不知到底是怒什么的。大概,还是不乐意他在我不在的时候来见你吧。”   十六娘转开了眼睛,过一阵子,才道:“其实也没什么的。他那人……也算不得夺人所爱的小人。再者,二郎不也说,信得过奴么?”   “信得过是信得过,只是他赶着这时间,叫我心下不乐。”   这话说完,他便不再开言了。夫妇二人,一时默默。   十六娘却想起石五郎交给她的一双约指,它们如今还攥在她手心儿里,还有,他将约指放在她掌心时说的话。   “娘子当可将一只赠与郎君。这是突厥司祭以陨星碎片合黄金所打造的,也算得宝物……听传言,佩戴这一双的爱侣,人间天上,自当不离不弃的。”   “……你……明明……何必如此?”   “为了成全啊。我天生就是个薄情的,娘子可忘了这话了?”笑容绽开,他的容颜确是美,美得叫人不忍心看——尤其是加上了那笑意也盖不掉的一点点失落。   因为那失落极少,所以,格外地浓……   之后,他退开了一步,以手抚胸,行了一胡礼,转身离开。   他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吧,西突厥,阳关之外……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十六娘想着这个,便觉得掌心中的指环硌着疼。她思索了一阵子,正寻词觅句要开口说这指环的事儿,却听得秦云衡在半晌沉默后突道:“那个人死了。”   “谁?!”她一惊。   “秦云朝。”一直垂着头的男人抬起了眼,看着她:“大概是因为他死了,所以……我心底下,还是有些……不平静吧。其实现下想来,五郎的作为,也算不得过分。换了我是他,大概还不一定能克制住追求心爱的女人的愿望,更不会帮她喜欢的人脱困。他能此刻再走,已然是帮了我天大忙了——你,会不会因此觉得我同他比……便不像个男人?”   十六娘方被秦云朝的死讯震住,听他说了后头这一句,楞了一霎,才反应过来,道:“不……不会。”   恩怨消断   这一声“不会”后,十六娘又想了一阵子,才道:“大郎死了,石家那位,也已然走了,你不是……该轻松些了么?怎的还这般?”   秦云衡慢慢地摇了摇头,道:“石五郎这一走,你能记住的,必然是他决然放弃的承担。可我,还是你的夫婿,也许过很多年之后,你会觉得我处处都惹厌,一点儿也比不上他……到底走了的那个,总是比在眼前的叫人怀想。再说大郎那事儿,当初他诬陷我之时,我便言明了是他暗中投敌,才这般诬赖与我。可他这一死,若有心人再将这话翻出来,岂不是就……”   “谁会如此恶毒?”   “难说,人总是有记性的。你阿兄说,便借着这个机会,索性再叫人放出话去,说他是怕事情败露,牵连家人,才有意引得关上敌军注意,好射杀至尊的——可是这话说出去,有心之人难免会想到其中蹊跷。譬如,他若是要害死至尊,那么何须自己扑上去挡箭?再者若说是怕事情败露之类,方法多的是,引人注意杀害至尊,反倒是最最愚蠢的法子了。”   “这……”十六娘看住他,忽道:“二郎既然觉得不妥,为何不拦住奴阿兄?”   秦云衡默然许久,摇了摇头:“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叫人生疑,也……不想让全天下的人以为我秦氏出这样的乱臣贼子。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向我报复,才会投靠姚氏,真说是祸乱江山,他哪里有那胆子?便是他敢,也须知道,这叫我秦氏祖宗英灵都饶不过他!”   “……倒也不见得没有旁的法子啊。”十六娘想了想,道:“奴这里有个念头,虽不知是否合适,然而请二郎一听想来也无妨——如若二郎将当初的话,推为姚逆有心挑拨你们兄弟失和,君疑外将,是不是……这样大郎落得个忠臣名号,也于秦氏宗族名誉无损!人人更会以为翼国公教子有方,两个儿郎子,皆是不拘世人毁谤只求忠烈照天的好儿男……”   秦云衡愕然,之后,他唇瓣慢慢抿紧,眉宇之间,一股决绝意气却在犹豫之后豁然闪现。   “我……便念他不在了吧。”说罢,年轻的男人站起身,道:“你可否找人去同你阿兄说?便……将那话,尽数推到姚逆身上去!我,再不与大郎为难了。”   十六娘方才说话时紧紧攥了手,如今,指头却不由自主地松了些,才觉得那两枚指环在掌心硌得疼得很。   “尘归尘,土归土。”秦云衡的声音有些哑,眼光却已然恢复了从前的明澈:“阿央。”   十六娘应声望着他,只见他似是喜,又似是悲。许久之后,竟有一滴泪水,沿着他面颊滚落下来。   “二郎……”她上前一步,抬手为他擦去泪迹:“须知男儿有泪不轻弹。”   秦云衡摇了摇头,道:“那到底是我兄长……我原以为,我会恨他恨到骨头里,如今虽也爱不起来,可想想,心里到底……有些凄凉。”   “大抵,便是男儿,也有一颗人心。”十六娘轻声道:“骨血亲情,到底难割断啊。说是绝情,可情分,哪里这样容易绝?”   秦云衡微微侧了头,道:“咱们须得去秦府一趟了——没了家主,无论出于什么身份,我都该过去。”   “咱们搬回去?!”   “不。”秦云衡握了握她的手:“咱们迟早要回去,只是不是现下——你我过去,算是处置阿兄的后事,也问问那边儿缺什么。如今,他们孤儿寡母的……你那堂姊,没干过什么坏事儿。”   “堂姊……”十六娘念一句,突然惊道:“我都不知她还活着没有呢,二郎不是说,姚逆……许会害她么?”   “好吧,那至少,还有个秦悌在。”   十六娘垂了头,思索一刻,道:“是。”   想起秦悌,她不知自己该有如何心意。那是她曾经深深憎恨的女人和差点害死她全家的男人生下的孩儿,然而……这孩儿自己,却是幼失父母。   他爷娘的死,和她夫妇两个,还有脱不开的干系。   说来也算了吧,既然秦云衡,都能放过这兄长,她有什么好放不下?那些纠缠与伤害,毕竟已然都成了往事。   这宅子里不备马车,但几匹马还是有的。十六娘带了椎帽,与秦云衡一道,引了两个奴婢便去了秦府。秦愿还小,自然不能带着,便叫人将她抱回裴府里,由外祖母看着。   秦府内外,果然是一片慌乱。正堂上结了白幡,可却未设牌位,香烛贡品,摆得也乱。   而堂上并不见裴十三娘的身影,一身斩衰孝衣站着的,赫然是秦云衡的妾,挽云。   这个女人如今看上去极为疲惫苍老,在一众奴婢们不知真假的哭声中,她的目光甚至叫十六娘想到了死鱼的眼睛。   那是一种叫人看了,便从心底下发憷的绝望——绝望的最深处,不是哭,也不是闹,更不是自尽,而是行尸走肉地活着。   “我……堂姊呢?”十六娘原本见堂姊不在,是想发火的,然而目光交触,却只能问出这样一句。   “她在沁宁堂。”挽云的声音听起来不似是活人发出的。当然,没有谁听到过鬼的声音,可便是传言中鬼哭,也总该有几分凄厉的。   这又是一个深深在乎着大郎的女人吧。十六娘转过了脸,忍不住蹙了眉头。   大郎是不是个好人,这问题若是现下问她,她定会摇头。然而,为何所有和他交好过的女人,都这样心心念念记挂着他呢。   从灵娘,到十三堂姊,到这挽云。   “阿央?”秦云衡喊了她一声。   “我……去找我堂姊。”她头也不回,道:“二郎要一起过来么?”   “……好。”出她意料,秦云衡却做了这样的答案,之后更是快步向前,跟着她一道走:“过阵子你先进去,叫婢子支一道屏风,我不便见你阿姊的。”   十六娘点头应了。她许久不曾走上从秦府正堂到嫡妻所居沁宁堂的这条路了……如今,她可以再一次成为秦氏家族的女主人,可她却没有半分快意之感。   到底人心下留有几分情,便难以决绝。   沁宁堂不远,走不了多久便映入她眼中了。然而,这沁宁堂却与旁的地方不同,花木依旧繁茂,且并无一条白幡……   十六娘回头看了秦云衡一眼,见他也有迷惑之意,便加快了脚步,也不待婢子传报,便推了沁宁堂的门,一步跨了进去。   “堂姊?!”她话音未落,便嗅到堂中一股浓郁的药气,以及药味也盖不住的,重病的人身上那股泛着冷的特殊味道……   并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答应,只见一个小婢子仓皇跑了出来——同别人不一般,她也未穿素衣!   “娘……娘子?”这婢子还识得十六娘,竟跪了下来:“这……”   “你是不知如何称呼我和我堂姊了吗?”十六娘道:“她如何?”   “……病了。”婢子的声音发颤,道:“她,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如今,府上大郎没了的消息,也不敢同她说……”   “一个多月!”十六娘惊道:“这么说,是儿郎子没了,过不了多久就……”   婢子点了头,不敢出声。此时秦云衡在半张的门扉上轻叩了几下,才叫十六娘想起支屏风一事,忙嘱了婢子去办。   然而婢子跑去了,她却不曾迈步。她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要如何去见这堂姊?!   “怎么了,阿央?”秦云衡已然进了门,将手搭在她素衣上。   “……我堂姊她……”十六娘咬了唇,低声道:“这可还怎么活。儿郎子没了,夫婿也没了,自己还……”   “病么,总是能治好的。待到一切都好了,咱们为她再寻一门好亲事便是。她长得像你,这样的容颜养好了便……”   “不要说!”十六娘急道:“女子哪里有这样容易变心的?她若是知道大郎不在了……怕是活也难呢。没了夫婿,哪里是换个夫婿就能行的……”   秦云衡抿了抿唇,似是不理解,道:“古来女子被敌人杀了夫婿劫掠去的也有,未见得便一个个都自尽了不是?待到生养了孩儿,怕是杀夫仇人也放在心底下了,哪里便……”   “同你没法说。”十六娘扭过头道:“反正那时,若是你在疆场上回不来了,我也会守着阿愿,一世不再嫁……”   “我……”秦云衡许是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个,正要分辩,那婢子便抱了一卷帘子过来,道:“娘子,奴暂且寻不到人帮奴扛屏风!便用这珠帘遮挡,也是可行的吧……”   十六娘自然不会叫秦云衡随她去做扛屏风这种事儿,又急着见堂姊,便也胡乱点了头许了。婢子进去张罗,过一阵子,出来道:“郎君,娘子,现下可以进了……大郎娘子她醒了,也难得精神这样好呢。”   秦府主母   十六娘伸出手,触着那帘幕的一刻,心底下微妙地悸动了一下。   她回头,只望到秦云衡垂首敛目坐在侍婢置下的帘外,却不曾接到她这一眼。   银红色薄纱的帐幕拉开,两个面容相似的女郎,四目便这样撞在了一起。   “堂姊……”十六娘喃喃道。   她知道这是十三娘,然而,又不敢相信这是十三娘。   堂姊一向比她瘦些,她是知道的,然而此刻看着躺在榻上的堂姊,却依旧是憔悴地超过了她的想象。   她甚至想到了秦王氏——这不吉的联想,叫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才道:“堂姊……你,病了?”   裴十三娘看着她的眼神初时有些涣散,然而终于聚焦之后,却低声吐出一句话:“大郎他……不在了吧?”   十六娘大惊,道:“怎么说这样话?”   十三娘慢慢合上眼,道:“那么,我们也该搬走了。我住着这沁宁堂,很不安生——如若他还活着,你是不会来这里的。是不是?”   她的声音,就和那挽云的眼神一样,宁静的叫十六娘害怕。   “不……不是,堂姊。”她忙道:“你好好养病,旁的休想!”   “如何……能不想?”十三娘的唇角甚至微微挑了一点点,在她平静而憔悴的面容上,成了一个叫人心下生悲的笑:“我的夫婿没了,娘子。也许,于你们想着,他是恶有恶报……可于我,不管他做过什么,都是我结发的……夫君啊。”   十六娘咬着唇,她想起十三娘的母亲杨氏说过的那些话,又恍惚想到十三娘这次未曾自称“奴”——可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十三姊的悲伤,叫她竟忆起了二郎出征时自己的恐惧。   “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好娘子,你一定知道,我夫君是如何……能告诉我么?”   十六娘摇了一下头,道:“不,他……堂姊,你问这个作甚?”   “我到的黄泉底下,总需还能寻到他。”   “不!”十六娘是真的慌了,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伸手抓了十三娘的手——隔着锦被,她居然能一下按住:“堂姊!你不可以这般!你还有爷娘!你不能抛下他们……”   “爷娘……”十三娘的头还挨在枕上,却依然慢慢摇了头:“爷娘……我……娘子,你可知,我生下来,便是来受苦的……我阿爷是那样的人,阿娘吃够了苦,夫君为了他的事儿,害了我的孩儿,如今他也死了,可我!我连一死,都……求不得!我不用药针,原是必死的,可你……何必还来要我活?”   “你若不好好活着,这些吃过的苦便也白吃了!”十六娘心里头酸得很,声音也大了些:“你阿娘那般可怜,你便不想要孝养她么……”   “娘子不能替我……”   “不能。”十六娘几乎是脱口而出:“孝养你爷娘,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如何能推给我做?你若真敢死了,我便敢叫裴氏宗族都不顾他们两个——你要不要死,自己看罢!”   十三娘的嘴唇微微颤动,半晌,突然尖声哭喊道:“可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娘子!你告诉我!我没有夫君也没有孩儿,我的命比我阿娘还惨!她好歹还曾经有个小娘子,陪她一起受过苦……可我……”   “你还可以嫁给别人。”十六娘竟将秦云衡的话也说了出来:“世上原本不止那一个男子。自有人会疼你惜你……”   “我不想了,我太累了。娘子。让我走吧,就当您赏我个解脱……”   “你……”十六娘简直说不出话来。她看着十三堂姊的模样,心里头不是不难过,竟还隐约生出,许她了结这悲苦一生的念头。   “慢。”却是帘外的秦云衡于此时开言了:“你当真要死?若十三姊执意要死……大概,要亏负你那死在疆场上的郎君一片心意了。”   “什么……心意?”   “勾结姚逆,罪再重,也不过是个死罢了。可他以自己性命作赌,去博一个身后名,那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为了被他栽赃过的我和秦氏族人吧。”   秦云衡的声音很轻,然而十六娘分明看得到,这一个个字传来,十三娘子面上,便仿佛有一种冰封的神情,被一下下砸开。   “他要那名声,是为了谁在他死后能过得好些?十三姊自己想罢。”   这句话后,十六娘听得外头衣衫簌簌响动,之后是一句:“走吧,阿央。去问问旁人的事儿,说不定,秦悌得我们带走了。”   秦悌……十六娘瞥了十三娘子一眼,松了手,站起,低声道:“那么,堂姊,我们先……”   “别……”这次却是十三娘子伸手握住了她手腕:“别,我……把他留给我。”   十六娘不知如何答,只听得外头,男人的声音道一声好。   跟着秦云衡出来,行得数步,十六娘才抓了空子,道:“你怎生想到用这法子劝她求生?”   “她不过是痛恨那人对自己无情,可偏又舍不下对他的情分罢了。”秦云衡瞥了十六娘一眼:“你不是说,若我死,你便终生不二嫁么?我便想着……她从前不用药石,大抵是恨苦了夫婿待她无情,便是真图个自尽,说到底也不过是报复。可一俟她知晓了大郎死讯,怕又是念起他那点儿好,益发觉得活着无益。”   “你怎就知道……她会念起大郎那点儿好?”   “我出征之前,你恼恨我到那样地步,都不与我说话,可我要走了,你不还是……”秦云衡转头,看住她,突然微微一笑,温柔得几乎有些腼腆:“阿央啊,天可怜见,我……活着回来见你了。”   十六娘咬住了下唇,她也看着面前的男人。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和他成亲一年多了。   那些龃龉,他不提,或者不见得那些人和事,她甚至都不会想起。她心中对这段姻缘的思忆,多半都是他出征,远徙……那些不能厮守,却不能不站在一起的日子。   在那些时光中,她得不到他的指点,可却总是知道,那个男人一定会想尽办法,从天的那一边,回到神京来见她。   因为他们是夫妻。夫妻,该是同命的。   她将头仰得更高些。在那样困苦的时候,不管当着谁,她都不曾掉泪。石氏和五郎也好,三郎和阿姊也好,都不会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她可以无知可以蠢,但惟独不可以软弱。   然而在如今,看起来最可怕的日子已然过去的如今,她却想哭了。   累啊,这一程走得谁不累?   秦云衡微微动容,像是要说什么,可就在这一瞬,十六娘听得一声细细的猫叫。   她愕然回头,却见墙角一团灰色的毛球。   “……月掩?”她初时不敢认——可月掩那异色的眼眸和比寻常猫儿长得多的毛,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猫儿警觉地站起来,朝这边靠近几步,之后,大抵是嗅到十六娘身上气息熟悉,才喵的一声叫,跑到她身边,在她腿上轻轻蹭着脖子。   十六娘叫一声,忙俯下身将猫儿抱起:“月掩,月掩!怎的成这样了!”   “你走了,阿娘也走了,偏生没人想起这猫儿,它还活着,已然不错了。”秦云衡亦伸手将猫背上长毛捋过一把,道:“毛都快滚成毡了。抱回去吧,叫婢子们给洗了,好生再养起来。”   十六娘抬了眼,望了他,道:“这猫是石氏给奴的。”   “就算是五郎给你的,我也不会扔了它。”秦云衡道:“只是个猫儿,你留着……也算是个念想。到底,五郎和石氏,助你我良多。”   “五郎走了,石氏也走么?”十六娘突然想起这一遭,紧紧抱了猫,道:“她若是走了,三郎该怎的是好?”   “不过是个妾,走便走了……不,石氏与五郎不是亲姊弟啊。她作甚要走?”   “……那也好。二郎,奴……日后还能和石氏来往不能?”   “谁拦你了。”秦云衡轻轻拍了拍猫脑门儿,道:“走吧。既然你堂姊说了她要留着秦悌,这府上,我便没得什么好挂心了。”   十六娘看他一眼,轻轻应一声,随着他正要再举步,却见得侍剑跑来了。   秦云衡不禁蹙眉,道:“如今你算是随着我的奴子,这秦府里自不可乱闯,如何……”   侍剑却不应错儿,反倒向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刚刚裴府大人送了信儿来,至尊……驾崩了!”   “不只是……箭伤吗?难不成……”秦云衡一惊,反问之后,却忙忙又加一句:“休再与旁人乱说此事!快去备马!咱们回去再商量!”   大权易主   月上枝头。   十六娘坐在堂中,手中缠着一根素色的丝带,她安静地像是一座美人像,可心中,犹自是带着极为不安的惴惴。   二郎还没有回来呢。   从秦府策马扬鞭赶回来,秦云衡便去了裴府——如今他们已然在裴府与这宅子的界墙处暗暗开了一扇门,但素日里也还是锁着的。到底人言可畏,这种事儿还是低调些的好。   可就是这样近……秦云衡已然去了三个多时辰了。   拥雪放在她手边的素茶,她一口都不曾动。倒不是未加盐与各色茶果的茶汤难以入喉,实实是心底下一片茫然,什么也寻不到。   至尊死了。   那个猜忌臣下的、无情寡恩的男人死了。   她不是不高兴,然而……却也有些担心。要知道,一国之君的死,对于那如今还在胶着的战场,会有如何的影响?   那突厥可汗只是生死不明,便是士气大馁,如今至尊的死讯,若她猜得不错,宋老将军该是严严整整瞒着的军士们的。   如今,隔着一面墙,她能看得到裴府葱茏高大的花树,却看不到这府中暗暗运行着的,这个国家命数的时轮……   婢子抱了猫进来,月掩已然被洗干净了,雪白柔顺的长毛软软得叫人摸着也舒服,甚至还带着一种轻浅的香气。十六娘抱了猫,又想起送她猫的石氏——她也在这宅子中住着,却益发深居简出,已然是有日子没见到她了。   “去看看石娘子就寝了没有。”她对婢子道:“如若没有,请她来我这里喝一盏素茶。”   婢子去了,回报回来,却是石娘子正值月信,身子不适,歇得早。   十六娘闻言,也只得作罢。阿家没了,这三年丧期中,她做不得任何消闲的事儿,这般等待的时间,也分外难磨折。   这一等便候到了后半夜,秦云衡方推了门进来。   “还没歇下?我便知道,你会等着我。”   “奴是等你们商量的结果的。”   秦云衡原本正在回身掩门,听得她这一句,却是侧了头,觑着她笑了那么一笑:“什么结果?人死不见尸,便是不死。”   十六娘眸子一转,道:“这是说至尊本来便没有驾崩,还是……咱们也装作他还活着?”   “他当然是驾崩了,便是借了宋将军一个胆儿,他也不敢诅咒至尊驾崩。”秦云衡微微撇了唇,道:“明儿个,贵妃会以至尊的旨意为借口,再次犒军。”   “哦?”   “至尊不在了,士卒未必会知晓,然而将军们必然知情的。俗谚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是而将军们必然更担心新君即位后,这母子俩会如何待他们。贵妃犒了军,便意味着还会待他们如至尊在时一般。只要将军们心思定了,那锁河关,指日可克!”   “当真有这样简单?”十六娘也觑着他。   “最好这样简单。”   “如果不……”   “还有我。”   这对话说得没头没尾,十六娘却变了颜色:“你……如若不行,你还要出征?”   “不然如何?等着突厥军打下神京,或者等着叛军将咱们一网打尽么……”   十六娘垂了头,低声道:“我……经了大郎那事儿,我是更有些怕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秦云衡的口气却是奇怪的轻松,他道:“我相信前线不会出太大的漏子——就算我要出战,也不会若大郎一般冲锋陷阵,你有何好担心?若是坐在中军帐内的都能……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且带着阿愿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吧,真若那般,神京也守不住了。”   “休胡言!”十六娘嗔一句,却又笑了:“奴还真是忘了这个……”   “你也莫要担心,天晚了,早点儿歇息。”秦云衡道:“如今事情大概已然妥当了,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十六娘点了头,看着他转身出门。孝期间夫妇不可同室而居,她和秦云衡,这日子过得倒还真是相敬如宾了。   只是,在秦王氏离世之前的那几夜,他们也曾亲热过。十六娘原偷偷盼了这几次能叫她有个儿郎子的,然而时日过去,看来她这期盼是不成的了。   还要等二十多个月——如今还算有些事儿做,待时局稳定了,她该闲得多难受啊。   想着这个,她抚摸着猫儿的手下得有些重。月掩喵呜叫一声,跳下她膝头就跑了。   第二日,贵妃果然以至尊之旨意为名,叫宰相们安排了犒军。十六娘听得这消息,心头便稳了一多半,果然,半个月后,锁河关光复。   要说这宋老将军也是久在军中,深谙军心的了。他在追击残敌开始的两天后才公布了至尊的死讯,一架棺木往神京起运,却又趁着士卒慌怒,宣布要替至尊报此血仇……神京来的下一批犒军金银,也“恰”在此时到得前线,   神京中也同时拥立了裴贵妃之子为新帝,贵妃自然做了太后,却宣称不干政史不垂帘——这话说出来似是做了极大的退让,然而,知情的都知晓,她坐不坐在朝堂之上,实实并无分别。新帝自然还不能理事的,朝中政事,还是由几位宰相拿主意。   可巧的是,几位宰相要么是姓裴的,要么是隔三差五往裴家跑的,要么,是朝中有了名的老好人。   但这话,却不是白说的。太后已然说了她不干政,朝中几个想着攻讦牝鸡司晨的老臣,也便只能将写好的奏章撕了,丢进火盆中烧个一干二净。   新帝登基的典礼,进行得亦是分外顺利。   十六娘自然高兴,虽然她是见不到这一次典礼的。但到底,换了个有裴氏血统的皇帝,便意味着她家族不会再猝然遭逢皇帝的猜疑。   想来,裴氏的族人,大多也都该高兴的。   然而这“大多”,却并不包括六娘。   十六娘初时不曾想到这么一出——直到至尊的灵柩回京。   按着理儿说,新帝已然登基了,先帝也已然作古,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局了。便是国葬本身,那也是按着礼典上写的做便是。   然而,偏就在至尊的灵柩到得神京的那一日,裴六娘再次站在了秦云衡夫妇面前。   此次她没有哭,只是眼神毒厉,声音也尖得骇人:“敢问十六妹夫!你说出的话,全是骗人的吧?!”   秦云衡却道:“我如何骗你?”   “你说了至尊会安然无恙!”裴六娘抬起手,却是指着十六娘,道:“你,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什么……”   她的声音发颤,手指也在颤,十六娘却丝毫觉不出她可怜来。   一个女人,对错误的人用了情,那便莫要怪这情伤人!更何况,这位六姊当真对至尊有情么?她是不敢信,要知道,在那场寿宴之前,六姊并不曾见过至尊。   如此,她还要戴牡丹……呵,这不是处心积虑的接近,又是哪般?   至尊死了,她的伤心,大抵不是为了情——只是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罢了。   “我说什么了?”十六娘蹙眉,道:“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曾与六姊说过什么有关先帝的话呢。”   她将“先帝”二字念得极清晰,便看着裴六娘身子一抖,仿佛是被烧热的针戳了一下。   “你怎可这般——你们,都是算计着我的是吗?!”六娘终于嘶喊了出来。   “算计?”十六娘微微侧了头,道:“莫要说这样的话!是谁先算计谁的,六姊还记得么……谁在十一姊的寿宴上戴了那一朵牡丹花,谁又……呵,死者为大,不敬的话,我不说了!”   六娘看住她,许久才恨恨道:“你会后悔的——我便是死,也会在阴曹地府,日日咒你不得安宁!”   这话说出来,十六娘便不禁变了颜色,她面色时红时白,半晌,才恨恨道:“是么?如若你的本事便是诅咒,那么……就去诅咒吧!”   “阿央!”   许是这话说得太过硬气,连秦云衡都唤了她一声,似是提醒她莫要说有不敬鬼神之意的话语。   “没什么可隐晦的——二郎,心存恶念的人,便是念佛,佛也不会应。善恶之道,岂是一个人口中的诅咒,便能逆转得来的呢?”   不欲有知   “善恶?”六娘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咯咯地笑起来,只是配着她那神色模样,这笑意惨得叫人心里头都哆嗦起来——晴天烈日之下,这个直至此时还穿着华丽衣裳的女人,笑得却如同火狱中爬出来的厉鬼:“你还配说善恶?如今竟是人人都用这个词儿给自己开脱了么——这世上谁说善恶我都信!唯独不信你裴氏说出的!”   “你自己不姓裴?!”十六娘仿佛挨了一耳光,身体都颤了起来。   她知道这六姊算不得自己人,然而会听到这样的话,却还是她从前不曾想过的。   “我宁可不姓裴!裴家哪里有个人把我当回事儿的,你倒是说说看?!”   “我们对你不曾好过?!”   “那是为了借着我巴结至尊,好把那个贱婢从冷宫里头弄出来——我帮了你们,却把至尊也害死……”   “闭嘴!”十六娘大惊,厉声叱道:“谁害了至尊?谁敢害至尊?!你当真是失心疯了!再者,你帮了裴氏?休以为无人知道你说的都是些甚,可有一句是为家族说的?”   “我凭什么为你们说话?!”   “看看,方才还说你帮了裴家呢——从来你都只当这姓氏带累了你那孩儿,却不想,你若不姓裴,谁会正眼看你?街市上风流俏丽的寡妇多了去了,可有谁能进宫,有幸面圣一回的不能?真真是……”   “我是你阿姊!哪里有你这样说话!”   “你也配是我阿姊?你这般愚蠢的女人,真不知是谁生养下的!”十六娘很想再骂得狠一些,然而那些听说街市妇人会用的词儿,到得唇边却骂不出,不免丧了几分气势。   “你骂我生母?在为人子女的面前辱骂父母,你,你会下拔舌地狱的!”   “那如何?你会的不过是诅咒我罢了!”十六娘狠狠一笑,转头对秦云衡笑道:“你看,妾生养下的,多半就是这幅德行!”   秦云衡却微微蹙了眉:“六姊,我若是你,现下便住嘴。”   “你还好意思与我建言?”裴六娘竟踏前两步,对上秦云衡的眼,怒道:“是你说至尊一定安全!可你们根本就是有意要害死他……”   “……”秦云衡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却是从眼皮子底下看的。六娘比十六娘矮,冲到他跟前更显得“短”许多:“这也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诬陷秦某,现下是不打紧的,然而若说陷害先帝,那总要有同谋吧,秦某的同谋是谁呢?无有证据,诬告朝廷命官,不敬自家父兄——你有几条命够赔的啊?”   “我……我有证据!”六娘的胸膛剧烈起伏,一片雪腻竟似要挣开襦裙的上沿一般。   秦云衡却笑了,他微微前倾身体,靠近她耳边,以身边的十六娘也能听清的声音道:“六姊,秦某再尊称您一声六姊,再莫做傻事了。证据这东西,若是没有人信,也没有人看,更没有人为你主持,那么,有了还不如没有。知道的东西越多,人会死得越快……”   “死就死,你当他们能放过我吗?!”裴六娘的手指扬起,直似要戳上十六娘的鼻尖儿:“我是以至尊侍人的身份跟着去的,如今至尊死了,那个贱婢会杀了我陪葬!你当我不知道她安了什么心吗?我的孩儿,也是她害的!不是她在姚庶人面前摇唇鼓舌,姚庶人怎么就非要杀我的孩儿?!”   “让你陪葬?依我看那倒不会。不过,死么……如若您再这般闹下去,可就难说了。”秦云衡微微一笑:“就算太后想要你有幸陪伴在先帝身边,大概大臣们也不会允许一个嫁过人的女人去……呵,你要知道,太后和裴公,可都是从善如流的。”   “是啊,六姊怎么会叫你去陪她的夫婿呢。”十六娘轻轻笑了:“如若你知道进退,也难说裴府会容你养老,可若是再这么闹……神京南边儿那片荒坟岗子上的野狗,又有福气了呢。”   “你们!”六娘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后退了一步:“你这样心狠?!”   “脏的心,该用狠的心,才对付得了……”十六娘跨前一步,眼眸微微眯起,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听到“我有证据”的一句时,便朝着挽不回的方向滑落了。   这一对姊妹间,如今也似是从前秦云衡兄弟间一般,竟是你死我活,再无法容让一步。   “你想做什么?”   “我做不了什么。”十六娘扬起下巴,微微笑了:“但是总有人能做什么——业障自造,因果自背,就是这样啊。”   “是……”   “送客。”   六娘看着她的目光,已然没有方才的凶横,却染满了惊慌与畏惧:“阿……阿央……”   “别叫我阿央——你既然不认自己是裴氏女儿,凭什么唤我闺名……还要我叫奴子来将你推搡出去么?此处,请不要多留!”   六娘竟是完全慌了神,她猛地跪了下来:“求……求你,别,别杀我!”   “不是我杀你,是被你伤过的人要杀你啊。”十六娘道:“既然做了出来,便有些担当,认了吧。”   她转过身,正要进屋门,手腕却被人大力带了一下,登时便跌了过去。   她是摔在秦云衡身上的,可这一撞之后,却觉得手臂上一阵火辣辣钻心的疼。   定睛看过去,却是自己右臂上被刀割出一条深深的口子,鲜血便沿着伤口涌出来。秦云衡的手臂似是欲护着她,如今也是血如泉涌。   而那刀,便在这一刻,从六娘手中呛啷滑落。   “你……”十六娘浑身打颤儿,她倒不是怕血——只是,若秦云衡方才再晚一点点,六娘这一刀下来,她便是侥幸不死,也会重伤!   六娘摇了头,却仿佛是刚刚这一刀将她全部勇气都用尽了一般。   “来人!快来人!”十六娘哭了起来,声音尖得几乎破音:“这个畜生!畜生!杀了她!”   “我……”六娘往后退了一步,却自己踩了裙缘跌倒。   十六娘疯了一样推开了抱着她的秦云衡,冲上去便照着六娘的身上头上一阵子狠命踢踹。六娘抓着她的腿,十六娘站立不稳,跌跪下去,仍在不要命地和六娘厮打。   秦云衡这才一步冲上,将十六娘拖起来,甩到了自己身后。   六娘尚来不及站起,几个奴婢便冲了过来,将她架住了。   “杀了她!这个逆人伦的畜生!”十六娘顿足哭喊着。   六娘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她面色苍白,满脸是汗。   “别说了,再别说了。”秦云衡用力将怒极了的十六娘按在怀中:“别动!你受伤了啊!再动血就流得更多了!”   十六娘看他一眼,这才看向自己手臂——她的衣裳,已然全叫血打得透湿,血珠子从衣袖下摆一滴滴落地,变成一汪小小的湖。   “去包伤口,阿央。”秦云衡仿佛在安抚一个孩子,半是用强地将她拖进了房中。那几个奴婢,亦将六娘半搀半推地弄了出去。   隔了三日,裴府那边传来六娘重病暴毙之信,十六娘默默抚了自己臂上伤口,却是掉了几滴眼泪。   就凭这几滴泪水,待到裴家请了道人来做道场,她也领了个平安符走。彼时太后竟也亲自回来参与这六姊的丧事了,倒是让前阵子才喟叹过秦家兄弟为了一股子忠义误会到生死两隔的神京百姓,又有了一段感叹佳谈。   而这纷纷杂谈中,竟少有人发现,秦府上的人又多了。这差点儿便被压入地下的家族,竟在人不知时,重现了光华。   沁宁堂中,十六娘仍着孝服,可她面前,却跪着秦府上下一众奴婢。   她想了许久,终究开口,却是:“都下去吧。该做什么,依样儿做,便是了。”   当那些奴婢面面相觑,犹疑片刻终于下去后,十六娘站起身来,绕到堂后,对着坐在地上的男人道:“你听到了?”   秦云衡将手中甜糕掰开,喂了一半给脚边的猫,又将另一半捻碎,信手丢进前头水池中,引起一片红鲤鱼接食,才道:“听到了。我以为你想立威,会将那些追随过大郎的下人,尽数赶出去。”   “没什么好立的。”十六娘也在他身边坐下,抱了月掩,道:“大郎已然不在了,再为难跟随过他的人,还有什么意思?”   “……是么?”秦云衡失笑,道:“你心意倒是大。”   “经了这么多事儿,心不大,也撑大了。”十六娘抓起月掩的前爪,和猫儿面面相觑,忽而笑道:“奴这才嫁了一年半。二郎,这样算来,要当到诰命夫人,奴还要碰上多大麻烦?”   “大抵不会很麻烦了。你阿姊是太后,甥儿是至尊,想要个诰命,只要我三年孝期满了,也做些事儿便好。”秦云衡扭头看着她:“不过,五郎做了西突厥五部的可汗了,你可知道?”   “不知道。”十六娘吃了一惊,道:“什么时候?”   “刚刚三郎来与我说的。”   “……那么,你如何看?”十六娘试探道。   “我么?我没有任何看法。”秦云衡微微仰了头,轻声一笑:“论及心计,我不及他,论及征战,他不及我。他若依他诺言,与圣朝交好,那自然好,待他来神京交游,我定请他好好吃一杯黄芽茶。然而如何,都是日后了。如今只要日子静好着,何必想那么远?”   十六娘看了他一阵子,才轻轻应一声,低下了头,抚一下月掩。   翼国夫人   圣德七年四月十一日,夜。   十六娘盯着仆人婢子们将盛宴后的残场收拾了,又叫了几个家伎,使她们去伺候那些醉得不能自己回府的贵人们,之后方回沁宁堂,换了衣裳,卸下妆容。   她夜里已然不上妆了,秦云衡只说她不装扮时面容更娇嫩些,既然夫婿不喜,她便更懒得麻烦。   拆下最后一枝金钗,她一头乌发登时泻下双肩。此时倒不用劳动婢子了,她将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子,那是走动时便会摇颤,时刻可能妩媚地跌落下来的发式——石氏才教了她未久,刚好趁着这一喜日子,也梳来叫那个人看看。   然而那人,偏生迟迟不来——想来也是,还有那几个,不曾醉翻的男客要他陪着用些宵夜才能散了呢。   秦府里头没几个家伎了,否则尽数支过去伺候那些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君,说不定能叫秦云衡抽了空子,能早点来陪她。   看来,明儿个,便该叫人张罗这事儿了。秦云衡复封翼国公,这国公府里总该热闹些,不能太不成样子。   她想着这个,唇边不禁挑起了一弯笑。   是啊,她总算如阿家一般,当上国公夫人了。   妆匣里那崭新的“花树”,她今儿还是第一次戴用。   一年之前,西突厥所属的疏罗部落造反。西突厥所辖五大部,这疏罗,虽不是最大的一部,却占据着极险要处,更借了“拥立旧汗王之子”的名声,丝毫没有将五郎的汗庭放在眼中的意思。   汗庭自然派兵镇压,然而可汗部落的军士,早有多半在几年前与天军的交战中阵亡了,如今竟连这小小的属部也弹压不住。无奈之下,也只好再向圣朝求援。   这次西征,太后自然是先许给自家人。   任是谁都看得出,这西征是好一桩合适的买卖——那葛逻禄部便是有天大能耐,如何挨得住天军锋芒?果然,秦云衡这一走,非但将葛逻禄部灭掉,更将圣朝所赠西突厥、却在半路上被葛逻禄部落夺走的金银珠宝尽数寻回,送至西突厥汗庭。   灭了葛逻禄,是小事,更重要的,却是向如今的“友军”煊赫军威,使之不敢妄想反水……   秦云衡果然做到了。天军的八千精骑,将葛逻禄自立为汗的首领一路追击,逼得他跳河翻山,拼命逃窜,最后却被逼进了大漠之中,被投降天军的部下杀掉了。   这战绩极漂亮,扬威西域,便换得了一个“翼国公”封号。   十六娘拉开了妆匣,看着那些纯金打就的美丽饰物,不由微微笑了。   正在此时,外头却传来了一阵沓乱脚步。她一个激灵,跳起身来,去开了门,便见两个婢子极力搀着秦云衡过来。   “娘子!郎君醉了呢!”其中一个满头是汗的,高声唤了她。   “我来扶着。”十六娘道,快步向前,搀了秦云衡,道:“你们下去吧……”   “娘子一个人扶得住郎君么?”另一个婢子迟疑着松了手,却似是时刻准备着再替十六娘扶住秦云衡。   “他我还是扶得住的。”十六娘道:“忙你们的去吧——那些尚未醉倒的贵人们和他们的家眷,可都伺候好了?”   那两个婢子对了个眼色,俱应了声退下。   十六娘这才在秦云衡耳边轻声道:“莫装醉了!你这样沉了,我搀不动你!”   秦云衡当即便站直了,看住她,道:“我……比从前沉了很多么?”   十六娘笑着摇了头,道:“我若不这样说,你还往我身上压着,不将我压倒了么?”   “这般看来,我尚需多用些饭菜才好……”   “那便别指望我扶了你!”   夫妇两个戏谑几句,方进了屋子。可秦云衡此时却又不急着就寝了,反倒是转了一双眼睛,在这屋子内看。   “这是怎么的?”十六娘盯着他——这是他远征回来的第一天,她见他还不得几次呢:“自己家中,有什么稀奇的?”   “我是要看看,我不在的时候,我心爱的娘子在做什么。”秦云衡虽说是不算醉倒,但大抵还是很有几分酒意,换了往日的他,这话,定是说不出来。   “能看出什么呢。”十六娘看他在自己妆台前坐下,便也坐了过去:“怎么,还不倦,不想歇息?”   秦云衡点了头,这次却是看她,许久,方笑道:“你当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奴……都已经二十三岁了。”十六娘垂了头,轻声道:“早就不是那个娇嫩的娘子了,二郎这话说得,奴都不信……”   “我也老了啊。”秦云衡抓了她手,按在自己唇上:“我娶你的时候,哪里有胡须。”   “二郎是男子,二十八岁,哪里便老了。”十六娘脸上微微发热,道:“男儿便是四十多岁,也算不得老的。”   “四十多岁?”秦云衡笑了起来:“四十岁时,我该做祖父了。”   “……是么,这样说……”十六娘微微叹了口气:“是啊,阿愿七岁了,咱们大郎也已然两岁半了……说来二郎此去,可有见到故人?”   “故人?五郎么?自然见了。”秦云衡手支了下巴,似是不经心,道:“他的长子也已然五岁多了。”   “长得是像他么?”   “说实话,有些像你。”   “……像奴?如何会像奴?二郎,你这话可不得乱说的……”   “他的内人或许很像你?”秦云衡道:“喜欢一个人,却偏生求不得,最后会娶个像她的,那倒也很可能。说来,那个孩儿的眉目模样,其实全然是胡人,可就是什么地方,有些像你……”   “他的未婚妻,原本便与奴有些像。”十六娘也托了下巴,道:“他说的,所以……大概那时候你知晓他喜欢奴,大抵也不过是追忆一个没有来得及得到便失去了的姑娘吧。”   “不可能的。”秦云衡却道:“他哪里有什么未婚妻?这次我去了西突厥,自有人和我吹嘘他们突厥家可汗的丰功伟绩,却从不曾有人提到这个,若是真有这样一个女人,她总该还有亲人在世间,他也总该多看顾些吧?”   “这……”   “他是个细心的人,所以,大概是不愿叫你想的那样多吧。”秦云衡道。   “你说这样的话,却是怎样的心意?”十六娘抬了眼,望他,道:“你……便丝毫也不妒忌?”   “此事是说不清的吧……只你是我妻,这事儿,却谁都改不了——再过来一点儿,叫我抱抱你。”   十六娘依言向他身前靠过去,静静偎在他怀中。   过得一会儿,秦云衡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道:“你且等等,这里有一样东西与你看。”   “什么?”十六娘果然坐直身子,方便他掏出东西给她看。   果然,秦云衡在袖中摸出一物,道:“这东西很久不见了。”   他在她面前张开了手心,那手掌中躺着的,分明是一只烧了一半儿的香囊。   “这……你居然还留着!”十六娘脸上登时烫了起来。   “是呢,怎么,你以为我把它丢了?”   “那时候你那样喜欢灵娘。奴以为,奴绣的鸳鸯,只会叫你看了便不乐……”十六娘将那香囊拿在手中,轻轻摩挲,道:“其实……奴到现在,仍是不知道,为何你当时会突然便转向了奴啊。”   “我也不知道啊。”秦云衡的下巴贴在十六娘额上,他说话时,她便看得到他喉结微微的移颤:“只是,想着你为我忍耐的一切,便觉得心里头软得……碰都碰不得。”   “……是么。”十六娘垂下眸子,突然又扬起头,道:“奴并不是为了求你怜悯的。所有的事儿,都是奴有心,有意要去做,即便你看不到,也没有关系的。”   “你……”   “只要自己高兴去做,大概也就可以了啊。”十六娘看住他,轻声道:“如今能是这样,已然很是不错了。并没有什么可难过,也没有什么怨怼的。”   “当真?”   “是。”   “你比我难得多。”   “谁叫奴是个女子。”   “那么下一世,换我来做女子如何?”秦云衡道。   十六娘愕然,随即笑起来:“那么,下一世换奴做郎君么——你可知道,生儿育女要有多疼?”   “……果真很疼?比受伤要疼许多么?”   “你想啊,这地方,”十六娘戳着他胯骨,小声道:“骨头缝儿一点点撑开来,那种疼连着整个身体都快要断掉的感觉,二郎知道么……”   “这样疼……?”秦云衡愕然,之后却吻上了她面颊,道:“那么,日后咱们便别要孩儿啦……反正,儿女也都有了。”   “那怎么可以?”十六娘却急了,道:“成亲的时候,祝词上都说要五男二女……”   她话刚出了口,便忙忙止住——再蠢,这点儿不妥,还是能知晓的。   秦云衡果道:“当真要五男二女?你不怕疼?”   “……你,你又不能替奴疼,还问这个作甚!”   正在此时,窗外月光下,一只肥壮的白猫伸了个懒腰,悠悠踱开了。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书本网http://www.zaxsw.org/】 rg/】